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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归木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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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总批:自古及今,无一人不受此孩儿之害。人试思之,此孩儿毕竟是何物?理会得着,方许他读《西游记》也。修行了三百年,还是一个孩儿。此子最藏年纪,极好去考童生,省得削须晒额。 】

【澹漪子曰: 行者既得志于乌鸡国,则吾身真火所至,一切邪魔,宜莫敢有向迩者矣。夫孰知吾身真火而外,复有红孩儿之三昧真火耶?按梵语三昧,此云正定,亦云正受。以红孩儿之火为正,然则心猿之火,其反不得为正乎?曰:是不然。红孩之火,一行偏至之火也;心猿之火,五行全备之火也。以全备之火,而遇偏至之火,譬之大帅方整旅鼓行,而忽遇敌人以偏师缀之,未免乍受其惊。然究竟全能胜偏,而偏不能胜全,此红孩之所以终见屈于心猿也。或曰:缚红孩者,大士之力,与心猿何与?曰:大士非心猿不收红孩,红孩非心猿不皈大士,则红孩之缚,虽大士之力,实心猿之功也。不然彼火云洞之圣婴,胡为而至于落伽山畔也哉?

圣婴大王之号甚新。圣也,婴也,大王也,分之则三,合之则一。

溯其始,则由婴而得圣,由圣而得大王。要其终,则大王去而圣存,圣去而婴存。然则人可以不大王,不可以不圣;可以不圣,不可以不婴。至今火云洞主之名不传,而红孩儿之名独传者,抑传其婴耶?抑传其圣与大王耶?】

却说那孙大圣,兄弟三人,按下云头,径至朝内。只见那君臣储后,几班儿拜接谢恩。行者将菩萨降魔收怪的那一节,陈诉与他君臣听了,一个个顶礼不尽。正都在贺喜之间,又听得黄门官来奏:“主公,外面又有四个和尚来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萨,哄了我等,却又变作和尚,来与我们斗智哩?”行者道:“岂有此理!”即命宣进来看。

众文武传令,着他进来。行者看时,原来是那宝林寺僧人,捧着那冲天冠、碧玉带、赭黄袍、无忧履进得来也。行者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且教道人过来,摘下包巾,戴上冲天冠;脱了布衣,穿上赭黄袍;解了绦子,系上碧玉带;褪了僧鞋,登上无忧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来,与他执在手里,早请上殿称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无君。”那皇帝那里肯坐,哭啼啼,跪在阶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师父救我回生,怎么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那三藏那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经。又请行者,行者笑道:“不瞒列位说,老孙若肯要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李本旁批:着眼。】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证道本夹批: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那国王苦让不过,只得上了宝殿,南面称孤,大赦天下,封赠了宝林寺僧人回去。却才开东阁,筵宴唐僧。一壁厢传旨宣召丹青,写下唐师徒四位喜容,供养在金銮殿上。

那师徒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欲辞王驾投西。那皇帝与三宫妃后、太子、诸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催悟空等背马早行。那国王甚不过意,摆整朝銮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引导,他与三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毂推轮,送出城廓,却才下龙辇,与众相别。国王道:“师父啊,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三藏道:“弟子领命。”那皇帝阁泪汪汪,遂与众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肠大路,一心里专拜灵山。正值秋尽冬初时节,【证道本夹批:冬。】但见:

霜凋红叶林林瘦,雨熟黄粱处处盈。

日暖岭梅开晓色,风摇山竹动寒声。

师徒们离了乌鸡国,夜住晓行,将半月有余。忽又见一座高山,真个是摩天碍日。三藏马上心惊,急兜缰忙呼行者。行者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须要仔细堤防,恐一时又有邪物来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孙自有防护。”那长老只得宽怀,加鞭策马,奔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险峻。但见得:

高不高,顶上接青霄;深不深,涧中如地府。山前常见骨都都白云,扢腾腾黑雾。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山后有千万丈挟魂灵台,台后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更有弯弯曲曲流水涧。又见那跳天搠地献果猿,丫丫叉叉带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寻穴虎,待晓翻波出水龙。登得洞门唿喇的响,惊得飞禽扑鲁的起,看那林中走兽鞠律律的行。见此一伙禽和兽,吓得人心扢磴磴惊。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堂当倒洞当仙。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师徒们正当悚惧,又只见那山凹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内,结聚了一团火气。行者大惊,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脚,推下马来,叫:“兄弟们,不要走了,妖怪来矣。”慌得个八戒急掣钉钯,沙僧忙轮宝杖,把唐僧围护在当中。

话分两头。却说红光里,真是个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人讲:“东土唐僧往西天取经,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与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里,正然观看,只见三个徒弟,把唐僧围护在马上,各各准备。这精灵夸赞不尽道:“好和尚!我才看着一个白面胖和尚骑了马,真是那唐朝圣僧,却怎么被三个丑和尚护持住了!一个个伸拳敛袖,各执兵器,似乎要与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个有眼力的,想应认得我了,似此模样,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问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且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怪,即散红光,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那孙大圣忽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请上马走路。”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么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间,见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想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八戒笑道:“师兄说话最巧,妖精又有个甚么过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设宴,邀请那诸山各洞之精赴会,却就有东南西北四路的精灵都来赴会;故此他只有心赴会,无意伤人。此乃过路之妖精也。”

三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人!”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甚么人叫?”行者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叫。”行者笑道:“我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他叫一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答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

长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马而去,行者心中暗想:“这泼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孙送他一个‘卯酉星法’,教他两不见面。”好大圣,叫沙和尚前来:“拢着马,慢慢走着,让老孙解解手。”你看他让唐僧先行几步,却念个咒语,使个移山缩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后一指,他师徒过此峰头,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他再拽开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见那三藏又听得那山背后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呀,那有难的人,大没缘法,不曾得遇着我们。我们走过他了;你听他在山后叫哩。”八戒道:“在便还在山前,只是如今风转了也。”行者道:“管他甚么转风不转风,且走路。”因此,遂都无言语,恨不得一步 (足叉)过此山,不题话下。

却说那妖精在山坡里,连叫了三四声,更无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见他离不上三里,却怎么这半晌还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躯,脱了绳索,又纵红光,上空再看。不觉孙大圣仰面回观,识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着脚推下马来道:“兄弟们,仔细!仔细!那妖精又来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将唐僧又围护在中间。

那精灵见了,在半空中称羡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见那白面和尚坐在马上,却怎么又被他三人藏了?这一去见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兴总成空。”却又按下云头,恰似前番变化,高吊在松树山头等候。这番却不上半里之地。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只见那红云又散,复请师父上马前行。三藏道:“你说妖精又来,如何又请走路?”行者道:“这还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惹我们。”长老又怀怒道:“这个泼猴,十分弄我!正当有妖魔处,却说无事;似这般清平之所,却又恐吓我,不时的嚷道有甚妖精。虚多实少,不管轻重,将我搊着脚,捽下马来,如今却解说甚么过路的妖精。假若跌伤了我,却也过意不去!这等,这等!……”行者道:“师父莫怪。若是跌伤了你的手足,却还好医治;若是被妖精捞了去,却何处跟寻?”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却是沙僧苦劝,只得上马又行。

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啊!”长老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那树上,兜住缰,便骂行者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大圣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与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个精灵,变化得这等,那师父却是个肉眼凡胎,不能相识。

那妖魔见他下问,越弄虚头,眼中噙泪,叫道:“师父呀,山西去有一条枯松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万,混名唤做红百万。【证道本夹批:美名。】年老归世已久,家产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废,改名唤做红十万,【证道本夹批:犹然美名。】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之人,设骗了去啊,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贫无计,结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亲有些颜色,拐将去做甚么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怀里,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今生得遇老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致使黄沙盖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那呆子也不识人,便要上前动手。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只管架空捣鬼,说谎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人?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李本旁批:好盘诘。】【证道本夹批:岂以无人无谢而不救?此言不足以复妖怪而止唐僧。】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就知大圣是个能人,暗将他放在心上;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亡,家财尽绝,还有些田产未动,亲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么亲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三,是我族伯。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证道本夹批:言之有理,安得不信。】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将老师父拯救之恩,一一对众言说,典卖些田产,重重酬谢也。”

八戒听说,扛住行者道:“哥哥,这等一个小孩子家,你只管盘诘他怎的!他说得是,强盗只打劫他些浮财,莫成连房屋田产也劫得去?若与他亲戚们说了,我们纵有广大食肠,也吃不了他十亩田价。救他下来罢。”呆子只是想着吃食,那里管甚么好歹,使戒刀挑断绳索,放下怪来。那怪对唐僧马下,泪汪汪只情磕头。长老心慈,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道:“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师父,那些贼来打劫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见这位晦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唐僧教孙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道:“我驮!我驮!”

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行者驮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证道本夹批:通身是火,所以轻浮。】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怎么是个甚么‘那话儿’?”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怪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三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有诗为证。诗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趫。

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

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那怪闻言,恐怕大圣伤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将起去,佇立在九霄空里。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发怒,抓过他来,往那路旁边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掼,将尸骸掼得象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我是个妖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么下手哩,你怎么就把我这等伤损!早是我有算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越教他停留长智。”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李本旁批:这样小小年纪已会弄风了。】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诚然凶狠。好风:

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

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

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

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情知是怪物弄风,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无处跟寻。

一时间,风声暂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观看,只见白龙马,战兢兢发喊声嘶;行李担,丢在路下;八戒伏于崖下呻S吟Y,沙僧蹲在坡前叫唤。行者喊:“八戒!”那呆子听见是行者的声音,却抬头看时,狂风已静。爬起来,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风啊!”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这是一阵旋风。”又问:“师父在那里?”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的。”行者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卷去也。”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行者道:“兄弟,你说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女,教我驮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

三个人附葛扳藤,寻坡转涧,行经有五七十里,却也没个音信。那山上飞禽走兽全无,老柏乔松常见。孙大圣着实心焦,将身一纵,跳上那巅险峰头,喝一声叫“变!”变作三头六臂,似那大闹天宫的本象。将金箍棒,幌一幌,变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扑辣的,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两边不住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师兄是寻不着师父,恼出气心风来了。”

那行者打了一会,打出一伙穷神来,【证道本夹批:“穷神”甚新奇,一部《西游》所未见。】都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的,跪在山前,叫:“大圣,山神、土地来见。”【李本旁批:奇甚。】行者道:“怎么就有许多山神、土地?”众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证道本夹批:山名亦奇。】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闻大圣来了,只因一时会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饶你罪名。我问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众神道:“爷爷呀,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众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里有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小妖儿又讨甚么常例钱。”行者道:“汝等乃是阴鬼之仙,有何钱钞?”众神道:“正是没钱与他,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搅得我等不得安生!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灵。”行者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叫做甚么名字?”众神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却也神通广大。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却现了本象,跳下峰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千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行者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名字唤做红孩儿,号圣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杰,那牛魔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一般五六个魔王,止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称为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李本旁批:说的是,说的是。如今世上,都是如此。】行者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还我个囫囵唐僧。”三兄弟各办虔心,牵着白马,马上驮着行李,找大路一直前进。

无分昼夜,行了百十里远近,忽见一松林,林中有一条曲涧,涧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飞流,那涧梢头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厢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厢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处了。我等从众商议:那个管看守行李、马匹,那个肯跟我过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随你去罢。”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将马匹、行李俱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待我两个上门去寻师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随,与行者各持兵器前来。正是:

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证道本夹批:金丹大旨。】

毕竟不知这一去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欲辨道中真假,须赖明师传授之真,是道之求于人者也。然道之求于人者已得,而道之由于己者不可不晓。故此回合下二回,极写气质火性之害,使学者变化深造而自得真也。

篇首“行者把菩萨降魔除怪之事,与君王说了,叫上殿称孤”。是真假已明,正当正位称尊,独弦绝调,超群离俗之时也。“国王请一位师父为君,行者道:‘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以见真正修道之上,以功行为重而不以富贵动心,若今之假道学而心盗蹠者,能不愧死?夫好物足以盲目,好音足以聋耳者,为其心有所也。心一有所,而性命即倾之。

“三藏见大山峻岭,叫徒弟提防。”是未免因险峻而惊心,心有所恐惧也。故行者道:“再莫多心。”何其了当!盖多心则心乱,心乱则气动,气动则火发,故“师徒们正当悚惧之时,而即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里,结聚了一团火气”也。噫!此则悚惧,彼则冒云,出此人彼,何其捷速!当此之时,若非有眼力者,其不遭于妖精之口者,几何人哉?

“大圣把唐僧搀下马来,三众围护当中。”自明而诚,防危虑险也。故妖精道;“不知是那个有眼力的,认得我了。”以是知妖之兴,皆由心之昧,心若不昧,妖从何来?“沉吟半晌,以心问心。”此即有二心矣,心若有二,不为恶则为善,举世之人,皆是弃善而行恶。若能去恶而从善,则超世人之一等矣。然此不过人道之当然,而于仙道犹未得其门也。盖善恶俱能迷人,一心于恶,则邪正不知,必至违天而背理;一心于善,则是非不辨,必至恩中而带杀。噫!恶中之恶人易知,善中之恶人难晓,是心之着于恶而为妖,着于善而亦为妖。

“妖精自家商量道:“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机者,气机也。气即火,心为火脏,火一动而心即迷,心一迷而火愈盛,为善为恶,同一气机,心之迷惑,岂有分别?

“妖精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七者,火之数;赤者,火之色。高吊树梢,木能生火,顽童者无知之谓。是明示心不明,而火即生也。

“红云散尽,火气全无。”火之隐伏也。“口口声声,只叫救人。”善里生机也。“长老叫去救”,禅心已乱也。“行者道:‘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这去处凶多吉少’。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言机心一生,不分善恶,吉凶系之,是在乎神而明之,方可脱得灾厄,而不为邪妖所误。

“妖精道:‘我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徒费心机也。’”明镜止水,足以挡魔;镜昏月暗,适足起妖。明不倒而昏不来,明一倒而昏即至。此妖费心机,而唐僧被迷也。

“枯松涧”,松至于枯,木性燥而易生火;“红百万”,红至于万,火气盛而必攻心,“金银借放,希图利息”,心之贪多而无厌;“无赖设骗,本利无归”,心之克吝而难舍。“发了洪誓,分文不借”,心无恻隐而不仁;“结成凶党,明火执杖”,心无羞恶而不义。“财帛尽行劫掳”,足见心之隐忍;“父亲已被杀伤”,诚为心之毒恶。“掳其母而作夫人”,心好色而不好德;“吊其子而叫饿死”,心喜杀而不喜生。妖精一篇鬼言谎言,虽是以善迷人,却是机心为害。其曰:“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酬谢,更不敢忘。”此又机心之最工者,然而伎俩机关,虽能哄其俗眼,到底难瞒识者。故行者喝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夫妖虽祸,若认得则妖不妖,不认得则不妖亦妖。

“长老心慈,叫孩儿上马。”是已为善机所迷,而禅心乱矣。禅心一乱,失其眼力,则不明;不明而火发,真金能不受克乎?此妖精不要八戒沙僧驮,而要行者驮也。“行者试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三为木,十为土,两为火,言木能生火,火能生土,则妖精为心火明矣。行者道:“你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较?”火性炎上而易飞,非骨轻乎?

诗云:“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理所必然。禅以求静,静反生妖,势所必有。“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踩外跷。”然静中之妖,惟心君正直,能以行中道而不为妖摄。柔性痴顽,每多走奇径而投于鬼窟。“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性迷而脚跟不实,如意马而怀爱欲;心乱而中无主宰,如黄婆而有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客邪之来,由于禅心不定;禅心不定,客邪得以乘间而入。若欲客邪消去,毕竟以定而止乱,以正而除邪,庶乎其有济焉。

以上即提纲所谓“婴儿戏化禅心乱”之意,禅心一乱,身不由主,为魔所弄。虽有行者浩然之正气,足以掼成肉饼,扯碎四肢,其如忍不住心头火起,一阵旋风,走石飞沙,八戒沙僧低头掩面,唐僧被摄,大圣情知怪物弄风赶不上。五行落空,全身失陷,大道去矣,即提纲所谓“猿马刀圭木母空”也。原其落空之故,皆由失误觉察,不知善恶,禅心有乱,不能正心,散火所致。然欲正其心,必先诚其意。沙僧闻行者“自此散了”之语,述菩萨劝化,受戒改名,保唐僧取经,将功折罪之事。是觉察悔悟从前之错,而意已诚矣。意诚而心即正,故行者道:“贤弟有此诚意,我们还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然正心诚意之学,全在格物致知,若不知其妖之音信,则知之不真,行之不当,不但不能救真,而且难以除假。

“行者变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变作三根,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打出一伙穷神来。”此刚化为柔,东西搜求,探颐索隐,钩深致远,极其心之变通,所谓格物而致知也。

“披一片,挂一片,裈无裆,裤无口。”分明写出一个《离》卦□卦爻图略(止三爻,上下阳,中阴)也。心象《离》,《离》中虚,故为穷神。“被一片”,象《离》之上一奇;“挂一片”,象《离》之下一奇;“裈无裆”,象《离》之中一偶;“裤无口”,象《离》之上下皆奇。总以见有火而无水之象。“六百里钻头号山”,《离》中一阴属《坤》,为六百里。“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二三为六,仍榷坤》数。“钻头”者,火之势;“号山”者,怒之气。

“枯松涧”,比枯木而生火;“火云洞”,喻怒气而如云。“牛魔王儿子”,自丑所穿为午;“罗刹女养的”,从《巽》而来即《离》。“火焰山修了三百年”,是亢阳之所出;“牛魔王使他镇守号山”,是妄意之所使。“乳名红孩儿”,似赤子之无知;“号叫圣婴大王”,如婴孩之无忌。描写妖精出处,全是一团火性,略无忌惮之状,所以为婴、为圣、为大王,而为大妖。格物格到此处,方是知至,知至而意诚心正,从此而可以除假修真矣。

“三徒找寻洞府,沙僧将马匹行李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是真土不动,而位镇中黄。“行者八戒各持兵器前来”,是金木同功,而施为运用。故曰:“未炼婴儿邪火盛,心猿木母共扶持。”

诗曰:

善恶机心最败行,机心一动燥心生。

未明这个凶争事,稍有烟尘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