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子之句。
舍利子有两解,一解为释迦座下英年早逝的徒弟舍利弗。一解为在释迦之前修行有成的观音菩萨舍利子。两者都有寓意。
舍利弗是释迦首席弟子,相当于孔子的弟子颜回,本是五印度的知识第一人,属外道。当时印度被波斯占领,所以称得上真实的真实,称得上信念的信念都已崩毁,知识分子们只玩弄知识否定一切,堕入虚无主义。舍利弗最初亦怀着这颠覆的意图,来到释迦道场踢馆,终告羞愧败退。且从释迦学到对真实和慈悲智的肯定,终成大弟子。
此后舍利弗奉师命出来降伏外道,劝化众生,致力于破邪显正,广受爱戴,有一天,在路上惨遭外道暗杀。释迦闻讯从精舍率领五百弟子在野外寻得舍利弗的遗体,众弟子肃然环绕哀悼。释迦说:汝大舍利弗,大勇大智,大慈大悲,汝见众生,如作与汝同树之枝,汝之生涯也尽,义士大悲赴死,如往筵席。
前面提过,观自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出现的年代是古梵文时代,早于释迦千余年,当时智者说心经,口中的舍利子就不是舍利弗,而是真古佛的舍利子,释迦也交代弟子留其舍利,舍利是佛教源远流长的法器之一,几千年来应一直有古大哲代代相传,心经最原始义此处当指释迦之前的古佛舍利,也许离释迦千百年。释迦在世弟子舍利弗未必有舍利子,但释迦在此引申赞扬慈悲。释迦自身是否也见过古佛舍利子,想来应属当。
孔子门人三千,其中有七十二贤人,七十二中被认为十大弟子的常出现在论语中。 释迦弟子除一般信众以外,随侍在身边一同精进修行的弟子亦有五百人,称作五百罗汉,其中前十八名为十八罗汉,又称作无学阿罗汉。无学是学尽亦彷佛忘尽,如庄子言弃圣绝智,学尽却无执学尽,谦卑说没学什么大不了,是五蕴皆空极意真传。心经不叫阿罗汉般若波罗蜜多,而叫观自在菩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原文指的当是古代教化大师,释迦开示后学当效法。
无论孔门弟子,或释迦弟子,士,僧,或日本浪人,当时都是自行发愿学智修身,不依附任何政治组织,也不是什么民众的代表,也无任何利益可求取,靠自身显现的光明,却能使时代风气与万世之道豁然清明。他们从不失道于一切生产作业和权势地位,而又对当时君王与万民同等谦虚。孔子讲究揖让,护法辩道亦礼仪尔雅,毋咄咄逼人,但又绝无失道。
现在的民主社会有党魁和上司,却没有真正的师,有同志同事,却没有真正的友,庞大的组织非师非友是可惧的,所谓依组织行事,不外利益操作,既不亲切,又缺乏理想性,甚至操作结果斲丧许多时代生机。日本有不少从这种哲学的不完善里兴起的宗教信仰,凝聚个人的不是对正等正觉智的追求,而是组织力量,其所谓信仰结合,本质上更接近政治党派,甚或帮会,而挂着不适合的宗教旗帜,这是很坏的现象,这样倒不如恢复浪人独立无组织传统。
中国的革命成功乃因孙中山及其同志都是士,否则革命亦无别于打家劫舍,士的理想性要受到严苛的检验,大道无私欲天下为公。印度是把甘地尼赫鲁等人看成舍利弗与目犍连。日本的民主政治,若没有了这中国之士和日本之浪人的传统,也就没有任何温薫风情,带动的是另一种战场厮杀。如以芭蕉亦是浪人的与万物同化精神来看,孔子与士,释迦与僧,圣德太子与浪人,各自成就其众生因缘。
日本亦有吉田松阴死于非命,礼敬于东京世田谷区松阴神社,就那样做了让人缅怀的英灵,与舍利弗成觉者是同样的事,在中国不说神社而说祠,和真神做区别,这是必要的,日文若是神则圣殿,佛则寺院,灵则祠社,于哲学的廓然分明有好处。
般若心经原是古佛经,因释迦以第一门人舍利弗为榜样而特别说经,此古佛经因此于众生极为亲近生动,极为大乘而又简洁。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权势财富美貌物质具为种种色相,这句话即说,慈悲正义于面对这种种色相之时,看色相如空无一物,而对毫无色相者的慈悲正义,也圆满平等看待。
此陈义其实简单,难在行之,是宋明理学格物致知后要求知行合一。于此来引申些别的。
色于美学又做造形,虚静空有的境界,美学也可以尽力表现,空有的境界是假说名相时,创造出来的词,真实的空,在活人的感知中是不存在也无法感受之的,因为你无论如何还有自己的感知,那来的空呢?死了的无我倒可算空,却无法感受。即便美学上的诸色也都是一场空有,早晚要逝去或消退或成无,不要住色布施,感情也是一种布施,不要因色贪嗔痴,都是空的。贪嗔痴皆因情种有爱,因之从小训练爱艺术的美学教育,让痴爱能有艺术才华转化投注,免于捆缠太过。美学主张的精神洗礼,就是提升诸种捆缠于能保持距离欣赏,如艺术情操。所以国家各美术作品,当给孩子这样的精神面貌,从前的名词是灵气。书法篆刻不只因线与线间的布白恰当,产生灵气,线条也与布白传达着纯净,这纯净感是美术的空境界。日本传统木造房屋的柱子,富士山的岩石,砂子,亦都被认为含有灵气的存在。武术高手的身体意志,被要求斗性和杀意具无,只是一心仁慈不忍杀。能乐舞台上常只是摆放绘有一棵松树的屏风,是抽象表现空亦是物,物亦可空,装置少却戏剧感不空荡,都能训练空有不执的无的境界。
但若没有松绘的屏风,则无法自极少的有表现舞台的空,这又是对物质的节。茶道亦是如此,茶碗茶勺存在为表现空中之礼仪气度,是灵气舒缓的释放,这眼前造形都为动静空寂的寂然若水而生成。因空无色,日本浴汤有男女各别,也有男女无别,亦显有灵气。
但执取灵气,说人俗界,这又也堕了非灵,这是佛法说慈悲则灵俗无二,因你的慈悲,这原本的俗气也灵了。所以形制的美学坚持止于慈悲。非要拆掉人家的屋子成就美学,这美即失了灵气,不合佛法,总要做到众生甘愿。圣经说上帝的归上帝,西泽的归西泽。但基督舍生命的救赎和饶恕,可以让西泽也从此认了上帝。
空境界必由造形的善意选择而来,却不是所有善意造形都能表现出空境界,这是五蕴皆空应该尊敬各色专业。缺乏灵气的造形不成文明,色色动静空寂必是人世色色菩萨皆到齐,日本谦和文化里就有无尽这个尊重,日本这个民族历史上原不好权亦不好战,也许中国历史的好斗好战好权更帝国意识得多。古代日本乃老子所谓小国寡民,但求与邻国鸡犬相闻,老死亦不必相往来于争。元朝忽必烈两度以强权侵犯日本,说史也要公平。
上回演讲时,在去名古屋的新干线车上,与同行的锅山贞亲氏交谈,他说:古人的文章字字句句情义理圆满具足,相对今人写的东西,情欲多义理不正,古人之所谓文字如神失其神,文字绝非工具而已。当尊敬文字永远重之若不足,不至写出大量无用损文明灵气的东西。
说到历史的王者灵气,日本寡民小国几千年谦冲求存,明治维新后忽然军阀起杀,拖累整个和族宛若永世不得翻身邪恶之名。然观历史言史实,蒋中正若整顿所有军阀完成中国统一,恐怕八年还不够打倒一半,日本宣战适时拦阻了军阀割据,两国的军国枭雄全部八年内扫荡一空。这是兴还是亡?二次大战导致今日军事之吓阻式武器,进化到沙盘推演即可知胜负,那样浩劫的人间地狱,未来应难再有,这亦是兴还是亡?胜败非兴亡,历尽沧桑的正道变化,方为兴亡之名。
不只是写文章,所有事物皆当情义理圆满具足。现代人何止文章如此?衣食,住宅,车驾,器皿种种全无仁爱蓄含,似乎永无餍足的竞逐独揽,是产业形制脱离了空相万相,世间所有生命皆有生存权,万物自得不受独揽者消灭排挤,方为文明的自在空执,空执即蓄含无限生机容其生存。现代的产业只知道生产占据,遂有造成上帝归上帝,西泽归西泽,亦是需要基督之可以牺牲,让西泽亦随了上帝。产业的西泽如何形成?也是格物致知的没有明明德,止于良知,修正致良知而后知行合一,是检验哲学真理的实践修正痕迹,足见当时必也曾造成巨大混乱,神学也是究竟穷知到无尽则如深渊时,立神于至极。
造形若赋予人世礼仪,造形就成了文明的仪表,古迹中特别能感受,从那里知古人。神前祭礼用的献馔,宾礼中主客邀酌和礼仪纔是空中极美之色。懂得这些,则朝廷亦应政简刑轻,使万民生活简单情意朴素,人人惜物惜情,而光明无限。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上一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说作为客体观色时,对色与无色平等慈悲无异。这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则说当我们作为色之主体时,则对自己拥有之色无执,知道色空无常,色转眼成空,空也能忽焉得色,色空心切莫差别太大,恒持平常心,都是在说虚静空寂禅心一片。若曾经拥有即万般感恩,空色是修行,则空与色可以观之非一非二,只是缘起。对现代诡谲多变竞争激烈得失频频,无论如何都是可贵的醒悟。
若用来说文明,则看不见的精神文明,若与看得见的造形和谐和合,则造形尚在,文明亦可以不崩毁,造形可以呼唤文明,历久弥新。日本之于造形可谓无尽意珍重爱惜,使得历史上无数战国时代那样的乱世,日本文明亦没有随之消亡,民族之芯记忆在那些古典造形中,仍可如呼天天应。
又或还没有造形的文明,也可按愿望心意去订做,这愿望心意就开出新文明。比如明治维新那一场,其造形竟是出乎当初尊皇攘夷的志士们的想象,气象留在了人间,日本后世似乎亦懂得,不论如何举国愿意保留形制之尊皇。
以中国为例,南北朝时代是儒家所谓[道丧文敝],实则并非如此,人间愿望深埋在佛像造形中。又说唐朝引入西域文化的方式,既生硬又不纯,这也是绝非如此,存留的是盛世海阔天空无分华夷的浪漫。又有说宋朝文物作为中国文明之造形,毋宁更加贴切,实则绝不如此,这是独尊儒学者偏执的美学视角。
日本亦然,不能说王朝时代室町时代与明治维新时代,那个时代的日本文明造形较为纯粹,这色空二分的论断浅薄匠气。文明与造形的关系演变,必有历史兴亡的天机若有似无忽现忽隐,美学示现民族生命契机,一切消长混同生发。斑斓之美学带来飞扬斑斓新生命力,必是前朝之庄严到了垂暮沉重冷肃,形制史就是历史。
禅境如真理,何以竟未成为中国文明核心?两点,一则染净动静空寂错谬为执静无染,盛行于本已厌染的宋知识分子,学术离人世越来越远终成染净二分傲慢。二则文化气象执静日久偏坠虚无,代之而起为金戈铁马元文明,禅文化观尚未明明德即告中断,实则禅心即先秦以来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王阳明,一以贯之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中国心,佛庄严圣染,禅动静空寂,佛禅无二。
今天中国和日本都要重新建国,政治的造形也如文章自五四后尚无定,这生发兴亡自有天授而非单创作。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感受思想行止知识,亦当色空无二五蕴去执。
受是感受和接受,天生我,地养我,父母与世人教育栽培,未报天恩之前,都只是个承受者,当觉庆幸。种种施恩,不论父母穷困富裕皆当感激,这感激也无差别相。飞鸟时代圣德太子无惧于排佛派,决心带日本走向与世无争,崇尚和平的佛教,未考虑佛祖是否外来,亦圣德太子接受真理的五蕴去执,佛法哲理深邃济世,思想高度超过当时的神道魂灵崇拜,今日见奈良法隆寺,犹见圣德太子仁穆悲愿。
这里所说承受,此受者成为主体哲学之我,是天人合一之以人为主体出发,和西洋神学人神直承之以神为主体出发,实则愿力一同。仁说佛说皆以人心有善根,众生无量功德天亦大仁。神光神爱皆以天上有博爱,神有无尽饶恕人亦当爱。两者都在祛除唯物唯心之我执,仁爱灭我。唯心其实恰又以心为物唯之,唯心唯物概皆执取无混同的斜偏,站一角度各自说象,实则还在相中,法相万相。
因之所谓接受,东洋西洋都有天或神之主客体,务必自身谦虚始能接受,兴亡生发偶现天眼,受制约于神等于受制约于平等慈悲智。现代社会对宗教多所刁难推翻,现代教育使孩子受制于外物无所出逃,即便在最基本的培养优美谦虚待人接物仪态,都无所教导,可以称为拙于被动的接受,失去和拒绝掉许多美好,但又贪求和耽溺许多不必。文明最铺底的文学亦粗俗化崩毁,这是正食着最大恶果。
《老子》与《孙子兵法》中慎重地教我们如何身处被动,这被动即因天在神在而成为隐而未发,有生于无,柔弱者生之徒,被动之下风,等于生发之上风。西洋哲学说征服常说得不好,但西洋历史现象同样验证如此,是西洋哲学之当向东洋请益,如东洋音乐向西洋请益无限,文明之各有所擅。英国统治世界的时代一去不返,但英伦小岛却仍有其神文明可以影响世界永恒。美国统治世界的时代开始,但美国如今陷入到处拿惩罚做为战争借口的无神论困境。
优美的受,就是一种施。权利和义务之间若无这一层,等于丧失受的境界。中国基督徒将军冯玉祥,曾在旅美期间看到美国人的儿子星期六探望父母,在母亲那里吃了午餐,见需要大量柴火取暖做饭,立刻揎起袖子劈柴,让母亲减少辛苦,这种我为你你也为我的权利义务施受混同,冯将军称是现代人子的独立精神,在神之前人人平等,比儒家的君臣父子导致男女尊卑差别相好,孔子原意不是如此,是后世偏取利用。平等慈悲对待即有爱,是孝亦是爱。这是神前之受的境界,世上神学国家当永世不致于毁灭。
最高的接受只是让对方欢喜,最大的施恩是毫不觉得施恩,也只是欢喜,不落于权利或义务。天地化育生长万物没有任何目的,所以能天长地久,父母对孩子的慈爱养育也绝对不是认为施恩,这即是施者无心之恩。西洋父母在这一点更解脱,因为上帝与基督亦不求回报,圣经说施比受更有福。
何以无中至极能立出神来?易经说数,为将天机可以估计,实则太难测,众人皆生惧怕,天威比君威还难捉摸却又如有数,即便认定无神,自然也逼迫人恍若有神,神乃人之无执而自然恒立亦且不倒。
孩子原不是懂什么权利义务而接受父母教养,老子说:生之畜之,长而不宰。生下孩子来教养,长成人后不控制孩子,皆为上天教导的大自然玄德,也是自然神学所说内容,老子道德经不论年代以及内容都和圣经极为相似。这没有任何理由只是自然接受,在圣经说是神把孩子交到父母手上,如花朵交到大地手上,只是各正性命。又我们亦常能毫无理由地接受到世人的好意,这无缘故佛说结成了善缘。佛僧的托钵接受人家布施亦是无缘故的你施我受,双方都没有权利和义务的劳动回报,施受的剎那唯山川静好有福。这无缘故布施即无住布施,受也是施,无住布施的施与受使得人世感激和庆幸结福缘,如花朵遍地盛开,所以布施之施与受都是慈悲。
我亡命日本期间,日本友人支持我的生计,为免我误以为是生活资助,特别用座谈乃至国际事务报告之类的形式付酬,给我各种关照。我对这些当感激之人亦完全超越了权利与义务等度计,只是坦然接受也讲谈好内容,是人世欢喜。连谢函以及节日问候也没有发,彷佛君子之交。孙文与头山满等人当时不消说也是如此。
现代国家认为光靠资本操作的劳资关系,或凭借纳税人可得到的福利保险,就可以太平盛世,大可不必教育施比受更为有福。商店里打折扣的优惠,丝毫不存在人世好意,只是拨算盘。无缘故的布施当作与天人结个善缘,这厚德载物如失传。对天皇,富士山,神社里的仪礼也不觉得需要和一切皆当感恩,连男女相处亦没有曾经相爱即当感激之心。对花对月,对衣裳建筑器皿等形制的设计,渐渐失去天工开物的领悟与神的爱意。这是当今世态炎凉浅薄。
不限于受恩,只要看到美好的事物,都该感同身受创造者情意,欢喜感恩。明治维新史的创造,不光是西乡隆盛与胜海舟等士族感戴人间的情操,更是当时所有世人感戴天地和他们的情操。《尚书。洪范》和圣德太子的十七条解脱权利义务,其实是宪法以外建立立国之道德伦理哲学。
受不光是受恩,亦还有承受侮辱,佛法忍辱第一,法华经里说,如来佛穿得什么衣裳呢?穿得忍辱柔和衣。忍是慈悲心中最难的美德,比吃素持戒或者苦行都还困难,是身上最美丽的衣裳。现在的年轻人受委屈后立刻本能的反弹,在佛经中这是无力小人物,能行忍者,才是能有作为之大人。古代武士面子受损时,并不当下嗔恨拔刀斩杀对方,武士道精神标竿其实是忍,武术是忍术,非没有还击之力,可能力量还是更高强的,忍术是修身美德,忍为更高的如神之饶恕,基督救赎世人亦从忍辱始,受侮辱比受恩甚至施恩更难,因受辱是最大的施恩。
孔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直字可以为正直,直谅,原谅但正直以告之。这还是能告能直面之人,还有更艰难之辱,则法华经说:
能忍所骂,如空谷之应答从响,能得如响平等智力。
能忍所打,如明镜之印现众像,能得镜像平等智力。
能忍所恼,如视虚幻不实之物,能得如幻平等智力。
这是当忍辱为上智修行,使自己成为更能做大事的人,大事必有大谤大辱。佛经有忍辱仙人,智慧都从忍辱起。
我应好友宫田武义之邀,在高轮泉岳寺的慈航观音会上,演讲与佛教非常有关联的唐朝诗人柳宗元事迹,深切感到竟彷佛在说自己天涯道路。
柳宗元的好友王叔文因与东宫太子的关系,顺宗皇帝一即位就被任命为宰相,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也都官居要职,由于当时唐朝已走向衰弱,他们期望君臣同心推动改革,挽回时势与天命,果断地夺取宦官兵权,禁止宦官把持朝中买卖,减轻百姓赋税,召回被宦官罢黜的前朝名相陆赞,起用忠直之士阳城为谏官,正直历史重归清明与威严。岂料宦官们愤恨之余竟然用毒药毒哑皇帝,迫使他让位于年幼的太子,新君即位之日,王叔文与柳宗元即遭贬逐,王叔文不久被处死,柳宗元先被贬至南方永州司马和柳州刺史。宦官专权又卷土重来,当时史官的记载与文人的舆论一致对王叔文一党柳宗元等口诛笔伐,韩愈也是其中苛难之一。
柳宗元只有被动承受世人非难,毫无辩解之余地。即便如此,他仍以文章万古不朽留名。后世苏东坡亦敬佩地说:[柳宗元诗婉丽纯正,在韩愈之上。]但苏东坡虽能公平看文章,对政治行动却也在寄给某人的信上评论柳宗元为[肆无忌惮的小人],足见政治谤辱更多。唯范仲淹一人,重新审阅史实,称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等是正当的。范仲淹不愧为诗人又是大政治家。
世上却公认柳宗元最难得的朋友是韩愈,在文章上韩被尊为泰斗。可政治目光非常短浅,因一度被贬官,怀恨这是王叔文一党对自己不友好所致。韩愈爱惜柳宗元的才华,同情柳宗元的遭遇,傲然劝谏柳宗元的亲近佛教,最后还为柳宗元庙作碑文,但他在另外的著作《宪宗朝实录》中将柳宗元的名字列入王叔文一党,并毫不客气地攻击其为[阴险小人]。神庙碑文中有[中原之人道君是非]一句,韩愈自身即是中原一人。韩愈当时为公认同时也自认儒学大师,且被公认乃柳宗元最大的知己,他的攻讦对柳宗元最为不利。儒者说圣教若自迷自身即圣教,则难逃狡狯之气甚或秽亵。佛说见执佛则打佛,才有清华,约于礼要如好书画的干净,没有溢墨。
我读过几封柳宗元给韩愈的回信,非常感慨。他对韩愈表达了适当的感激,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四十九岁在柳州刺史任上临终时,对感戴他的柳州百姓留下遗言:若死而为魂灵,可建庙以祀我。对自己一生的庄严和清明怀有一种信心。柳宗元的是非历经千年犹难定论,但来日必将公允,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我因与汪精卫先生的关系,比王叔文一党的柳宗元,更是被动地遭受世人的非难。在被动中反躬自身,懂得人事真实,天道悠远,我为宫田氏的《柳州罗池庙参拜记》题书:
人谋竟不敌天意
惟有南荒水石知
今日好风来远客
是非已尽读韩碑
承受侮辱之身谦逊而不卑屈,这即忍受亦是空,佛说忍非忍非非忍,天涯亡命荡子亦不失其心,人世还有我温柔壮阔。
我认为中华民族承受来自日本军部的侮辱,轻蔑与恫吓,直至最后才接受汉高祖斩白蛇挑战,坚忍不欲杀的承受度是伟大的,盼望日本军部觉悟非正义之师终将失败。同样的,日本民间无辜妇女老幼败战时受到的侮辱悲惨艰苦,其坚忍承受度亦是伟大的,一如梅田女士说:[败战后的两三年间,日本人变得实在谦逊,这筑波山附近百姓甚至说,就连小至炉灰这样的东西,都属于麦克阿瑟元帅,他们是如此心无一物的对天地谦卑起来。],虽则日本岂属于麦克阿瑟?但这对贪欲而带来的灾祸,是易经的变,此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性自分,打开觉悟的金锁。这就像柳宗元的诗一样未来可再得婉丽纯正,江山柔和。今人爱说现在是福利国家的时代,自由民主的时代,认为不平等之受恩受辱皆已不大可能,但观照今天各国哲学未必一致,比起个人,谁敢说整个民族哪天不会再度成为残暴对待的承受者?谦卑于天地是要有不败的能力与忍者的慈悲,强者是受辱而让对方臣服。
幸而我们历史上不曾有过真正的奴隶社会,阶级都是兴亡为之一变与颠覆。奴隶社会国家之业,种族纠结深不可测,难有受辱即施恩的同体大悲平等观照。然现代所谓福利国家,其经济体之虚伪正制造宛若奴隶社会之业,为此日本人是原先拥有的兴亡可平等一变的体制美德迅速丧失。民主不像民主,君主立宪不像君主立宪,还不如天皇实权时代王道正直就可以民间平正。
天子是天之子,天命的承受者。日本女子之美,在也有女天皇,女子亦可以承天命,致使女教有承受的恰如其分,不是一意弱者,古代日本十五代天皇可以男女各半八代女帝,日本女子之美遂讲究也要有侠情英气,女子温婉端庄中亦志气阳刚坚决,是太阴的清凉也有太阳的激情,此刚柔和谐最受赞赏。日本观音左右是日光神和月光神。衣食之事叫禄,即如靠自己力量劳动所得之物,也要感谢天之恩赐,祖灵恩赐,我们对此接受于天地生养,单那沐浴领受的欢喜,便能够众生一体也人神相通。
想这个字,是思考,是思,是慕。
思考有归纳,有演绎,这是理性思考,有思念有眷慕,这是感性思考。理性原理的发明从无中生出有,靠大自然透露玄机,别无依傍。拿文学来说,文章脉络组织以外,还有诗意的感性部份,则要无偏执本性自然流露。
世界知名的物理学者汤川秀树博士这样说:[今日的自然科学界是研究过密,研究团体过密,研究人数过密,研究集会与报告皆过密,研究资料则过剩,能发明原理的天才却萎缩了,只剩应用科学的径自东风西风互相压倒骚乱。],如若大自然无须,则研究亦仅仅是高等垃圾,研究学者亦仅仅是高等庸才。惟与大自然和谐知天才有天命与天才。
又国际有名的数学者冈洁博士说:[演算不是数学,现在的功利主义教育使数学萎缩了。],这是数学应混同于天道哲学,否则是活人算盘。学生听了提出这样的意见,那是否该把以往的演绎法数学改革为归纳法数学?冈洁先生径答以愚蠢。在人世智慧上开天辟地的数学家,一无例外都是哲学家。
也就是说,只考虑事务性的应用一面,绝非历史的进步,以下棋而喻,只按棋谱来下的不算真棋手。研究过密即思维之根本无法有去执的空存在的时间。功利性演算也是思维的没有格物致知的纯净之空,两者皆不能成就真正自然科学与数学。福利国家所谓社会生活划一之规定,使人类如量产的汽车出厂,创造之思维能力全面萎缩。今日逐渐制度化的教育,功利主义太重,也是整个冰山最先露出的一角,尖端科学充满考试通过的高等庸才,此时的科学研究与研究小店贩卖之五金杂货无异。
思考之外尚有思,思不是思考问题解决的思,毋宁说是无意识的境界。以剑道而言,就是什么都不想的[无念流],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和其光,同其尘,只是个动静前后的凝神于光明无邪。见了富士山,好像山容有大愿,但又不是富士山在思考什么,是富士山与天地同见万物动静空寂自化,那永恒之见成了富士山的山容。思是虚静的境界,生命的姿态,恰如樱树的花枝在风中随顺摇曳,不将不迎,只是个顺应自然,摇所当摇,止所当止,寂然无念却若有思,是投入一切该当如此,一切自此放下之后,那宛若存在的哲学境界,有哲学在故名有思。日本神道也把这随顺虚静称之为[思],日本神道实则充满老子门徒的色彩。
所以中国文学所谓若有所思,是指其人静定如有哲学在,本不指胡思乱想。
日本祭祀用品和一切好的美术品皆有思,这原承袭中国诗经,这样的静定才是思曰睿,在美学是不追求刺激,不偏执以矛盾的火花或苦闷的象征为尊,现代语言则是比较主流的美学,风姿盈盈,庄严清扬,如荡荡世景中王者。丰臣秀吉建于统一大业时期的京都二条城虽带兵气,亦有这兵气的庄严清扬,是兵气的有所思,促成丰臣秀吉怀柔不战臣服德川家康,如周朝有礼乐之美。城池再雄伟也是常民工匠一砖一瓦手泽,这兵气是君王的,有所思的庄严是工匠的一心盼家国岁月祥瑞。这庄严清扬遂不是有限的主题思想意见或主义论辩,而有境界之无限。大人物如老子庄子崇尚致虚极,守静笃,甚少小格局的度计思考论辩,却对万事万物的形上学思之满怀,而日本年轻媳妇清纯一无杂念时,无批评无不满的欢喜工作,其美丽的姿态也是她的静定之思,如缔造二条城。又或万里长城原是为兵戈,缔造的小民却只想家乡牛羊安好,暮雪月光下亦只是长长哀思如乡愁。
又或道家彷佛圣经中颁布上帝神喻的摩西,儒家则是教导如何生活方符合神喻的使徒戴维王,巨细靡遗无所不教,大至君臣仁礼,小至斤两诚实,如何种田锄地舂米如何道途有序。亦道家如法,儒家如僧,教众生也同众生一起成佛,是世间三宝。又道家如学术,儒家如实践,学术假说神学佛法以自证性善,实践亦从假说各种伦常达到自证仁者慈悲平等。假说自证即从无中开出有。
写文章也好,从事天下大事也好,比起逻辑思考,毋宁说将万物赋比兴这境界之有思,文章品流即说此之无限风姿。
慕亦写作偲,又有相思之说,乃出自亲密的想。汉诗中相思的诗篇非常多,这不限于对恋人的思慕,也可以对友人,土地,居所以及古人的思慕,并不限于什么对象,对时空气氛,兴亡沧桑,现世繁华都有思慕,我年轻时诗作里有两句:
兰花采得远难赠
明日白云长相思
其实没有什么特定对象,我竟是想将兰花赠与整个城池,只是思慕现世的此去山远水长。
中国的关内关外,日本京都的城里城外,都格外令人怀念,不仅有许多古迹,亦有古人犹在的亲近感,我们对诸神也是这胡涂又感激的美好思慕。
西洋奴隶社会却与神最亲,奥林匹亚众神是贵族惧怕冥界的神话,终究不敌奴隶中耶稣基督来自光明的神启,罗马皇帝权力也无法控制这深层心灵经验。奴隶的神与人更亲,贵族的神终告消失,罗马城中莱茵河畔纵然仍可见史迹,徒留文学的怀念。英国诗人拜伦的《哀希腊》诗篇,是西洋文学中著名的悼古之情。和汉诗念天地悠悠的与古人有亲,对天意参悟,意蕴相仿。如今走马灯般的旅游比任何时代都多,却使人世越来越不懂怀念。
日本人对富士山是相对即有思,不必登上山去。战时有女子因男友踏上征途前留下的一句话,可以永怀相思,终身不嫁,从苦苦相思而成了宛如永在身旁的有思,人世可以迢迢无穷尽。也可以这样说,相思是互相为对象的,有思已经超越了一个对待的相字。这与等待或梦想实有不同,青年应该体会这些虚极静笃的无的境界,虽然不是什么事务性道理。亦可说对神的信仰可以教人崇高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