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用生不如用熟,魏老板变得收敛了。他戴上了善人的面具,把自己的跋扈一股脑儿藏了起来。今天说:“公司每进一步,你们人人功不可没。”明天又说:“公司每退一步,只怪我急功近利。”魏老板“见荣誉就让,见责任就上”的精神,鼓舞了众人的积极性,甚至我,也把辞职一念缓了一缓。
我和黎至元把酒言悲。
在四五杯酒下肚后,我嗓门儿就粗犷了起来。我说:“老黎,你知道我有多虚伪吗?我竟然,我竟然见不得肖言和乔乔幸福。”
黎至元的脑袋还不混沌:“你需要时间。你心里没有开关,没办法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
我又问:“老黎,你是真心希望你前妻幸福吗?”
黎至元说得辩证:“一开始,我只是希望她不要不幸福,后来,我就真心希望她幸福了。”
我用僵直的舌头叨念:“不要不幸福,幸福。不要不幸福,幸福。”叨念了四五遍,我就笑开了花。
我的确不是不可救药:现在的我,只是希望肖言不要不幸福,以后,我也终会真心地希望他幸福。我温妮并不虚伪,只是是个为情所困的常人罢了。
黎至元的脑袋混沌时,我却醒了大半。他说:“老温,我。”我打断他:“说什么呢?你是老黎,我是小温。”黎至元举白旗:“好,好。小温。”
我耳朵竖了半天,黎至元也没“小温”出个下文。我推他的头:“你想说什么啊?”黎至元开口给了我两个字:“忘了。”
在车上,黎至元终于说:“小温,我好想再见见他。”这个“他”,然是指黎爸爸。这句过后,黎至元哭得像新生儿一般不管不顾。我抱着他的头,疼惜极了。他也只是个常人,要人怜爱。
这是一场空前成功的把酒言悲。我不再觉得自己虚伪,黎至元也哭了个舒畅,于是我们二人的情绪相继拨云见日了。
肖言再给我打来电话时,我的心潮虽比不上平静的湖面,但也堪为平静的大海。
肖言说:“小熊,那天,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
我大人大量:“家人第一,朋友第二,应该的。”我已退居二线。我又问:“乔乔没事吧?”
肖言只说:“没事。”
我再问:“大小平安?”
肖言又是两个字:“平安。”
我松下一口气,我终究还是希望天下太平。
末了,肖言说:“小熊,有时间我再去看你。”我说“嗯”。大家朋友一场,有时间见见面却也无伤大雅。只不过,朋友之间,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了。
黎至元的前妻回来了。黎至元亲自去机场接了她。
我打电话给黎至元,黎至元说:“今天没办法和你吃饭了。我要去机场接晓晴。”我重复了一遍:“晓晴?”黎至元解释:“哦,晓晴是我前妻。”
挂了电话,我一肚子火。什么人如此金贵?上海出租车多如蝗虫,行李由司机给你提上提下,如此服务为什么不去享受?黎至元也真是的,太娇惯她了。我觉得胸闷,抡上拳头就在胸口上捶了两拳。杰西卡见了,说:“怎么了温妮?学人猿泰山?”我瞪她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自己吃了晚饭,食不知味。
饭后,我回到公司上夜班。魏老板问我:“黎至元呢?没事了?”我还是没好气:“有事也不关我的事。”魏老板又被我逼跋扈了:“哟,温妮,怎么跟我说话呢?”我服了气:“黎至元去为他前妻服务了。”一边说,我一边做了做握方向盘的姿势。魏老板“哦”了一声,就走了。两步过后,他又回头给我来了一句:“温妮,吃醋了吧?”我咬牙:这魏家,没一个好东西。
黎至元在凌晨才给我打来一通电话。这就是身处中国的美国“金融人士”,从来不觉得凌晨是该睡觉的时间。他问我:“在家还是在公司?”我嘟囔道:“公司。”黎至元坦白交待:“晓晴的飞机误点了,我才刚刚送她去了酒店。”我找茬道:“怎么不让她住你家里?”黎至元责备我:“温妮,别说不着边际的话。”
我沉默了,黎至元也沉默。我也责备自己:天亮后,就是黎爸爸的追悼会了,而此时此刻,我竟还在刁难黎至元。我小声说道:“对不起。”黎至元大人一向不计我小人过:“温妮,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的心蹦�蹦�地向喉咙口蹿了蹿,心想:去她的晓晴还是晓阴,在黎至元的心中,也通通败在我温妮的脚下了。不过,我嘴上却说:“啊,太肉麻了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穿了一身黑色去参加黎爸爸的追悼会,淹没在大片的黑色之中。我送了一个花圈,也淹没在了大片的花圈中。黎爸爸在相框中一如既往地笑着,我看着看着就湿了眼眶。
魏老板和杰西卡都来了。而黎至元的前妻晓晴,是由魏老板介绍给我认识的。
她站在一个角落,一袭黑裙衬得脸孔极白。她的五官尤为清秀,让我有冲动,想往她怀里塞把琵琶。我第一眼看见她时,还并不知道她就是金贵的小提琴家晓晴。魏老板来到我身旁,说:“她就是黎至元的前妻。”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脖子,说了句:“怪不得不能自己坐出租车。”魏老板没听清,问了一遍:“怪不得什么?”我摇摇头,只心想:像个画中古人,适合坐轿子去。在美国多少春秋了,竟不沾一丁点儿西洋味儿。
杰西卡也走了过来:“哼,还是那狐狸精的模样。”魏老板斥责她:“这是追悼会,不许放肆。”我却对杰西卡放心。她早过了纵火的年纪了,现在除了会过过嘴瘾,心里倒是知书达理。
在我们这三个工作上的上下级围作一团时,黎至元走到了晓晴的身边。我看见他对她耳语了几句,她就垂下头,哭了。黎至元掏出手帕,递给她。我又火大了。多好,一个抱琵琶坐轿子,另一个掏手帕,不如双双给我滚回古代去。
在黎至元走向我们三人时,我扭脸就去了洗手间。我鼓了一肚子冤屈:亏我还对黎至元的“终其一生爱其所爱”感激涕零,可闹了半天,八成他的“所爱”不是我。
我在洗手间中对着镜子,突然,旁边映出晓晴的脸来。她攥着黎至元的手帕来收拾自己的泪水。果真是大家闺秀,抹抹泪也要选个僻静之所。我瞄瞄她,又看看自己,金鱼般的肿眼泡,干涩的嘴角,活脱脱是个大家闺秀家的伙房丫头。
晓晴察觉到我的目光,于是也偏过目光看了看镜子中的我。我扯了扯嘴角,伪装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笑,之后惶惶逃出了洗手间。
黎爸爸书画界的知己大多是白发苍苍,戴个老花镜。他们致辞说:黎某某的书画不沾凡尘,宛如天作。他们也说:黎某某生平淡薄名利,与世无争。黎至元致辞说:父亲一生为人包容,给予了我无比宽厚的关爱。
我听得扑簌簌地流泪。人生漫漫几十载,刚活得人人景仰,就又要去转世投胎了,又转成个吃喝拉撒都要经旁人手的六七斤重的婴孩儿,从头再磨练。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儿。
追悼会结束后,晓晴走到黎至元面前,两人相拥,在我看来,久久都没有分开,就像粘上一般。我又扭脸离开了。黎至元说的对,我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小孩子有资格任性,也有资格闹脾气撒泼打滚。为了已故的黎爸爸,我没撒泼,只是先离开了而已。黎至元和晓晴才子佳人,珠联璧合,我不如去美国找晓晴的现任爱人。听说过,那男人也是个音乐家,我可以和他去共赏贝多芬和莫扎特。
我的先行离开并没有换来黎至元的任何反应,他甚至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给我。
肖言倒是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乔乔她,乔乔她这两天有没有联络过你?”我纳闷:我都已经是退了场的小角色了,她这女主角何必屈尊来联络我?我反问肖言:“怎么了?你怎么会这么问?”肖言嗫嚅:“她不是,她以前不是常常会对你说我和她之间的事吗?”的确是,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并不认为乔乔当我是知己,毕竟,想占有同一个男性的两个女性,就算被面对面地绑成一棵,也还是泾渭分明。我们是演员,今时我退了场,与乔乔再无瓜葛。我实话实说:“没有。之前她对我说过的话,我也都已经一一禀告了你。”肖言含糊地应了声:“哦。”
我依旧忍不住追问:“出什么事了?”肖言也忍不住说出来:“我,我觉得她好像有事瞒我。她好像,好像和我给她介绍的那个男人,真的还在来往。”
多可笑的事。我活了二十多年,没听过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踢出去的球,再想捡回来,只得再苦苦去追。
肖言听我默默,又萌生了愧疚感:“对不起,小熊。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我却道:“如今这些,已经妨碍不到我了。你变了,我也不恪守。”我脑子里塞满了黎至元,每一个黎至元身边,都挽着一个晓晴。肖言也默默了。
一个人的命,苦到至高的境界,就变成:无论爱或不爱,无论爱这个或爱那个,都痛。而我和肖言,命都苦到绵绵无绝期了。
第二天,程玄来了上海,来接他的美娇娘丽莉。我和他们二人吃饭,不是食不知味,而是味味都是酸味。他们二人小别胜过天,眼中看不见我这个媒人。昔日,程玄给我夹起菜来,也是堆到盘尖碗尖,而如今,他的筷子就没指向过我的碟子。给我夹菜的人,只剩下黎至元一个。我又想及他和晓晴相拥的嘴脸,突然觉得,也许连他也不剩了。
程玄和丽莉虽没计划马上做合法夫妻,但双方父母也都已送上了祝福。丽莉的爸妈虽不舍女儿远赴京城,但却更不舍女儿成日以泪洗面。曾有一时,莉妈妈企图阻止女儿离沪,丽莉就成日开着个门缝儿,时不时双手掩面,肩膀抽耸。几日下来,莉妈妈就亲手给女儿收拾了嫁妆,发往北京了。二老也已计划离沪,重返江苏老家。人上了纪,淡薄一切,只重故土和子女。
黎至元三天没联络我。按他的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这三日下来,也有足足九载了。九载,大致都把我忘了吧。再听到“温妮”二字时,只觉得似曾相识吧。我气急,打电话给他,哪知,他话说得像没事人一样:“哦,温妮啊,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我愈发气急:“能怎么样?还能吃能喝能喘气。”黎至元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脾气这么大?工作不顺利?”我鼓着腮帮子字字铿锵:“不是工作,是感情,感情不顺利。”黎至元的话句句是废话:“感情?哦。温妮,你应该多听听音乐,多外出走走,状态会好一点。”我几乎气炸了肺。听音乐?听见鬼的小提琴曲吗?外出走走?走哪儿去啊?
完了,我觉得完了。我真的失去了黎至元。他失信了,他没有等我等到40岁一枝花的年纪。晓晴一露面,我一闹脾气,他正好就下了台阶,去复燃旧情了。
我妈又打来电话咄咄逼人:“辞职了吗?”我敷衍:“老板出国了,下星期回来。”我妈精悍:“别说谎。没辞就说没辞。”我辞穷。我妈担忧:“因为肖言?”我连连否认:“不是,和他没关系。”我妈一句紧接一句:“那和谁有关系?”我支吾道:“没,和谁也没关系。”我妈一声叹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骗不了我。”我也叹息:说会追我追到北京的黎至元,现如今正烧香拜佛巴不得我卷包袱消失不见呢吧?省得在上海搅了他和前妻的好事。
第二天,魏老板真的出了国。他去了美国,开会。这个词多好,开着开着,就什么都会了。
我的辞呈又压在了抽屉里。为了遵从“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原则,我还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而实际上,除了工作,我也别无他作了。杰西卡倒同我亲近起来,像是败兵惺惺相惜。她说:“我们谁不比那个狐狸精强?怪就怪姓黎的瞎了眼。”她也看在眼里,我被黎至元遗弃了。
我将身段放了又放,再一次给黎至元打了电话。他说:“我在美国开会。”也是开会。
我鼓足了胆:“晓晴,她也回美国了吗?”黎至元道:“嗯,我们一道。”
挂了电话,我手心汗湿,背脊也像是湿了。一直伴我左右的黎至元,突然砰的一声,化作一缕烟,消失了。我的心被掏空了大半,胃里却满胀。我扑到水池前干呕,咳出几滴酸水。
丁澜恰巧回来,见了我,疾步走到我身后,拍我的背。她语调尖锐:“温妮,你,你该不会是?”我打断她:“不是,我不是怀孕。我只是胃不舒服。”丁澜看我的正脸,像见了鬼一般大呼小叫:“天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拖着脚回了房间,上了床,裹上了被子。我觉得生命熊熊燃烧着,我变成了一只凤凰。我正在飞舞,只听丁澜又大呼:“天啊,你发烧了。”
我由丁澜和何先生架去了医院,昏昏沉沉中被人先扒开了嘴,后抽走了血,末了被置放在病床上,插上了针头和输液的管子。我的眼皮铁片般沉,一睁开就累得气喘吁吁。我听见丁澜叨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又听见何先生柔情似水:“我,我还是好的。”恍惚中,我又觉得我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肖言介绍给乔乔的男朋友,另一个是晓晴的音乐家爱人。那二人英俊高大,我左顾右盼,笑得花枝乱颤。
两天后,我又由丁澜和何先生架出了医院。我虽恢复了体力,但被架着也颇感舒适。丁澜训斥我:“为了男人而苦成这样,你让我们女人颜面何存?”我在何先生面前不好多言:当初你为了则渊,还不是和我此时一般惨烈?
丁澜天天拖着我食补,补得我面色红润,几乎流下鼻血来。她说:“先学会心疼自己,再去心疼别人。”
魏老板从美国回来了。他见我胖了,疑惑道:“你不是休病假吗?怎么反倒休胖了?”我百口莫辩,急中生智,说:“浮肿,我这是浮肿。”
黎至元还是没有回来。听杰西卡说,连黎妈妈也和他一道去了美国。我悬在空中的一颗心摔在了地上,血肉模糊。我甚至觉得,黎至元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甚至觉得,身处的大上海变成了一片洪荒。
乔乔再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大腿,才相信,真的是乔乔打来了电话。我不是退场了吗?难道,又要拍续集了?这难道不是狗尾续貂吗?
乔乔又说:“温妮,我想和你谈一谈。”上层人士谈一谈,就叫做“开会”。非上层人士谈一谈,只叫做“谈一谈”。我不做声,并不想谈。乔乔恳请我:“最后一次了,温妮。”
乔乔大致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不宜动气,于是我只好说:“好。你说吧。”乔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直吐到我心中,像一场飓风。她说:“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我纳闷:我又几时对你说过假话?乔乔老生常谈:“你和肖言?”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她:“我和他结束了。”我大脑不用运作,也能猜的出乔乔要问这个问题。她不信任肖言,却认为我的诚信上佳。
肖言和乔乔是一对无法面对面沟通的神秘夫妻。他们在几番勾心斗角之后,各自掩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而我,由一个千夫所指的第三者,进化为了令他们沟通的一座桥梁。
我推波助澜:“乔乔,我说的是实话。我和肖言没有来往了,他现在在乎的是你,我也请你好好待他。”我的言外之意:切勿红杏出墙了。
孕妇乔乔无礼地挂断了电话,我在这边听着嘟嘟声许久。全他妈的过河拆桥。我给她答了疑,解了惑,可我的疑惑又该何去何从?我忿忿然:等有朝一日,我成了孕妇,我也要颐指气使一番。
我妈的电话又随身追来:“闺女,你还记不记得赵阿姨啊?”我回忆:“赵阿姨?记得啊,您的同事。”我妈口气像过节一般:“对,对。她的儿子从英国回来了,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呢。”我气结:“妈,打住。”我妈又怎会打住:“温妮,你快给我回来。那小伙子才貌双全,晚了可就没你的份儿了。”我大呼:“才貌双全?我还十全十美呢。”
程玄和丽莉启程回北京了,我送他们去机场。我抱着丽莉:“你走了,我就举目无亲了。”程玄一把把我扯开:“少婆妈了。你也抓紧辞职,抓紧回北京,咱好大团圆。”他们走了,我打电话给丁澜:“晚上一起吃饭吧。”哪知丁澜说:“不行啊,我约了我未来的公婆一起吃。”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莫非命运真要把我推至杰西卡的身边?
我走出机场,以为眼花了。不过,我是千真万确瞥见了黎至元的车,还瞥见了车上坐着黎至元的司机。我撒欢儿一样地奔了过去,一身皮包骨扑在了黎至元的车前盖儿上。司机吓得一脸惨白,困惑于为什么明明自己停着车,还制造了车祸。他再定睛一看,就马上下了车:“温妮小姐,你怎么?你怎么?你?你被人追杀?”我打开车门就坐上了车:“嗯,被人追杀。我在这儿躲躲。”
黎至元今天从美国回来,司机来机场接他。
我直接问司机:“就黎先生一人回来吗?”司机摇头答:“不知道。”我又问:“有没有听说黎先生准备回美国工作之类?”司机又答:“没听说。”我再问:“那你都知道什么?”司机一脸无辜:“知道黎先生今天回上海。”他或许心想:温妮小姐不像是被人追杀,倒像是追杀黎先生。
到了时间,司机下车去机场出口处接黎至元。我说:“那我先走了。”司机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我告诉黎先生你来过?”我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千万不要,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司机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像个地下工作者。
我没走,我躲在了一边,盯着出口处。黎至元出来了,他拉着一个行李箱,提着一个行李包。司机见了,马上迎上去,接了手。黎至元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没有黎妈妈。我惶惶极了,生怕他会马上再离开上海,回到美国去久居。
黎至元和司机肩并肩,我只见司机对黎至元俯首嘀咕了几句,黎至元就四处张望开了。我伸了伸脖子,存心让黎至元望见了我。他向我走来,我只觉得他所经之处的两旁,都开出了鲜花,像是盛夏在一瞬间来临。
黎至元止步在我面前:“听司机说,你也在机场。”我瞟了司机一眼,他正若无其事地把黎至元的行李放入车的后备箱内。亏我还觉得他像个地下工作者,他若真是,党内的同志们还不都让他出卖尽了我埋下头:“我来送人。”黎至元问我:“你在躲我吗?不打个招呼就想自己溜了?”我委屈地道:“是你在躲我吧?打招呼又有屁用?”黎至元被我不雅的用词逗笑了,说:“走吧,我让司机先送你。”我更委屈了:他只是礼貌性地送送我,多一会儿,也不愿与我共处。
而我,竟还没骨气地跟着他上了车。我瞪视司机,心想:你这个叛徒。可再一想:他是忠于黎至元的。
黎至元与我生疏了。他问:“工作顺利吗?”我说:“还好。”他不再开口,只看着窗外。我没话找话:“你去美国开会啊?”黎至元道:“嗯”我忍不住问:“你妈妈也和你一道回美国去了?”黎至元道:“是,她暂时不想住在上海。”我想问:那你呢?你会不会留在上海?但我忍住了。我没胆去面对黎至元的答案,没胆听他说:不,过一阵子,我也要再赴美国了。
我也看向窗外。如果黎至元赴了美国,我该赴何处?他不追我追去北京了,难道要我追他追去美国?难道我的前半生是追着肖言从美国到中国,后半生又是追着黎至元从中国到美国?不,我不如赴北京,去见见赵阿姨那才貌双全的儿子吧。
我一边想一边流下泪来,自己却浑然不觉。司机从后视镜中见我流泪,多嘴道:“温妮小姐,你怎么哭了?”黎至元看向我,我尴尬至极,心想:司机啊司机,你可千万别落我手里,不然我将你千刀万剐了。
黎至元的眉心拧了拧,送上一句无关痛痒的关心:“怎么哭了?”我抹抹脸,说:“没怎么。”黎至元并不追问,也不奉上手帕。我心如刀割:他为什么拧眉?嫌我厌烦?
我也厌烦我自己了。我曾太自私,对待黎至元就像他前生欠我万贯钱财。如今,自作自受了。
到了我家,黎至元倒主动开口了:“再见。”我逃下了车,觉得自己多余留在世上。
魏老板收敛的不仅仅是表面,他的决策也变得内敛了。他承认了,这波风暴不是他削尖了脑袋就能迎面而上的。倒不如,扭过身来,顺势而下。正所谓,大丈夫能伸能屈。公司在魏老板“屈”后,迎来了久违的一波盈利。士气大涨,我的辞呈却又在抽屉里蠢蠢欲动了。趁公司走在上坡路上,我才好开口说“告老还乡”。我赞叹自己:多么仁义。
兼任秘书的人事丽莉徐走过来对我说:“温妮,门口有人找。”我下意识地问:“谁啊?”丽莉徐说:“郑先生。”我一边往公司门口走,一边回忆:我认识的郑先生,好像只有郑少秋一人,而他,应该并不认识我。
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人生中除了肖言和黎至元,还会再出现如此非凡的男人。他肩宽,腿长,鼻梁高,双目炯炯。他伸出手:“温妮是吗?你好,我叫郑同。”我伸过手去,与他握了握。他的力道正好,颇有诚意。我问:“我们,认识吗?你找我,什么事?”郑同笑了笑,左颊竟还有个酒窝。他答:“冒昧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肖言的事。”我一怔:肖言的事?又有人来找我谈肖言的事?这郑同,莫非受雇于不适合动气的孕妇乔乔?
见我石化了一般,郑同又道:“你几点下班?我可以在楼下等你。”他还要在楼下等我?看来,不谈是不行了。我说:“还有两个小时,你去等吧。”我对他的好感顷刻化为乌有,直觉说:来者不善。
黎至元不在我身边了。关于肖言的种种,再也没有人替我分忧,替我出谋划策了。我如坐针毡地坐了两个小时,就拎包下了楼。
郑同站在一楼的电梯间,有股不逮到我誓不罢休的气势。平心而论,他的相貌出色非凡。下了电梯的女子,都会向他投去一瞥,之后面露娇羞。而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吐出一句:“走吧。”众女子又纷纷面露艳羡之色。
还是咖啡厅。我这个不喜咖啡之人,已经成了这儿的常客,次次还都是和不同的人。
我僵直着腰,说:“有话直说吧。”郑同又笑出酒窝:“好,那我开门见山。”
我在公司如坐针毡时,不由自主地猜过:他是乔乔,或乔家肖家雇来除后患的。八成,他会掏出一纸契约,上面写着温妮和肖言今生今世不得相见。而我,须在上面按上手印。可惜,我猜的不对。我面前的郑同说:“我和肖言是老同学。几个月前,他找到我,让我追求他妻子乔乔。”
我喟叹:整出戏的演员都让我看齐了。
我挑了挑眉毛:“继续。”郑同继续道:“肖言说,他需要乔乔愿意同他离婚。”我不解:“你为什么甘愿介入他人家事?”郑同的嘴脸变了:“为了钱啊。肖言给了我一笔钱。”英俊的脸变得贪婪,光滑的皮肤上像是泛出了油光。我记得肖言说过,他给乔乔介绍的男人条件上佳。而实际上,这哪里是“介绍”?这分明是一场买卖。肖言是急了性子,瞎了眼,自欺欺人。
郑同又道:“我尽心尽力地讨好乔乔,可想不到,肖言有一天说,我的任务结束了,我可以消失了。”我觉得肮脏:“买卖结束,也无可厚非。”郑同摇了摇头:“不,并没结束。我刚刚准备消失,乔乔又主动找了我。她说,她要我在她身边,演亲密的戏给肖言看。”我恍然大悟:乔乔擎着“嫉妒”这把剑,勒在肖言的脖子上,让他乖乖留在她和孩子的身边。而肖言也果真中了计,他速速放开了我,去阖家团圆了。我一知半解:“难道,乔乔也给了你一笔钱?”郑同笑得灿烂:“她需要我,自然会给我钱。”我头皮发麻,觉得金钱万恶。这时,郑同又来火上浇油:“现在,她和肖言恩爱了,买卖又结束了。那你,需不需要我呢?”
我又挑了眉毛:“我?你会为我做什么?”郑同做足了功课:“你和肖言之间的感情,远比他们夫妻二人的深厚吧?”我心想:如若讲求先来后到,的确是深厚。我不做声,郑同继续高谈阔论:“肖言因为担心乔乔红杏出墙,才分外在乎她。这种感情,不堪一击。如果我愿意继续纠缠乔乔,从中作梗,他们二人势必产生纷争。到时,你还怕肖言不会回到你的身边吗?”我不禁喝彩:“郑同,闹了半天,你才是这场戏的大导演。”而在肖言和乔乔看来,他只不过是个道具而已。
我攥紧拳头:“他们已然有了孩子。”郑同嗤之以鼻:“你担心那孩子?那本来就是肖言计划中的,他大可以要孩子,却不要孩子的妈。”
见我恍惚,郑同奸笑:“你,难道不动心?难道,不想意思意思?”一边说,他一边做了做捻钞票的动作。我的疑惑通通解开,多一会儿也不愿耽搁。我拍案而起:“败类,滚。”郑同愣住了。他还以为,我也会双手举过头,奉上大笔钞票,满足他大赚三方的美好希冀。见他恍惚,我又嚷了一句:“你不滚,我滚。”
我怒不可遏地离席,郑同在我身后叫喊:“喂,还没结账呢。”我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赚那么多了,还好意思让我结账?
郑同的出现,让我决意离开上海,离开这片悲情的土地。我记得,我来到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肖言曾在外滩畔给我留下了今生今世最刻骨铭心的一吻,那吻落在我的脸颊上,烫出烙印。我记得,肖言曾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对我诉说他的身不由己以及对我的眷爱。我也记得,亲爱的黎至元,他曾做过我伙伴般的爱人,做过我的饭友。我曾对他说过,他是白发,我是红颜。我更记得,我为黎至元做的长寿面,他曾说,他会等我到年华40载。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末了,只剩下悲情的孑然一身的我,守着缥缈的回忆。
我再次向魏老板递上辞呈时,他终于咆哮:“什么?你还要走?”我罪人一般:“感谢您给我加了薪水,也感谢您一路上的栽培。不过,我还是要走。”魏老板仰在大皮椅中:“说,你给我说清楚了,到底为了什么非走不可。”我实话实说:“您第一次见到我时,问过我,为什么不留在美国发展。”魏老板抢了我的话:“我记得,你说是为了男朋友而回国的。”我点点头:“如今,我走,也同样是为了感情之事。”魏老板从大皮椅上弹起来:“为了黎至元,还是别人?”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只知道,如果黎至元留在上海,如果黎至元也留我在上海,那么我一定会留下来,天天同他吃饭,被他认作“小孩子”。不过,这只是“如果”了。
魏老板见我不说话,态度由硬变软:“温妮,你太感情用事,成不了大器。”我辩驳道:“如果当初我不感情用事,我压根儿不会来上海,您也压根儿聘不到我这员大将。”魏老板嗤笑:“什么大将,纯粹一个小女人。”
我这个小女人得到了魏老板的体谅,可以打道回京了。丽莉徐开始寻找我的接班人了。杰西卡竟由衷不舍:“温妮,你走了,公司该有多无趣。”我哼了一声:“我这种人才,岂是给你逗趣儿的?”杰西卡抱住我,大胸脯挤得我呼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