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和黑道大侠刘庆松是被同一个人骗来的,那人叫刘伟东,已经“上去了”,说明这人至少骗了二百二十八万,抓起来可以判五年。论辈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太师叔,算是体系中极大的干部。传销者越到高层,互相之间的倾轧就越厉害,我们体系有三位支点老总,刘庆松主持全面工作,廖东算二把手,王浩没什么实权,职级却很高,这种人受排挤几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鲜,私底下的日子却未必好过,他的上线肯定不希望他干得一帆风顺:蛋糕就那么大,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不折磨他才怪。最惨的是无人倾诉,对上不能讲,对下也不能讲,对同僚更不能讲,只能躲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泄愤。
高中时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四面楚歌之时,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怆,盖世英雄到了乌江滩头,命运也只是四个字:进退生死。楚国男儿宁死不辱,眼望大好河山,怆然自刎于秋风沙场。王浩这种传销头目当然不能和项羽比,可进退之事依然艰难,我相信他本质不坏,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本该是善良质朴的好孩子,然而日复一日的愚蠢教育无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恶,他日渐沉沦,却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前一步是雷池,退后一步是荆棘,午夜梦回之时,当灰烬久埋的良知之铃轻轻摇响,他是否也会感觉痛苦煎熬?
王浩点上烟,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经验,说他刚加入行业时有多么幼稚,“那时年轻,不懂事,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谁的话我都不听!最后怎么样呢?哥我告诉你,我可是吃了大亏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虚心受教,王总大发感慨:“行业其实很简单,没有别的经验,真的,没有别的经验,就俩字:听话。”
这样的教诲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不由得腻烦起来。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点苗头,转了个话题,开始讲行业的妙处:“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相信行业,你说就这么一群人,一没能力二没本钱,凭什么月入万元?凭什么一个月挣六位数?”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心想是啊,凭什么啊?王总微微一笑:“那话是怎么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吧?直到我上了经理,到了发月绩的时候,哎呀,我才相信行业确实能赚钱,你猜第一个月我发了多少?一万多!”他的两只小胖手拍得啪啪直响,“一万多的现金!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那么多钱,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这番话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这是连锁销售骗局中的一个重要秘密:虽然《业务洽谈》中写得明明白白,每骗来一份三千八,经理就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到三百零四元,等他下面再上来一个经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来两个,就只能拿七十六元;等第三个经理也爬了上来,他就只能拿一点可怜的津贴,勉强够他自己过活。在有些团伙中,甚至连这点活命的钱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他还要承担“经理室”的房租水电,要帮下线垫付各种“经营费用”,还要硬着头皮充门面。一句话: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往里贴钱。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万元收入是一句空话,他为什么不肯离开?答案很简单:他还在期待平台上的六位数。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笑话:第一次被骗,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骗,他不肯走;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被骗,他依然相信骗子会信守诺言。吸毒会上瘾,传销者被骗都能上瘾,真是人间奇观。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而传销者就站在那里,跌倒一次、两次、无数次,最后连爬都爬不起来,可还是不肯离开,依然坚信那是自己的福地。恕我刻薄,动物中也很少有这么愚蠢的东西。
许多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传销基因,他们堕落地放弃权利,视说谎为常态,拿口号当饭吃,每每给骗子极大的宽容。骗子许他们一个美妙前景,他们就信以为真,并且甘愿为之而死;当前景破灭,他们宁可自我麻醉也绝不肯正视现实;如果真相妨碍了迷信,他们就勇敢地排斥真相。
而欺骗从来都是一辆停不下来的车,他们冷漠而麻木地挤成一团,不问前途,不辨方向,把饥荒、灾难和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视为自己本该如此的命运。借用海涅的名言:每块墓碑之下都躺着一段世界历史,而每个传销者身上都背着一篇真正的传销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