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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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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平有很多种玩法,去小河沟捉鱼,到树上掏鸟蛋,用三个砖头搭成一个小机关捉麻雀。沪妮就屁颠颠地跟在了秋平身后,忘了今天的不愉快。
  他们首先去教室后面的平地上检查了秋平做的机关,砖头里的几颗米饭还没有动过,那块平地上放了许多那样的机关,不光有秋平的,还有别的小孩的,但他们都自己记得是谁的,从来没有弄混过。机关还在那里,一无所获。
  他们又去了田边,沪妮吵着要冰,田里的薄冰不知道融化了没有。沪妮喜欢把冰含在嘴里,冰冰凉凉的感觉很是舒服。
  在一个背静的地方,秋平从包里掏出一个鸡蛋。沪妮吓了一跳:偷的?秋平得意地笑了一下说:考了双百,妈妈奖的。
  沪妮就欣喜地从秋平手里接过了带着体温的鸡蛋。
  煮得粉粉的蛋黄放进口里一抿就化了,香香的。沪妮小口小口的品尝着。然后把还剩了一大半的鸡蛋递给秋平,秋平满不在乎地拒绝了:你吃!我才不喜欢吃鸡蛋呢!
  沪妮就咽下嘴里的鸡蛋说:我也不喜欢吃鸡蛋!
  两个人僵持了几回,秋平就小小地咬了一口,说他真的吃不下。沪妮就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吃着,站在树下,等着已经爬到树上掏鸟蛋的秋平,头上,凌乱地插着黄色的小野花。
  妈妈开始呕吐,并且还吃不下饭,那个被叫做爸爸的男人露出了很难见到的笑脸,还偶尔地跟沪妮说点柔软的话。
  在刘富来不在的时候,沪妮看着妈妈一次次地从家里唯一的一个立柜上跳下来,一遍又一遍。妈妈的脸越发地苍白起来,连嘴唇都开始发紫。看到门后面的沪妮,妈妈颤抖着声音说:出去!妈妈的眼睛盯着沪妮,满是狠意,凌乱的头发被汗水帖在脸上。
  沪妮吓跑了,又不放心地跑回来,妈妈又一次重重地跌了下来,血从裤子里渗出来,沪妮看到妈妈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喘着粗气,面无人色,但她居然笑了,带着一些恨恨的表情笑了。
  那天那个男人把妈妈一顿好揍,沪妮看得惊心动魄,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有等秋平来找她,她就哭喊着向她的温暖所在跑去,厚厚的衣裤让她跑得踉踉跄跄,路上的坑哇绊了她一跤,人抛出去老远,穿得厚,身上没摔到,却把额头和手心磨破了。正当她趴在地上哭得被一口气憋得半天没一点音的时候,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那声惨烈的“哇……”才浩然地冲出了她的喉腔。
  秋平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沪妮依旧哭着,脸憋得通红,脖子青筋暴露,悲伤欲绝。
  秋平没有说话,把沪妮背了起来,他的身量也还很小,蹲下再起来的时候,他憋红了脸。
  沪妮哭了很久,还太小的心开始知道痛,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秋平家里可以这样安安静静,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妈妈却老是一天打到晚呢。
  秋平的妈妈给沪妮擦着紫药水,眼睛里含着泪光,嘴里发出幽幽的叹息声。秋平的爸爸在后面递着纱布。
  那天是除夕夜。
  丰盛的晚饭吃得并不塌实,沪妮已经开始知道心疼自己的妈妈,那个没有给她太多关爱的妈妈。
  秋平把属于自己的煎鸡蛋放进了沪妮的碗里,沪妮留着,和自己的那一个,她给妈妈带回去。
  沪妮带回去的食物全被刘富来吃了。
  夜里,那张木板床依旧有节奏地响起,没有妈妈的挣打声和骂声,只有那个男人粗粗的喘息和夹杂着的咒骂。沪妮揪紧的心稍微的放松了一下。
  沪妮顽强地成长着,童年有许多的乐趣,野地里的牵牛花、蒲公英,山上的野果,田间漫天飞舞的蜻蜓和蝴蝶,用蜘蛛网和竹竿自制的捕蝉的工具,还有自己孵化的蚕,养到它飞出茧壳,在纸上留下黑黑的小蛋。还有秋平掏的鸟蛋和捕获的麻雀,秋平从地形复杂的山壁上给她摘下的从来没见过的小花,和秋平一起去到很高的山上,挖回来种上的杜鹃花或麦冬草,都带给了沪妮很多的乐趣。
  还有大雨过后,秋平会带了她去村外的大核桃树下,捡有可能被雨打下来的核桃,拿回去,在青石板上把核桃的那层青皮磨掉,几个核桃,就把人的手和嘴都弄黑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还会捡到被风吹下来的没长毛的小麻雀。他们把它带到秋平的家里,用废布给它做个窝,喂它吃饭粒。但它总是不吃,只张了嘴惨烈地叫着,叫得沪妮和秋平张皇失措,忙不迭地去给它挖小虫,它依旧不吃,依旧惨烈地叫着,最后就死了。秋平和沪妮都很伤心,他们用一个小火柴盒把小麻雀的小小尸体装上,埋在了那棵玫瑰花树下。
  他们还会去河边去寻找漂亮的鹅卵石,寻得非常地认真,找到一大堆鹅卵石,有的有大馒头那么大,然后两个人都觉得太多了,就开始精简,挑剩下的一些沪妮宝贝一样地装在衣服袋里,一回家那些鹅卵石就被沪妮给忘了。
  沪妮的友好是只给秋平一个人的,在很小的时候,沪妮就听见同村的小孩叫她野种,刚开始她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慢慢的,她从他们恶意的笑里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有一次,她也证实了那句话确实不是一句好话。那次她和秋平一起,清平家去镇上赶集,买了肉,照例地来叫沪妮过去吃饭。秋平依旧牵了沪妮的手。几个鼻涕和灰都糊在脸上的衣服脏得结了板的男孩指着沪妮,脸上带着那种恶意的笑叫着:“野种!野种!”秋平默默地又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就向那个叫得最响的男孩扑了过去,一阵好打。沪妮看着几个人打秋平,吓得哭了往秋平家跑,跑去告诉秋平爸说他们在打秋平。
  鼻青脸舯的秋平被领了回来,不许吃饭,对着墙壁跪在了板凳上。沪妮小时候是哭大的,看着秋平跪着,心疼的不行,但是大人是威严的,她不敢说什么,只有哭,面前香喷喷的回锅肉没有激起她的一点食欲。秋平妈叹着气再一次要求秋平爸:“你不要把孩子吓到了。”
  秋平被解放了,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沪妮不哭了,觉得回锅肉真香,油顺着的下巴流下来,她看了秋平一眼,秋平的下巴上也滴着油,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悄悄地笑了一下。秋平妈感慨地摸了沪妮的头说:“小小人儿,还知道心疼人。”
  从此沪妮对村里的孩子有了敌意,他们再这样叫她的时候,沪妮会翻白眼给他们看。但是沪妮觉得这样是不管用的,他们笑得更欢,叫得也更响,于是沪妮采取了革命性的行动,捡了一块石头向他们砸去,石头软软地打在一个衣服没有纽扣的男孩身上,男孩很威严地过来给了她一巴掌,用他有着厚厚污垢的黑黑的手。沪妮被激怒了,她踹了他一脚,旁边的小孩叫嚷着,那个男孩也激怒了,他狠狠地给了沪妮一拳,很疼,沪妮本来想不哭,但她还是哭了。她又给了男孩一脚,然后又挨了一拳。
  秋平来了,像神兵天降,又是一场恶仗,秋平依旧的鼻青脸舯。他们都不敢回家,躲到村外面的柳树下面。村里有高一声低一声的:“沪……妮!秋……平!”他们听着,秋平扯了几根柳树条下来,坐着编花环。沪妮到处地寻找黄色的小雏菊,然后交给秋平,看着秋平手中的花环渐渐成型。有几次沪妮都忍不住想回去,她已经好饿了,但看看秋平的脸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沪妮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起来,秋平的也叫了起来。秋平把花环戴在沪妮头上,叫沪妮坐好,然后就去不远处的萝卜地里拔了两个萝卜。吃完萝卜,却更加地思念起有油香的饭菜来,萝卜是捞油的。
  秋平带了沪妮偷偷地潜回了村,去检查捕麻雀的机关,一个机关倒塌了,有一只麻雀被关在了里面。就在他们揣了麻雀准备出村的时候,秋平被他爸爸一把抓住,沪妮一下就吓哭了。
  这次秋平爸没有罚他,把两个小孩带回家,秋平妈就把已经凉了的饭菜热了,是萝卜干和炒四季豆,还把那只麻雀煮了端上来。秋平把那碗麻雀放在了沪妮的面前,很香。沪妮小点小点地吃了一只腿和一点肉,就把碗推到了秋平的面前,说:“我吃饱了。”秋平又把碗推了回来说:“我早吃饱了。”
  碗在桌子上来回了几次以后,秋平妈把麻雀一分为二,一人碗里放了一块,把汤也分了两份放在两个人的面前。然后拍了沪妮的头说:“乖!”
  沪妮开始安心地品尝碗里醇香的食物,依旧一小点一小点,她看秋平也吃得专心,三下两下的,就把肉全吃光了。沪妮就把自己剩的放进了秋平碗里,秋平有些恼了,又给她夹回去说“快吃!”就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去洗了。
  妈妈和那个男人依旧顽强地撕打着。每一天的夜晚,是沪妮最难受的时刻。是不是每家的大人都会这样?沪妮不得而知。但男人的怒骂里加进去了几句话:妈的!想离婚?没门!
  快乐和痛苦搀杂着,沪妮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暑假,妈妈带了沪妮回了一次上海,那是沪妮第一次去妈妈常常提到的上海,一个令沪妮心存敬畏的城市。
  上海好漂亮,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漂亮,沪妮的心里不能想象的出的漂亮,高高的楼,大大的房,宽宽的马路,还有沪妮从来没见过的汽车。上海的女子都特别的漂亮,白皙的皮肤,嫩得像豆腐似的。这样比起来妈妈就算不了什么了,妈妈虽然也有细瓷一样的皮肤,但一看就是经过过风吹雨打的,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娇柔。秋平的妈妈就更算不了什么了。
  沪妮和妈妈去了就住在外婆家里。沪妮知道妈妈以前就生活在这里。
  外婆家是筒子楼里的一套,窄窄的两间房,厨房在楼道的尽头,那里有好些炉具,这层楼的人都在这里做饭。厕所在楼下,是个公用厕所,洗澡就用一个大盆在自己家里洗。外婆家的里面那间住着小舅舅,妈妈和沪妮就在外面外婆的床边搭了一个小小的行军床。
  沪妮知道妈妈和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小舅舅常带回来的那个长着细眯眼塌鼻子的清瘦女人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沪妮和妈妈。还在饭桌上看了天花板说:房子本来就够小的了,将来我们有了小孩还不知道到那里去给他搭铺呢!
  沪妮的妈妈没有说一句话,外婆搂了沪妮,叹着气,晃一晃,晃一晃的,差点没把沪妮晃睡着。沪妮不喜欢这里了,这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回去的第二天,妈妈就拿出一件粉色的衬衣,领子尖尖的,大大的,腰身小小的,很是好看。妈妈把这件衣服穿上,再穿了一条藏青色的很合身的裤子,一双半高根的白色凉鞋,平时凌乱的头发用手绢蓬松地系在脑后。沪妮从来没有看过妈妈这样的漂亮。平时的妈妈都是灰头土脸的一副模样。
  妈妈带了沪妮,当然,沪妮也收拾得很是干净漂亮,沪妮甚至穿了一条从来没有穿过的素色碎花裙子。沪妮有暗暗的紧张,她感觉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走进了一个很气派的大门,沪妮已经学过上面的字:上海市XX区文教局。妈妈告诉传达室的大爷找谁谁谁,再填了一张表格,就进去了。
  沪妮一直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来这样好的地方,不由得不紧张,而且,妈妈也在紧张。
  到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和一个年纪小一点的男人。沪妮看到那个大一些的男人看到她们的时候眉间抖了抖,然后他缓缓的口气叫那个年轻的男人去什么地方把材料拿回来。
  年轻的男人一走妈妈就叫沪妮叫爸爸,沪妮愣住了,不光是沪妮愣住了,就连那个男人也吓了一跳,他慌忙地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摆了手说:不要这样,这样影响不好。妈妈一副横了心的样子说:你就看在我们过去的份上帮我一把吧。说着,就要沪妮给男人跪下。沪妮张皇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沪妮从小就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那个她叫着的爸爸,那会是眼前这个吗。她细细地打量那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这个人是她的爸爸,而不是那个满嘴黄牙的整天打妈妈的那个人,但是,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因为那个男人平静了下来,很官腔地说有条件一定会解决的,现在还排了那么多更具体的人在这里,都是要解决的,但是要慢慢慢慢来,不能给谁搞特殊。
  妈妈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有种!就拉了沪妮走了。
  沪妮知道,这个人不是她的爸爸。
  第二天,沪妮就随妈妈离开了上海。
  上海给她的印象紧张而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