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规则,”安东尼·卡林兴高采烈地说,“不是很能令人信服。但时间,确实如此!没有真的像‘时间’这样的东西,它实际并不存在。时间不过是永恒中一个无限小的点,正如空间是无限中的一个无穷小的点一样。充其量,时间像我们习惯相信的那样,是一种我们正在旅行穿越的隧道。我们的耳朵里有轰鸣声,我们的眼前一片黑暗,这使我们感觉它是真实的。但在进入这个隧道之前我们一直生活在无限的阳光中,穿越它之后,我们将再度存在于无限的阳光中。所以,我们为什么要为混乱、噪声和黑暗而烦恼,它们只不过是一时围绕着我们而已。”
安东尼所信奉的这种无限的概念,不时因他轻快地用拨火棒搅动闪亮的火花和火焰而打断,像他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信仰者,对可测量的和有限的事物抱有非常愉悦的欣赏。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像他那样对生活抱有强烈的兴趣,且如此充分地感受生活的乐趣。今天晚上,他以美味佳肴宴请了我们,大伙品尝了上乘的美酒,在他富有感染力的乐观精神推动下,我们在酣畅中度过了极为欢快的时光。现在,小型聚会已经散去,只剩我和他留在他书房的壁炉边。听得见外面的雨夹雪被大风刮在窗玻璃上,声音越来越猛烈,火焰时时在敞开的壁炉里上下蹿动,我不禁想到布朗普顿广场上凛冽的寒风和被大雪覆盖的人行道,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小跑着穿过广场,赶往打着滑的出租车,想到这样的场景,我为自己能在这里待到明天早晨而倍感欣慰。最重要的是有这个饶有趣味、语带启示的伙伴,他所谈的,无论是那些高深的抽象概念(对他来说是如此真实可触),还是他在那些时空规则中所遭遇的非凡经历,对听者来说都充满同样的魅力。
“我热爱生活,”他说,“我发现它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玩意儿。它是一场愉快的游戏,你很清楚,玩游戏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你得认真对待它。如果你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游戏而已’,你就不会再对它有丝毫兴趣。你必须既要知道它只不过是个游戏,又要像对待一个实际的存在物那样对待它。我希望它还能长年不断地继续下去,但一个人必须始终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就是永恒和无限。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人类头脑不能掌控的是有限,而不是无限,是暂时,而不是永恒。”
“这听起来很矛盾。”我说。
“只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思考那些看上去受约制和有限的事物。面对着它注视片刻,试着想象一下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你会发现你做不到。回溯一百万年,把这一百万年再乘以一百万年,你会发现你想象不出一个开始,在那个开始之前发生了什么?在另一个开始之前和再另一个开始之前呢?这样来看它,你会发现,你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对永恒存在的解释,那是一种从来没有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空间也是一样的,把你自己投射到最远的星球上,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呢?空虚?继续穿越这空虚,你无法想象它是有限和有尽头的。它必会永远继续下去:这是你能理解的唯一事情。没有之前和之后,没有开始和结束,这是多么令人安慰啊!如果没有那种巨大而永恒的靠垫让我把头枕着,我就会烦躁得活不下去。有些人说——我认为你也已经在内心嘀咕——永恒的想法是如此无聊,你觉得你想要停止。但那是因为你用时间来思考永恒,所以才会喃喃自语,‘之后呢,之后呢?’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概念?在永恒里没有‘以后’,同样也没有‘以前’。答案只有一个,永恒不是数量,而是一种质量。”
有时,当安东尼以这种方式说话时,我似乎瞥见了他的头脑是如此清晰和坚定,而另一些时候(我缺乏一个善于想象抽象概念的大脑),我觉得他好像正在把我推下悬崖,我的智力系统疯狂地抓住有形的或可理解的事物不放。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我赶紧打断他的话。
“但确实有‘之前’和‘之后’,”我说,“几小时之前你给了我们一个极好的晚宴,那以后——是的,以后——我们打桥牌。而现在你想要把事情向我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这以后,我会上床睡觉。”
他哈哈地笑了。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说,“无论今夜还是明天早晨,你都不该做时间的奴隶。我们甚至不会说用一个小时去吃早餐,而是认为不论你何时醒来,都该尽情地享用早餐。在我看来,现在还不到半夜,我们将挣脱时间的束缚,畅谈一番。我将把钟停掉,如果这有助于你摆脱你的幻觉。然后我将告诉你一个故事,在我看来,它表明了所谓的现实是多么的不真实;或者,至少,我们判断何为真、何为假的感觉是多么谬误。”
“是神秘、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吗?”我问,竖起我的耳朵,因为安东尼有最为奇怪的超常视力,能看到普通眼睛看不到的物象。
“我想,你可能会把它称作为‘神秘’,”他说,“虽然其中混杂着一些相当严酷的现实。”
“说下去,很棒的混杂!”我说。
他往火里扔了一根新鲜的木柴。
“这故事有点长,”他说,“你一旦听得腻了,可以叫停我。但有一点我要求你考虑一下,你——这个紧紧抓着所谓的‘之前’和‘之后’不放的人——有没有想过,要说出一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该有多难?如果说一个人犯了某种暴力罪,那么当他明显地筹划、决定,并兴致浓浓考虑它时,我们难道不能根据大量事实说他确实犯了这个罪吗?我想我们有理由认为,真正的犯罪仅仅是他下定决心的实质后果:当他做决定时,他就犯罪了。因此我要问,用‘之前’和‘之后’的说法,犯罪是何时真正发生的呢?在我的故事里,还有一个需要你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因为这点似乎是肯定的,一个人的肉体死亡后,他的灵魂有必要重演这样的罪行,我认为我们可以猜想,这是为了悔恨,并最终得到救赎。那些有第二视力的人看得到这样的案件重演。也许他的一生是盲目行事的,但随后,他的灵魂睁着眼再现了这一罪行,借此来理解它的穷凶极恶。所以,当他睁开眼睛做这件事并后悔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把这个人的最初决定和他的犯罪动机视作是他真正犯罪的前奏呢?……当我以抽象的方式说话时,这一些听起来都很模糊,但我想,如果你听了我的故事,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满意了吗?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吗?那么让我继续。”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整理他的思路,然后开始说。“我要告诉你的故事,”他说,“始于一个月之前,那时你正好在瑞士。我想,昨天晚上它结束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想经历更多的事情啦。嗯,一个月之前,我在一个雨天的晚上外出用餐,很晚才回来,因为没有出租车,于是冒着倾盆大雨匆匆赶到皮卡迪利广场的地铁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赶上了这个方向的最后一班车,跨进的那节车厢是空的,只有一个乘客坐在直对着我的门边。根据我的印象,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但我发现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住了,好像他和我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他是一个中年人,穿着正式场合穿的服装,脸上表情紧张,脑中像是在思考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突然,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的脸。我看到了他的怀疑和恐惧,好像我做了什么秘密的事让他吃惊似的。
“在我们停靠多佛街的那刻,列车员开了车厢门,播报站名,又说,‘这里可转车去海德公园角和格洛斯特路’。这对我没问题,因为它意味着车子会在我的目的地布朗普顿路停靠。显然,对我的同车人也一样,因为他肯定不下车,车子停了一会儿之后,没有其他的人进来,我们继续坐着。必须强调下,在车门关上、车子开动之后,我还看见他。可是当车开起来,我再看他时,我发现那里没有人了,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可能你会认为我做了一个瞬息即逝的短梦,它雷电般地在我脑海闪进闪出,但我不相信是这样,因为我觉得我经历了某种预演或超视力的场景。一个人——他的幻影,他的灵魂的附体——随你怎样叫它都无妨,总之,这正是我看到过的,会有时坐在我的对面,沉思和盘算着什么。”
“但是,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一个活人的灵魂附体?为什么它不是死人的鬼魂呢?”
“因为这是凭我自己的感觉。在我一生中,曾经有两三次看到过死人的鬼魂,总是伴有身体的畏缩和恐惧,以及寒冷和孤独的感觉。我相信,我至少看到过一个活人的灵魂,这种印象在第二天就被确认了,也可以说是被证实了,因为我遇见了他本人。而在第二天晚上,你接下来会听到,我又遇见了那个灵魂。我们按着顺序说下去吧。
“接下来,第二天我和邻居斯坦利太太一起吃午饭:是一个小型聚会,我到了之后,我们还得等最后一位客人。当我和一些朋友说话的时候,他进来了,于是,我身边响起了斯坦利太太的声音——
“‘让我来向你介绍亨利·佩尔先生。’她说。
“我转过身,看见了昨天晚上和我面对面坐着的人。是他,绝对不会错,我们握手时,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看着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
“‘我们以前见过吗,卡林先生?’他说,‘我好像认得——’
“在那一刻,我忘记了他曾以奇怪的方式从车厢消失,只想到他就是昨天晚上我见过的那个人。
“‘的确,就在不久前,’我说,‘昨天夜里,我们从皮卡迪利广场赶最后一班地铁,我们面对面坐在车厢里。’
“他依然看着我,皱起眉,感到困惑,摇着他的头。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今天早上才从乡下回来。’
“这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据说,灵魂的附体,存在于头脑和心灵的某个半意识区域,对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记忆,只能非常模糊地传递给有意识的头脑。整个午餐期间,我都能看到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直视着我,带着不变的困惑和不知所措的神情,当我正要离开之际,他向我走来。
“‘总有一天我会想起,’他说,‘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希望我们会再次见面。那不是——?’他停住。‘不,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又说。”
安东尼投进火里的那根木柴现在烧得很旺,高高蹿起的火焰摇曳着,映红了他的脸。
“现在,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巧合是可能的。”他说,“但如果你相信的话,快抛弃这个念头,如果你一时做不到,那么那天晚上我又在隧道里赶上了向西行驶的末班地铁,就算是个巧合吧。这一次,在我进入的多佛街地铁站,我非但不是唯一的旅客,而且等车的有一大群人,当列车驶近的声音开始在隧道里轰响时,我看见了亨利·佩尔先生,他离开其他人,站在列车即将抵达的隧洞口附近。我思忖着,多么奇怪,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灵魂,现在又看见了他本人。我开始向他走去,心里想好了要对他说,‘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我们在地铁里遇见了’……然后一件意想不到的可怕事情发生了。正在列车驶出隧道的时候,他向下跳到前面的轨道上,列车从他身上碾过,进入站台。
“一时间我被这一幕可怕的情景吓呆了,我记得我捂着眼睛面对那糟糕透顶的悲剧。然后我觉察到,虽然这事在等车人群的众目睽睽下发生,但除了我,似乎没有别人看到。驾驶员从他的窗口朝外看,没有启动刹车,前行的列车没有颠簸,没有尖叫声,没有呼喊声,其他旅客开始表情漠然地上车,我肯定步履蹒跚,因为我看到的让我感到恶心和眩晕。一位好心人用手臂搂着我,帮我上了车。他告诉我,他是医生,问我是不是疼痛,是不是有什么让我不适。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向我保证,说绝没有这样的事故发生。
“那时我心里很清楚,可以这样说,在这个灵魂的戏剧里,我已经看到了第二幕,第二天早上我仔细考虑该怎么办。我已经浏览过早报,正如我知道会是那样,里面没有提及任何我看到的情况。事情肯定没有发生,但我心里明白,它会发生。时间的薄纱从我眼前掀开了,我看到了你所说的未来。当然,就时间而言,它是未来,但是在我看来,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是一样的。它存在着,只是在等着它的具体履行。我越想越觉得无能为力。”
我打断了他的叙述。
“你没做什么吗?”我叫起来,“你当然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避免这起悲剧。”
他摇摇头。
“什么措施?”他说,“难道要我去告诉亨利先生,说正当他在地铁里自杀之际我又遇见了他?这样说吧,我所看到的,要么是纯粹的幻觉、纯粹的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它是不存在或毫无意义的;要么它是真的、实实在在的、本来已经发生了的。要不然,就把它置于这两种情况之间,虽然这不是很符合逻辑。因为我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只能说自杀的念头在他身上产生过或将会产生。如果这样的话,我给他这种暗示,岂不是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吗?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他,难道不会促使他产生这种想法?或者,如果他有这种念头,难道不会使他更坚定、更执着吗?正如勃朗宁说的,‘和心灵周旋须小心’。”
“但不管怎么说,放任不加干涉似乎太不人道了,”我说,“不去做任何尝试。”
“怎么干涉?”他问,“尝试什么?”
出于本能,一想到对这样一场悲剧见死不救,我内心依然会发出大声的呐喊,仿佛是在和一些严酷无情的东西搏斗。尽管绞尽脑汁,但我无法对抗他说话的气势。我没有回答他,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得想想,”他说,“我那时相信,现在也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已经开始起作用,在这个物质世界,其结果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我在我的故事开始时暗示的,我要你考虑一下,要说出实际行为什么时候发生是多么难。你还会坚持,认为这个特殊的行为——亨利先生的自杀举动,还没发生,因为他还没有扑到前进的列车下面。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唯物主义观点。总体上,我赞同,但我坚持认为,恕我直言,我认为事情已经发生。比如说,我相信亨利先生现在摆脱了尘世的黑暗,他自己知道这点。”
正在他说的时候,一股寒冷的气流从温暖而明亮的房间里流过,经过我时拂乱了我的头发,并使壁炉里木头的火焰忽暗忽明。我回转头,想看看是不是背后的门打开了,可是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而且紧闭的窗子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当它吹到安东尼那里时,他坐在椅子上颤抖着,用目光在房间里来回搜索。
“你感觉到了吗?”他问。
“是的,一股突如其来的气流,”我说,“冰冷冰冷。”
“还有别的吗?”他问,“任何其他感觉?”
我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因为这时我想起安东尼说过,活人的灵魂和死者的鬼魂在旁观者身上产生的印象是有区别的。后者对应的是我此刻感觉的准确描述,一种明显的身体畏缩、恐惧,还有孤独感。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说。
我边说边把我的椅子拖到靠近火的地方,我承认,我迅速地、有点担心地察看着这间灯火通明的房间的四壁。同时,我注意到安东尼凝视着壁炉架。壁炉架在一个放置着两盏电灯的烛台下方,上面放着一口钟,在我们开始谈话时,他提出要把它停下来。我注意到它的指针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
“可是你什么也没有看见吗?”他问。
“什么也没有,”我说,“我凭什么看到?眼前有吗?难道你看到——”
“我不这样认为。”他说。
不知怎么地,这个回答使我更为紧张不安,因为伴随那股寒冷气流而来的奇怪感觉并没有离开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它变得更加浓重了。
“但你肯定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我说。
“人不能总是那样确信无疑,”他说,“我是说我不认为我看见了什么。但我也不确定我告诉你的故事是否在昨晚已经结束了。我想事件会有进一步的发展,如果你不介意,我将把故事的剩余部分留到明天早晨再讲,现在你可以去上床睡觉了。”
他的泰然自若安抚了我的情绪。
“不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道。
他又环顾着明亮的墙壁。
“嘿,我觉得就在现在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这个房间,”他说,“它会有所发展,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判断,你最好是离开。当然,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不管它是什么,都不可能伤害我们。但我已经告诉你连续两个夜晚我看到的,它们在时间点上是很接近的,而幽灵通常是在相同的时间出现。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但是很显然,看来一个徘徊在地球上的幽灵还是受制于某种规则,例如时间的规则。我私下认为,我很快就会看到一些事情,但很可能你看不到。你不像我,是一个饱受这些幻象折磨的患者。”
我知道,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兴趣浓浓。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自豪感。为什么,所以我问自己,难道我不该看看会看到什么吗?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我说,“我想听你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那么,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列车向站台开来而什么也不做,我说没有什么可做,如果你仔细考虑一下,我想你会赞同的……两天过去了,第三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我看到的幻象成为事实。亨利·佩尔先生,在多佛街站台上等最后一班去南肯辛顿的地铁,在列车进站时他扑到它的前面。火车在离他两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0.9144米。]的地方紧急刹车,但一只车轮碾过了他的胸部,把它压扁,他立刻死于非命。
“于是对此展开了调查,在调查中,那些黑暗故事中的一个就这样偶然浮现了,那样的故事有时会像午夜的阴影,笼罩着一个也许被世人认为是茁壮的生命。他长期以来和妻子不睦,而且分居了,调查显示,不久前他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在他自杀前一天的深夜,他来到妻子的住所,和她做了长时间的、愤怒的争辩,恳求她同意离婚,并威胁,说不然会让她的生活成为地狱。她拒绝,在一阵无法控制的冲动中,他试图勒死她。他们搏斗起来,声音把她的男仆引来,并成功将他制服,佩尔夫人威胁要起诉他,控告他袭击并蓄意谋杀她。由于面临这个威胁,第二天晚上,如我告诉你的,他自杀了。”
他又瞥了一眼时钟,我看见指针此刻指着十二点五十分。火势开始减弱,房间肯定正在变得出奇的寒冷。
“这还不是全部,”安东尼说,一边又环顾四周,“你确定你不想明天再听?”
羞愧、骄傲、好奇的混合情绪再次主导了我。
“不,立刻把剩下的告诉我。”我说。
说话之前,他突然朝我椅子后面的某个地方张望,眼神阴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据他所说,有时一个人会无法确定是否看见了某样东西,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是有一个带轮廓的阴影夹在我和墙壁之间呢?要集中注意力很困难,我不知道它是靠近墙壁,还是靠近我的椅子,总之,当我定神再仔细看时,它似乎消失了。
“你没有看见什么?”安东尼问。
“没有,我不认为我看见了,”我说,“你呢?”
“我想我看见了。”他说,他注视着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就在他和壁炉架之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又打开了话匣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星期之前,”他说,“是你在瑞士的时候,从那时开始,一直到昨晚,我没有看到进一步的发展。但我一直期待着事情的进展。我觉得,就我而言,事情还没有完全过去,昨天晚上,为了有助于我从……从冥冥之外获取信息,在凌晨一点不到几分钟的时候,这正是袭击和自杀发生的时间,我走进了多佛街的地铁站。当我到达的时候,站台上空寂无人,或者看上去是这样的,但是不久之后,当我开始听到列车驶近的轰鸣声时,我看见一个人的身影站在距我大约二十码的地方,看着隧道。他并没有和我一起乘自动扶梯下来,而且前一刻他也并不在那里。他开始朝我走来,然后我看出那是谁,当他走近时我感到一阵冰凉的寒风向我吹来。这不是因为列车临近所产生的气流,因为它来自相反方向。他走近了我,我发现他的眼睛认出了我,他仰起脸看着我,只见他的嘴唇在动,但是,也许来自隧道的噪声在不断增强,我听不出它们在说些什么。他伸出手,好像恳求我做什么事情,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胆怯,我躲避他,因为我知道,根据我已经告诉你的线索,这是一个死人的鬼魂,我的身体在他前面哆嗦着,所有的怜悯和想要帮助他的愿望——如果本来可能有的话——都在那一刻被淹没了。他肯定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可是我却躲开他。这时列车从隧道里出现了,在接下来的那一瞬,他用一个可怕的绝望姿势向前面扑了下去。”
他结束了叙述,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还在定定地看着他的前面。我看见他的瞳孔在扩张,嘴巴也在动。
“它来了,”他说,“给我一个为我的胆怯赎罪的机会,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必须记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壁炉架上方的嵌板上发出一声惊人的爆裂巨响,冷风再次环绕着我的头。我发现我缩在椅子里,双手放在前面,像是出于本能,想要避开什么东西,它就在那里,但我无法看到它。每一种感觉都在告诉我,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和安东尼的存在,还有一个鬼魂,而它的恐怖在于我不能看见它。我觉得,任何幻象,无论它多可怕,都要比清楚地知道我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更容易忍受。暴露死者的面孔和压扁的胸部没什么可怕的……但当我在这股冷风中战栗的时候,我能看到的是熟悉的房间墙壁,还有僵硬不动地站在我前面的安东尼,正如我所知道的,他在鼓足勇气。他的眼睛聚焦在离他非常近的某个东西上,他的嘴角上颤动着某种类似笑容的表情,然后他又说话了。
“是的,我认识你,”他说,“你有事求我。那么,告诉我,是什么?”
一片死寂,但是这死寂是对我的耳朵而言,对他并不是,因为他点了一两回头,有一次他说:“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去做。”由于我知道,正如这里有我看不见的人,也还有我听不见的谈话,一种对死者和未知事物的恐惧在我内心升起,伴有噩梦中那种无能为力、动弹不得的感觉。我不能移动,我不能说话,我只能竖起耳朵而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能睁大眼睛而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来自死亡幽谷的冷风吹过我。可怕的倒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个不安的幽魂从它既有的宁静和安详中被驱逐,不能得到安息。那一代又一代的逝者,在某种终极呼唤力的驱使下,居然又从他们的任何活动中回到原本应该远离的尘世。在生与死之间的鸿沟弥合之前,从没显得如此巨大和反常。死人与活人交流是可能的,其实我也并没有那么害怕,因为如我所知,这些交流是出于他们的自愿。但是这里有一种冰冷而充满罪恶的东西,它被不能安抚它的平静所驱逐。
然后,最可怕的是,这些看不见的状况起了变化。安东尼现在安静下来,他那定定直视前方的目光开始移动,向我坐的地方斜视,然后又转回去,这让我觉得那个看不见的存在物把注意力转向了我。现在,我也渐渐地,开始非常可怕地看到……
壁炉架和它上方的嵌板上出现了一个影子的轮廓。它成形了:变成了一个人的轮廓。在影子的形状中,细节开始自己形成,我看见它在空中摇摆,就像被雾霾遮掩了的什么东西,一张脸的模样,愁苦不堪、悲痛欲绝,承载着如此沉重的痛苦,这是在人的脸上从来看不到的哀伤。接下来,现出了肩膀的轮廓,一种被污染的青灰色和红色在它们下面延展,然后那景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站在那里,胸部被压扁了,上面满是红色的污迹,断了的肋骨从里面突出来,就像是一艘沉船的龙骨。悲哀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所以我知道了,刺骨的寒风就是来自它们……
然后,就像关掉一盏灯那样迅速,鬼魂消失了,刺骨的寒风还在吹刮,在安静的、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我的对面站着安东尼。不再感觉有任何看不见的存在物,他和我是那时房间里仅有的人,被中断的谈话还飘浮在我们之间的温暖空气中。我苏醒过来,就像一个人在麻醉后清醒过来。一切又重新出现在视线中,起初是虚幻的,渐渐有了现实的质感。
“你是在和某个人说话,不是和我,”我说,“那是谁?那是什么?”
他用手背抹了抹在灯光下闪亮的前额。
“一个地狱之魂。”他说。
现在,当纯粹的肉体感觉消失之后,很难再回忆它们。如果你从寒冷进入温暖,你很难再记得冷的感觉是什么;如果你经历了炎热再进入凉爽,就很难再意识到酷热难当是怎么回事。正是如此,由于鬼魂的消失,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度体验那种恐怖的感觉,就在几分钟前,它还侵入我的心灵,激起我的情绪。
“一个地狱之魂?”我说,“你们在谈论什么?”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过来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他说,“或者你感觉到了什么,但在我一生中,从没发生过比刚刚过去的那几分钟更真实的事情。我和一个在悔恨地狱中的鬼魂交谈,这是唯一可能有的地狱。根据昨天夜里发生的,他知道,也许通过我,他能和他已经离开的世界建立联系,他寻找我,并且找到了我。我负有一个使命,要把一条来自忏悔者的信息,带给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你能猜出是谁……”
他突然轻快地站起来。
“不管怎样,让我们来证明它,”他说,“他给了我路名和门牌号码。啊,电话簿就在那里!如果我找到南肯辛顿蔡斯莫街二十号,里面住着一个佩尔夫人,难道会是一种巧合吗?”
他翻开那厚厚的一本书。
“是的,一点不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