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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棍僧》第十四章 红尘浩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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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以来,明嵩师父一个月竟难得几天在寺里了。即使回来一趟,往往也是头一天夜里回来,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一大早便又匆匆下山了。

    秀秀姑已经来寻他好几趟了。每次看到秀秀姑失望而归的神情,觉远和觉范两人都有点莫名的难受。其实,他们和秀秀姑一样,也很想师父的。

    这些日子,哥俩儿天天傍晚都会来在山门外,坐在河畔一处高坡上,一面参禅打坐,一面等待师父归来。

    入夜的轘辕山的山野万籁俱寂,一轮红圆的月亮,高映在千谷万壑之间。月下,寺僧们或是三五结伴,或是独自一人,或是携了蒲团,或是席地趺坐,在树下,在麦场,在草地,在寮舍,阖目静坐,参禅辨机……

    觉范依旧童心未泯,参禅打坐时,老是心不专一。一会儿跳起来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一会儿又去摸树干上的蝉蛹。俄尔又神秘地说:"师兄,我说觉真像个女孩儿吧,你还不信。原来觉真真是个女孩子啊!听说,她还是你师父出家前的亲生女儿呢!而且,她根本就不是哑巴!"

    觉远阖目趺坐,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儿。这些还用觉范告诉自己?早在几天前,师父就带自己下山,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秋婆婆柏谷庄里原来住的两间已经坍塌的草屋和小院都已修葺好了,等墙屋晾干一些,就要送秋婆婆和师妹觉真下山去了。

    师父虽说没对自己说明师妹是他的女儿,却对他说,师妹原来的俗名叫无瑕,她娘死后没人管才上山投亲来了。师父说,前两年因她的年纪太小,秋婆婆的腿又没好利索,所以才在山寺待了三年,也好彼此随时照应。师父还交待他,师妹和秋婆婆以后搬到庄里了,正赶上寺里又要收租了,这段日子他会很忙,让觉远没事常到山下去关照关照。

    觉范见师兄没有搭话,兀自叹了口气:"唉!我要是也有个爹该多好啊……"

    觉远转过脸去:"你可真像个小孩子!明嵩师父平时待你不像待亲儿子一样吗?"

    觉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唉!可是,这些日子师父下山,也不管我这个儿子了。"

    觉远说:"师父下山那是为了普救十方众生,行的是大功德。再说,你就算比我小几岁,可毕竟也不是吃奶的小娃娃了,做什么还要天天缠着师父?你什么时候见我师父当我是小孩子了?"

    觉范想想也是:昙宗师父对觉远从来都是又威严又沉默的,哪里像自己师父,时不时还给自己带些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高兴时,还会扛自己在肩上转几圈玩儿呢!

    "嗯,你师父是没有我师父亲。"

    觉远道:"我师父也是少有的行大功德和大慈悲的人。他对我修行严厉,那也是出于大爱……"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打断——

    "可能是獾子扒窝儿呢。"觉远说。

    "只要不是蛇和蟒就好。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蟒蛇了!"觉范说。

    觉远小声说:"不管是什么,都先不要动!"

    两人坐在那里,听见那异样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呼哧呼哧地,不像是什么野兽,倒像是有人在喘粗气。末了,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听着竟像是拳脚踢打的声音,正疑惑间,突听有人"嗳哟"一声。

    柏谷屯里新来了一帮子武功过人的高手,彼此不服,常有人私下约在静处悄悄比试一番。

    觉范心下好奇,站起身来,悄悄躲在灌木丛后面看了看,对觉远低声说:"师兄快来看哪!我当是谁,原来是三师兄僧满和四师兄僧丰两人在打架哪!"

    "人家那是在切磋武艺呢!"

    "嗐!不像是切磋啊?你来看,打得凶哪!"

    觉远没理会他,仍旧结跏趺坐。

    僧满、僧丰、觉远和觉范是一茬子的僧徒,僧满比僧丰大两岁。僧丰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楞头青,动辄瞪眼发火的,可是僧满的为人却是稳成持重,行事也平和,即使僧丰使性子,僧满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的。

    在寺里,两人除了禅武功课颇知苦练之外,另外也各有一样人所不及的绝活儿:灶房的火头僧满,每遇天下连阴雨,炉潮柴湿的,值灶者最发愁的一样事就是点火了。若再遇到寺里所有的火种都被潮气和漏雨欺灭,大雨满天,又没法出门到跑上院佛前的长明灯前借火,无论拿什么发烛啦、火镰火石啦,咔啦咔啦打上半晌都点不着火绒时,只要寻了来他,眨眼功夫,不管什么样的烂枝湿柴,也不管灶台被漏雨打得精湿掉泥的,他照样都能点着火来,而且,很快还能把个炉火拢得旺旺的红,烧得轰轰的响。一面烧火,一面还会把手中的一根拨火棍旋转翻飞,玩出许多令人目眩的花样来。

    觉远和觉范俩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吹火罗汉。

    比起僧满,水房的水头僧丰,绝技则在打水上。除了提水打水从不歇脚、上坡过坎如履平地之外,不管天怎么旱,河里井里水多浅多浑,他总有法子悄悄溜出去,过一个半个时辰的回来,一手提着一只大水桶,桶里的水满满当当,清的能照出人影儿来。

    随常无事时,总爱晃着一条一端钳着个鹰爪似钩子的井绳。攀岩附树,身手敏捷赛似猿猴。

    觉远和觉范两人便给他起了个"吸水罗汉"绰号。

    在寺里,觉行,僧满和僧丰三人同时被师伯志操收为心传弟子,因拜在同一师父门下,又分别任着灶上的司水和司火,两人跟觉远和觉范师兄弟二人一样,也经常形影不离。

    觉范躲在矮木丛后又偷看了一会儿,见觉远不为所动,便道:"师兄,今晚他们两人私下切磋武功,说还定会显露出一些真手段。咱们何不见识见识?"

    觉远一时也被他说动了,于是和觉范一起,躲在矮树后面,屏住呼吸,看看两人会露出些什么绝技?

    万没有料到,这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拚死恶战——

    此时,只见二人或是你进我守、你退我攻,或是怒目相向。时尔你跳在河边,时尔我又追到草丛,虽俱是赤手空拳,然而,那腿脚飞出的迅猛,拳头砸出凶狠,令躲在树后的觉远和觉范骤然惊呆了!

    天哪,觉范说得对,这哪里像是师兄弟两人在切磋比武?两人使的可都是十分功力。先看师弟僧丰,招招出手,虽不致要命的穴位,若落在实处,那可是足以能致人伤残的!

    再看师兄僧满,他还击僧丰时,虽说招式见得就能令僧丰致残,却也是朝着足以能令僧丰昏厥的穴位下手!

    大家彼此练武十数年,是真打还是过招,是切磋还是拚命,不用眼看,光凭感觉,凭彼此之间发出的一种气势,便可一眼洞察。

    更何况,觉远是跟着曾有多年疆场厮杀实战经历,又为少林护法武僧教头——伏虎罗汉昙宗师父研习禅武多年,他当即便看出来了:这哪里是在切磋武艺?怎么像是仇人相逢?

    莫非,两人暗中如此搏命,是为了争夺寺主志操的衣钵或是什么秘不示人的法宝?

    只怕不会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若只为争夺志操的衣钵法宝便如此凶顽恶战,非要一拚高低的话,一旦伤了对方,依着寺主那个性子,恐怕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再说了,寺主志操还有一个大弟子觉行呢,就算有什么法宝,也不一定能轮得上他们两个。

    残月西沉,万籁俱寂。

    两人的打斗声越发激烈,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招一式都充满着恶狠狠的杀气,甚至连以禅医为主,练武为辅的觉范都感觉到了这场打斗的非同寻常!

    觉范紧紧抓住觉远的衣角,出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响得吓人!

    两人都担心的是:二虎相斗,必有一伤。都是同门同宗的师兄弟,此时,若无人上前拦阻一下,两人必会越战越上性子,末了,轻者两败俱伤,重者,只怕还会闹出大乱子来!

    觉远悄悄附耳一番后,觉范点点头。两人悄悄退出离他们打斗的地方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尔后大声叫喊起来:"师父!师父——!"

    "哎——谁在那里啊?师父,是你吗?"

    两人你一声、我一声地一面叫着师父,一面走了过来。直走到僧满僧丰跟前时,两人才住了手。又见两人虽已罢了手,四只眼睛却是怒目而视,还在喘着粗气。

    "哦,原来两位师兄在这里打架玩呢。我当是我师父回来了。"觉范走上前来说。

    "这么大热的天,两位师兄还在练功啊?"觉远一面拉起衣襟擦了擦汗,一面拿衣角忽扇着风。

    僧满和僧丰对视了一眼,揉着手腕子笑道:"是啊是啊。嗯,天好热,这里凉快,跟我师弟过几招儿。这不还没尽兴呢,就被你们俩搅了。怎么,你们出来接明嵩师叔还接昙宗师叔呢?"

    觉范道:"我师父捎信说了,今晚回寺呢。"

    僧丰见说,也揉着肩臂,斜着眼望着觉范笑道:"喔!蝌蚪罗汉,你鬼鬼祟祟地,是不是想偷我的武功啊?"

    因觉范是他们这一茬儿师兄弟当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家便给他起了个"蝌蚪罗汉"的绰号。

    觉范怔在那,瞪了瞪僧丰:"呸!谁稀罕!你武功高?敢跟伏虎罗汉过过招儿吗?我干嘛要偷学你的武功?"

    僧满见觉范认了真,不觉哈哈一笑:"小蝌蚪别生气,我师弟他是逗你玩儿呢。"一边对觉远和觉范两人扬了扬手,搂着僧丰的肩膀说:"两位师弟,我们先走了。"

    僧丰也说:"是啊,是啊。玉面罗汉,你们哥儿俩在这里等你们师父吧,我们先回了!"

    说罢,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地去了。

    玉面罗汉是师兄们给觉远起的绰号。觉远虽说每天和众僧一起劳作练武,人却生得白净俊美。只是,觉远自己不喜欢这个绰号,女里女气的,还不如叫自己恶面罗汉呢。

    因见他们刚才还是杀气逼人的,这会儿一见了外人,竟然又是勾肩又是搭背的,还有说有笑的双双去了,两人越发疑惑了:他们师兄两个这玩儿的是哪一出子啊?

    明嵩师父出外的这几个月里,柏谷屯的秀秀姑已经来了三四趟了。

    秀秀姑每次来都会给觉远和觉范带些好吃的,炸糖糕,烙油饼,红薯糖。天热了,秀秀姑还给他们师徒三人每人做了一件细布的小背心。秀秀姑给他们带的炸糖糕都快放馊了,师父还没有回来。他们两人发现,这些日子,秀秀姑明显消瘦了。

    后来有一天,师父明嵩回来了,可是,晚上只在寺里待了一夜,教授并布置了觉远一些新的医药功课后,第二天一早,竟带着觉范一起下山去了。

    几天后,秀秀姑再次来到寺院,得知他们师徒两人一同下山时,不知何故,突然当着觉远的面,禁不住泪流满面起来。

    望着一向俏笑无虑的秀秀姑如此伤心的样子,觉远突然悟出来了:连着半年多以来,明嵩师父一直这样不大回寺院,这次又突然带着觉范一起下山,果然是在有意躲避秀秀姑!

    觉远骤然明白了儿女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知何故,他突然觉得心内一痛——唉!秀秀姑她不知道明不明白,其实,事情也不能怪明嵩师叔,只能怪她自己等错了人:秀秀姑不该喜欢上一个出家的和尚……

    在山下柏谷坞秋婆婆原来的那处破败的宅院上,昙宗和乡亲们一起,不仅已修好了两间草屋,周围还扎上了结结实实的篱笆院墙。秋婆婆和觉真搬回草屋后,又在院子里移上和种上了瓜果蔬菜,村里的小姑娘们也送给了无瑕很多花花草草的,左邻左舍的还送来了小鸡小鸭,村里人都爱养羊,又先后给她们抱来了四五只小羊羔,加上小花狗也已长成大狗,看上去,热热和和的,已经很像个家了。

    觉真随秋婆婆回到坞子里以后,又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无瑕。因昙宗俗姓白,无瑕从此就成了白无瑕。

    秋婆婆家原是少林寺的老佃户,打年轻时就开始供养三宝。后来,秋婆婆的丈夫在朝廷开挖通济渠死在水里,大儿子、二儿子先后被征为高丽之战的役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儿子死了,有人说他被乱兵拉去做役夫了……大儿媳妇没有孩子,等了丈夫几年,听说人死在外面,娘家又逼着她改了嫁。从此秋家就只剩下婆婆孤身一人了。几年前,秋婆婆上山砍柴时摔倒,幸好遇见明嵩师父,才算捡了条老命。

    虽说朝廷对阵亡遗属有免征赋税的诏令,可是,官府的人说秋婆婆的二儿子当了反兵,虽说她丈夫和大儿子是死于国事,也不能给她赈济了。秋婆婆年老体弱,加上腿疼病时常发作,不能再租田为生了。昙宗和寺里的众僧原都认得她,怜她孤苦无依,破例将她收留寺中。

    秋婆婆带着无瑕回到庄上以后,寺里的众僧做完功课后,都会赶下山来探望她们一番,或是捎来一捆柴,或是帮着浇浇园、打打水。村庄里的乡亲们得知秋婆婆带回的孙女,原是昙宗师父出家前的孤女,都打心里爱见得很。村里的小姑娘也都跑来,教无瑕绣花纺线的。家里成天笑声不断。

    乡亲们好不羡慕秋婆婆,都说她一生行善拜佛,虽说受了大半辈子罪,晚年平空得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孙女,还被柏谷寺的众僧像侍奉亲娘一样照顾,真是菩萨显灵了。

    自从师妹和秋婆婆离开山寺,觉范也跟着明嵩师父下山以后,觉远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

    当初,师妹捡回的那只瘸腿小花狗,眼下已经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花狗了,如今也随秋婆婆和师妹下了山,成了祖孙两人看家守院的忠实护卫。觉远每次到庄上探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大花狗大老远地就能听出是他的脚步声,一早就在篱笆墙里又是跳又是叫的。有时秋婆婆和师妹门开得慢一步,它竟能一跃而跳出半人多高的篱笆,跑出来迎接他。

    师妹的头发眼下已经蓄长了,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襦袄,青布镶边的宽脚裤,脸色越来越红润,人也越发明眸皓齿了。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小哑巴师弟,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好看了。

    师父这段日子因忙着寺里收佃租的事,顾不着下山照顾师妹和秋婆婆。觉远便遵师父的嘱咐,每隔三两天便要下山一趟,或是帮着把缸里的水打满,或是打些山柴送到家里。

    师妹一下变得爱说爱笑了,现在,她不仅叫昙宗"爹",甚至也直呼觉远和觉范两人为大哥、二哥了。人又聪明又勤快,跟着秋婆婆和村里的闺女们学会了绣花纺线、种菜做饭,还亲手为师父和觉远缝衣做鞋的。刚刚还在初夏,便和婆婆商量要给爹缝棉袍,要给哥做夹袄的事来。

    从记事起就成了孤儿当了和尚的觉远,不知何故,心下竟开始依恋起这个世俗的"家"来。隔几天不下山,觉得便有些怅然若失的。而每次下山,家里的师妹一听到大花狗的叫声,便会跑出屋来,站在小路上翘首以待;每次他一到来,便欢天喜地的,好像久别重逢似的。而且只要觉远一回来,便要留他在家里用饭,变着花样让给觉远做饭:素饺子啦,烙油饼啦,豆腐干炸酱面啦。

    师妹爱看觉远吃饭的模样。一面看着他吃饭,一面说爹怎么着,哥怎么着,奶奶怎么着,听得觉远心里热热的,眼里也热热的,直想流泪……

    每当离开时,他也感到,师妹那双碧潭似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无言的依恋……

    日子久了,觉远开始发现:每当他再来看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师妹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的时候,不知何故,他竟开始感到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好像不敢再直视师妹那双深碧的眸子了。

    回到寺里以后,师妹那双温柔依恋的笑眼,会一直追着、跟着,一直跟到寺院、闯入他的心间。

    夜半子时,每当他翻来覆去难于入睡,思念师妹那好看的俏笑的眸子时,便开始惊骇地省思:自己这样子,算不算是动了凡心了?

    再细细想想,便开始有些惶恐的感觉。他开始有些理解明嵩师叔了,也明白他为何会躲着秀秀姑了。

    于是,他也开始有意克制自己,命自己尽可能少往山下跑了……

    早堂功课结束后,觉远来到牲口棚,一边帮开心罗汉普胜师叔轧草,一边聊着闲话。

    俗话说,"寸草轧三刀,无料也上膘",觉远和师叔两人把秸秆轧得又碎又齐,轧草时,师叔看出来觉远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便问他,是不是觉范随他师父下了山,秋婆婆和师妹也搬回庄里住了,觉得有些孤独了?

    觉远点点头。

    普胜师叔说:"其实啊,咱们做和尚的,首先要做到能耐住孤独和寂寞才行。只有耐住孤独了,身心才会清净,然后才能修成正果。怎么才能让身心清净呢?除了念经持戒和诸般功课之外,还得想法子累自己、饿自己、冻自己、苦自己才行。"

    觉远觉得,普胜师叔这番话,和师父昙宗教自己第一堂课说一样: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修的就是一个慈悲。人的天性都是懒惰的,练的就是一个赶早。人的心性都是贪婪的,坐的就是一个清净。只有不惜肉身,不贪功名,功夫在身,佛祖在心,人才能无私无畏,才能慧根透彻,才能炼就出金刚法力降妖胆略……

    普胜师叔又说:"我以为,出家人,特别是咱禅宗弟子,其实,最首要的一样修持,就是凡事都能放得下。放下了,诸般苦恼和相累便去了十之八九。之后,不管参禅悟法也好,济世度人也罢,最终才可得证圆满,往生极乐……

    觉远正在听师叔谈禅说法,忽见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瘸着一条腿,一颠一拐地一头闯了进来。

    普胜师叔一面起落着轧刀,一面戏谑道:"嘿,花花,昨晚又采到什么香花奇草了?腿怎么瘸了?不会是被狐狸精花妖精的咬伤了吧?"

    花花和尚哈哈大笑,就势往旁边的麦草堆上一歪,从怀里掏出一支黄色的酒杯花拈在手中,一面嗅,一边笑道:"师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嘛。反正,我是不会枉担了花花和尚这个虚名的。"

    说着,一面摇着酒杯花,一面问他:"哎,师兄,你知道明嵩师弟现在哪里不知道?"

    觉远注意到了,今儿花花师叔手里所拿的酒杯花,也是一种有毒的花。他不明白,花花师叔为何总喜欢采摘这些有毒的花?

    普胜一笑:"他啊,这一段几乎老不沾家,谁知道这会儿又游到哪儿去了。"

    花花和尚说:"上次灵宪出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不行,我得找他讨点药。你还真说对了,昨晚我还真的被畜牲给咬了一口。不过不是狐狸,而是一只恶狼。"

    普胜摇头叹道:"师弟,你呀,迟早有一天被人打断了腿,或是要了一条小命,你就知道刀是铁打的了。"

    花花和尚哈哈一笑,却止不住吸了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觉远突然看出来了,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头。他转脸问:"师叔,伤得重吗?"

    普胜师叔知道觉远眼下的医术虽不如明嵩,然因他悟性极好,又是好学苦练的,禅武医三样功课也已很是了得了。一般的伤啊病的,都能独自诊治了。见觉远如此询问,普胜突然也觉得花花师弟今天来到牲口院后,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再没起身,不似平常,见了活就干,有话就说的样子,突然觉得,智守今天的伤势不会轻了!

    想到此,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轧刀,径直走到智守跟前,蹲下身子:"师弟,来,让我看看。"

    花花师叔智守捂着裤腿,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找不到明嵩的话,待会儿我自己找点龙骨粉先撒上好了。"

    觉远这时也蹲到了智守师叔的跟前:"师叔,这次你的伤,只怕光有龙骨粉已经治不了了。"

    智守惊异地望着觉远,"咳!你这小子,几天不见,长本事啦!你怎么知道龙骨粉治不了了?"

    觉远也不答话,一面让普胜师叔到墙上取个驴扎脖来,不由分说垫在了智守师叔的伤腿下,一面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智守师叔的绑腿带,捋开裤腿那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师叔的一条腿,虽有一块长布缠了好些道子,血却仍旧不停地向往外渗着!

    因他今天穿了件宽大的缁色衣服,所以,虽说血渗在裤腿很多,觉远和普胜师叔却没有看到。

    觉远一层一层地解开缠布一看:只见一个两三寸多长的一个大血口子往外翻着血肉,破布一松,鲜血即刻突突冒了出来。

    分明是被刀剑所砍!

    觉远也不说话,他让普胜师叔再垫高了一些智守的腿,普胜师叔眼瞅着智守的伤,嘴里倒吸着凉气,惊得声都变了:"佛祖!这这,这是咋弄的啊这?"

    因动了伤口,智守师叔此时疼得满脸虚汗,他咬着牙、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觉远双手颤颤地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来,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红布包,将里面的药面翻出来,往智守师叔的伤口上撒了一层,又从布囊中的一个纸包里取出一叠白细布条,将伤口一连缠了好些道,扎得牢牢的,见血不再往外渗时,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从药囊的一个小葫芦里倒出指肚儿大小一粒红色药丸来,拿水瓢在牲口棚的水缸里舀了一点水,服侍智守师叔服了药,又交待说:"师叔,这几天,你可千万不能乱动了。明天这时,我再喂你吃一丸药,后天这时,我再给你换一次药。"

    智守师叔咧着嘴夸道:"嘿!真没想到,玉面小罗汉儿竟然出师了?咳!你还别说,经小罗汉儿这神药灵丸的一降,我这伤立马就一不疼二不痒了。你看,血也不往外渗了。我看,你以后也别叫什么玉面罗汉了,改叫止疼金刚得了!"

    觉远收拾着药囊,呵呵一笑。其实,他知道智守师叔说这话是夸自己呢。不过,他说的伤口此时一点都不疼也是假话,疼得轻了一些罢了。那是因为,药里掺有他跟明嵩师父学配制的麻沸散,此药是专门用来麻醉和止疼的。

    明嵩师父下山时交待自己,说此药配方甚难,只有见了重伤时,才能使用。他看智守师叔今天的伤势着实不轻,这才拿了出来。

    普胜师叔一面帮智守扎好了绑腿,又替他穿上鞋,一面叹道:"唉!师弟啊师弟!不是师兄唠叨,你说,出家人本当六根清净,前缘尽释的。怎么你始终放不下红尘世间的那点私仇?为此,不知被罚跪了多少香,挨了多少戒板。今天你只是伤了点皮肉,再这样子乱闯,闯出大乱子,送了命,你才肯罢手不成?听师兄的,放下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啊!"

    花花罗汉智守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

    他怎么能够放得下?

    高龙城外,他曾有过一个家。那个家毗邻刘涧河,挨着河,祖上给他们留下有七八亩旱涝保收的良田。他们一家四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曾经那么其乐洋洋。爹,娘,哥领着七八岁的自己,在自家的祖田上精耕细作,颇算得衣食无忧。秋天,哥领着他在大片的荞麦花丛中捉迷藏、逮蝈蝈。春天,娘带着他在豌豆地里摘豌豆。上元日,娘还会为一家人包掺了麦面的荞面饺子吃,蒸荞面枣花馒头……

    可恨,高龙城里有个恶霸,他仗着两个兄长在官府做官,把周围临河的坡地一片又一片的全都霸到他们家了。末了,只剩下花花罗汉家这片地。那恶霸变尽花招儿,一会派人许以重金,花花罗汉家不卖,一会又说要修河坝,把花花家地上的土掘得东一坑西一洼的。后来又许以别处的土地。可是,土地是庄稼人的命,而旱涝保收又毗邻河畔可以临水浇灌的土地,更是庄稼人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聚宝盆。

    爹娘死活同意。为了死保那几亩良田,末了,爹死了,哥也送了命,地依旧没能保住,他和娘因被人追杀,只能背井离乡投亲靠友……

    娘带着他逃出了老家后,又气又病,末了,睁着两眼、抓住他的手离开的人世。他出家少林寺,目的只有一样:习一身好武,报此血海深仇……

    毕竟是出家人,他没敢杀生。然而,十几年里,郑三霸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傻大憨粗的,突然变得见了人却只会说:"嘻嘻,一朵花、两朵花。"百姓表面说,是得了"花痴"病了,心里却无不解恨,觉得是郑三霸的报应。另一个儿子几年前从外面逛庙会回来,突然变得又哑又傻,连一朵花都不会说了,嘴角成天挂着一滩涎水……

    然而,罪魁祸首的郑三霸却生性狡猾,设防甚严,花花罗汉几番出手都被他躲过,后来又几次被他所伤,至今还在坑害乡里……,

    恶人不除,他岂能就此罢手?

    智守每每念及恶人,直觉得全身汗毛都直立了。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说:"师兄!说是放下放下,其实,这个世上真正能放得下的又有几人?师兄你也莫说我了,其实,虽说师兄你并未因个人私事而牵系,你做的那桩事,也算是为着普救众生,可是,终究还是凡尘世间的俗事啊。还有,大师兄慧玚和二师兄昙宗,我看,他们也不能够真正放得下。还有,明嵩师弟,竟然跑到战场上去普度众生去了。你们一个人心里面的那种挂碍啊,其实远比我更沉重,也更让人惊心呢。你们那才是更大的执着啊。"

    普胜师叔摇摇头:"唉!可惜!刀剑难止,水火难破,百谏不从。那晚,火起之时,大风骤停,天欲亡之,人力奈何?已非我等可以挽回的事了。"

    觉远一面收拾着药囊,一面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只知个中藏着莫名的玄机,却不知他们所指何事?什么是更沉重更惊心的执着?还有"火起之时,大风骤停"又是藏着什么玄机?降龙罗汉慧玚师伯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挂碍呢?

    更让他吃惊的是:明嵩师父不是带着觉范下山朝山云游、普度众生去了么?怎么会跑到战场上了呢?

    真不知,原来,师父师叔他们私底下竟然揣着这么多令人惊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