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方丈天缘大师万万没有料到,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不久,乾元教的人会再度闯入少林重地。见他们唯寥寥数十个人,竟敢贸然来此挑衅,不知又要搞甚么鬼。听闻教主秦右江要方丈出来答话,方丈天缘大师、达摩院首座天玄大师、罗汉堂首座天生大师、戒律院首座九若禅师、藏经阁主事天孽和尚及九重等一干僧众共百余人出得大雄宝殿,集结于殿前空地之上。
天缘合什一礼,慈和地说道:“秦教主,贵教劳师动众,二度驾临本寺,不知有何贵干?”
秦右江手捻黑须,朗声笑道:“天缘大师,你集结了各院堂首座及这许多僧人来迎,也很给在下面子么!嘿嘿,大家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目今,少林武当并称武林的泰山北斗,傲视天下已数百年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少林派独霸武林盟主这个位子如此之久,也早该让贤!本座此来,正是欲向方丈你讨要武林霸主一位。”
“善哉!善哉!”天缘暗道罪过,念了声佛,“秦教主此言差矣!少林寺享誉千年,为世人所推崇,却从未曾自认是甚么武林霸主。我看施主你贪欲缠身,名利之念过重,实应及早回头,莫要陷入太深。”
秦右江闻之,拂然怒道:“甚么施主不施主的——本座此来只为讨要东西,却非施舍东西!老和尚,如果你们少林寺能乖乖地归顺本教,本座保证不会为难全寺上上下下大小僧侣;否则的话,嘿嘿,恐怕佛门圣地要沾上血污了。”
天缘呆了一呆,旋道:“阿弥陀佛!归顺也好,不归顺也好。虽然佛劝众人与世无争,可少林就是少林,既不对别人颐指气使,也决不为他人呼来喝去。”
秦右江脸上傲气稍敛,恨恨说道:“老和尚!那你是决意不肯归顺本教的啰?”
天缘垂眉念了声佛,秦右江冷笑道:“好!好得很!那本座今日血洗少林,可怨不得人了……”
他话没说完,那戒律院首座九若禅师跨众出列,晃了晃手中戒刀,双眉上飞,虎目圆睁,如天兵天将一般,厉声喝道:“姓秦的,当日你派手下于武林大会上毒害众武林豪杰,若非那姓沈女施主一番胡闹,可不知有多少人要吃苦!倘若由你等邪魔歪道主宰武林,天下还有太平时日么?哼哼,血洗少林?贫僧倒要看看,你们这寥寥数十人,凭甚么血洗少林!!”
九若乃天缘已故的师兄天明禅师座下弟子,他的年纪虽轻,却早位居少林戒律院的首座。其人性烈如火,行事严决,处办起戒律院的事儿来向不容情。再加上他容貌威严,肤色黝黑,故那些入寺不久受过轻惩的小和尚们,背地里全管他叫“阎罗大师”。乾元教教众见这“阎罗大师”身材高大,魁梧健硕,目光炯炯,凛然生威,不由神为之夺,心中惴惴。
两边默然稍许,乾元教内一名女子忽道:“奴家曾听闻少林九若大师的‘燃木刀法’精妙绝伦,罕逢敌手,早想登门请教。不知大师可愿赐招否?”
九若循声望去,见对过一名少妇跨列而出。观其一身粉色衣衫,裙摆轻飘,白绫曼飞,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带微笑,美艳娇媚,直如出尘仙子一般。
九若见之,心头一震之际,洪声喝道:“贫僧虽恨魔道奸邪,却从不与女子动手。
施主还是退下吧!!”
那女子闻听,掩口一笑,把眼四望,秋波横溢,将众多少林弟子都看得傻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名和尚不轻不响地说道:“那位女施主可不就是上回大闹少林之人么?”
九若及众僧闻之一惊,仔细看时,果然便是当日名动天下,连诓二教的奇女子沈惜玉!那粉衣少妇被这句话说中了要害,突然止住笑容,脸上涨得通红,瞥了眼怒气冲冲的教主,静默半晌方道:“那……那个人是我的孪生妹妹沈惜玉。小妇人夫从徐家,贱名怜香,望九若大师不吝指教,莫要推脱!”
她话音甫落,左袖一挥,那缠于臂上的白绫骤然如同活物一般,直朝九若插来!九若骇异之下,尚自不及反应,白绫尖端却已指向喉头。他情急之中,脚下发力,猛然望后飘去。谁可料知,他的身法固然快极,然白绫竟是如影随行,始终在其喉前数寸不放。九若转过刀刃,反手一招“长日圆”,当地一声,将白绫前端磕开。
白绫被刀撞得乱了路数,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其前端系了两柄短刀,所以沈女方可令此等轻盈之物任其指使,灵动自如。沈怜香的武器可归于软鞭之类,然要将软鞭练到心之所向,鞭之所向,可算是件极难之事。少林众长老见乾元教中区区一名女流之辈,居然能有如此造诣,除心下暗暗称赞之外,又隐隐有些担心。尽管对方只有数十余人,但看他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必定有所准备。邪魔外道出招向来不需忌讳,今日他们究竟要耍甚么把戏,众高僧便是再过聪明,可也不得而知。
九若平生最看不起弱质女流,故全未将沈怜香放在眼里。而现在第一招下,自己堂堂戒律院首座,就被对方攻了个措手不及,当着少林众僧出丑,实是狼狈至极。如今吃过一亏,其心中再不敢存小觑之念,一张黑脸烧得通红,三步上前,一气连砍出了三四一十二刀。“燃木刀法”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最讲究一个“快”字。据说,这门功夫练到极深之时,于木柴边凌空虚劈,可以将其点燃,故名曰为“燃木刀法”。
九若和尚悟性奇高,人才四十不到,便已将此刀法练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沈怜香眼见对面满是刀影,大吃一惊。足尖点地,转身纵开。她人背向敌方,疾飘而去,然两根白绫如长了眼般,径自倒飞回来,直戳九若胸前“膻中”、乳下“天池”二穴。九若口中赞了声好,把刀于眼前画了个圈,铛铛两声,震开双刀。
他一招占先,当仁不让。手上戒刀一翻,又自反画一圈。却见两根白绫从中断绝,绫上短刀直飞出去,插在地下。
需知,白绫乃是轻柔之物,无所凭依之下,除非神剑宝刀,否则决然不可轻易将其割断。九若此举所以成功,全赖他“燃木刀法”迅疾快速。
沈怜香乍见白绫断绝,身于半空里忽而转回,劈面一掌,反攻敌手。九若见其变招如此之快,心下也不得不佩服。然对方既是敌人,无须手下留情。他嘿然一步踏前,出手间又是一十二刀。天缘远远观其出招,刀刀指人要害,戾气太重,与佛法大相违背,不禁连连摇头,暗自叹息。
九若戒刀来得极快,沈怜香双脚离地,力已弥末,眼见无从闪避,就要成为对方刀下亡魂。紧急关头,在九若重重刀影之中,现出白光数道,只闻铮地一声脆响,立时遂半截刀身飞出。九若手腕为他人内劲震得发麻,不及思考,愕然而退,连连望后跃出数步方歇。待其定下元神,唯见一名乾元教徒拦腰搂住沈怜香,一手攥把灿烂眩目的长剑,稳稳立在眼前。他垂目望了望手中只剩一半的钢刀,立掌念了声佛,徐徐赞道:“施主好剑!”
九若这一句话,既是赞对方的剑法高超,也是夸他的宝剑非凡。想自己凭了一手“燃木刀法”名噪江湖,从前下山除暴安良的时节,没人能够接得住其四刀以上。今日来人举手间便破了他的绝技,如何不令其震撼莫名?阎罗大师仔细打量来人,见对方五十上下年纪,神气内敛,双眉低垂,眼中非正非邪,显然是个内家高手,不由合什问道:
“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那人安慰了几句犹自惊魂未定的沈怜香,恭敬地揖手答道:“在下乾元教太阳星君徐崇,见过各位大师。”
众僧见他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全然不似奸邪坏人,不禁各还一礼。那天缘方丈将他看了半日,隐晦的眼中又自放出精光,沉声问道:“老衲敢问徐施主——今年二月间来敝寺借走‘属镂剑’的,可是檀越您?”
徐崇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大师太客气了。这个‘借’字不妥,说个‘讨’字才是真的。”
“哦?此话怎讲?”
“‘属镂剑’乃家师当年血战五台遗留之物,现由其座下弟子要回,也是天经地义的。”
众僧闻之,俱各一惊。那天缘禅师道:“莫非令师……”
“家师俗家姓胡,双名上铭下官的便是!”
“当年令师不是已然作古,怎么会……”
“哦……大师是看我年岁不对,不可能于当年拜师学艺罢?这个问题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师尊当年为人掌力所伤,只是昏死而已,其实并未气绝。待他醒转之后,悄悄下得山去,才又收了我这个不肖的徒弟。”
“此话当真?”
“他老人家现在尚且安好。你看,这位便是家师了。”
天缘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见白衣教徒之中,有一老一少两人的服色与别的不同。再定睛细细一瞧,居然就是当日上少林打听乾元教下落的老少二人!天缘方丈错愕之余,猜想那年长的老人应该就是胡铭官了,遂合什礼道:“原来老檀越便是当年驱走邪魔的胡大侠,怨不得功力会有如此深厚。那日老衲不问缘由,贸然出手,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石泉上人知道他这是提及当日一拂夺剑之事,微微一笑,慈和地说道:“不敢!惶恐!!”
天缘续道:“胡……前辈是否知晓?这位乾元教秦施……那个先生,承继了当年卡多、缪哈尔的阴阳魔功?乾元教志在雄霸武林,颠覆江湖,老前辈与令徒怎会站在这秦施……先生的一边?”
石泉上人见他误会自己投靠了乾元教,如果换作家洛,恐怕早要立即就与魔教划清界限,申辩解释。然其早已看破红尘,不问世事,却也不愿多说甚么。秦右江冷冷说道:“甚么湿先生、干先生的?本座实话告诉你吧,徐崇他虽是胡先生的徒弟,然其与在下志趣相投,胸怀齐天大志,现在已是我乾元教的太阳星君了!说起胡老先生么,本座只不过是欲带他来此观摩,看我圣教如何一举拿下少林这座千年古刹、武林至尊的!!”
陈家洛张口欲言,被石泉摆手制止,将他拉退在了一边。
天缘等少林僧人心下奇怪,这胡铭官既然不是乾元教的同党,凭其如此高深的武艺,为何不再次出面阻止魔教兴风作浪?难道他这全是为了不与徒儿翻脸,才会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他们不明内情,哪里知道,此二人已中乾元教的“香食木”之毒,如今内力涣散,爱莫能助。便是石泉没有中毒,倘若他的徒弟有难,会不会与少林为敌,还是个未知数呢!
少林和尚们还在默想,那头的太阳星君徐崇却将手中长剑一舞,朗声说道:“九若大师,在下曾蒙恩师指点‘九天玄女剑法’,傲笑天下,罕遇敌手。适才见大师刀法精妙,很是技痒,如今替代内人,想与大师切磋一番。”
九若此刻手上没了兵刃,无奈之下,只得苦苦一笑。那徐崇突然转过身去,弓身禀道:“教主在上,属下现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教主成全。”
秦右江极为看重徐崇,见他在少林众位高僧面前表现得如此潇洒坦然,为本教争了脸面,心下赞许之余,不禁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是,”徐崇拱手道,“九若大师被我毁了兵刃,属下想向教主借那‘玉树宝刀’一用。本教双宝,乃是属下手中的‘庭花剑’与这‘玉树刀’。如今本教既要扬威少林,自该让天下人见识见识这两样宝物。何况‘庭花剑’锋利无比,若我就此便与九若大师较量,未免占了便宜,想非教主所望!”
在场之人见其如此托大,都是不觉一怔。秦右江武功极高,生来狂傲,最要面子,却是哈哈笑道:“说得有理!有理!好,狄宣,将咱们的宝刀递给九若大师!”
炎德星君狄宣缓缓走到九若面前,双手递过“玉树宝刀”。九若见此刀通体纯白,便似玉琢一般,忍不住暗暗纳罕。起先,他人尚在犹豫,到底自己该接还是不该接。然后来转念一想,这徐崇既是胡铭官的徒弟,所使的什么“九天玄女剑法”,多半也便是当年胡铭官击退缪、卡二人所用的剑法。如今之际,可能关系少林寺的生死存亡,自己硬逞英雄,死要面子,实不会带来半分好处。他生与邪道不共戴天,此刻令之接受对方的“好意”,让他更比剜心还要痛上十分。不过九若终非粗莽之人,知道孰重孰轻,其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将刀接了过来。
徐崇待狄宣退下,方自笑道:“九若大师,在下得罪了!”他这一句话方丢下,手中的庭花宝剑已作一道白虹,如雷如电,径刺过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前度刘郎今又来”,摘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刘郎”此地当指乾元教主秦右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