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落死了。
死在团卫生队。早晨六点钟从救护车上抬下来,送进急救室。卫生队人员全部出马,药品、器械、血液准备齐毕。救护室的门严严管着,随车来的连长、卫生员被隔在室外。
十分钟后,卫生队长从急救室走出来,望着赵林肩上的军衔,说你是他的连干部?
赵林说我是连长。
人早死了你还送来干什么?队长半喝半解释,军事干部难道连这都不懂,子弹打在心脏上,人马上就死亡。快回去准备安葬吧!
卫生员留下守尸体,赵林折身回连队,去是坐卫生队的救护车,回来是步行。其时东方已经红亮,太阳灿灿一回,从地平线上跳荡出来。豫东平原的秋后,庄稼大都收割已毕,放眼是无际的开阔。马路上车少人少,日光如流动的金水。远处的薄雾,在日光中呈出银白。铺在田地中的玉米杆儿,仿佛要溶化在光里,颜色暗黄暗红。光秃而寒凉的田野,散发着深秋的甜味。渐渐清澈如滤的空气,使得平原慢慢扩展得广漠无边,似乎一切都朝远处飘去,也召唤着人心到大地的金亮边沿上,去触摸那粉亮的暖气。在这个时候的风景里,赵林忽然心头有了轻松,如不该来的人突然来到了,来到了你便得面对他,接待他。一夜的紧张,在这阔亮的风景中,缓缓地散淡。人是死了无可挽回了,剩下的是如何收摊子。正如下棋,真正输了,要比难输难赢的僵持使得人轻松。
反正夏日落已经死了。
死了也就没有办法了。
你赵林下一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就任凭发落吗?
能把我发落成什么样子呢?
那要看夏日落为了什么原因去自杀。
我有责任,但没有直接原因。
人毕竟死了,就这样也得降你职,处理你转业。
正走着,赵林身上颤了一下,他把步子淡下了。要再降一职他就是副连,再处理转业他—切就完了。他本来已经副营了。副营长已经当了半年零七天,家属随军的手续正在办,办完他一家就再也不是农民了。就这个时候,他回家接老婆,见老婆扯着女儿在村头车站等着他,肚子鼓鼓的。下来汽车,他盯着老婆的肚子看,老婆朝他笑了笑,说我又怀孕了,就你上次接兵路过家。他很扫兴地提着行李往家走,说怀孕了还不赶快做掉,老婆说人家说是男娃。他突然立住步,谁说是男娃?县医院。医生说?机器照的。他又起步往家走,夜饭没有吃,睡下也没动老婆,可到下半夜,他冷了从床上坐起来。
“喂,确真是男娃?”
老婆也没睡,“确真是。”
“那你抓紧生。生出来把他户口转出去。”
“女儿呢?”
“留在家让她奶奶偷养着。”
“那就苦了女儿啦。”
“谁让她是女娃儿。”
老婆就生了。老婆又生了个女娃儿。老婆生完办随军手续时,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知道了,三天不到,来了一纸命令,他由副营降为正连职,取消老婆随军资格,接到降职命令时,他什么也没说,回去抓住老婆就是两耳光,又一脚将老婆从床上踢到床下。现任团长是他参加南线战争时的连长,团长找他谈话说,你那么想要男孩子?他说你们城市人,不知道男孩对农民多重要。团长说还有啥要求?什么也不想了,他说我将功折罪干,把三连带成全优连,有机会还把我弄成副营长,我把老婆孩于的户口转出来。团长说你干吧。他回到三连,一干就是三年,三连果真成过全优连,然这三年干部调整齐全,全团役有副营职的位。追星赶月熬到这时候,才听说营连干部要调整,夏日落却不明不白自杀了。他的一切也都完了。
夏日落你害了我赵林!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芒一杆一杆照着他。马路上汽车多起来,轰鸣声把早晨的清静搅得极浑浊。出工的百姓成群地从他对面走过来。他忽然觉得很孤单,仿佛一个人守着一条被打得残断不堪的战壕。他知道这战壕他守不了太久啦,很快会落到敌人手里去。他也会落到敌人手里去。寂寞使他无奈,他不想再打了,他想束手就擒,把战场让出去。那时候,也许敌人可怜他,兴许会放他一条生路。会的,人总有同情心。他就有。他打了老婆两耳光,把老婆踢下床,老婆哭了,他又去替老婆烧了一顿饭,把饭碗端到老婆面前。是的,人怎么会没有同情心?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指导员骑着车子,夹在人群中走过来,到他面前突然刹了车说老赵,我就是去接你。
赵林收住步子,望着高保新脸上的平静。
“夏日落死了。”
高保新调转车头。
“知道啦。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都在连队,要你我汇报情况。”
赵林说走吧,我来带你。高保新推着车子,说走走吧,抄近路,我来接你就是想和你走走。于是,他们从马路拐入一条小道。小道沿着一条小河朝前伸。河水干了,河底枯裂。小路又窄又直,象绷紧的皮条,路上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润了一夜,软软绵绵,很有韧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断打在他俩的脚上,鞋都湿了,阴阴的凉。太阳却在他们脸上晒出温热的舒适。他们谁也不说话,并着肩走,路窄了赵林就走到河岸上,不时把碎土蹬掉一脚。有麻雀从头顶飞过,落在干河边的柳树上叫,音色很翠。
赵林说:“真他奶奶倒运!”
高保新扭了一下头。
“刚才才知道,营连干部这月就调整。”
赵林放慢步子。
“夏日落害了我们。”
高保新也把步子放慢。
“本来团党委这次把你我都要动一动。”
赵林立住。
“现在呢?”
高保新立住,说现在……他说了半句,又推车往前走。赵林跟在他身后。说夏日落害了我们。高保新说人死了,再说也没用。现在事情明摆着,不管他是什么原因死掉的,人是死了,我寻思留给三连的,要么是你我各记过一次,或各降一职处理转业,把正连位置让出来;要么是你我由谁把责任多担些,记过降职一人全担了,再让组织处理转业,这样能保全一个人。高保新这样说时,不停地走路,脸直直地挺着,太阳把他的脸照得亮堂,有一种红艳的光彩。
四野无人,就他们两个。阳光在田野上,不再像早先那么清丽,显得有些粘稠,如一团黄水。有狗在地里跑来跑去,相互嘶咬,叫声传出很远。营房已经能够看到,红房子在远处如一块块脏旧的红布。赵林不知道高保新后边的话是啥含意。搁伙计当然要有难同当,责任分到两个人肩上自然都小些,要一人挡责任,那奶奶还算啥伙计,啥朋友!不消说也是人命案子出来了,便是偿命也连长、指导员并肩上。然指导员的这个话,使赵林一转念,觉得也在理。比如他高保新把责任揽下来,只消说夏日落这件事情全在我,是我思想工作做得不细致,他交了三份入团申请书,还没轮到他入团,他一时没想开,我又没及时找他谈心,他便盗枪自杀了。就说这么几句话,我连长就可以解脱了,兴许这样,团党委还真的能继续考虑晋升我为副营职。退一步说,既便不晋职,我也已军龄十四年,不让我转业,再熬到明年底,也就符合了干部军龄十五年,家属可以随军,农业户口可转为非农业户口那条要命的军规,我赵林也就一样可以把老婆、女儿从农村带出来,让她们成为城镇居民了。心里转出这念头,赵林身上惊一下,眼巴巴望着走在前面的高保新。
“指导员,难道处分了我们就一定要转业?”
“处分了我们还让我们占位置?我们转业了,一个营的副连、正排流动就活了。”
显摆着,我赵林是受过降职处分的人,这次再受处分,团队死也不会再留我。我走了,副连长可以顶上来,副连长工作也便心安了。副连长腾了位置,一排长顶上他也心安了,这样三连的干部棋盘全活了。然我走了我一生就全完了。一家几口全完了!你赵林经不起这个处分了。你不像指导员,老婆是城里人,岳父是副县长,不需要想老婆孩子的户口啦。可你赵林不行。要指导员把这个责任一揽就好了,事情便有转机了。你得和指导员说一说。他会同意的,就是求他也要说一说,事关全家人的后半生。
赵林步子加快了。
“我说指导员……”
高保新突然收住步,车转身,望着赵林,眼睛漂移不定,仿佛不敢和赵林对脸看。
“老赵……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赵林盯着高保新的队
“你说吧。”
“成与不成你别生气。”
“你说就是啦。”
“你不是想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弄出来?”
“……”
“我说这事不难办。”
赵林眨了一下限,眼睛瞪大了,
指导员说:“大不了花三千五千块。”
赵林问:“钱从哪来?”
指导员说:“我给你五千。”
赵林把脚向前动半步:“你把话说清楚。”
指导员说老赵,我不隐瞒你,这次团里让我到三连当指导员,就是想让我熟悉一下连队,这批一次调到教导员的位置上。你反正已经有过一次降职处分了。把夏日落死的责任揽下来,大不了他再记你一过,降你一职,让你转业。你转业了我给你五千块钱,你照样能把老婆的户口弄出来。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赵林脸上猛然挂了一层笑。
“五千块钱能办三个农转非?”
指导员脸上急出一层黄。
“我家就存了八千五百块,你要全给你?”
赵林把笑收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想当教导员!”
“你反正没有前途了……”
“你要我怎么说?”
“我已给营、团党委说过了”
“说什么?”
“我说夏日落有三条死因,一是上一周他队列走不好,你批他过份严厉了;二是连队行管不细,枪库窗子插销没插结实,分管行管的干部也没检查;三是我思想工作没跟上,和夏日落谈话的次数还不多。”
“老高”,赵林死死盯着指导员的脸,目光黑硬,嘴唇呈紫色,“我批评过夏日落?”
“老赵,”指导员目光极软绵,“与其害了咱两个,不如害一个,横竖你受过处分了。”
赵林说:“你把我看错了。”
指导员说:“你好好盘算,给你一万块钱呢?”
赵林说;“我爱财。可我不忍看着你比我活得自在。咱都是从农村入伍的,你凭啥在这个时候踩我一脚呢?”
指导员说:“老赵,我求你还不行?”
赵林说:“走吧老高,都是党员,要实事求是。”
话落音,赵林真走了,步子快极,如昨夜从操场回连队。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到身后,又怪又长,如一条黑布。指导员在他身后赶不上,便骑上自行车,追到他身边,说老赵来坐上。赵林没扭头,说你走吧。指导员说我专门来接你,团长政委等着呢。赵林便坐上了自行车,太阳把他俩的影子揉成团。指导员的车子骑得很熟练,一会就到了营区前,他说老赵,我说的话你再想想。赵林说我正想着,有一点你放心,我不会陷害你,都是党员,要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