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北和娟子已正式离婚了。
那天,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站住,四顾茫然,两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伤感。刘东北的手里捏着两张离婚证。似乎是为了找点事做以掩饰内心,他拉开手里的皮包把两张离婚证放了进去,想想不对,又拿出一张来给娟子。"应当是一人一张啊。给你一张。"笑着,笑得干巴巴的。
娟子笑着接了过去,打开来看,"咱们这就算是离了?"
"可不是就离了。"
"这么简单。三言两语,盖上俩章——"
"——两个相亲相爱的人从此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娟子一直强作笑颜的脸霍然变色。二人沉默。片刻,刘东北低声说:"对不起……"娟子摇头表示用不着对不起。刘东北把头向西一摆,"走吧,上车。我先送你去单位。"他的车停在西边。
娟子摇头,"我今天不去了。我请过假了。你走吧,我去那边超市转转。"把头向另一个方向一摆,超市在东边。
"我也请过假了,不用去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都不甘心就此分手,又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者说,不愿意表达。最终,还是刘东北先开口了。刘东北仿佛很随意地,"要不,我陪你去超市,反正我也没事儿。"
娟子眼睛亮晶晶地看他,那"亮"也许是由于了泪,"……你平时最烦逛商店……"
刘东北试图开玩笑:"现在不是不是平时嘛!"
娟子却一点不笑,直视着他,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最后陪我逛一次商店?"
刘东北忙道:"不不不。虽然我们离婚了,但还是朋友,对不对?是最好的朋友——"他不自然地笑笑,"我是这样认为的,也许你……"
娟子忙连连点头,"我也是我也是!"
刘东北看着娟子,"那还说什么,走吧!"
娟子怔怔地看他,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大哭了。刘东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说:"娟儿,娟儿,娟儿……"娟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东北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耳语,"娟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我、我也是。"
"要不,娟儿,我们复婚?"
"东北,婚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刘东北的脸上顿时一片落寞,凄然。自从事情败露之后,刘东北再也没同任何女孩儿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那个"北漂"后来打过电话给他,打了三次,都被他强忍着"拒接"了。为了什么?为了娟子。为了能配上她的爱,从心到身的开始约束自己。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错了。他真正应当相信的是,破镜不能重圆。相爱却无法相聚,想在一起却必须分离。
在刘东北的力主下,娟子买了套一居的房子,贷款买的,只交了首付。房子是精装修,只需打扫一下就能住。搬家时刘东北来帮着张罗了一天,跑前跑后,爬上爬下,擦窗子擦地,直忙到晚上。晚上,娟子在家里给刘东北做了一桌子菜。
毕竟是过来人了,娟子在烹调上已有了过来人的水准。从前她几乎是什么都不会,包饺子调个馅儿,都得给她妈妈打好几个长途电话咨询。有一次刘东北偶尔说起他妈妈包的猪肉、香菇、洋葱馅儿的饺子多么多么好吃,娟子就暗暗记下了,下决心与婆婆一比高下。不跟刘东北说,暗地里使劲。买来洋葱,买来香菇,不知香菇该怎么吃,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告诉她先得泡,泡开。她就泡,泡开,泡开了直接与洋葱一块儿剁碎了和进馅里,包好一个,先煮出来——尝尝咸淡——一吃,满嘴的沙,忙打电话问妈妈,妈妈听了她制作饺子的全过程后哭笑不得:她的宝贝女儿竟然不知道香菇泡开了之后还得洗!这次再不敢有一点掉以轻心,不光告诉她香菇要洗,还告诉了她怎么洗,放盆里,接上水,用手顺着一个方向搅,一定要一个方向,这样,香菇缝里的沙子才会出来……
这天晚上,娟子为刘东北准备的主食就是猪肉香菇洋葱馅的饺子,还开了一瓶干红。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唉,为我的事儿耽误了你那么多时间。"
"嗨,我一个单身汉,休息日闲着也是闲着。"
"你的女朋友怎么办?"娟子笑着问。
"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刘东北笑着答。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
"差不多。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总而言之,她比我好,是不是?"
"看哪个方面了。这个方面,论听话这方面,她是比你好。娟子,作为一个女孩儿,有时候,你的性格是过于倔强了。"
"以后注意。"
"一定得改。"
"嗯,一定。"两人相视一笑。
刘东北用筷子夹一个饺子放进嘴里,而今那饺子包得,味道比他妈妈的一点不差。想想她这一切的努力一切的苦心都是为他,他却如此深地伤害了她、从此就要失去她,心里禁不住一阵悸痛,同时眼睛就感到发酸,赶紧又夹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赶紧笑:"娟儿,你做饭的手艺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得承认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吧?"
"是是是,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
"唉,好不容易把你培养了出来,刚刚具备了一个贤妻的基本技艺,你就辞职不干了。"
"对……对不起。"
娟子喝得有点多了,开始有点结巴了。面颊粉红,两眼亮晶晶的。刘东北喝得也多了,挥着手,大着舌头,"没关系。……娟儿,以后,我没事的时候,当然,你也没事儿的时候,我还能到……你这里来吗?"
"当然,能。"
"来吃你包的饺子?"娟子点头。刘东北又钉一句,"香菇洋葱猪肉馅儿的?"娟子又点头。刘东北不再说话了,过一会儿,"可是,你要是结了婚,就不会再让我来了吧?"
"你要是结了婚,就不会再来了。"
"你肯定比我先结婚!"
"你比我先结!"
"你先!"
"你先!"
"你!"
"你!!"
吵架一般,然后又突然地谁也不说话了,屋子里静下来了……
宋建平听罢刘东北离婚的全过程打心眼里替刘东北惋惜。
"唉,东北,凭你这么一个思维缜密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就是做,也不该让娟子发现啊!"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一个适合婚姻的人?……其实这话的本质含意是,我不是一个一辈子只能跟一个女人的人。就是说,我注定要做那种事,可那种事瞒个一次两次可以,不可能瞒一辈子。娟子决定跟我分手是对的,因为我改不了。除非她改——"
"人家又没错,怎么改,改什么!"
"改变她的观念。因为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我也没有错。"
"东北啊东北,你真是一个诡辩家啊。"
"怎么是诡辩——"
"好好好,不是诡辩——但是你还是有错,你的错就在于,生错了年代。"
刘东北愣了一下,笑了。这是今天晚上他的第一次笑,"是,啊?我要不是生在这个一夫一妻制的年代,要是早些年生……"
"嗯,弄个皇上什么的当当,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皇后她不仅不敢说什么,还得积极地给你张罗——那是她应当应分的本职工作!"
刘东北笑笑:"皇上咱就免了吧,受不了,太累。"
"那就当地主当资本家!"又一本正经摇头,"不过也晚了点儿。哎,你不妨去阿拉伯国家试试!他们那儿可能还行。"
"咱们俩一块儿?……你懂不懂阿拉伯语?"
"不懂。懂也不去。在这个问题上咱们俩是志不同道不合。我家里这一个我都应付不了,真要是有个三宫六院三房四妾那还不得把我照死里折腾?"
刘东北凝视宋建平,醉眼蒙NFDA7,"哥,你比我惨,我好歹还算是——什么呢——对,罪有应得。你说,你那算是些什么事!"
宋建平默然。
离开娟子新家的那天晚上,刘东北去了酒吧,一个人。之后就天天去,去一个又一个的酒吧,再之后,就在这个酒吧里遇上了这个女孩儿。那时他已在酒吧里待了许久,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默默地喝,显然已喝很多了,眼神发虚。他喝干了杯中酒后,又给自己倒酒,手都哆嗦得对不准杯子,一点也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儿始终在注意着他,他的年轻帅气与
他的孤独沉默十分不谐调,因而显得神秘,显得有"故事",在酒吧的喧闹嘈杂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但她始终没有过来,想他肯定是不愿意人打扰,直到看到他酒都倒不进杯子里了,才起身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她问。
"会开车吗?"他问。女孩儿点头。他说,"那就,走?"
女孩儿犹豫了不到两秒,抓起自己的包,扶着刘东北走。刘东北本不想让她扶,但是身不由己,否则,站着都困难。
女孩儿开车把刘东北送到楼门口。刘东北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窗口亮着。他对女孩儿大着舌头说道:"今天就……就不能请、请你上去了,我、我老婆在、在家,不方便。"
女孩儿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是、是什么人我就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咦,你是什么人你还不、不知道,倒要来、来问我?"
"我是什么人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是什么人。"
刘东北笑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你是的那种人。"
"哪种人?"
刘东北对这游戏不耐烦了,掏皮夹拿钱,"多少钱?……两百,够了吧?"
女孩儿看他,聪明的眼睛闪闪烁烁,尔后一笑,从他递过来的两张钱中抽出一张,"回去打车用。这钱是该你出。"
刘东北愣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女孩儿讥讽一笑:"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地,忧郁地,洁身自好地,我还以为遇上了一个不俗的、有深度的男人。"说罢,转身离去。刘东北怔怔目送女孩儿踏着月光离去。
后来,刘东北还是去酒吧,但再也不是去一个又一个酒吧,而是固定地去一个酒吧,那个他与那个精灵女孩儿相遇的酒吧,心中怀着一个模糊的愿望。但是,那女孩儿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深夜,他怀着绝望的心情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门口,那女孩儿走了进来。刘东北马上起身,迎了过去。
女孩儿认出他来,"是你?"
"是我。"
"这么巧!"
"不'巧'了。从那天以后,我天天都来这里。"
女孩儿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日子,"一个月了!你天天来?"刘东北点头。
女孩儿眯起眼睛,"为什么?"
"等你。"
女孩儿仍眯着眼睛,那是一双聪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含着友好的讥笑,"你老婆呢?"
"我等你就是想跟你谈谈我的老婆。"女孩儿没有想到,愣住。刘东北一笑,"谈吗?"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点头,"谈。"
二人在桌边坐下前,刘东北向女孩儿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刘东北。"
女孩儿握住他的手,回道:"'绝望的生鱼片。'"
"……网名吧?"
女孩儿开心大笑,气氛立刻变得默契而又松弛。刘东北对女孩儿一股脑儿说完了全部苦衷,一点都没有隐瞒。女孩儿听罢说:"这么说她的初恋,她的第一次,都是跟你?"刘东北点头。"很纯情嘛。"
"现在我才发现,纯情同时还意味着幼稚,偏执。她怎么就不明白,情和欲有时可以是互不相干的两回事?"
女孩儿笑微微地:"要是换你呢?"
"换我?……什么?"
"你是她,她是你。"
"这是不可以换的,男女是不一样的。"
"问题就在这里:男人的情和欲是可以分开的;而女人,在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那里,情和欲是一致的,是不可分的。"刘东北听得瞪大了眼睛,女孩莞尔一笑,"给你举个例子?"
"说。"
"想想看,为什么历年历代的妓女行业可以蓬勃发展规模壮大,而所谓的'鸭子'们只能是些散兵游勇从来就没形成过气候?……供求关系所致!"刘东北笑了,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女孩儿也笑了:"所以,我认为,事实上男女关系中很多矛盾悲剧的根源,是产生于这种性别所属的差异。"
刘东北看着女孩儿若有所思,"你在学校时是学什么的?"
女孩儿笑眯眯地,"生、物。"
刘东北愣了愣,旋即开怀大笑。他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
后来,他们经常在这里见面,通常情况下,他说,她听。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这已然是男女恋爱初级阶段的模式:男说,女听。
在等待宋建平的二十分钟里,刘东北向女孩儿介绍宋建平其人其事,正好在说完了一个大概时,宋建平出现在酒吧门口。刘东北立刻向他扬起一只胳膊,同时高叫:"嗨!哥!"
女孩儿笑了,看着向这边走来的宋建平,对刘东北悄声说:"他跟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
刘东北警告女孩儿:"装不知道啊!他这人很要面子的。"
女孩儿一笑,起身道:"他来了。我该走了。"
"别这时候走啊!他已经看到你了,你这时候走,就跟咱们有什么事儿似的。哪怕打个招呼呢!"
说话间宋建平已来到桌前。刘东北为二人介绍:"宋建平。绝望的生鱼片。"
宋建平跟女孩儿握了下手,"噢,你好。"对刘东北介绍的那名字没有丝毫意外或好奇的表示。这倒令刘东北意外。
这时刘东北的手机响了,他看也没看地接了电话。电话是林小枫打来的,这之前她给宋建平打了无数次电话,宋建平不接,她只好打给刘东北,问宋建平是否跟他在一起。刘东北回说不在一起,没有片刻迟疑。这边刘东北收了电话没多久,那宋建平手机又来了,他掏出电话看了看,不接,把它放桌子上,任它在桌子上振动着,直到停止。
"哥,你们又怎么了,前一阵不是挺好吗?"
宋建平摆了摆手,没说话,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刘东北叹口气,为宋建平倒了杯酒,宋建平端起来一饮而尽。刘东北不无忧虑地看他,他哥不胜酒力。
女孩儿开口了:"她是太空虚了。你得让她充实起来。"
刘东北瞪女孩儿一眼,嫌她违背约定的意思,不料宋建平本人全不在意,接着女孩儿的话道:"没用,全没用。"
"那些表面的充实忙碌当然没用。她有没有另有所爱的可能?"
"不知道。"
"可以让她试一试嘛。"
"开玩笑!'让',怎么'让'?谁去'让'?"
刘东北也觉着这女孩儿未免太有点异想天开。
女孩儿道:"就没有想到过网恋?她上网吧?"
宋建平机械点头。林小枫一直上网,从前是为给学生们授课,她在网校担任作文课。后来不当老师了,上网倒比从前更勤了,也是时间多了的缘故。宋建平只知道她在上网,但一直没太注意也没想她上网干什么,现在想,大概是在跟人聊天了,因为她总在打字。前天在电脑前一坐坐到半夜,他是在她劈里啪啦的打字声中睡过去的。
这时他听女孩儿又说:"你们的问题、你能够让她抓住的把柄不就是,你背叛过她一次——"扭脸对刘东北一笑,"'心的背叛'!"尔后又对宋建平道,"如果让她也能有这么一次背叛的话——当然是得能够抓得住的背叛——你们俩就扯平了,半斤八两以后谁也别说谁了。"
刘东北拍案叫绝:"好!高!正中要害!夫妻之间其实要的就是一种平衡!"
女孩儿对两个男人龇牙一笑:"再见!"飘然而去。
宋建平目送那女孩儿直到消失,才转过脸来对刘东北说:"东北,不像话了啊!"口气里带着责备。
"绝对不是!绝对没事!我和她绝对是萍水相逢、冰清玉洁!你没看我连她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宋建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哼,绝望的生鱼片。"
刘东北笑了起来:"哎,哥,我还正纳闷呢,正想问你呢——刚才,你怎么一点表示没有?"
"什么表示?惊讶,好奇,发现了新大陆?不就是一个'绝望的生鱼片'嘛,有什么嘛!跟你说,她就是叫洗衣粉叫鞋拔子我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看样子她比娟子还得小几岁吧?跟我差着十几代呢!这一代人的通病我太知道了,为了另类而另类,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一句话,怎么与众不同怎么扎眼怎么来!我们医院就有那么一位,冬穿单,夏穿棉,七八月份的天,人家愣围着一条大围巾就来了——也、能、围、得、住!"
"好好好!行行行!就算她是新新人类她不足挂齿,但是她的那个建议我倒觉着不妨一试。"
宋建平眨巴着眼睛一时没有想起来,"什么建议?"
"让林小枫也背叛你一次。当然当然,我是指'心的背叛'。"宋建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没理他这茬儿。刘东北接着说,"告诉我林小枫在聊天室里用的名字。"
宋建平没答理他。但是这根本难不住刘东北。他下决心要帮助他哥。他哥和他情况不一样,他是罪有应得,他哥却清白无辜得小羊羔似的,凭什么要受林小枫这样的折磨与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