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枫打字飞快。
“为了他,我心甘情愿承担起了一个家的全部。我不知道你那边的具体情况,你今年多大,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一个家的全部意味着什么。我只告诉你,结果是,我放弃了我的事业,放弃了我热爱的工作。如今,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一个没有他做我的说明书、我的参照物我就不再存在的家庭妇女。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
己的选择,谁也没有强迫我这样做,我是成年人了,我应该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我不能接受的不是我目前的状况,而是他对我的态度。详情就不说了,总之,那是一个最古老最俗套的结局:功成名就的男人,嫌弃他人老珠黄的结发妻子……“
看到这里,宋建平气愤难捺,“污蔑!纯粹是污蔑!断章取义片断组合,只说其一不说其二!”
“她不是污蔑,她就是这样认为的。”刘东北指出。
宋建平刚要说什么,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问句:“兵临城下,能不能说一说你的看法?”
愤怒的宋建平把刘东北挤到一边,自己亲自打字:“恨他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正因为恨他。”
“这是什么逻辑?”
“这逻辑就是,因为我已经为他付出了我全部的爱!”
宋建平目瞪口呆,继而怒不可遏,继而打字,敲得键盘嗵嗵作响,“我跟你说——”没等他打出他要“说”什么,刘东北及时把他挤开。
“你要跟她说什么?”
“说一说我的态度,既然她已经说出了她的!”
“你要让她知道跟她对话的是你吗?……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激怒她令她彻底绝望,那你就算完了,一个愤怒的绝望的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时林小枫在那边催促:“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刘东北打字,“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理解不等于同意。就是说,我不能同意你的想法。我还是那个意见,非常非常理解你的心情,非常非常不赞成你的做法。为了这样的一个人,不惜用自己的一生去报复,值吗?”
说得好!宋建平看着,在心里叫了一声,同时对刘东北伸出一个大拇指头。刘东北受到夸奖情绪陡增,文才泉涌,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嗒嗒嗒嗒,听来如万马奔腾。
“我的一个女同事丈夫有了外遇。她想离婚,否则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想离婚,毕竟她和他有过十年的共同岁月和一个孩子,她问我该怎么办。我问她他们夫妻现在是什么状态。她说,我不让他回家。我说这样下去你真的就要把他推出去了。她说,回来也行,三条:一、把过去的事都交代清楚。二、做深刻检查。三、跟我道歉。我觉着这三条都没多大意义。我建议她换个思路试试。总之,不要把精力过多放在如何对付对方上,而放在如何对待自己上。比方说,你让他交代清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该管的时候管,该放的地方放,什么时候管什么时候放却没有一个可供世人选择的现成标准。婚姻实在是一门艺术。所以我想,既然不能改变你之外的事情,你就掌握调整好自己。在意自己,是婚姻艺术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最后,我跟你说一句话,那就是,请你在意你自己。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再见。”
不想林小枫不想“再见”,再打过来的字令这边的两个男人同时一惊,“请告诉我你的电话。”
宋建平第一个反应是:“不行。”
刘东北却说:“这是早晚的事。”
“早晚的事,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事情正在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发展。什么都有它的发展规律,网恋也是。简单说,三步曲:网上聊天,电话聊天,见面聊天。”
“然后呢?”
“——网恋结束。”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见了面,相互感觉不错的话,就会接着谈,但就不会在网上谈了,这个时候虚拟世界已然不能满足他们身心的需要。如果相互看不上,那在网上也没法谈了,想像中的美好已被现实的丑陋破坏殆尽,还谈什么谈?”
由于等不到回答,那边又过来了文字:“为什么不说话,我的要求让你为难了是吗?”
“是的。具体原因以后我会给你解释。再见。”刘东北打完这几句话,强行下了线。
亲眼目睹或说倾听了妻子对另一个男人的心声,宋建平的心情难以言喻。震惊,激愤,委屈,失落,难过,悲哀……她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清白无辜的受害者
架势?他的那点事比起她来,微不足道到不值一提。
细细想来,从头到尾,他唯一能让她挑得出的毛病就是,酒后失了一次态,就算那失态是酒后露真情是“心的背叛”,我背叛我的,我愿意背叛,我的心我自己都管不了,谁能管得了?谁也管不了!爹妈不管,法律不管,妇联不管,公安局不管,你凭什么管?怎么就不知道多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找找原因,怎么就知道只指责别人只对别人兴师问罪?没完没了,穷凶极恶,找个茬儿就闹,家里闹嫌不够,上医院闹,还不够,跑院儿里闹,闹得他现在都没脸见人,一出家门都得戴墨镜!不能想,不能想,越想越气。
“哥,怎么不说话?生气了?……那你还真犯不着。我今天这么做,是想让你客观,客观看待他人,看待自己。眼下的‘客观’就是,你们二人谁也不比谁好,谁也不比谁糟。”宋建平豁然开朗。刘东北马上就明白宋建平明白了,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龇牙一笑,“所以,哥,看开一点,让她去网上聊吧。现实中失意,还不准人家在虚幻中满足一把,宣泄一把吗?放心,哥,不会出什么事,能黏在网上聊天的男人,全都是些无所事事的无聊男人,林小枫跟他们绝对发生不了故事。尽管放心。”
自从在网上找到了交流对象感情寄托后,林小枫情绪好了一些,又开始进美容店了,又开始对服装感兴趣了,还办了一张室内游泳馆的年卡,每天去游一两个小时;近距离外出也不再开车,能步行尽量步行,这些措施很快便见了效果。
这天,她去超市采购,过天桥时一步两蹬,体态轻盈充满弹性。上得天桥,身后有人在叫“小姑娘”,她听到了,没有回头。她不认为这是在叫她,因为已经很久、她认为也不再会有人这样叫她了。“小姑娘!”那声音执着而目标明确,似乎就是在叫她。林小枫左右环顾,身边、前面只有几个男士,踌躇间,又是一声“小姑娘”,这一声已然近在耳畔,同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出现在她的身边。
“小姑娘,”大妈看着她的脸说——显然并不是从背后看看错了她——看着她的脸,大妈说,“小姑娘,去中医研究院怎么走?”
林小枫为大妈指路,满怀感激满怀喜悦,“看到前面那个红绿灯看到了吗?右拐,一百米就到。”
大妈道了谢走了,林小枫站原地目送大妈走,心里像是有一块糖在慢慢融化,甘甜甘甜。
一天,宋建平对刘东北说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林小枫的变化。态度、性情就不说了——好,温和,安静,讲道理——居然连外貌都有了变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变化,两只手在脸两旁划拉着,刘东北替他说:“——变年轻了?”
“——容光焕发!”
“这就对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爱情的滋润。”
宋建平皱起眉头,“行了,一口一个‘爱情’,也不嫌肉麻!”
刘东北一笑:“吃醋了是不是?看到自己的妻子也不是非你不可,也可以红杏出墙,也会另有所爱,心里还是有一点儿不是滋味是不是?”
宋建平嘴硬,“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刘东北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希望是一回事。一旦成为了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宋建平便不吭气了。
林小枫沉着脸作睡觉前的准备,铺床,给当当拿换洗衣服,拿奶,倒奶,热奶。宋建平在看电视,腿伸得长了点,妨碍了林小枫走路。林小枫眼皮子不抬地说了声:“让开!”
宋建平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响地缩回腿。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准是哪个网友又让她失望了。刘东北说得对,好男人不必去网上寻找知音,在网上寻寻觅觅的没有好男人。
林小枫热好了奶,叫当当,当当从小屋里跑了过来。
“把奶喝了!”
“我不想喝。我今天晚上吃太多了,到现在肚子还觉着撑。”
“喝!”
到底是孩子,没发觉妈妈的情绪不对,扭头就要走,“不喝。”
林小枫命令:“喝!!”
当当看一眼妈妈的脸色,赶紧端起杯子,一点一点地啜奶。
“快点!别磨蹭!”
宋建平看不过去了,“不喝就算了。当当晚上是吃得多了点,两个汉堡一包薯条还有奶昔……”
“你跑出来充什么好人!平时孩子你管什么了,这个时候跑出来说三道四……”由此就说开了,从头开说,说那些她已说过了无数遍的话。什么“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付出了我的全部”!什么“我不是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我也是苦读寒窗十几年读过来的,跟你一样,我也有我的追求我的理想我的抱负”!什么“你功成名就了,飞黄腾达了,在外面有头有脸了”……
说了足有一刻钟。宋建平终于忍不住了,起身,一声不响向外走。不料林小枫似乎早料到了他这一招,抢在他的前面蹿了出去。宋建平见她出去了,反倒坐了下来,不动了。林小枫大概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等着人,回屋一看,宋建平悠然而坐,不由气得大叫一声向宋建平扑了过去。
这期间当当一直紧张地、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爸爸妈妈。一看妈妈又向爸爸扑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看,但即刻又改变了主意。
“妈妈,你别生气了,我听话,我喝奶!”说完当当嗵嗵嗵跑回房间,片刻后,两只小手端着奶出来,当着林小枫的面,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
两个成年人没料到孩子会是这样的思路、这样的反应,一时愣住,没有制止,没有动作。当当喝完了奶,把空杯子拿给妈妈看。“妈妈,我都喝完了。我以后听话,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话未说完,也许由于奶喝得太快,也许由于晚饭吃得过多,也许还要加上精神上的紧张,当当刚刚喝进去的奶“哇”地又吐了出来,这一吐就不只是奶了,还有晚上的饭,哗,哗,哗,不住地吐,吐得翻江倒海。吐完了胃内容物,又开始干呕,张着小嘴,直着纤细的小脖子,一声连一声……
林小枫抓住宋建平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宋建平紧紧搂住当当的小身体,试图想止住孩子那止也止不住的痉挛。
林小枫流泪了。宋建平也流泪了。是夜,夫妻俩各自在床上辗转,一夜未眠。
次日上班时,娟子一眼就看出老宋情况不对。脸色铁青,胡茬儿老长,不愿意说话。娟子把院里下发的文件给他放办公桌上后,关心地问道:“老宋,一天没见,怎么跟老了好几年似的。又跟林小枫吵架了?实在过不下去,离了算了。离了对两个人都好。你看我和东北,没离的时候,跟仇人似的,至少我这方面,心里头充满了恨;离了,倒成好朋友了。我看房、买房、搬家都是他帮的我。对了,我们还约好每个周末,如无意外,还要在一起吃一顿饭……”
宋建平强忍着听,终于不耐,“娟子,你没别的事了吧?没事就请——”挥下手,做了个“请出”的手势,“去忙你的,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娟子“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宋建平原姿势原处坐着,突然就拿起电话,拨了个114,“请问律师事务所……哪个都成。噢不,要关于婚姻方面的。”对方说了个号码,宋建平拿笔记了下来,然后照着这个号码拨了过去,“是××律师事务所吗?……我想咨询一下有关离婚方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