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六
任何一个悲剧事件发生后,逃避不仅是必要的,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从悲剧中逃离出来,这取决于自作自受的程度。自从他的老板因*而判刑后,他作为秘书仍迷失在协助调查的氛围中不能自拔,尽管他现在是市委办公厅常秘室主任,但他觉得刚刚结束的这场肃贪大案只给他留下半个灵魂,他不知道另一半灵魂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拥有半个灵魂的人算不算一个完整的人。为此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和压抑之中。
在新书记上任前,他就被重新安排了工作,但是他在新岗位上始终有一种惊魂甫定的感觉,特别是新书记上任以后,他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甚至有一种像一头被追逐的野兽似的感觉,迫切想找一个洞窟藏身。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像一只帆樯绳索被风暴所摧折的船,都是缘于失去了半个灵魂所造成的。还记得新书记第一次开常委会前曾让自己的秘书将他叫进办公室,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后,发现新书记与自己老板不同的是,新书记坐在自己的肖像下面,微笑得像老大哥一样慈善,而他的老板在任时,背后是“廉洁自律”几个字,而且从来都不苟言笑。看惯了冷峻的表情,突然看见和善的面孔,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茫然地站在新书记面前,好像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罪嫌疑人。新书记抬起头,眯起一双小眼睛,探照灯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巡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平和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惴惴不安地回答叫商政,“商政……”新书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不仅让他的名字悬在半空好一会儿,也让他的心悬了起来。他觉得胖乎乎的新书记的躯体像一口炖锅,水已经烧开了,大概要炖的就是自己。还好新书记只是交代了几件这次常委会需要注意的事项,便将他打发走了。一走出新书记的办公室,他一头扎进了卫生间,他一紧张就想撒尿,这是被双规时落下的毛病。洗手时,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相信那张沮丧的脸就是自己的,他讨厌镜子的愚忠,管你情愿不情愿,它都把你的相貌给原原本本地照出来。这次召见,让他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前几天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位厅领导向他透露,新书记对常秘室很重视,怕是心中有取代他的人选,让他务必多加小心。正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他深知,无论自己多么加小心,也很难得到新书记的赏识了,只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想虽然这么想,但工作却从来不敢懈怠。在被双规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已经跨过边境进入恐怖地带,却根本没有人要他出示护照,他庆幸自己躲过一劫,然而老话说得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新书记上任以后,长着一对招风耳朵的新书记的秘书处处给他难堪,他把自己伪装成忍者神龟,其实回到家里他恨不得在自己身上用刀捅几个洞,否则他会憋爆的。记忆好像一顿长久吃不完的饭,每当此时,他曾经给老板当秘书的风光日子就会在大脑中某条幽暗的廊道里飘忽漫游,耳畔回荡着已经成了阶下囚的老板在大会上作报告的声音。他时不时陷入记忆的迷恋中,然而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五年的秘书生涯几乎是一部灰蒙蒙的电影,只有零星的片段,其中他的形象就那么短暂而突兀地闪现了几下。他骂记忆是条狗,竟然也会趋炎附势,曾经的日子明明是风光的,变成记忆后竟然成了一条不认主人的狗,只顾趴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在他心目中,不安、愤懑和怨毒的柔软酵素在暗暗地酝酿着,终于在和几个朋友喝酒时爆发了。当然导火索不是那几个朋友,也不是酒,而是一个不速之客,也就是他最为讨厌的“招风耳朵”,他不承想会和“招风耳朵”在同一家海鲜酒店喝酒,而且会在自己有了七分醉意后在洗手间碰上。两个人一见面就话不投机,“招风耳朵”一开口就带有挑衅的意味:“商政,满身茅台味,够*的呀!”他一见“招风耳朵”,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强赔笑脸说:“老弟喝多了吧,连二锅头和茅台都分不清了。”“招风耳朵”轻蔑地说:“商政,喝茅台就喝茅台了,干吗非得此地无银地解释,你老板要不是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花招,还不至于东窗事发呢!怪不得书记说,你很像你老板,滑得像条泥鳅,要不然你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不提他的老板则已,一提他的老板,他忍无可忍的火一下子爆发了,他怒不可遏地说:“小子,刚当几天秘书就找不到北了,小心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和你老板倒真般配,你肥得像头猪,你老板肥得像口大炖锅,你小子小心点,说不定哪天你就变成猪头肉被炖了。”“招风耳朵”没承想平时被自己挤兑得像耗子似的他今天会一反常态,不仅侮辱自己,还敢侮辱自己的老板,顿时露出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吼道:“商政,你敢辱骂书记,我看你是干到头了,你等着!”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他只当自己说的是酒话,根本没当回事,回到包房继续和朋友若无其事地喝酒。酒席散后,他坐在朋友车里,夜风一吹,酒醒了一半,他回想起刚才在卫生间发生的一幕,不禁后悔不已。
其实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几天后在新书记的指示下,市委办公厅召开了干部大会,新书记亲自到会讲话,他强调了转变工作作风的重要性后,话锋一转,就转到了他的身上,新书记一脸严肃地说:“我为什么要强调转变工作作风,那是因为有极个别人已经膨胀到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地步,连我这个市委书记都不放在眼里,说什么老百姓说‘宁要*的能干事的贪官,也不要廉洁的无能的清官’,不要打着老百姓的旗号掩盖自己的叵测居心,反对我可以,但你不要忘记了,我是党派来的,反对我就是反对党!”新书记的话句句像钢刀一样扎进了他的心脏,尽管他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宁要*的能干事的贪官,也不要廉洁的无能的清官”这种丧失原则的话,但是好像人人都知道他说过这种话似的,会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他,他知道自己完了,像一条落水狗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表情带着一种吓人的心不在焉。他只觉得台上有一张脸,像是虚构出来的,绝对不可能真正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存在了几千年了,这张脸太古老了,简直犹如雕像。
死亡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它们沿着黑水河在树梢上追逐。一辆本田轿车沿着黑水河岸失魂落魄地开来,将风景切成两片,往后面随意抛去。与此同时,也将开车人曾经的生活抛散而去。本田车突然停下,从车上走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连日来,去还是留,犹如生还是死,简直要把他逼疯了。他伫立河岸,好像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一刻好活,无论多么短暂,他都要将其进行无限的分割,试图看到他的生命历程在眼前一一闪过。然而记忆就像是没有固定形状的一大团东西,他根本无法将其分割开。他只好抛弃回忆,转向未来,他感到另一半灵魂一直在召唤他,他心中早有了寻找的冲动,然而无论是未来还是正在召唤自己的另一半灵魂,都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标示,告诉他上哪条路才能脱身而去。他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新书记的脸,他闭目盯着那张脸,而每一秒钟,脸都变得越发陌生,陌生得像冷漠的面具。东州无论如何不能再呆下去了,那次干部大会后,他的常秘室主任就被别人取而代之了,他现在不仅没有位置了,而且厅领导暗示他只要新书记在,他在东州就不可能有政治前程了,还是想办法离开东州吧。离开东州,自己去哪儿呢?他怎么也压抑不住对改变的恐惧,离开仕途,他一无所能,更何况他全部的理想都寄托在政治上了。再说他也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扫地出门。曾几何时,他曾信誓旦旦地想通过仕途发现自我,为此他在不断地变幻着心目中的偶像,不断地在心中模仿那些政治上的成功者,他想成为他们,他做梦都想像他们那样在仕途上取得巨大成功。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滚滚滔滔的黑水河,他迷茫了,他不知道真正的自我有多少能被他人看到。正如他觉得自己丢掉了半个灵魂好像无人察觉一样,这是不是说明,做半个人和做一个完整的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想到这儿,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那上面有外省向全国招聘人才的广告,这张报纸他反复看了多少遍了,他越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像自己,他跃跃欲试的想法就越强烈,他觉得或许南方的椰风会让他更加清醒,他喃喃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他撕碎报纸,一头钻进车里。
对于这段传闻的整理,我故意淡化了它的情节,而增加了商政的思考,其实商政的思考就是我的思考,每当我拿起笔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我和他究竟谁是真实的商政,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思考。当然这些思考在整理传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会流露出来,尽管有人认为情节是小说的救命稻草,但是靠情节取胜的作家成千上万,以至于他们之间互相重复和模仿,却偏偏忽视了哲学性的思考,殊不知小说是形象化的哲学,如果一部小说单纯讲了一个大故事,毫无对存在的思考,我不知道这样的作品写出来会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希望我所创作的小说富含隐喻性的暗示,哲思遍布在最平常的叙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