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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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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讲述使些个身为正副四品公仆的男人们,对女性从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说了些崇敬之至的话。
    倘若赵慧芝并不接着刘思毅的话说什么,气氛还很可能会一时陷于尴尬。因为常委们头一次开这样的常委会,理论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们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领会那理论上的必要性。但神仙会的前提是与会者的头脑之中都有着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识。大家当公仆当惯了,终日说公仆们才说的那一种话也说惯了,偶尔一次被倡导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聊聊天,并且可以是发牢骚式的聊聊天,并且听着的都是另外的常委们,一时就都有点儿找不到正确的感觉了。而感觉这玩意儿,油然而生的才是,几经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内心里确定了正确性之后才肯说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觉,而是明智了。凡当公仆当得太久了的人,无论大小,不分男女,渐渐地便都是些明智过剩、感觉稀少之人了。归根到底,谁肯表现点儿真性情,谁在这样的一次常委会上的感觉才对头。但是关于真性情,这些大公仆们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从内心里仔细翻找出来。即使翻找出来了,还得愿意捧出来才行。
    赵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说什么好的情况之下开口说话的。
    她一带了头,接着便有几位也讲起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来。大公仆们竟都是孝子。有人讲时眼泪汪汪的。再接着有几位讲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种种无奈,溢于言表。于是有人索性发牢骚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仆这一只饭碗是越来越端不稳了……
    原计划只开一个多小时的会,没想到五点半了才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
    当大公仆们的“奥迪”专车一辆接一辆从省委机关大院开到马路上,北方的旧历的年底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
    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回到家里,接了两次电话,打了一次电话。
    三十儿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电话。给她拜年的是市里主管民营企业的副市长龚其敏。龚其敏原是某县乡镇企业办公室的主任,当年煞费苦心地经人引荐得以认识了赵慧芝。赵慧芝那一年已由组织部副部长升为部长,与龚其敏几次接触下来,认为他很值得栽培。于是在十余年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推他。他也没辜负她,在每一个台阶上都曾干得有声有色。没有赵慧芝起的作用,市里不会便少了一位副市长,自然也不会有了现在这位姓龚的副市长。
    赵慧芝说:“其敏呀,下午咱们不是互相拜过年了嘛!”
    龚其敏在电话那端说:“大姐,那不能算数。往年的春节,三十儿晚上必给你打电话拜年,今年怎么就能不打了呢?”
    赵慧芝笑了。
    她说:“你呀,咱们之间还需要讲究那么多礼数吗?你就是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不会怪你啊!”
    电话那一端,龚其敏从赵慧芝的语调听出她的话是笑着说的。
    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说:“大姐,整个春节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这次电话里了啊!”
    赵慧芝说:“打住打住,越说越见外啦。”
    龚其敏却接着说:“还有,我给小宏寄了点儿美金去。孩子在国外经商,怪不容易的。何况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挣钱贴补。我这个当叔叔的,离得再远,那春节也得有种表示啊!起码能让孩子知道,他龚叔叔心里始终惦记着他。”
    他将话说完了,半天没听到赵慧芝的声音。一时不安起来,以为她对他的做法产生反感了。
    他就又陪着小心说:“大姐……”
    终于听到赵慧芝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听到她说:“其敏啊,我替小宏、也替我妹妹一家三口谢谢你啦。”
    龚其敏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很饱满的感动成分和感情成分。觉得自己也获得了一份厚重的春节礼物。又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就识趣地将电话挂了。
    赵慧芝的丈夫原是省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在率组采访的过程中心脏病突发而亡。那一年她刚当上省委副书记,夫妻感情笃深。公公不在世了,婆婆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失去丈夫以后,她仍对婆婆很好,当母亲一样孝敬着。并没找什么借口将婆婆安置到敬老院去,而是专为婆婆物色了一个顺安县护校毕业的女生做“阿姨”,主要职责是替她将婆婆侍奉得周周到到的。直到前年,才将八十几岁的婆婆也“发送”了。这一点,众口称颂,传为佳话。省委常委的男人们全体都比较尊敬她,这一点也是个态度基础。儿子和儿媳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双双去了新西兰。几年后没成为教授或学者,加入了新西兰的华人商群,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她的妹妹和妹夫都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在省里没搞出什么名堂。于是带着女儿也就是小宏的表妹也去了新西兰,以为在国外能有所发展,然而却仍没抓住什么机遇。
    龚其敏在电话里说“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令赵慧芝在大年三十儿这天晚上一时百感交集。
    所谓她的全家已都在新西兰。
    而在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厅的住宅里,此刻只有她自己。
    连那顺安县的“阿姨”都请准了假提前几天回家过春节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新西兰探望探望骨肉亲人,但每一次又都犹犹豫豫没有成行。怕真去了,亲眼见到他们生活得不怎么样,自己回来以后平添心病。他们也并未强烈要求她去过,而这就使她有理由猜测他们的人生都是不太顺遂的。他们每隔一两年回国一次,每一次她都极力劝他们重返家乡。而他们却都发誓,还乡须衣锦。不衣锦,不还乡。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发上想着那些心事,电话第二次响了。
    是儿子从新西兰打来的,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妈问安。当然,也通报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牵挂。
    几句话后,当妈的单刀直入地问:“你龚叔叔又给你寄钱了吧?”
    儿子在新西兰那边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问:“多少?”
    儿子说:“没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说!”
    “一万,一万一万!妈我刚才脑子走神儿了……”
    “你还在撒谎!……”
    “三万!我说实话行吧?妈你替我谢谢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的……”
    “今天是三十儿你别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亲口谢谢你龚叔叔!否则,你以后别回来见我了……”
    “好好好,妈你别急,我听你的成了吧?……”
    放下电话,赵慧芝又是一阵发呆。
    对于龚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报之璧的。她知道他的愿望那也不过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个台阶,由副市长而副省长。她也知道无论对于他还是她,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当成一项“工程”来进行才有希望实现。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予以考虑了。她认为这也算是一种投资,认为肯定有获得长线回报的可能……
    想着想着,遂将电话从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决定给刘思毅打个拜年的电话。
    刘思毅暂时住在鸿祥宾馆的一套三间组成的客房里。它从前是省委招待所,现在是省委省政府迎来送往的定点宾馆。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间里。
    赵慧芝的电话是直接拨到刘思毅的房间里的,这个电话只有常委们知道。小莫那时正在刘思毅的房间里帮他整理要带走的东西,电话一响,小莫立刻拿了起来。
    他听出是赵慧芝的声音,小声问:“慧芝书记啊?我和思毅书记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他登机前想按摩几分钟,您有什么急事儿必须亲自跟他说吗?”
    赵慧芝知道刘思毅有挺严重的颈肩综合症,也知道办公厅为他买了一张按摩椅。小莫的话,使她握着话筒一时愣住了。
    小莫说:“喂,喂……”
    赵慧芝说:“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说,我是副书记。只有对思毅书记,才能叫书记。你那么叫我,叫得可不对啊!”
    小莫说:“加上那个副字,不是拗口嘛……”
    赵慧芝打断道:“即使你觉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书记’或‘赵副书记’,拗口也得这么叫。记住,往后可不许像刚才那么随便乱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释,不是他自己那么随便乱叫的,是刘思毅教导他那么叫的。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释,话中又出哪种错了。
    他索性问:“您还没说您找思毅书记有什么事儿呢!”
    赵慧芝说:“也没什么事儿,只不过想问问他,打算往家里带点儿什么不?……”
    刘思毅却已穿戴整齐地从里间走到这个房间来了。小莫告诉他是赵慧芝的电话,他看一眼手表,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电话。
    不待赵慧芝那一端说什么,他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就问:“慧芝同志,你觉得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赵慧芝说:“很好啊,我也正想向你汇报汇报感想呢!”
    刘思毅说:“咱们两个之间,别说官话。什么汇报不汇报的,给你五分钟时间,说说怎么个好法?”
    赵慧芝说:“两个多小时差不多等于一年,还不好吗?”
    刘思毅问:“此话怎讲?”
    赵慧芝说:“一位省委书记,不是本省产生的,而是从外省调来的,他怎么也得用一年的时间了解他人,也使他人了解自己吧?通常,一年的时间已经算短了,而下午那会,达到了差不多的目的。”
    刘思毅说:“你这么认为,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些事,人想怎么做的时候,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怎么想都会觉得那么做一下是必要的。可是真那么做了以后,心里却又会后悔了,就又会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做了一件授人以柄的事……”
    赵慧芝说:“你该动身了,别说那么多了,更别想那么多了。你只听我说几句就是了——你的动机是良好的,这大家已经和我一样体会到了。不仅良好,还很良苦。效果也是不错的。可以说动机和效果是相一致的。好了,你真的该动身了,我也不跟你说太多了,祝你和淑敏同志过一个愉快的春节!”
    刘思毅抢着又说了一句话:“先别放!再听我一句——我也替淑敏同志谢谢你!……”
    “又来了,我不听了。一路顺风!……”
    赵慧芝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而此刻,小莫已在向刘思毅指自己的手表了……
    赵慧芝将电话放回桌上,想了想,认为自己在刘思毅临行之前不失时机地给他打这一次电话,百分百是打对了。对在这正是他心里没底的时候。倘一个人因自己所做之事而心里没底,别人恰在此时对他的动机表示充分的理解,对他的做法表示充分的肯定,那么,对方必然会给那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码会给那个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如果以前对方给那个人留下的印象就很深,那么,以后对方在那个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就更深了……
    那个人便是省委书记刘思毅,而自己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对方”——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疑义不成么?……
    赵慧芝这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性,虽然从来都不曾是一位智慧型的女性,却一向是一位经验型的女性。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之下怎么说,在什么时候怎么做,主要凭的不是深思熟虑,而是凭的经验。她对她那一种经验的正确性,一向又是很自信的。什么话,在什么情况之下,经验告诉她该怎么说,她瞬间就会决定了那么说;什么事,在什么时候,经验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马上就会那么去做。说过之后,做过之后,她又总是会独自沉思一下,检验自己是否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经验去做的,有没有做得背离经验的地方。如果背离了,居然效果同样不错,那么她就会吸收成新的经验。如果并没有背离,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事与愿违,通常她也不会多么的后悔,更不会因而便怀疑自己经验的正确性,而首先怀疑和检讨自己运用那些经验的方式方法……
    现在,她又多了一条做省委常务副书记的经验,那就是——倘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可以而且能够与一位省委书记建立较为密切的关系的话,在前提条件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情况下,坐失良机是遗憾的。也是迂腐的。
    她很高兴在除夕之夜自己心里并没留下那么一种遗憾,也很高兴事实证明自己并不迂腐。
    她又想了想,起身将家里所有的电话连线都拔掉了。接着,将手机也关了。
    她这么做也是一种经验使然。
    自从当上了省委组织部长以后,十余年来,一到节日长假,尤其在春节这一个最传统的节日期间,要往她家拨入一次电话那是很难的。打通她的手机那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在此之前,她该用电话和别人说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她希望接到的电话,往往也接到了。由组织部长而省委副书记以后,在除夕之夜,她给别人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觉得只给省委书记刘思毅一个人打一次电话就行了。如果说这次电话打得好,那么好在当止即止,尤其好在止于自己。其实她本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对刘思毅说,要的只不过是刘思毅的一种记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给他这一位从别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打过电话了。如果他的时间很从容,她还真不知接下来应该再和刘思毅谈些什么呢。十余年前在中央党校,她和刘思毅较长时间地交谈了二三次。是她主动找他讨论某些政治学习方面的问题,可是十几分钟后,她就只提问题,不发表任何个人看法了。因为她虽然不够智慧,但很有自知之明。她当年的经验告诉她,她这样的一位女性,尽管当年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了,尽管刘思毅当年也只不过是省委宣传部长,但他们之间实在是难以在同一种思想水平的层面上讨论什么问题的。她看出刘思毅和她讨论问题时很是为难,显出挺吃力的样子。似乎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幸而她有自知之明,刘思毅很快获得了解脱。起初她打算与他进行的讨论,后来变成了她向他讨教。这么一变,刘思毅轻松了,她自己也轻松了。事情成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件事情了……现而今,赵慧芝虽然已由省委的一位副部长而省委常务副书记,但是她心底对刘思毅还是有几分怵畏。是的,不是敬畏,而是怵畏。也不是怵畏他这个人。对于刘思毅这个人,她一点儿也不怵畏,何况刘思毅是一个对人很和气、对女性尤其和气待之的男人。曾有党校同学时期是“思毅助理”的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她对他这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怵畏的。她怵畏的是他头脑里的思想。他是她所接触过的头脑里有着最具个性锋芒的思想的官员,个性鲜明得几乎可以用“另类”来形容。只要她企图尝试用自己的思想与刘思毅的思想发生“亲密接触”,那么她头脑里对中国之事,其实并没什么思想可言这一点,立刻便会在刘思毅面前完全暴露了。她怕的是这个。她也知道自己头脑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思想可言,有的只不过是某些身处高位的经验、感觉。综合起来说,只不过是某些适应性的“官场哲学”。“官场哲学”一旦遭遇有质量的“政治思想”,自然很容易就会暴露出不伦不类的马脚,这是她每觉无奈且苦闷的事。同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官场上像她这样的人不少,像刘思毅那样的人委实不多。那么另类的他,怎么竟会平步青云几乎是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省委书记呢?官场非歌仔乐坛,本不太见容另类的啊!所以有时候连她也不由得相信起某些传言来——刘思毅这一位从外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是有政治背景的,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对这个省的领导班子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的。这种传言在本省从官至民,人人皆以为真。只不过民口播之,官腹测之,赵慧芝不由得也信了,心中难免有时隐存不安。
    她希望自己是刘思毅这一位省委书记来到本省以后第一个信赖的人,以后是最信赖的人。一直信赖。永远信赖。对她信赖到她平安过渡到政协或者人大去那一天才称心如意……
    赵慧芝独自在家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刘思毅的专车已向机场开去。
    省委办公厅主任要亲自陪送到机场,刘思毅不许。
    车开出市区,坐在前座的小莫从反照镜中发现,有辆车尾随着他们的车。
    小莫回头向刘思毅汇报,说那肯定是省委机关的车,车内肯定坐的是办公厅主任无疑。
    刘思毅就命司机将车靠路边停住了,尾随着的那一辆车也靠路边停住了。
    小莫见刘思毅下了车向那一辆车走去,也立刻下了车,抢先几步,走在刘思毅前边。那一辆车里出来的果然是办公厅主任,一副忠心耿耿舍我其谁的样子。他是亲自开车尾随的。
    刘思毅故意板着脸说:“嚯,大主任亲自开车护驾,水平如何啊?”
    办公厅主任说:“还行。”
    刘思毅问:“还行作何理解?”
    办公厅主任说:“就是一般情况之下不会出什么事故的意思。”
    小莫从旁证实道:“我坐过徐主任开的车。他谦虚,可以当驾教的水平。”
    刘思毅又问:“不是有言在先,叫你别来吗?”
    办公厅主任说:“这时候的治安,到处都可能发生情况。对你路上的安全我有责任,你不让我来,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刘思毅终于板不住脸,笑了。
    他一边往车里推着办公厅主任,一边说:“同志,别散布紧张气氛。大年三十儿的,你要是等我登机了再回家,那就后半夜了。没这个必要嘛。现在你就给我调转车头开回去!要平平安安地到家。我看着你的车开走,要不我的车不动……”
    办公厅主任打开车门,可是还不太甘心就那么上车了,寻求声援地望着小莫。
    黑夜之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小莫说:“你望着我也没用啊,我不是也得听他的吗?”
    刘思毅笑道:“这还是句明白话。徐主任,你以后应该向小莫学习。”——又转脸问小莫:“你有徐主任家的电话吗?”
    小莫说,他有徐主任的手机号码。
    刘思毅嘱咐道:“小莫,记着,咱们登机前下机后,都要给徐主任报个平安!免得徐主任惦记着咱们,三十儿也过不好。”
    办公厅主任听小莫说记住了,这才钻入车里。
    ……
    刘思毅和小莫搭乘的那次班机,晚点30分在九点半的时候起飞了。
    当飞机冲上夜空,夜间的云层将飞机与万家灯火分隔开来以后,在地面,在距离那一座省会城市80多公里的地方,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开始上演一出无舞台的人间活报剧,并且引发了一些大情节……
    顺安市是一个县级市,自然是县委和县政府所在地。连周边农村人口算在内只有三十几万人,而市区人口不超过十万。
    由于人口少,马路和街道安静而又清洁。松花江的一脉支流从市中直穿而过,引出多条人工小河,布及市区东西南北。对水资源的充分利用,使绿化大受其益,园林和草地满目皆是。
    对于城市,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南方的也罢,北方的也罢;大也罢,小也罢;有水,便有阴柔之气。
    城市有无阴柔之气,如同一个家里有没有女子。
    远离了水资源的城市,人们想不浮躁都难;而即使是在浮躁时代,生活于阴柔之市,人心那也会颇觉知足。
    仅就此点而言,顺安市的居民,原本该是些很有福分的人们。
    夏季,人们尽可以在那些人工小河上悠然泛舟。每条小河都有方便登船的小码头。无论上了哪一条河的游船,最终都能环市一周。收费是很便宜的。水慷慨地施恩于百姓,百姓也很爱护水资源。
    而到了冬季,每一条河上都能够滑冰。喜欢运动的人,自备一双或租一双滑冰鞋,做一次一个来小时的环市滑行,绝对是件快乐之事。要不就坐在爬犁上,由几条大狗或一头驯鹿拉着,在河边雪径起伏而驰,赏远近之玉树琼林,观冰面之弄姿身影,亦一大逍遥。自然,这等休闲娱乐,在省城的冬季也是有的。但最惬意的一项享受,在省城却是决然无处提供的。那就是之后还有温泉可泡。省城的溜冰场所比顺安县城里更多更大,还能经常观看到专业的速滑比赛和花样滑冰表演;省城有一支爬犁队,其上铺着狍皮,驭者身着统一的鄂伦春民族服装,出动时犬成群,鹿列阵,载歌载舞,蔚为壮观。但省城就是没有温泉,功亏一篑。亏在地利。相比而言,顺安市冬季的爬犁活动显得简陋了。不过是各家各户交一点儿管理费自主经营之事,难免寒酸。这县城至今没什么支柱型产业。从前人们很鄙弃自己这个看不到什么发展希望的家乡,但自从发现了地下温泉,人们普遍地开始爱它了。他们成立了一个什么“家乡旅游业促进会”,夏冬两季,派出些县城里的妹子,到省城去宣传,去拉客。许许多多的人家,都希望靠了地下温泉进而靠了旅游业,渐渐地过上好点儿的日子。而省城里一般收入的人们,每至夏冬两季,也极乐于到吃住玩都很便宜的顺安来放松放松。经专家鉴定,这儿的温泉,经常泡浴可治多种疾病。按广告词的说法,那就特神奇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宣传归宣传,宣传总是有夸张成分的。信不信由人,姑妄听之而已。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谁一天早午晚泡上三次温泉,每次泡上个把钟头,四五天后,从脸到身,皮肤就发生明显的变化了。那种光洁程度,比做任何皮肤保健都见效。有什么一般皮肤病的,或轻了,或好了。没有的,皮肤细嫩了。而且,不必担心交叉传染,那温泉水本身,便是足以杀灭各种皮肤病菌的。爱美之心,男人女人皆有之啊。兽美其皮,人惜己肤。连年来,省城一般收入的人们,即使在每星期那两天公休日里,也络绎不绝地到顺安来。于是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地方大噪其名,居民乃至周边农户,皆受益颇多。
    然而忽一日,省市县以联合名义下达了一份“红头文件”,指出地下温泉乃国有水资源,所谓家庭旅馆,一概不得继续引用。由县级有关部门批发的营业执照,宣布统统无效。结果,当初主要由民间方式推动、民间方式吸引和民间经营搞活的旅游业,从此萧条冷落,一蹶不振。
    而不久,在距县城七八里处,省城里有人在那儿征地动迁,大兴土木了。仅仅半年的时间里,“金鼎休闲度假村”拔地而起。营建之神速,令顺安居民以及周边农户瞠目结舌。拐下公路,车行片刻,便到“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大门口了。那中西合璧的高大雄伟的牌楼门,气派!八根粗实的花岗岩门柱,托举着四块凌空牌脸,象征着四平八稳,也象征着四和八泰。那八根门柱,并非浑圆,故意弄出巨斧砍削凸凹不平见棱见角的效果,其上并无威龙,亦无祥凤,而是用现代科学的方法,牢牢固定着翠绿玉石浮雕的常青藤,绕柱盘升,仿佛要一直长到天上去。四块牌脸,罩着琉璃瓦顶,探出羊角似的飞檐。入将门去,两侧排列着欧美风格的人物雕塑,皆身高丈许。亚当斯的《手持睡莲的女人》,有;科伯特的《狩猎女神》,有;埃伯尔的《姑娘与睡醒了的小猫》,有;钱普兰的《天鹅姑娘》,有;卡多林的《生活的欢乐》,有;自然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普拉克西特的《牧羊神》、古戎的《泉》、卡尔波的《花神》……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世上某些耳熟能详的,最具美感也最具经典性的雕塑,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几乎皆可找到复制品。即使并非排列门内两侧,也会在苑中别处见到。而据说,度假村的老板本人对雕塑艺术并不多么的感兴趣,更谈不上懂得欣赏。他高酬聘请了一位在本省德高望重的老雕塑家,度假村的宏观风格完全是按照后者自己的审美追求来实现的。老雕塑家呈上草图敬请老板过目时,老板只马马虎虎看了一会儿,虽没看出什么名堂,却一锤定音痛痛快快地说:“行啊行啊,蛮好蛮好,就它了,抓紧弄抓紧弄!我只要求两个字——速度!”
    老雕塑家受宠若惊,他还从没遇到过那等毫不挑剔的雇主,于是对同行们庆幸地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和小老板就是不一样!小老板恨不能花一元钱让你干10元钱的活,而真正是财神爷的大老板呢,既找到你,那就充分信任你。既充分信任你,那就会放心地将几百万拍给你,一切交给你了!这份儿痛快难得,这份儿痛快难得!”
    老雕塑家此话,不知怎么一个传一个的,有天就传到了那老板的耳朵里。
    老板就乐了。
    他对手下人说:“我不是看不懂他画的那什么草图嘛!我找他设计,给他一大笔钱,纯粹是要买他的一个名。搞环境设计,他毕竟是内行,我毕竟是外行。外行指挥内行,那能指挥出什么好结果来呢?结果不好,不是糟蹋了我自己的钱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看重他的名,他自己更会看重他的名啊!这是挺大的设计项目,他既顾惜自己的名,那能不处处认真仔细吗?多谢他对别人说了我不少好话。一位著名的老雕塑家夸一位老板,那和一般人夸一位老板不一样,我不能白让人家替我到处树口碑。这么着吧,通知会计,再追加给人家十万元酬金。就说初次合作,是我的一点儿意思。”
    可想而知,老雕塑家又收到了十万元,内心里会是多么的感动!
    他果然将他的设计,当成他最重要的一件作品来完成。开工后,不必那老板再派人监督质量,老雕塑家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变成那老板的义务质量监督员了。
    在从始至终的合作过程中,老板和老雕塑家,二“老”互敬,皆大欢喜。
    等到老板来验收时,彼“老”满意极了,不停地对老雕塑家说:“好,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按我的愿望,就是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于是二人之间的这一次合作,在全省艺术家和老板之间赞为楷模。
    当然他们的合作也不是一点儿摩擦都没发生。比如那由八根柱子前后交错形成的门,按草图设计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八根柱子,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八根,哪一根也挡不住另一根。老板对这一点倒没什么意见,也承认想法很独特。但是他不喜欢那些柱子不一般高矮,更不喜欢其上是一群形态各异的长嘴的或宽嘴的扇翅的或单腿独立的水禽。
    他皱着眉头问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边,弄出那么些海鸟干什么?”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释:“那不是海鸟,只不过是水禽。凡有水的地方,它们都会飞来。您看,度假村内有河流绕来绕去的啊!……”
    老板说:“反正都一样!不好不好。让人第一眼看到些鸟,没准会留下个鸟地方的记忆。砸掉,砸掉,统统砸掉!……”
    于是统统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现在的牌楼式门顶。
    还有就是迎宾主楼前的一尊鼎,高2888米;2象征21世纪,8嘛,自然是“发”的意思。通体镀金,太阳一照,金光闪闪。那东西原本是草图上没有的,是老板执意要弄出来矗立在那儿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劝,说一有那东西存在,与度假村的整体风格太不协调了,只怕会给人一种既拜权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板大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世上谁不拜权?谁不拜金?既不拜权又不拜金的人,那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尤其男人,一不拜权,二不拜金,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不拜权,能在这么理想的地方建起一处度假村么?我不拜金,我又投那么大的一笔资金搞它干什么?……”
    二“老”说不到一块儿去,服从的只能是老雕塑家这一“老”。
    剪彩那天,各方人士200余位光临祝贺。小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至,将门前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场地排列得满满的。来者除了本省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不少是外地贵客。仅省里的市里的官员就到场20余位。那天赵慧芝没来,她说她主持一个会。龚其敏也没来,他秘书说他到一个厂视察去了。
    一位省里的官员感慨万端地说:“就是省委省政府组织一次活动,召集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经济的杠杆真厉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红花的嘉宾。他特担心,怕人们看到那尊镀金大鼎时,会说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讽刺的话。没成想人们望见它时,一片赞叹,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气魄了,太令人肃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儿一立,不想记住金鼎休闲度假村怎么可能呢?它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还都说,倒是这儿那儿的那些黑花岗岩石的、青铜的或洁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见绌了。
    老板将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问:“怎么样?听到了吗?”
    老雕塑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无地自容。
    老板却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说:“你也别沮丧。我不会因为听了他们的那些话,就认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那些很耐看嘛!看着就是养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里想要的这个大家伙也好。我心里想要个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鼎,它差不多是举世无双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纯粹中国古代才有的东西。没见过哪儿出土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当代也没听说过哪儿造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么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国第一鼎了。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若是中国第一,当然也就举世无双了。
    老雕塑家郑重回答:“我想,是那样的吧。”
    老板又拍拍他肩,高兴地说:“我心里想的,毕竟只不过是我心里想的。是你把它弄出来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预先并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么样的鼎,你搞的这个大家伙,让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样式的!所以呢,别人们夸它好的那些话,也都是在夸你的水平嘛!连这只鼎的功劳,一大半也得归你呀!”
    老雕塑家瞧着老板,备觉安慰,好感愈增,一时大有老板乃是天下惟一知己的意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斯时初秋季节,满园从外地引栽至此的奇菊盛开于芳草绿树之间,散紫翻红,争妍斗艳,令人赏心悦目,步步留连。又有众多佳丽,或端送饮料,殷勤周到地穿行于宾客之间;或三三两两,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处照相。窈窕倩影,娇娆脸庞,放眼皆是。而这美好情形,令男人们一个个都变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绅士。
    看来老板确实对雕塑家的艺术成果是持极为肯定的态度的。宴会时,他将雕塑家安排在主桌。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又气质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贴身秘书而外,再就是省市来的几位干部。大领导们剪彩之后都匆匆离去。他们于百忙之中前来剪彩已经给足老板面子;小官员们轮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他们奉了大领导们的指示,代表大领导们予以的支持和重视,一定要坐到曲终人散的。
    老板在答谢辞中,又以真诚的表彰性的话语,再次提到老雕塑家获得公认的艺术功绩,不吝溢美之词,藉以表达他作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对艺术的满怀的敬意,对艺术家的满怀的敬意。
    老板的答谢辞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干部们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读祝贺词。最后一位发言时,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时机地对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师,您也说几句吧。我们老板刚才那么称赞您,您不说几句,显得多不得体呀!”
    读者诸君都知道的,在咱们中国,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职业特点与文艺行当沾边或沾点儿边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体现着敬意地称为“老师”的。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联副主席,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他被称为“老师”,那就更是天经地义了呀!女郎的几丝鬓发,触到了老雕塑家的脸颊,使老雕塑家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女郎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儿,使老雕塑家闻着激情荡漾。女郎叫他“老师”叫得那个甜劲儿,提醒的话儿说得那个亲密劲儿,平素不怎么愿意在那般热闹又那般铺张的场合抛头露面起立发言的老雕塑家觉得,若自己不即席说上几句什么话,简直就太对不起老板,也太对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当最后发言的半大不小的干部朗读已毕,老雕塑家主动伸手要过了话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么愿意发言,并不意味着他不善于发言。搞艺术的人,有几个真不善于发言的呢?在咱们中国,但凡是个人物,不管多么的不愿意发言,一生中也必定发言过无数次了。表态式的发言那总是逃脱不掉的啊!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发言方面的看家本领,也就是每每在所难免的表态式发言的本领。
    他缓缓站起,举目环视,仿佛天生不善表达,拙于舌,笨于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说——“艺术家和商界人士,看来是相互太缺乏沟通和了解的两类人。艺术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业人士的。往往还错误地认为,无商不奸。比如我这一位艺术家,一向仅在书上、报刊上、广播里、电视里,才读到过听到过‘儒商’的说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儿,以前无缘结识,也就不甚了了。现三生有幸与‘金鼎集团’的老总合作了一次。没合作不敢说,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处呢?儒就儒在,他不是为了家族而创基立业啊;他不是为了一己而聚敛财富啊;要非说他就是为了家族也未尝不可,那么那个家族的概念,在他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们整个的省份。他是以一颗无限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将金鼎休闲度假村作为一份礼物,奉献给所有家乡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敛财富,乃为天下之人也!在他们身上,具体而又充分地体现着仁者爱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认识的、了解的这个度假村的产权人和法人代表,正是这样的一位儒商。我能与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发言时,一片肃静。因为人们真的都想听听,一位本省艺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如何评价金鼎休闲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在场的相当一部分人,之前并没听说过老板的尊姓大名。对于在此地出现了一座如此占尽良好地利风水的度假村这一件事,之前也没获得过什么资讯,是受到邀请光临以后才大开眼界的。它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那种名声在外、凡事喜欢预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个脚踏实地、不张不扬、喜欢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事情一举做成的人……
    许多人在参观时,心里便已这么想着了。听了老雕塑家的即席发言,觉得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看法。而人若觉得自己的看法被别人对某事某人的评价印证了,通常都是会暗暗产生一点儿小得意的。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发言结束时,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劲儿。
    奉承的话和金钱,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里周星驰的如来神掌什么的;不是房租婆的“狮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异样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隐姓埋名屈人檐下的三位义士那一类招招式式携带着威力的硬功夫,而有点儿像房租伯的柔软之功,有点儿像那两名江湖杀手的琴魔功,很难反击很难招架的。
    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刃器。自古以来,无坚不摧。世界虽然已经发展到了导弹的时代,但单挑独斗地对付一个一个的人,导弹那是派不上什么实际的用场的。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过能将一个人炸得无影无踪,却绝对不能将一个人的嘴心甘情愿地变成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为止,所收的最大一笔酬金,乃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付给的。那一笔酬金,比他以前曾获之全部酬金的总和的两倍还要多。如许可观之数额,将确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四处探听挣钱的机会了;更不必逮不着那种机会就唉声叹气,一旦逮着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现了。
    而这一点,决定了他要么干脆不出席。但那对于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首先,干脆不来他就说服不了他自己。毕竟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来,怎么能听得到别人们的评点呀!艺术家都在乎听到别人们的当面评点呀。要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任谁提醒任谁暗示都不开尊口。那样做,多让身旁的女郎感到没面子下不来台呀!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尴尬于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说几句什么话,不拣付给自己一大笔酬金的人听着顺耳的话说,那也未免太不识趣太煞风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风景,还不等于是煞自己的风景吗?干吗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风景呢?再者说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发言中说了不少自己爱听的话了么?……
    老雕塑家的头脑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话就不能不是那么样的一番话了。
    事实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板的周密部署之内的事。老板安排自己漂亮的秘书坐在他身旁,也是出于总体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为相当了解老板了,那仅证明老雕塑家毕竟还是挺单纯的。老板之了解雕塑家,判断只要自己的秘书莺声细语地一提醒,他必不至于拒绝发言;判断他一旦开口,必将说些什么,心里倒是十分有数,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
    老板先发制人的奉承功夫;老板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钱刃器;再加上老板部署的美人之计,那一时刻一并在老雕塑家身上产生预期的良好反应了。
    现而今,谁还愿听些个官员们评价私家老板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员热衷于赶场似的一种工作内容了么?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的话语,往往是暗地里有了出场价的呀。他们所言,都是要前思后想顾虑多多反复掂量的呀。既要对得起各自的身价,又要说得圆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样的话还有意思么?何况,大领导们参加完剪彩仪式都借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过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说也罢,不说也罢,无非这么一种场合之下的四平八稳的套话,样板话,有什么可听的呢?
    他们的发言,老板基本没往耳朵里入一句。那会儿他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吃东西来着。他秘书直劲儿朝他丢眼色,他装没瞧见,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说当老板也够不易的,方方面面来了那么许多人,都是按嘉宾贵客的身分请来的,有的必定还得亲自出马当面恳请或一次次打电话叮嘱。不应酬到了,失了礼节,下次再有事相请,人家还理你那个茬吗?大概他也是真饿了,所以得空儿往嘴里胡乱塞点儿。
    等老雕塑家发言时,无需秘书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觉地不夹什么往嘴里塞了。他那样子,听得很扭捏,听得浑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个顶不喜欢听别人当众而且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好话的低调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要站起,夺过老雕塑家手中的话筒,将话题引向别处。但那是假装的。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别人们,连同桌的人们也看不出他那是装的。这证明他装模作样的功底也是相当深厚的。要说一个人都没看出他那是装的不符合实际情况,还是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仅仅一个人,便是他的秘书郑岚。她和他之间,那是心领神会的。女郎即看出来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时予以配合。每当他似乎听得忍不住了要站起来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动作不是太大。众目睽睽,动作太大了,别人们看着,就会觉得那不像秘书所为了。却也不是太小,动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会怀疑到老板。
    本人的人格素质如何。在咱们中国,自古以来,谦虚一直是美德之一种啊。一位人格素质良好的人士,那么他就应该同时是一位谦虚的人士不是吗?既是一位谦虚的人士,在别人当场对面地几近于用称颂的话语来评说自己的时候,他不是就应该有谦虚的表现么?倘竟没有,那么他的人格素质不是就在别人们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么?现而今,谦虚之美德,尽管在年轻人那儿已受质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儿,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轻人普遍地除了年轻,其他资本都是挺少的。若还一味儿谦虚,就大有可能什么长处都谦虚掉了,一无所有了。故谦虚这一种美德,如果从人文哲学的层面上来谈论终究还可以作为一种美德来看待的话,它对年轻的人们几乎是不适合的。谦虚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谦虚一下的资本垫底着,衬托着的。而年轻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谦虚不起,是有情可谅的。另当别论。
    光临盛宴的人们,却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板自己也不年轻了,五十出头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板对面说着老板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话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单看他有何反应了。又所以,老板仿佛听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想要起身打断老雕塑家的话的反应,于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书几次将他扯坐下去的举动,于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郑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怎么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书啊!每当老板站起时,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轻扯他一下。那时她那一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现着一种特美妙的手姿。不仅美妙,那么一种手姿,视觉上还是夺目的,显然可见的。她也不是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老板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么一个男人。属于通体结结实实,俗话所说“五短身材,车轴汉子”那么一类男人。即使他已经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举动就几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种小举动,许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别人们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义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种举动是很别致的。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后微微一仰,这就不会挡住着别人们望向她的老板的视线了。接着她将她的一只手臂举了起来。举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于是许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着,她那一只小指好看地曲翘着,其余四指的指头刚刚过头的手,轻轻撩抚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环绕耳廓一经结束撩抚的动作,顺势伸向她老板,在他衣袖半截那儿,也就是胳膊肘那儿,手姿美妙地捏住着轻轻扯了一下。那么一种不经意似的优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举动,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板的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种举动所包含着的肢体语言是这么样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板那可是一位特谦虚的人士,他哪儿能忍受别人当着众人也当着他自己的面,尽说些对他称颂不已的话语呢?他听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老雕塑家的话想要夺过话筒去了么?但我作为秘书,怎么能不提醒他一下千万别那么做呢?那么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诚意地说着些自己对他的个人看法嘛!对搞艺术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艺术身份有艺术地位的人啊,打断人家正在说着的话那显得多么失礼呀。我作为秘书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板行吗?那我太失职了呀。唉,唉,老板,老板,你这种时候怎么这样不大家风度一点儿呢?你怎么一次次地总是企图打断人家的话呢?大家风度那就是一种不管别人正在说着的是什么话,贬低自己的也罢,称颂自己的也罢,都应该微笑对待、洗耳恭听的一种风度啊。唉,老板,老板,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经使我当秘书的很为难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板扯坐下去之后,还脸红,还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双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够教养的孩子的不当举动,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惭似的。
    那时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们,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干部们,皆对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来。多么好的一位秘书啊!人长得好,职业表现也好。两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们一忽儿看着车轴汉子似的老板,一忽儿看着花样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点儿不平衡,都有点儿嫉妒。都是男人,为什么一旦当了国家干部,就禁止聘用女秘书了呢?这一种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么时候能人文些个废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协委员怎么体恤国家干部的?为什么不提出这个对国家干部太不人文的问题呢?
    他们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就都没注意听。正符合着这么一种中国现象——说什么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看似听着,内心里想什么那更是我的事。
    这么一种中国现象,目前仍在各种时候,各种场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板看出了同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并没注意听老雕塑家正在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他们听不听的。
    在他心目中,他们其实没什么斤两,更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响他事业的,并非是他们那样的半大不小的国家干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们坐在主桌,只不过是一种场面所需的点缀罢了。
    对于老雕塑家的话,他自己是听得内心里很舒服,两只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艺术的人啊!在全国都有些名气的人啊!还是省文联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协的一位常委呢!
    现而今,啊,在中国,如果要点数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拨拉来拨拉去,那还是得在搞艺术的人中去寻觅去发现啊!搞艺术的人中也所剩无几了。一部分被官场的巨大磁力吸引过去了,一部分被市场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吧,那也终归还是存在着的啊,并没完全断种绝代啊!
    眼前正说着自己好话的这一位,便是几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个嘛!
    老板心中暗想,他一向多么的狷傲孤高,多么的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国一切知道他这么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认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种口碑啊!
    诸位,诸位,且听他这么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评说我这一位你们还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没怎么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他就说谁好话的人啊!也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高他就对谁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种也付给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对他大师般地恭敬着,到头来却合作得极不愉快,给他留下了极差劲的印象的商人吗?不是有商人被他不点名地在报上进行抨击、贬损,认为他们浑身铜臭、目光短浅,聚敛钱财不择手段却又愚蠢透顶的事么?
    对于同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们,老板认为他们若能起到传话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够了。
    剪彩活动从始至终进行得不错,与度假村老板合作的老雕塑家对老板的从商素质评价很高——仅向他们所代表的大领导们汇报这么一种总的印象,总的感觉,他寄托于他们的愿望和目的那也就实现了,达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别的桌的,众多的嘉宾贵客们对老雕塑家的话作何反应。因为他们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会层层面面包括绝对不可轻觑的传媒界的反应。时代很不同了啊。理顺直接影响自己事业成败的官方关系也就是摆平几位大个儿的国家干部,对于他已是轻车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况呢,所谓官方印象,说白了还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态度么?半大不小的些个官儿,有几个真敢与大官印象大官态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书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热情洋溢而又真诚之至的称颂性质的发言,一次次几乎被打断却又根本没被打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结束了。
    真的,比起聆听领导干部们的发言,普遍的人们,还是更乐于听听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说些什么。同样是称颂之词,只要不太肉麻,人们的心理那还是易于接受的。搞艺术的人嘛,表达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们这么一想,也就不太计较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是否言过其实评价过高了。再说,什么为实?眼见为实嘛!他们认为他们的眼观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发言,那可不是预先有所安排的一种发言啊!更不是场面上司空见惯虚与委蛇的一种发言啊!人家那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发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种发言啊!一种激动起来了,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即席发言啊!他们既不反感他的称颂性质的发言,又宽厚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太个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达,也不计较他用词的得当与否,评价过高与否,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大受影响了。
    “儒商”这类商人,在中国是被传说得很多,而实际上很少很少的一类商人。现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现了一位!一位真正称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老雕塑家,以亲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证明了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一位此前大隐隐于市,故而他们没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老板,乃是一位当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们相信老雕塑家的话。起码比对某些官员的话相信,更比对某些传媒的话相信。现而今,某些官员一说某位商人的好话,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们内心里的想法也就复杂了。适得其反,真儒也难儒了。而传媒要是称颂商人呢?大多数人直接的想法是——贱!嫌贫爱富!
    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是相当由衷的。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们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们的耳朵对于发乎真情的话语已经久违了。他们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扬,而且显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没什么好气质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们中国人,对金鼎休闲度假村老板这一类商界人士,那是全没半点儿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轻蔑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们不那么体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爷”、“掮客”之类的人;或者联想得更糟……
    现而今呢,相当年轻的商人出现了,形象也特别好气质也特别好修养也特别好学历还特别高甚至还是洋学历洋硕士洋博士之类“出身”的商人渐次产生了,咱们普遍的中国人,于是乎倒觉着还是以前那些也许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爱些。
    这也不足以证明咱们中国人多么的古怪。
    事实上,在仅有一点或一两点令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时候难免会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与诸方面都堪称一流种种的好都集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间,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还是别的什么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别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还是前者更容易获得我们的好感。
    那些将人世上诸般好条件都占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余大获利益的人,在同性别的人看来是讨厌的、可憎恨的。有时那简直令同性别的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在异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这老板人不错,你看他那样子,实实诚诚的!”
    “是啊,不像别的些个老板,刚搞出点儿名堂,积累了千八百万的资产,就一副大亨派头,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咱们文联副主席说他几句好话的时候,他都听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书扯了他几次,他那儿要抢话筒,不让人家把话说完啦!”
    “怎么没看见?就冲这一点,我对他有好感!”
    掌声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别桌的人们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板又往起站,他的秘书不拦他了。他从老雕塑家手中接过话筒,有几分不知所措地说:“我们敬爱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飘(表)扬了我一番,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惭愧,惭愧!除了惭愧,还说什么好呢?倒叫我说什么都不是了!这么着吧,我露一小手,给大家唱支歌儿吧!其实我唱歌儿的水平比我经商的水平那可强多了!……”
    言罢,扯着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闯呀,
    莫回呀头!……
    他唱歌儿的水平实在难以令人恭维,却勇气可嘉,唱得别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气也特别充沛。虽然每一句都走调,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聋。
    吼完最后一句,他那一张浑圆的黑不溜秋的脸都憋紫了。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哄笑。
    气氛一时变得活跃起来,连与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几位公仆,也放下了一个个一直绷着放不下来的那一股子当公仆当久了的矜持劲儿,齐声大叫——“好!”
    在掌声、哄笑声和喝彩声中,有位三十多岁、在女性中其貌不扬婚否无人知晓的女记者(虽说现而今咱们中国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个男人决定和那样相貌的女人结为夫妻,也还是需要非比寻常的道义精神的。)情绪极为波动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说:“我喜欢他!我他妈非得采访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态和她那一句“我他妈”瞠目结舌。
    她却不管不顾,一起身便跑向老板那一桌,一手拿笔,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采访你!我要采访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板朗声笑道:“我不接受采访。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过女记者双手呈递的名片扫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贵手,你笔下积德,千万别在你们那份八卦小报上登出我的名字贩卖我那点子如何发迹的破事儿!”
    见女记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一臂搂住她肩,嘴凑其耳却高声大嗓地说:“对不起啊,我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的。要是你听不惯,多担待啊!吃东西去吃东西去,这么丰盛的宴席,你不大饱口福,着急忙慌采的哪门子访呢!”
    女记者从没被那么不客气地拒绝过,很尴尬,泪盈盈的,快哭了。
    “请请请,先归座,归座,我陪你吃点儿什么。哎你也给我个面子嘛!”
    于是挽着女记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过一把椅子,表示欢迎地请他坐下。
    老板一落座,抓起双筷子,这样那样,就不停地往女记者碗里夹,并且说:“同志,有点儿雅量行不行?别那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你要是非想完成点儿什么采访任务呢,那你一会儿就去采访我小蜜!我那点儿经历,她一清二楚!……”
    说时,还惴惴地怯怯地扭头朝他女秘书那边看了一眼。
    举座愕然,因了他背后说他的秘书是他“小蜜”;还因他既背后那么说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种模样。
    他却正色道:“诸位别笑,真的。全方位服务的女秘书,那还不是小蜜吗?世上男女之事,没有一个情字,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一旦有了个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儿了。我俩之间,好事多磨,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我这人好色,但我专于一色。身边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见世上万千佳丽!我这人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对于我,不能说完全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别见怪。我感激她,没她在我困难之时,举步维艰之时,抚慰我,鼓励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干这干那了!图什么呀?我还愁钱不够花的么?是她一再对我说,我有能力为咱们省的商界争光,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头朝女秘书那边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记者刚才那双眼似的,泪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来来来,诸位,干一杯干一杯!为好人一生平安!为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别人纷纷举杯,都与之杯杯轻撞,都重复他的话。而且,各自饮过之后,都一致以看着一个好人的眼光看着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多好的一个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板啊!那么口无遮拦,那么直来直去!那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么的,那个那……用时下的话来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么有透明度吗?敢那么有透明度吗?
    能像他那么有透明度敢像他那么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个好男人么?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板!岂止好,还蛮可爱的呢!
    老板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压低声音又说:“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几位官员了。跟他们坐一块儿,吃也吃不好,话也不知该如何说。我不坐回去,他们也不必相互拘着身分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们这儿了行不行?”
    那话,说得真挚劲儿的!可怜劲儿的!简直像一个被父母逼着去上什么文艺班的不情愿的儿童,试图寻求到体恤自己的叔叔阿姨们的袒护。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记者,其他几位皆六旬以上老人。最年长的,是除了女记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纪看去可以做老板的母亲,女记者的祖母了,却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一头银丝,烫出恰到好处的微波。她端坐着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别人说话时,她那双比许多年轻人的眼还清澄的眼里,投出沉静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亲善地望着对方。她和他们皆是“明日黄花”。他们是省里各厅市里各局离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还是公检法系统的前任老领导。至于她,前年过世了的老伴儿,曾任省安全厅的厅长;她本人是大学里离休了的法理学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这么一位法理学教授。在本省公检法系统,老太太门下桃李数代。
    她和他们,都不喜欢同桌的女记者。这么说也不太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对某些小报专以贩卖八卦新闻为能事的现象,那是颇为反感的。这也难怪他们。从前他们都是一天不吃饭没什么,一天不读报不行的人。从前他们所读的报和现在的报太不一样了。现在他们也都是天天读报的老人,读完了就来气。整版的广告使他们来气;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们来气;标题挑逗的花边绯闻使他们来气;鸡零狗碎还偏要哗众取宠地报道成这个“内幕”那个“内幕”的“新闻”使他们来气;连对腐败的揭露批评,也使他们看了来气。因为他们作为国家干部时,都是堪称官品清白的。怎么一拨一拨没完没了地总有腐败分子啊,所以他们来气。亦忧。忧国。忧党。他们对小报的八卦现象既然如此反感,对本省最为八卦的一份小报的记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欢得起来的。除了老太太望着女记者的目光还算和蔼些(那是她身为教授的修养对她的要求),他们都是不愿拿正眼瞧女记者的。这也有女记者本身的问题。女记者嘛,女的嘛,不修边幅,给人的印象邋里邋遢,开口就是他们听起来很不着调的话语,还指间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非让他们全都表现出喜欢她的样子,也委实太难为他们了。女记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欢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名记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干脆离开这一桌,转移到别的桌去的。她也不情愿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们坐在一桌啊。坐到别的桌去,兴许会碰上一下子就对自己产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侥幸地这么想。可是望来望去,哪一桌也没空位专等她转移过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这盛宴的场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觉得今天会有意外的收获,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收获,会使她意外到什么程度,却又茫茫然难以测之。她一直尴尴尬尬地坐在那儿,也使同桌的几位老人尴尬。
    老板高调大嗓地拒绝采访的话,老者们全都听到了。他本来就是要说给众人听的,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否则,既然是俯耳说话,又何须那么的高调大嗓呢?
    老者们全都听到了他的话,就全都对他心生出又一种好感来。因为他说出了他们早就想说而注定了越来越没机会可说,即使有什么机会可说别人们也将大不以为然的话。有人当众使一家八卦小报的记者下不来台,这是很使他们快意的事。而那个人还是这么排场的一次盛宴的主人,尤使老者们快感。又听他说了刚才那番话,也就是那番不愿坐回去相陪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的话,他们对他业已形成了的初级阶段的好印象,一下子膨化了,状态变大了,并且一下子跃上了高级阶段。竟不愿在自己操办的盛宴上和自己请来的官儿们坐在一起,多可爱的一位老板啊!可爱得多么与老板之众数不同啊!他们对坐在主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官儿们,那也是颇不以为然的。不以为然于对方们理所当然的样子。论资格,对方怎么能与他们相比?论职位高低,他们现在如果还操权握柄着,那差不多都是对方的顶头上司。但他们毕竟卸职了,所以主桌就只能由对方去占据着了。对此他们是毫无怨言的。他们明了场面上的规矩,也都是涵养挺高故而十分可敬的老者。但没有怨言是一回事儿,半点儿都不失落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失落不失落,往往与涵养无关,而是人头脑里的一种天生会这样或者会那样的化学反应。化学成分天生起反应,人的后天涵养能奈其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