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尚大爷的儿女,尚明月,尚松柏,同时举行婚礼,”乔冬蕊解释。
“他们这时候结婚?”石坤纳闷。父亲刚过世,子女便双双办婚事,未免太薄情。
“沈书记和诸校长都会出席。”乔冬蕊答非所问。
“尚大爷是救人英雄,又追封了优秀党员,他的家眷,学校是该多多关照。”石坤道。
“还有――”乔冬蕊欲言又止,顿了顿,她说,“婚礼的一应费用全部由离大承担。”
石坤挑挑眉毛。这是什么规矩!
尚大爷救人牺牲的事,发生在石坤赴任离溪大学校长之职的前一天,学校专门成立了事故处理小组,由诸葛弈雄任组长,负责处理善后。内中详情,没有人向石坤汇报,他一概不知,也就不便插手。
“这儿有一封机要件,请您先审阅。”乔冬蕊很快转移了话题。她用了敬称您,石坤忍不住深深看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平静而疏远。
石坤接过那份机要件。是由省纪委批转下来的,一份高考语文作文试卷的复印件,手写体,字体很端正。他一行行顺畅地读了下去。
“阅卷老师:您好。
老师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神圣的。因此,我想把一件困扰了我很久的难题告诉您。
我的生身父亲是一名革命军人,我从小和妈妈住在军营里,我是在嘹亮的军歌声里长大的。10岁那年,我的父亲在一次野外训练时不幸去世,母亲再婚,继父是教师,待我很好,视同己出。
因为生父的缘故,我一直梦想成为军人,报考军校,一生守卫边疆。但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母亲和继父与我进行了长谈,他们意志坚定地表示,希望我能走继父的道路,当上安稳的中学教师,一辈子平安无忧。由于我就读的是继父任教的中学,老师听从继父的意见,而对我的话置之不理。那张高考志愿表,我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就被父母越俎代庖地交了上去。
除此之外,母亲和继父还四处奔波,为我落实学校。我的成绩在班里算是中等,母亲和继父合计的结果是让我上离溪大学的中文系,一是收分不高,二是离家近,三是毕业出来在离溪市找一所中学教语文易如反掌。为了增加保险系数,母亲通过亲戚,辗转寻到了离溪大学一位姓诸葛的和一位姓姚的很有实权的领导,分别送了两万元的红包。那可是他们辛苦一辈子的血汗钱啊。
我的命运就这样被长辈确定了。可我不甘心。老师,我想告诉您,交白卷的原因并非因为我是个坏学生,相反,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为理想而奋斗……”
文章末尾附有一段打印字,是省纪委办案人员的陈述:经查,该生系离溪市第3中学应届高中毕业生,在高考时仅参加语文一门考试后即离家出走。其母系钢铁厂职工,于1995年下岗,其生父系解放军海军某部营职军官,于1992年因公殉职,其继父系离溪市第3中学地理教师,2002年因病提前退休,在离溪市东区经营茶楼。事发后,其母与其继父关闭茶楼,外出寻子,至今未归……
石坤的目光停留在“至今未归”四个字上面。省纪委每天都会收到很多很多的材料,告状的、揭发的、申诉的、喊冤的,他们不可能针对每一个或实或虚的问题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四海查证。对于一份高考试卷的调查,应该说这已经算是严密周到的了,并且把未完待续的部分很负责任地交给相关单位协查。
石坤一边想着,一边找出签字笔,在那篇作文里提到的“离溪大学一位姓诸葛的和一位姓姚的很有实权的领导”下面划上了一道横线,同时在文件笺上签下了“请校纪委查办”的字样。他抬起头来,乔冬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哦对了,诸校长以前是学什么专业的?”石坤漫不经心地问。
“专业?我不太清楚。”想了想,乔冬蕊补充道,“听说他在学校附属的幼儿园里工作过。”
“幼儿园里的男阿姨?”石坤笑起来。
“他在幼儿园里做厨师。”乔冬蕊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纠正了他的说法。
石坤和乔冬蕊的交谈被刚退休的英副校长的到来打断了,司机小古领着英老先生直接进了校长办公室。老先生一进门就准确地唤出了石坤的名字,石坤抢先一步,握住老人家的手,两厢细细端详,忍不住说些光阴易逝的感慨话。
“英老,弟子本该登门造访,结果烦劳您亲自跑这一趟。”石坤恭恭敬敬地请老先生坐下。
“家里乱糟糟的,不如你这儿清净。”老先生拍拍他的手。
约请其他老前辈,石坤多半亲身前往,携一些茶叶、果篮之类的小礼物,但英老先生却不便打扰。作为离溪大学的毕业生,英老先生家的情形,石坤略知一二。英夫人多年前生产时落下了瘫痪的毛病,全靠英老先生悉心照顾,待他们的独生子学有所成,英夫人不忍继续拖累丈夫,竟跳楼身亡,留下遗嘱,定要英老先生早日再娶。英老先生并未践诺,单身过了六七年,直到退休前才与一名丧偶的同龄女公务员结婚。传言老两口恩爱异常,携手相伴,甚至拍了婚纱照、装修了婚房,但凡有客人登门,新任英夫人一定寸步不离地依偎在英老先生旁边,不时为他捏捏肩膀、捶捶背,肉麻得很。都说英老先生正在重温燃情岁月,谁也不忍打扰他的幸福晚景。
“小乔,有绿叶苦丁吧?给咱们泡上两杯来。”英老先生熟稔地吩咐乔冬蕊。
“怎么没有?早准备着哪,就知道你们师徒俩最爱喝这口――”乔冬蕊笑着捧过茶来,一下子撞见石坤凝视着她的双眼,不由得戛然而止。
“你们慢慢聊。”她轻声说,转身叫上司机小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乔这些年在学校发展不错,”英老先生说,“你们这一届的毕业生倒是出了不少的人才。”
“全靠老师栽培啊。”石坤笑道。
“什么栽培!只求不误人子弟!”英老先生“嗤”地笑一声。
“老师还是那么谦虚。”石坤递过一支烟,替他点起来,自己也点一支。英老先生虚眯起眼,很享受地深吸一口,小心翼翼地掸掸烟灰,再连连猛吸几口,有些狼吞虎咽的样子。
“三月不知烟味啊,”英老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烟蒂那一点微蓝的火光,感叹道,“一回家就进行虎门硝烟,全身收缴,香烟一并歼灭,彻底失去人身自由啦!”
“师母那是关心您的健康。”石坤劝慰。
“是,那倒是,所以革命靠自觉嘛。”老先生说着就狠狠心,将剩下的半支烟掐灭。
“我新近找了个伴儿,你知道吧?”英老先生望着他。
“听老同学们说了,都说老师很甜蜜呢。”石坤避开他的眼睛。
“是吗?是吗?”老先生老怀甚慰地呵呵笑,“我忘了,你消息灵通得很。”
“怎么样?回来以后跟老同###系还多吧?我记得你们那一级留在离溪市工作的,有十来个同学吧?”老先生问道。
“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好好聚聚,”石坤赶着把话题远兜远转地拽回来,“头一件要紧事,是向老师您请教。”
“请教什么呀?平平稳稳过了这一届任期,你的前途大着哪,往后调回省城去,高一级领导班子里面,你这样的留洋博士很少――我算算,留在离溪市的同学还真有十来个,”老先生又绕回原地,“有一个已经当上了离溪市工商局的局长,你知道吧?”
“通过电话了,头几年他妹妹出国读书,还去过我那儿。”石坤的思路不得不被老爷子牵着走。
“好,好。”老爷子漫应着。
“老师,我读了二十来年的教育学,本科的基础教育学是您教授的,在国外的硕士专业是比较教育学,博士修的是高等教育学,在博士后流动站研究的课题是中德高等教育比较,我的志愿是致力于发展中国高等教育事业。老师,我需要您的帮助。”石坤像个虔诚的小学生一样坦白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不敢当,不敢当啊。”英老先生突然打起了官腔。
“老师,我读到了您那篇关于学科建设的提案,我觉得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为什么当时没有付诸实施呢?”石坤继续用学生式的直率询问。
闻言,老先生端起茶杯,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办公楼外的草坪。进口的昂贵草籽在冬日并未枯萎,绿意葱茏,犹如一块上等的阿拉伯手绘地毯。
“在离大,有那么一股力量,它会让你所有的治校方略化为泡影,”沉吟了半晌,老先生缓缓说,“我从不坚持、从不争辩。我的经验是,策略地理想,温和地坚定,集中精力做学问,少谈改革,不求闻达。”
石坤很震撼,不错眼珠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石坤,不要在离大陷得太深,”老先生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别看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处处是陷阱啊,一不当心,你的船就会落入漩涡,粉身碎骨。石坤,我还是那句话,离溪大学不宜久留,它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不要迟疑,一直往前走,你会有你的大好前程。”
“老师,我不明白――”石坤费解。老先生微笑起来,走过来,重新靠近他坐下,拍着他的肩,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问道:
“怎么样,这些年,家庭生活处理得如意吧?”
尚大爷的一双儿女,尚明月和尚松柏,在离溪市同时举行结婚仪式,日期就定在尚大爷葬礼过后的那个礼拜六。
酒店距离离溪大学不过一街之隔,石坤在办公室上网查了查资料,临近中午便步行过去。他准备了两份红包,各封了八百块钱。尚家儿女,他素昧平生,如此厚重的红包,其实是表达对亡者的敬意。
一出办公室他就便接到乔冬蕊的电话,乔冬蕊在电话里对他说,除了诸葛弈雄,其他校领导都不会到场,沈德庭是请司机代为出席,另外几位副校长的红包交给了乔冬蕊,让她全权代表。石坤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既然诸葛在,两人搭伴聊聊天也行。
到达酒店,宴席还没开始。石坤在贵宾休息室找到了诸葛。诸葛坐在里面喝茶看电视,一双老布鞋脱在地上,两条腿像东北老太太那样很随便很舒服地蜷起,袜子破了个洞,粗糙的大脚趾从洞口钻了出来。石坤已经注意到诸葛的做派一直是平民化的,随意而朴素。他不禁想起那份高考作文,以及作文里提到的两万块钱。说实话,他不大相信那种事儿,因为诸葛先入为主地给了他不错的印象。诸葛与他回国后见到的不少虚伪、圆滑、八面玲珑的政客不同,与儒雅、博学、文质彬彬的大学主管也不同,诸葛有点像最基层的、整日与泥土和农民打交道的实干型领导。
乔冬蕊也在休息室,见了石坤,忙起身让座,又叫服务员斟茶。
“石校长,看来就咱俩组织纪律性强!”诸葛大声笑着迎过来,拉了石坤坐在自己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诸葛的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号码,向石坤说声对不起,一边接听一边就走了出去。石坤从衣兜里取出两只红包,递给乔冬蕊,说了句:
“呆会儿你帮我一块儿给他们吧。”
乔冬蕊惊讶地说:
“您还自个儿去买了红包?我这儿一口气预备了一打!”
石坤笑了笑,摸了摸鼻尖。这是他年轻时的习惯动作,好多年了,几乎已经忘掉,却又在乔冬蕊面前熟极而流地回忆起来。乔冬蕊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僵。
“沈书记单独批了两千块钱,作为学校的贺礼,两兄妹一人一千。”乔冬蕊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说。
诸葛听完手机踱了进来,跟着尚家人也蜂拥而至,请贵宾们入席。大厅里熙熙攘攘,尚家人安排诸葛、石坤和乔冬蕊坐主宾位,诸葛石坤坚决不肯,争执不下,还是坐了。
婚礼很热闹,与众不同的是,两兄妹各行其事。哥哥的仪式先举行,妹妹的仪式后举行,各有各的司仪,各有各的程序。尽管大厅面积不小,但众多宾客还是闹腾得差点没把房顶给震翻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乔冬蕊的丈夫何仲舒来了。何仲舒个子不高,瘦削的一张脸,头发略微秃顶,很周正地穿着西装,打一条野玫瑰红的领带,点头哈腰地叫石校长好,诸校长好。问完好便手足无措地站着,傻笑。诸葛朝乔冬蕊身边的空位努努下巴,对他说,坐下,坐下。何仲舒依言坐下来,一位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托着酒瓶酒杯婀娜经过,何仲舒跳起来抢了酒瓶,替诸葛和石坤斟了酒,自己也满满倒上一大杯,正要举杯发表豪言壮语,被诸葛拦阻了。诸葛冲他挥挥手,还是说,坐下,坐下。何仲舒诚惶诚恐地重新落座,随着诸葛的视线转向前台,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石坤并未跟何仲舒正式谋面,与中层干部的见面会上,人数众多,难以分辨,只知道何仲舒两个月前被提拔为宣传处副处长。离溪大学的党委办公室与宣传处合署办公,设置一正两副,何仲舒分管对外宣传。甫一上任,何仲舒就被派往省城党校学习,参加一个被誉为“黄浦军校”的处级干部培训班。该班的首届学员如今大多提拔成了地厅级领导干部。
石坤见何仲舒跟前没放碗盏,扬手叫服务员添上。何仲舒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道谢,又解释自己已经吃过午饭,专程来接乔冬蕊回岳母家看女儿。石坤不得不学着诸葛的样子朝他做个手势,让他别尽站着,好好儿坐下。何仲舒很听话。石坤不禁看了乔冬蕊一眼,乔冬蕊笔直地望着新人的表演,对丈夫卑微的言行置若罔闻。
仪式进行到最后,是两对新郎新娘一道向来宾致答谢词,都是很寻常的感谢父母感谢朋友之类的话语。何仲舒听着听着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石坤和诸葛说:
“石校长,诸校长,我想起个笑话――我有个大学同学特别好玩,结婚时在台上说,初次结婚,请多多关照。完了又说,虽然我们现在缺乏战斗的经验,但我们有信心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诸葛呵呵呵笑起来。石坤无声地笑笑,他忍不住再度看了看乔冬蕊。他发现她那双静穆深黑的眼睛茫茫然盯着新娘的白色婚纱,显然已经走了神。
刹那间,石坤的心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揪住,重重一推,整个地挪了位,疼得他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