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湖上,一只大船,向瓦官阁渡口乘风而来。
船身三丈六,船面一丈二,船头雕刻着日出碧海和二龙戏珠,船帮雕刻的是绿叶红莲和鸳鸯戏水,金漆彩画的高篷船舱,四面明光晶亮的玻璃窗,舱门挂着水珠子彩帘;高高桅樯上的白帆,像从半空中扯下一幅行云,白帆上四十八只金光闪闪的小铜铃铛,风吹铃铛叮叮咚响。
一道绵屏,间隔前舱后舱。前舱坐的是殷崇桂和他的大小官员,吸着香烟,喝着名茶,吃着上等糖果糕点,观赏湖上风光景色;后舱坐的是二皇娘、殷凤钗和一大群丫头老妈子。二皇娘躺在藤床上抽鸦片,殷凤钗斜倚舱窗,惆怅地远眺水天苍茫。
殷崇桂扔下萍水县城,逃到天津卫的外国租界当寓公,暗中打听消息,窥测方向。一天,他正在家中闷坐,金雄飞忽然来访。大吃一惊之后,却又喜出望外。金雄飞统领一营国民党军,驻守萍水,卢沟桥炮声一响,便望风而逃,不知去向;现在,肩膀佩戴上校军衔,当上伪治安军的团长了。于是,殷崇桂也连忙向伪京东特区督办公署报到,仍被委任为萍水县知事,配合日军一个小队和金雄飞的伪军,夺取萍水县。
萍水城内,老举人齐柏年领衔成立抗日救国会,齐柏年的外甥俞菖蒲拉起一支学生武装队;又走马萍水湖,联合石瓮村郑三发的四面八方得胜军,龙舟渡口李托塔的保土安民义和团,瓦官阁的三合会,建立萍水民众自卫军,严阵以待。
殷崇桂也打发鬼吹灯夏三和金镶玉当说客,拉拢收买萍水湖上的各路人马,却只有瓦官阁大地主袁大跑猪的民团,宣布中立。袁大跑猪自吹跟袁世凯是本家,便自立国号,登基称王;他只允许殷崇桂的官船在瓦官阁泊岸,却不允许金雄飞在瓦官阁暂借一块安营扎寨之地。
坐在太师椅上,殷崇桂感到前途吉凶未卜,心中七上八下。
锦屏后面,二皇娘和殷凤钗这母女二人的心中,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忐忑不安。
二皇娘没有拦住女儿的一意孤行,股凤钗在萍水县城一团混乱中跟俞菖蒲成了亲;洞房花烛之夜,小夫妻就情不投意不合,志不相同心难通,吵成一座热窑。三天接回门,殷凤钗哭回家,二皇娘挑三窝四,将女儿拐逃到天津卫。躲进租界,二皇娘比丈夫还心急,只盼殷崇桂东山再起,高升一步;女儿有一副杨贵妃的花容和体态,大可利用,便想另择佳婿,眼睛盯在金雄飞身上,百般劝诱女儿改嫁。殷凤钗虽是个轻浮浅薄的女子,却仍有几分贪恋俞菖蒲的人品和文才,更不甘心眼看俞菖蒲落入那个跑马戏的女艺人柳黄鹂儿手中,强咬住牙关不点头。殷崇桂和金雄飞临行之前,伪京东督办和日本顾问官有令,只要齐柏年和俞菖蒲大开城门,欢迎日军进驻,齐柏年可以到督办署当教育司长;俞菖蒲愿意作官,委任一个甲等县的县知事,不愿意作官,拨一笔巨款,出洋留学。二皇娘是个财狠食黑吃独份儿的脾气,哪里容得俞菖蒲从殷崇桂的嘴里抢走肥肉,所以她宁愿俞菖蒲死心眼子;而殷凤钗却想的是夫莱妻贵,但愿俞菖蒲顺水推船,不要逆水行舟。
忽然,一阵巨响,各怀心思的殷崇桂、二皇娘和殷凤钗都惊惊咋咋地吓了一跳,原来船到瓦官阁了。
渡口码头上,鼓乐齐奏,鞭炮飞花,震耳欲聋;殷崇桂压住心跳,整了整衣冠,安坐太师椅上,等候袁大跑猪进见。
但是,上船来的却是金镶玉。
“一品军机大臣金镶玉,拜见殷县长!”金镶玉站在水珠子彩帘外,尖着嗓子甜丝丝地高叫一声。
“进来!”殷崇桂怒形于色,“袁某人怎不亲自出迎?”
金镶玉走进舱去,嘻笑道:“老昏君白日作梦,自以为是九五之尊,不肯有失万岁爷的身份,迎接一位七品县令。”
殷崇桂气得刀条子脸蜡黄,恶狠狠地哼道:“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此害不除,县无宁日。”
“眼下,您还是忍辱屈尊一时吧!”金镶玉挨到殷崇桂身边,咬着耳朵喊喊喳喳,“袁某人二三百人马,都是他当年手下的老兵油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只怕金团长惹不起;而且,他不跟俞菖蒲联合抗日,也算助您一臂之力。”
“俞菖蒲还在瓦官阁吗?”殷崇桂面带杀气地问道。
“他和林豹犊儿带领三合会的青壮年,回萍水守城去了。”金镶玉轻描淡写,不敢亮出真相。
几天前的一个月黑夜,金镶玉刺杀住在驿馆的俞菖蒲,被林豹犊儿生擒活捉;三姨太太贾燕环下令民团包围驿馆,最后走马换将,林豹犊儿交出金镶玉,保护俞菖蒲来到三合会的地面,三合会加入了民众自卫军。
殷崇桂眼珠子一转,问道:“袁某人有个儿子,上过中学,能不能笼络过来,为我所用?”
“那个窝囊废是一条祸根!”金镶玉的脑瓜子摇得像货郎鼓,“他想投靠俞菖蒲,被他爹臭骂了一顿,才不敢多嘴;可是,他跟三合会李二两的女儿通奸,袁某人为了拉拢三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小子仍然是吃里爬外。”
殷崇桂点了点头,说:“明白了,下船吧!”
鼓乐和爆竹声中,殷崇桂倒背着手,迈动四方步,踏着大红油漆的跳板,架子十足地走下船来。二皇娘、殷凤钗乘坐官轿带着丫头老妈子到驿馆;殷崇桂坐上袁大跑猪的龙车,到金銮宝殿去。
袁大跑猪本是个恶霸地主的儿子,在张宗昌的直鲁联军里当过团副,后来被张宗昌看中,当上亲随副官。张宗昌兵败下野,树倒猢狲散,他拐跑了几大箱子金银珠宝,回到瓦官阁,买下萍水湖岸的几百顷地;为了抬高身价,他重金礼聘一名讼棍,替他伪造家谱,自称是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本家远房侄子,并且改名叫袁洪宪,以表示名正言顺。鸟兽四散的旧部找他算军粮,他便将这些老兵油子都收留下来,成立民团,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七七事变以后,萍水县一片空白,他便趁机称孤道寡;民团改叫御林军,三座宅院改叫皇宫,霸占了隔壁的会仙酒楼,改叫金銮宝殿。
瓦官阁是萍水湖上的大码头,只有沿湖一条街,绵延二三里。湖岸蜿蜒,高低上下,起伏不平,远看像一条游龙。每天来来往往的船只,多如过江之鲫,层层云帆,布满湖面,遮天蔽日,十分壮观。
东街是农户,西街是渔家,中街是市集;两大船坞,三大鱼行,四家客栈,更有一座高踞陡岸的会仙酒楼。会仙酒楼的佳肴美味,远近驰名;一边饮酒作乐,一边观赏湖光水秀,很为雅趣。袁大跑猪封会仙酒楼老板为御膳房大总管,便将酒楼据为己有,楼上改作金銮殿,楼下仍然办酒席。不过,做出的饭菜,只供袁大跑猪一家和他的文臣武将大吃大嚼,每日酒池肉林,猜拳行令,一个个醉成烂泥。
袁大跑猪又把瓦官阁轿子房和权房的吹鼓手,走江湖跑野台子的戏班文武场,拘拿到会仙楼;每到他吃饭和上朝,便吹三通,打三通,远处听来,好像出大殡。
金镶玉陪同殷崇桂一行人来到会仙楼下,说了声:“请留步!”独自一人跑上楼去。
过了一会,楼上一个阴阳嗓子拉着长声儿,喊叫:“洪宪王有旨,萍水县长殷崇桂上殿——哪!”这个人原是野台子戏班的三花脸,擅长扮演太监。
殷崇桂窝着一肚子火,也只得忍下这口怒气。上楼陛见。
这位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是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他头上脚下穿的是戏衣铺买来的行头;一双肉泡子眼里,大肚皮像倒扣一口铁锅,坐在铺着大红缎子软垫的高背雕花太师椅上,呼噜气喘。
“萍水县长殷崇桂,叩见洪宪王!”殷崇桂假戏真作,手舞足蹈地拜了拜。
“平身!”袁大跑猪抬了抬手,“赐座。”
从袁大跑猪身后走下两个红袄绿裤的大丫头,给殷崇桂搬过一只绣墩。
殷崇桂在绣墩上落座,咳嗽一声,欠了欠身子,说:“殷崇桂临行之前,奉京东督办和大日本顾问官口谕,承认洪宪王的王位,萍水湖是洪宪王的万世江山。”
“日本顾问官够朋友!”袁大跑猪咧开大嘴抖动肚皮大笑,“糟老头子齐柏年,黄口小儿俞菖蒲,花言巧语,插圈弄套,哄骗我跟他们合伙打日本,我才不中他们的借刀杀人之计。”
“洪宪王真是圣明英主!”殷崇桂马上趁热打铁,给袁大跑猪连戴高帽儿,大灌迷汤,“大日本皇军的一支常胜小队,治安军金雄飞的一个团,攻打萍水县城,削平犯上作乱的齐柏年和俞菖蒲,也为洪宪王根除了心腹之患,还望洪宪王同心协力,多给方便。”
“你们敬我八两,我也得还你们半斤。”袁大跑猪吆喝一声:“金镶玉听旨!”
“臣,在!”金镶玉双膝跪倒。
“赐你尚方宝剑!”袁大跑猪从他的龙袍玉带上,摘下一把指挥刀,“命你统率御林军,配合友军,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领旨!”金镇王叩了个头,接过指挥刀,大权在握了。
“大摆酒筵,给殷县长接风!”袁大跑猪从宝座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转眼,金銮殿变成了宴会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