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瓮村三太子庙后院,是郑三发的内宅,贾三招儿带领八名喽罗,手提驳壳枪,轧满子弹,扣住扳机,把守门口,连军师万年知也不许人内。
郑三发的卧房里,插上门闩,挂起窗帘,幽幽暗暗;郑三发和他的婆娘红鸾星,还有盟弟间铁山,头碰头,耳交耳,喊喊喳喳,卿卿咕咕。
“我早就料定,俞菖蒲给咱们挖的是陷井,你偏听信万年知那老杂毛的云山雾罩!”阎铁山青筋暴起,怨天恨地,“如今怎么样?日本兵的常胜小队,金雄飞的一个团,在瓦官阁外安营扎寨;开起火来,俞菖蒲躲在四面城墙里,咱们可就成了头刀菜。”
郑三发两眼挂着血丝,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今天下午,金雄飞打发一名副官,前来石瓮村,勒令郑三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四面八方得胜军的人马,归并到他那个团,胆敢抗命,那就发动进攻,一网打尽,鸡犬不留。郑三发急得像火烧眉毛尖儿,又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
“走错这一步棋,也不能全怪你大哥瞎了眼。”红鸾星一副酸溜溜的腔调,“小藕看上了俞菖蒲的跟班柳长春,你大哥娘们儿心肠疼妹子,睁着眼睛跳火坑。”
郑三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雷殛了似的,闭着眼睛,脸色灰白,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
俞菖蒲走马萍水湖,熊大力和柳长春保驾,郑三发的妹子郑小藕,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少女,爱上了柳长春这个忠厚、勇敢。俊秀的小伙子,而且带领她的十几名亲兵,也跟随俞菖蒲防守萍水县城去了。
“寡不敌众,别拿鸡蛋碰石头,咱们只得还回到金雄飞的房檐下吧!”阎铁山凄凄惶惶地说。
“能屈能伸大丈夫,可不要船到江心补漏迟呀!”红驾星又不咸不淡地说。
郑三发原是金雄飞部下的机枪连连副,红驾星跟金雄飞有过奸情,所以她很愿意重投旧主。
“我跟金雄飞尿不到一壶,拴不到一个槽上。”郑三发有气无力地说,“金雄飞率领队伍南逃,我挟枪携款开了小差,打起旗号自立门户,他心中能不恨我?只怕归队之后,打下萍水县城,他就得卸磨杀驴。”
“惹不起,躲得起!”阎铁山笑道,“反正咱们已经腰缠万贯,不如逃到天津卫的外国租界里,买一所洋楼,开个钱庄银号,娶上三妻四妾,快快活活吃一碗安乐茶饭。”
“此路不通,此路不通!”郑三发又摇头,又摆手,“咱们这些货色进了城,就像狗熊闯进瓷器店;做起生意更外行,只怕赔得连尸首也剩不下。”
“你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有伸长脖子,等人家一刀割下脑壳来!”阎铁山粗脖子红脸地喊叫。
红鸾星冷笑着问道:“你一不肯降,二不想躲,难道要跟俞菖蒲一块下葬?”她悄悄握紧挂在裤腰上的手枪,只要郑三发一点头,她就将郑三发一枪毙命。
郑三发的脑瓜子耷拉到裤裆里,只是吱声叹气。
正在这时,内宅门口,万年知又哭又闹:“司令呀,贫道忠心保上,谁想竟被当贼防?真叫人寒心呀!”
“一个窝心脚把这个老杂毛踢出去!”阎铁山凶狠地说。
“你跟我都是面汤锅里煮元宵——混蛋一个,还是听他断一断吉凶祸福吧!”郑三发说着走出屋去,满脸堆笑,“军师,你多疑了!快进屋来,共商大计。”
万年知被郑三发搀进屋里,一行鼻涕两行泪地说:“士为知己者死,贫道甘愿粉身碎骨,报效主公,想不到……想不到……”委屈得像个失宠的妾妇。
“我急得像猫爪抓心,你就别再疑神疑鬼啦!”郑三发不耐烦地断喝一声,“我不愿投靠金雄飞受肮脏气,也不想躲进外国租界里坐吃山空,更不肯跟随俞菖蒲自取灭亡,你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走?”
万年知破涕而笑,故弄玄虚地说:“司令面前正有一条阳关大道,仔细看一看。”
郑三发眯起眼睛,又手搭凉棚,风车打转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又看,眼底空空,不禁又烦躁起来,说:“军师,我心如汤煮,你就开恩吧!别卖关子了。”
“不辞而别,找老齐搭股去!”万年知摇头晃脑地说,“今夜三更时分,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马拉走,然后备下重金厚礼,买通齐燮元的身边亲信,请他将咱们这支四面八方得胜军招安,封司令当个团长,跟金雄飞平起平坐。”
“妙计,妙计!”郑三发抓着头皮,嘿嘿发笑,“只是……只是咱们这支人马连影也不够四百,老齐岂能给我高官厚禄?”
“兵不厌诈,买空卖空呀!”万年知抚掌大笑,“大买卖靠广告,小买卖靠吆喝;咱们一出萍水湖,刮风下雾,大吹大擂,号称三千人马,老齐就不敢隔着门缝看人了。”
阎铁山不能不佩服万年知的鬼点多,笑骂道:“老杂毛,你真是一肚子掏不完的鸡零狗碎。”
“老弟,可惜你比混屎虫只多一挂下水!”万年知反唇相讥,“你还是赶快到龙舟渡口走一趟,带着胭脂虎跟咱们一同走。”
龙舟渡口的李托塔、熊大力和金磙子,率领保土安民义和团奔赴萍水县城,只留下胭脂虎和她那一伙鸡头鱼刺,鬼吹灯夏三给她当狗头军师。每天夜晚,阎铁山坐一只快船过湖跟她相会;但是,这个女人的淫狠像一只蝎子,阎铁山招架不住,也有两天不照面了。
“这个娘儿们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不吐核儿,我……不想跟她藕断丝连了。”阎铁山谈虎色变,直打寒噤。
“她手中有一杆旗,大小也算一路诸侯呀!”万年知劝道,“咱们投靠老齐,买一送一,鸡毛蒜皮也添秤,多多少少能给咱们长几两分量。”
“铁山,你就辛苦一趟吧!”郑三发低声下气地说。
红驾星在一旁冷言冷语:“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亏你还算个男子汉!”
阎铁山只得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走出三太子庙;来到码头,解下一对小船,贾三招儿带两个喽罗伴驾,向对岸的龙舟渡口划去,像一头愁死的驴子下汤锅。
船到湖心,远望龙舟渡口,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湖风阵阵,吹来悠扬的鼓乐声。
“慢!”阎铁山喝令停桨,站立在船头观看,扯着耳朵听了又听,“三招儿,龙舟渡口有鬼,你去打探一下。”
贾三招儿划另一只小船,悄悄向龙舟渡口靠近。
萍水湖南岸,瓦官阁方向,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的营寨,人喊马嘶;阎铁山心惊肉跳,冷汗淋漓,湖风一吹,手脚冰凉。
贾三招儿紧打双桨,落荒而回。
“胭脂虎在耍什么把戏?”阎铁山问道。
“龙舟渡口……大办喜事,袁大跑猪娶胭脂虎……做正宫娘娘……”贾三招儿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娼妇!”阎铁山扳倒了醋缸,“她口口声声嫁给我,两天不见就变卦,我要把她抓来骑木驴。”
贾三招儿怕阎铁山一怒之下横冲直撞,忙平息他的火气,说:“我打听得仔细,金雄飞也给胭脂虎下令,交出她那一伙鸡头骨刺,赏两千大洋,胭脂虎不想卖了人马丢地盘;鬼吹灯夏三便给瓦官阁说媒拉纤儿,袁大跑猪也觉得人单势孤,于是一拍即合,各怀鬼胎搭了伙。”
“不报夺妻之恨,我阎某人岂不成了软盖的王八?”阎铁山仍然怒气冲冲。
“娘儿们是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三招儿悄悄拨转船头,“胭脂虎不过是一件打满了补钉的破褂子,估衣摊上也卖不出价钱,扔了不可惜。”
郑三发的人马,星夜逃离萍水湖,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占领了石瓮村,解除了后顾之忧,就要向萍水县城发动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