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谷秸在一个小村当土改工作队长,累吐了血,开了头没有扫尾,就在堡垒户的热炕头子上躺了半年多,至少有一缸的药汤子喝进了肚里。病情好转,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三个多月。进城报到,封神榜上漏掉了姜太公,只有个临时差遣给了他,任命他为前门外整顿市容工作队队长。
整顿市容工作队简称整容队,工作杂而多,多而乱。抓捕四处流窜的银元贩子,驱赶街头巷尾的野妓暗娼,矫正沿街铺面的广告招牌,整顿马路牙子上的旧书摊……它一不属于公安局,二不归口文化处,而且由区长直辖。区长跟谷秸是同乡兄弟,又是同校同学,手拉手一块当的八路。军管会把谷秸拨到他的名下,好像是暂时寄存包裹;他觉得还是以客卿之礼相待,比较妥当。人是暂时寄存,单位是临时建制,区长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忘了给他们找个窝儿,没有安排个坐北朝南的衙门口。
整容队员五光十色,无奇不有,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来的编外人员。其中一位,是个留用的老巡警,过去路大街串胡同,可算一张活地图;没有几天就在玄女庙胡同二十六号民宅内,给整容队找到办公处。
这座私人住宅,共有三进院子。外院一座大门,一座影壁,四间倒座南房,迎门的影壁前是个花坛。大门外七级石阶,左右四棵龙爪槐,两尊上马石,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旧门庭。
房主姓金名金库,自称佛教徒,在家修行,法名四空居士;又醉心京剧,酷爱唱票,艺名金屋馆主。他的祖上,在京东通州槽运总督府当过二十年的四品仓官,东仓、西仓、后南仓、禄米仓,专门储存漕运而来的宫中用品,沾手就能三分肥,二十年得捞到多少油水?老仓官年交花甲辞了官,不算金满箱银满柜,珍珠玛瑙一驮驮;光是粮栈就开了八处,饭馆子十家,买下东、西、南、北城十八座宅院。老仓官一妻四妾,给他生下十二个儿子,十二个女儿。金宝库是老仓官的小妾所生,排行二十四,所以他又有个诨号叫24k金。
老仓官死后,金宝库分到一座宅院和一家饭馆的三分之一股份,可以坐吃不空。吃、喝、嫖、赌、吹、拉、弹、唱,他无所不好,而最有瘾的还是吸食鸦片烟。
金宝库年方而立,烟龄却已二十又六,四岁就染上了烟瘾,他自幼不上学堂念家馆,一个上午在课堂上就得抽三口。念完半部《论语》,耗费了十斤上等云土,字字句句都带芙蓉膏味儿。十年一晃而过,十六岁完成了学业,十七岁就洞房花烛小登科。太太是个破落的大家闺秀,比他大三岁;女人三抢金砖,要的就是这个吉利。大家闺秀假道学,熄了灯躺在床上是一根木头;于是,他十八岁嫖妓,十九岁就纳妾。
她的爱妾名叫周翠霞,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潭小班出身,自幼学过京戏,专工筱(翠艺)派,扮演淫妇最为拿手。金宝库玩票,唱丑颇有造诣。他到韩家潭小班梳栊周翠霞,床上谈心聊的都是戏,相见恨晚,结为知音。八大胡同有个不大不小的戏园子,专供嫖客妓女票戏演出。金宝库和周翠霞合演的二小(小丑、小旦)戏,在花街柳巷有口皆碑。金宝库给周翠霞赎身从良之后,仍旧常到八大胡同的票房消遣。一出《活捉三郎》,周翠霞把阎婆惜演得维妙维肖,金宝库扮演的张文远更像借尸还魂。
自从整容队驻扎外院,金宝库就龟缩内院深宅,以诵经度日。诵经要讲究音韵节拍,跟唱京戏有异曲同工之妙,至少能够遛遛嗓子,金宝库也就乐此不疲。念经如唱戏,佛典如唱本;四空居士逍遥人间,更游戏佛门。
整容队员都是本地人,下了班各自回家吃饭睡觉,只剩谷秸一人留守大本营,自起伙食。谷秸空闲下来喜欢读书、看报、写字,不愿烟熏火燎地做饭炒菜。但是,到区政府食堂吃饭,要走二三里路;便舍远求近,在鲜鱼口的一个临街饭摊包伙。早晨是油条和豆汁,午饭是荤素炒饼,晚饭是小米面贴饼子和牛骨头杂烩汤。谷秸虽是县级待遇,每月的全部供给也不过二百四十斤小米,吃包伙就用去了一百八十斤;嘴馋了还到附近的会仙居吃炒肝,门框胡同吃爆肚儿,一条龙酒楼吃涮羊肉,二百四十斤小米整个儿填了嘴。多亏他父母双亡,又无妻小,一个人吃饱了天下不饿,才能无忧无虑。
谷秸形单影只,全靠哼唱京戏消除寂寞。他醉心程(砚秋)腔,《哭冢》、《骂殿》、《刺汤》、《抗婚》,都哼得像那么回事儿。他进城刚领到津贴,正赶上程砚秋在长安大戏院演出《荒山泪》、《锁麟囊》、《碧玉簪》他连听了三场,二百四十斤小米花得一粒不剩,只得四处向老战友告帮,才混过了头一个月。然而,他丝毫不悔,有如孔夫子只顾闻韶而忘了吃肉。
晚上下了班,他从饭摊上填饱了肚子回来,关在倒座南房里,读书看报写字。读着读着,看着看着,写着写着,忽然嗓子眼儿发痒,便情不自禁低声轻唱起来。越唱兴致越高,不免得意忘形,声音高上去,收腔又余音袅袅,想不到窗外竟有人捧场,喊了声:“好!”
他推门一看,竟是金宝库的爱妾周翠霞。
金宝库本来胆小如鼠,多年的反共宣传又深人脑髓,虽然谷秸不过是个呆头呆脑的迂夫子,他却觉得笑脸之下还有一副青面獠牙,龟缩在内院不敢跟谷秸照面。为了躲避“剥削”二字,又辞退了老妈子,采办柴、米、油、盐、肉、菜,便由周翠霞跑街。
周翠霞趁此机会正可逛公园散心,看电影解闷儿;而且水过地皮湿,采办中捞点外快,积攒私房钱,可算一举两得。
周翠霞一天出来进去不知多少趟,谷秸都“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没有瞟过她一眼。周翠霞一向以狐媚美人自居,任何男人看见她都会丧魂落魄,而谷秸竟眼角也不(目-)一(目-)她,心中十分忿忿不平,千方百计要引起谷秸的注意。今晚她外出闲逛回来,隔窗听见谷秸哼唱京戏,行腔吐字都够板眼,正好找到进身之阶,喝一声彩是投石问路。
谷秸看见,周翠霞站在窗外花畦旁,月色花光中搔首弄姿。
周翠霞不知从何日何时,已经改头换面,脱下裸露两只肥白膀子的花旗袍,穿起经过她巧手加工的延安干部服。条是条,块是块,棱是棱,角是角。两只xx子像两个坟座,目光如钧又带着刺儿;紧身、抱腰、裹臀,曲线毕露,摇曳多姿。
“原来是……”谷秸点点头,干咳两声,“周同志散步刚回来?”
“谷队长,高抬小妇人了。”周翠霞不等谷秸关门,一只脚已经迈进南房门槛,“小妇人是个烟花女子,不配您尊称同志。”
“革命不分先后,只要愿意革命便可以同志相称。”谷秸平易近人,循循善诱,“欢迎周同志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走上革命道路。”
“愿走,愿走!”周翠霞在谷秸办公桌旁的座椅上安放了屁股,“我要两步并成一步走,三步当作两步行。”
“跑步前进,后来居上。”谷秸给周翠霞倒一杯白开水,以免失礼,“许多参加革命比我晚得多的同志,一个个都超过了我,便是明证。”
周翠霞判定这个迂夫子不会赶她走,便把整个屁股落实在坐椅上,媚笑道:“刚才我偷听谷队长的程腔,声情并茂可以乱真。”
“过奖,过奖。”
“干唱伤嗓子,我家男人会拉胡琴,叫他给您伴奏托腔。”
“不敢,不敢。”
“您等着,我就来。”
周翠霞一个拧腰摆胯,轻身风摆杨柳走莲步,进内院去了。
过了好大工夫,周翠霞像牵着一匹懒驴上磨,左手拎着一把二胡,右手扯住金宝库的袖子,嘴里哄着骂着,来到了倒南座房。
金宝库也换上了一身干部服和毛边布鞋,只是目光闪烁,缩脖耸肩虾米腰,畏畏怯怯一副乏相,被人一眼就能识破是个赝品。到达谷秸门外,金宝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周翠霞运足了力气,一掌把他掇了进去。
“谷队长,晚上好!”金宝库趔趄进门,点头哈腰有如风吹草低,“听二贱内回禀,您传唤敝人前来操琴,敢问侍候您哪个段子,谁家路数?”
“岂敢,岂敢。”谷秸连连摆手,“本人并无此意,尊夫人过于热心了。”
“听听,尊夫人!”周翠霞跟里而进,翘起兰花指,狠狠点了一下金宝库的太阳穴,“什么他妈的二贱内,嘴里长痔疮的东西。”
这个青楼出身的美貌女人,开口粗俗不堪。
“知罪,知罪。”金宝库一躬到地,比周翠霞更把肉麻当有趣。
“谷队长,惹您耻笑。”周翠霞啐了金宝库一口,“他是台上唱丑,台下出丑;天生的贱坯子,一副丑态。”
“无酒不成席,无丑不成戏。”谷秸不苟言笑地问道:“金先生宗的是哪一派?”
金宝库马上挺直腰杆子,面带骄色,答道:“袁派!”
“袁……派?”谷秸想不起哪个名丑姓袁,口气中带出了疑问。
“袁二太子,寒云居士呀!”金宝库得着了在谷秸面前吹嘘的机会,眉飞而又色舞,“他是老袁(世凯)的高丽夫人所生,自幼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不在行,只爱风月不贪权势,反对他的老子称帝。他死后,京津两地花国美女为他大出殡,胜过了众名妓春风吊柳七(永)。”
“跟二太子学戏,要花不少袁大头(银元)吧?”
“寒云师视金钱如粪土,只收了我一张画。”
“谁的手笔?”
“唐伯虎的春宫真迹。”
“换来几出戏?”
“一出《刺汤》。”
“好贵!”
“便宜,便宜!”金宝库口沫飞溅,“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袁二太子的汤裱褙(《刺汤》中的汤勤)是票界一绝,菊坛独步。”
周翠霞见机行事,马上插嘴,说:“《刺汤》也是程四爷(砚秋)的拿手好戏;谷队长和我家宝库,正是程派青衣、袁门丑儿,珠联壁合唱个尽兴。”
“我虽然有时喜欢哼几句程腔,却反对男人演女人。”谷秸严肃起来,表明态度,“过去在山里,逢年过节开个同乐会,不能不出个节目,我也只是在笛子和唢呐伴奏下,唱一段《夜奔》的昆腔。”
谷秸本想找个借口,岔开这个话题,谁想周翠霞兴致勃勃叫道:“我会吹笛子。”
“我气血两亏,可吹不了唢呐。”金宝库吐吐舌头,挤挤眼。
“闭上你的臭嘴,不要吣泔水!”周翠霞骂金宝库,可谓出口成章,“我去拿笛子,给谷队长助兴。”
周翠霞一走,谷秸卷起一支喇叭筒烟吸着,笑问道:“你们如此戏迷,为什么只唱票不下海呢?”
金宝库欠了欠身子,答道:“我是宦门之后,下海当戏子有辱家风,丢不起这个脸;二贱内娼门出身,下九流中优大于娼,她下海又身份嫌低。”
“今后七十二行不分贵贱,人人互相尊重。”谷秸时时处处不忘宣传群众,“比如尊夫人,过去被卖入娼门,家庭出身可能是农村贫雇农,或是城市贫民,更应该格外受到重视。”
“谷队长,您真好眼力!”金宝库双挑大姆指,“宝剑赠与壮士,红粉送给佳人,您如此厚爱二贱内,我愿拱手相让,不讨分文身价。”
“岂有此理!”谷秸陡地变脸,一拍桌子,“做为一个男人,你……怎能……如此不顾脸面!”
“翠霞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玩物,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室。”金宝库毫不羞愧,振振有词,“谷队长难道不知杜牧索取小妻的‘司空见惯’这个典故吗?”
“现今不是唐朝,我也不是酒色文人。”谷秸怒喝一声,“你给我出去!”
金宝库虽不是抱头鼠蹿,却也是夹起尾巴溜走。
谷秸哪里知道,几个月前,解放军还没有进城,金宝库又讨了个三姨太太;他喜新厌旧,急于摆脱周翠霞。此人对待姬妾态度,一向是喜爱时舍得花钱买来玩,玩腻了也舍得随手一扔不可惜。他见谷秸喜爱京戏,周翠霞可算难得的知音,便想亲手撮合,同时减轻自己的负担,不亦宜乎?谁想热脸碰了个冷屁股,从此禁闭内院,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翠霞那一双钩子带刺儿的眼睛,早看出金宝库别有用心,她也想幽谷迁于乔木,谷秸正是一块难得的跳板。于是,她便在外貌装扮上大下功夫,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变成了布衣荆钗的小家碧玉,风骚泼辣的彩旦变成了憨态可掬的日门旦。谷秸有自知之明,却无识人之智,竟误以为她在脱胎换骨,而且日新月异。周翠霞不失时机,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