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电局有一幢气宇轩昂的三层办公大楼,在县城里是惟此惟大头一家。办公楼后面有个敞亮的小食堂,里面一场宴会正进入有声有色的尾声。四个大圆桌杯盘狼藉。人们端着酒杯,指划着叫嚷着,满脸通红,嬉嬉闹闹。杯盘碗碟一片丁当响。电业局党委书记典古城,一个脸庞粗糙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正端着酒杯站在那儿和各桌大声说笑着:“倒满。嗳,你们倒满。还有你,拿个空杯子算什么,给他倒上。来这最后一杯,来,都举起来。”
满食堂都是他洪亮震耳的大嗓门。
他一眼瞥见李向南走进食堂,后面跟着小莉,怔了一下,把酒杯放下了。人们也都随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县委书记。
“李书记。”典古城热情地招呼道,“你也和大伙喝两杯吧。……去,小刘,叫厨房再添几个菜。”
李向南摆了一下手。
“你可得与民同乐啊。”典古城大声笑道。
李向南扫视了一下四个桌子。“这是什么名目啊?”他不露声色地问,同时自己掏出烟来低头点着了。
“地区电业局金处长来了。”典古城一边解释道一边伸手介绍着,“这就是金处长。”
一个矮胖的中年干部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们古陵新来的县委李书记。”典古城又介绍道。
金处长客气地伸出手来。
“您吃好了吗?”李向南礼貌地问。
“吃好了,吃好了。”
“老典,”李向南转头看着电业局长,“派个同志送金处长去休息。我要和大伙儿商量点事。”
金处长被陪送走了。
四桌人都静下来,多少看出李向南的来头不对。有一两个醉酒的还红着脖子吵吵嚷嚷地相逼对方喝酒,也被劝诫着静了下来,木愣愣地左右瞧瞧,最后看着李向南。李向南扫视了一下众人,看了看典古城,带点讽刺地问道:“知道犯了什么党纪国法吗?”
典古城难堪地笑了笑:“知道。”
“知道?”李向南抽着烟不看对方,“那说一说。”
“不该大吃大喝,铺张浪费。”
“知道我在干部会上讲过这一点吗?”
“知道。”典古城赔笑道。他的态度不亢不卑,既含着对上级的尊重,又带着股满不在乎的随便。
李向南含着一丝讽刺看了看对方。他显然对这种态度很不快。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对典古城吩咐道:“这样安排:你去打电话告诉县委办公室,让他们通知各局的一二三把手来电业局食堂开现场会,两点半以前到。另外,通知城关公社南关大队的领导也来。”
典古城愣了一下,想解释什么,看见李向南脸色阴沉,就不再作声,低头站了一会儿,出去打电话了。县城不大,没多长时间,通知的人都到齐了。一百多人密匝匝地把四张圆桌旁的空地站满了。
小莉静静地看着这出戏怎么发展。
“好,”李向南环视了一下众人,指着四张杯盘狼藉的圆桌说道,“我们现在一边欣赏着一边开个现场会。”与会者一下明白了开会内容,都静下来。“宴会的名目就不用多说了,据说是为了接待地区电业局的一个处长。是吧?”
“是。”典古城答道。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他不可能再装做满不在乎。
“一个客人要三十多张嘴陪着吃,多少钱一桌啊?”李向南问。
“没多少,平常的。”典古城答道。
“是公款啰?”
“要算成私款也行。”
“什么叫算成私款,你们准备每个人出钱吗?”李向南扫视着参加吃喝的三十多人问道。
“逐月从我工资里扣清吧。”典古城说。
李向南讥讽地冷笑了一声:“这样处理不太轻了吗?”人们沉默着。“我来古陵半个多月,关于这个问题已经三令五申。”李向南背着手看着人群,含威不露地说着,“这个局,那个局,这公司那公司,还有公社、大队、厂矿、企业,比较普遍存在着干部的吃喝风。各种各样的名目。”他停了一下,阴沉地扫视着众人:“这三令五申就煞不住?”
一片寂静,不知是谁在圆桌旁不小心碰了一下,一双筷子“叭”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人民的血汗,艰苦奋斗的精神都吃没了。怎么办?”李向南缓缓移动着目光,最后落到典古城身上,“有这么个电业局,更是了不得,老爷衙门天下第一,到处张嘴吃。在公社吃,在厂矿吃,在自己家吃。还是电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打量着典古城,“我和你们谈过吗?”
“谈过。”典古城沉着脸回答道。
“怎么谈的?”
“头一次扣三个月工资,第二次撤职。”
“倒还没忘。”李向南讥诮地看着对方,“可就以为是说说而已。”
典古城垂目不语。李向南盯了他一会儿,面向大家:“各局的负责人都在。我今天在这里再提一遍:以后,除了和外面的交际,这个情况比较复杂,慢慢再说,即使适当招待,一个客人有两个陪客也行了,本县范围内一律不许再有人用公款大吃大喝。有人不听怎么办?”李向南一句一句慢慢说道:“第一次,轻一点,每个人扣三个月工资。这是警告。第二次,再犯,很简单,那就只好把你撤下来。你不愿遵纪守法,那就只好请你离开那个位置。大家都听见了吧?”李向南的目光扫过全体与会者,“有令必行,有禁必止。令不行,禁不止,还有什么法纪?今天先从电业局实行。”
李向南将目光转向典古城,“第一,酒席钱,由你们个人付钱。你典古城愿意一个人出也可以。第二,今天参加吃喝的人,除去客人金处长外,局党委成员、局长,一律扣发三个月工资。一般干部这次暂从宽,每人扣发一个月工资。你负责实行。”
三十多个带着酒气的人都震惊了。
典古城一下抬起眼,“要扣,扣我一个人的。我是党委书记,我应该负责任。”
“李书记,”一个干瘦精明的干部说道,这是电业局的栗副局长,“这不是老典的责任。他一开始就说了,别搞这么多桌,说您发过话,不让再大吃大喝,是我一手搞的。扣工资扣我的吧。”
“他明知故犯。知道县委警告过,为什么不制止?”李向南说。
“那扣我们几个局领导就行了,大伙就别扣了,法不责众嘛。”栗副局长尴尬地求着情。
“法不责众?你知道古陵多少万人吗?”
“……五十万吧。”
“你们三十个人算什么众?”李向南说,“既然规定了就照办。只扣你们的,吃喝的人还要感谢你们。连他们一起扣,他们才会对你们有点不满。”李向南把目光移向参加吃喝的众人:“扣你们一个月工资是为了给你们一个印象,以后要抵制吃喝风。以后再参加大吃大喝,一律扣三个月工资。你们的局党委书记今天把你们引来吃喝,才叫你们落这个处分。”李向南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这些电业局的科长、干部,平常自己也是吃喝惯了、拿惯了的。我这样说你们冤枉吗?”
没人吭气。
“城关公社南关大队的人来了没有?”李向南问。
“来了。”人群中一个细高个的农民干部答道。
“把你们的事说说。”
“我们大队吃喝没照顾好他们,还有他们要五百斤香油,没送够,他们就停了我们抽水抗旱的电。”
“有这么回事吗?”李向南问典古城。
“我已经让他们检查了。”
“屡屡吃喝,屡屡在嘴上说一下,是吧?”
“我工作没做到,我应该负责任。”
“你有多少责任可以负?”李向南看着典古城,“破坏农业抗旱,就这一条追究一下,你负得起吗?”李向南又停顿了一下,发现小莉正在人群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他很快把目光投向开现场会的人群:“各局的回去以后,把本单位的吃喝账都查一下。自己下不了手查不清的,县委派工作组去。账查出来交到县委。是不是要在全县公布,县委正在考虑。但原则是明确的,今后不犯,既往不咎;今后要犯,新账旧账要一起算。记住,廉洁,这是领导一个十亿之邦现代化的政党起码应该做到的。”
食堂里一片寂静。
李向南看了看典古城:“县委决定在全县开始整党试点,电业局是试点单位之一。这一决定今天通知你。”他轻轻一挥手,“好,现场会开到这里。散会。”
人群涌出了食堂,涌出了电业局大门。
李向南和小莉随人流一起到了街上。
“我发现你训话时有个特点。”小莉笑着说。
“讲话怎么叫训话?”李向南不失严肃地嗔道。
“抠什么字眼啊,你不是教训着讲话?”
“好了,说你发现什么特点吧?”
“一严厉地指出问题,就脸一沉,问一句‘怎么办’。”
“是吗?我还没注意过。”李向南笑了。小莉的活泼足以摧毁一切严肃气氛。
“然后是停顿一下,扫视一下众人。这个节奏掌握得极好,非常有力。”
“这还有个节奏的问题呢?”
“那当然。天下万事都有节奏。音乐有节奏,运动有节奏,气氛变化有节奏,人的感情、情绪、心理都有一定的节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节奏。”
李向南看了小莉一眼。这是真理。一切运动都有节奏。军事家讲究进攻防守的节奏,经济学家掌握经济运动的节奏,政治家则要掌握政治斗争、社会发展的节奏。策略学实际上也是节奏学。“怎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节奏啊?”他问。和这个刚认识一两天的姑娘在一起,他总有一种饶有兴致的心情。
“比如说你的节奏吧,就比较沉缓有力,抑扬顿挫很分明,也很稳定,比较有规则。这是老练的政治家的节奏。”
“这是指我的言行还是指我的思想情绪啊?”
“都是。”
“那你呢?”
“我?”小莉一笑,“我可能属于那种起伏跳跃很快没什么规律的节奏。”
“一条噪音曲线?”
“谁知道,也可能吧。我的节奏和你的完全不一样,相反。”
“那咱俩共事肯定合不来。”
小莉扬起头看了李向南一眼:“那可不一定。”
“和一条噪音曲线在一起会烦死人的。”李向南说。
小莉快活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停住笑,看见李向南一边走一边严肃地若有所思,便问:“你在想什么?”
“想节奏。”
“想谁的节奏?”
“想古陵的节奏。”
“什么节奏?”
“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来的节奏,还有我现在要掌握的今后的节奏。”
小莉看着李向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这样严肃。她不喜欢他摆出个县委书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