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了“君子怀德”之后,立即跟上“君子之德风”,有一种紧密的逻辑理由。尽管,这几个字对当代读者来说已经比较陌生。
来源,是孔子在《论语·颜渊》中的一段话: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可以这样翻译:
君子的道德像风,民众的道德像草。风吹向草,草就随风倾伏。
这一论述,指出了君子的德行必须像风一样影响大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小人”,仍然是指社会地位上的小民。因为有了他的这个说法,小民也经常被称作“草民”。
把民众比之为草,并非贬损。草,这种依附大地的广泛存在,一旦生根就难于挪移,一切动静、荣枯,只能依凭外在力量。风,就是让草进入动态的外在力量。但是,风来自何方,却是一个问题。
孔子主张,左右民众动态的风,应该是道德之风、君子之风。
这个观点又引申出了另一番意义:凡是道德,便应成风;凡是君子,便应成风。
社会上,不管是风尚、风气、风范,还是风潮、风俗、风情,这些“风”的起点,都应该包含“君子之德”。
这一来,既涉及了社会走向,又涉及了君子职责。
在社会走向上,儒家反对放任。孔子所说“小人怀土”,正是指出了普通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占据性。对他们,君子必须把自己高贵的生命能量变成风气,进行传播和梳理。
一个君子,如果自认为具有仁义大德,却默而不语,不作传播,那么,他对社会的仁义何在?对民众的大德何在?仁义大德是一种有对象的“他向行为”,关及的对象越多,就越有价值。所以荀子说:“仁者好告示人。”(《荀子·荣辱第四》)在儒家看来,不“告示人”的仁德,就不是真正的仁德。
儒家的这一思想,如果用现代话语来表达,那就是:崇尚精英主义,否定民粹主义;主张道德传扬,反对君子自闭。
遗憾的是,历代总有不少官僚玩弄“民瘼”、“民情”、“乡愿”等概念,利用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占据性来讨好、取悦、委顺、放纵民众,以赚取“官声”。儒家要求用道德之风来吹拂草,这些人却借草扬风,结果只能沙尘满天,使得一个个君子埋在草丛之中灰头土脸。
这一来,连很多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君子,也已经很难相信道德之风的生命力了。
是啊,在那么多上上下下的干扰中,君子的道德之风还能吹得远吗?
对于这个问题,《尚书》的回答气象非凡: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尚书·虞夏书》
《尚书》认为,道德本是天意,不必寻找它能够传播开去的具体原因。只须立德,便能动天,一旦动天,天下尽归。
这一古老的话语,乍一听带有开天辟地时代不容争议的霸气,却能让我们联想到德国十八世纪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关于道德是“第一命令”、是“天律”的论述。
从天上回到地下,道德能够广泛传播,还由于人心。人心之中埋有固有之善,往往缺少召集。就像我们经常在自然灾害的现场看到的那样,一旦面对伤残对象,许多素昧平生的人会立即同时伸出援手。这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居所并不遥远,而是非常邻近。那又要让人想起孔子的名言了:
德不孤,必有邻。
《论语·里仁》
在这一点上,孔子是“道德乐观主义者”。他相信普遍人性,随之相信天下君子不会孤独。他把《尚书》所说的“动天”,与“动心”连在一起了,又把“动心”看作是一种密集的集体现象。
孔子的这个说法非常温暖,使很多弘德行善的君子即使一时感到孤独,也会保持信心。他们渐渐明白,即使是荒僻的村舍,即使是陌生的街市,都可能是道德载体。
一时孤独了,一定别有原因,而不能归因于自己对道德的承担。道德不会孤独,那么,承担者也不会孤独。
老子与孔子不同,并不是“道德乐观主义者”,而且也不希望真正有德之人过于自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是,即便是他,也认为不断地积累道德就能无往不胜。他说:
重积德则无不克。
《老子》五十九章
墨家不喜欢儒家宣讲道德的方式,但在实践行为上,却是树立了令人感动的大德形象。他们的“德风”,往往以群体性的侠义壮举来传扬,令人振奋。
总之,积极传扬仁义大德,是中国文化对于君子品行的一个重要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