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党,在部队。地址,海拔五千米;时间,20世纪70年代第一个春天。说是春天,那是日历上的节气,4月份了。但对雪域高原来说,冬季还甩着白茫茫的尾巴。
多年后,当我从部队转业,办理手续的时候,干部干事整理完我的档案,说,你的入党志愿书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说,封面是红颜色的吧。党的九大以后,用过这种全红封面的入党志愿书,似乎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不再用了。你那时还小,没见过,所以会觉得特别。
干事笑了,说毕军医,你也忒小看我了。我是年轻,可我是干什么的呢?做我这工作的,什么样的入党志愿书没见过呢?晋冀鲁豫边区用窗棂纸印的染着血迹的入党志愿书我都见过,要不是纪律管着,真想抽出来当作文物呢!它埋在档案袋里,除了证明老战士的党龄,还有什么用呢?坦率说,真没什么用了。若是哪天该老战士一去世,它就被永远地封起来了。如能拿出来办个展览,让大家都来看看,多么好!不说那些了。毕军医,接着想,你的入党志愿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发愁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也许,我表的决心比别人要少吧?当时刚刚拉练回来,誓言都留在冰天雪地了,表达可能比较简略。
干事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事。看你想得这般难,就提醒你一下。你的入党申请书里,保存有一样东西。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东西,因此我就可以判定出你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之下填写的入党志愿书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由衷地羡慕起他的行业。本来素不相识,他却看到了我生命留下的深刻痕迹,并推断出了我业已遗忘的真实。我来了兴趣,说,好吧,那我就认真地想一想……哦,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在纸页上看到了蜡滴,因此你知道了我是在夜里填写的入党志愿书,烛光被风吹得翻卷摇曳……
干事说,你想起了是在夜里填写的入党志愿书,这很正确。只是,纸上很干净,没有蜡滴。红色封面沁出煤油的味道,很浓重。
我一时陷入了苍茫的回忆。高原的夜很黑很沉。不到10点,昏黄的电灯疲倦地眨过三次眼睛之后,就无情无义地熄灭了。照明主要靠煤油灯,煤油供应不足的时候,就点燃柴油灯。柴油的火焰是焦灼和愤怒的,如同烧焦了胡子的张飞。煤油相比之下,就有了一点书卷气,基本上是温良的。当然,风太大的时候,一切另当别论。
士兵偶尔会得到一两支如同杨贵妃般莹白的蜡烛,便珍藏起来,留待写家书或是重要文字的时候,才拿出享用。其实,从单纯照明的角度来说,烛光是柔弱和不堪一击的。只是因为珍贵和稀少,才用来配合那种特殊的心境。依我对入党志愿书的敬重,那个夜晚,是会点燃蜡烛的。
于是,我说,想必我一定是在郑重地打草稿的时候,就把蜡烛用完了。
干事笑笑说,雪域高原,你是在什么灯火下填写的入党志愿书,咱们就不去考证了吧。我要说的这件东西,和照明无干。毕军医,你再想想。
我是真真一筹莫展了。我苦笑道,年代久远,高原缺氧损害了我的脑子,实在想不起来了,期望你能告诉我。要是你不说,也不勉强,我就带着疑团回北京。以后哪一天,你就是想要把答案告知我,天南海北的,恐怕也不容易啊。一生当中,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走到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交界的地方。
干事说,毕军医,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告诉你。在你的入党志愿书里,夹着一粒大大的葡萄干,金黄色的,像远古的琥珀。我猜当年你一定是个贪吃的女兵,雪夜里,油灯下,一边填写着你的入党志愿书,一边吃着葡萄干,你把最大的一颗夹在第一页,预备填完之后打牙祭。可写完之后,你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你就把志愿书交了上去。你在阿里的表现不错,审批机构就一路盖了章。这颗葡萄干就一直沉睡着,真到我今天发现它……
我愣了很久,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的推理很符合逻辑,有那颗葡萄干为证。
高原上的葡萄干是很稀罕的东西。因为缺乏维生素,军人们口角皲裂指甲翻翘,逢年过节每人会发一小杯葡萄干补充营养。只不过,那夜停笔的一瞬,或许并不是我睡着了,而是哨卡有紧急的抢救任务,我背上急救箱,连夜出发了……在那段岁月,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面对这样一位负责并且充满想象力的年轻人,我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沉默很久之后,我对他说,谢谢你。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把那颗葡萄干怎样了呢?
干事说,你问的真是要害。这颗葡萄干,让我发愁了。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
我说,就请你把它吃了吧。我送给你。我是它的主人啊。
他笑笑说,一颗在红色文件中保存了这么久的葡萄干,随随便便吃了它,暴殄天物啊。我想了半天,还是把它原样夹在你的入党志愿书里了。将来的某一天,也许还会被人再次发现,引发联想。若是有谁再问起你,你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摸不着头脑了。
我说,好啊。我等着。
从那时到今天,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问起我这件事。有时,我想,是不是从藏北到北京的漫长旅程中,这颗珍贵的葡萄干,已经遗失在某处驿站,成为一小团甜蜜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