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要说谎的,谁要是说自己不说谎,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有的人一生都在说谎,他的存在就是一个谎言。世界是由真实的材料构成的,谎言像泡沫一样浮在表面,时间使它消耗殆尽,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有的人偶尔说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谎言。谎言在某些时候表达的只是说话人的善良愿望,只要不害人,说说也无妨。
对谎言刻骨铭心的印象可以追溯很远。小的时候在幼儿园,每天游戏时有一个节目,就是小朋友说自己家里有什么玩具。一个说:“我家有会说话的玩具青蛙。”那时我们只见过上了弦会蹦的铁皮蛤蟆,小小的心眼一算计,大人们既然能造出会跑的动物,应该也能让它叫唤,就都信了。又一个小朋友说:“我家有一个玩具火车,像一间房子那样长……”我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孩,前一天我才到他们家玩过,绝没有看到那么庞大的火车……我本来是可以拆穿这个谎言的,但是看到大家那么兴奋地注视着说谎者,就不由自主地说:“我们家也有一列玩具火车,像操场那么长……”
“哇!哇!那么长的火车!多好啊!”小伙伴齐声赞叹。
“那你明天把它带到幼儿园里让我们看看好了。”那个男孩沉着地说。
“好啊!好啊!”大家欢呼雀跃。
我幼小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凝住了。天哪,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宏伟的玩具火车?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造出来!
我看着那个男孩,我从他小小的褐色眼珠里读出了期望。
他为什么会这么有兴趣?依我们小小的年纪,还完全不懂得落井下石……想啊想,我终于明白了。
我大声对他也对大家说:“让他先把房子一样大的火车拿来给咱们看,我就把家里操场一样长的火车带来。”
危机就这样缓解了。第二天,我悄悄地观察着大家。我真怕大伙儿追问那个男孩,因为我知道他是拿不出来的。大家在嘲笑了他之后,就会问我要操场一般大的玩具火车。我和那个男孩忐忑不安,彼此都没说什么。只是一整天都是我俩在一起玩。幸好那天很平静,没有一个小朋友提起过这件事。
我小小的心提在喉咙口很久,我怕哪个记性好的小朋友突然想起来。但是日子一天天平安地过去了,大家都遗忘了,以后再说起玩具的时候,我吓得要死,但并没有人说火车的事。
真正把心放下来是从幼儿园毕业的那天。当我离开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小朋友的时候,当然也有点恋恋不舍,但主要是像鸟一样地轻松了,我再也不用为那列子虚乌有的火车操心了。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清晰的一次说谎,它给我心理上造成的沉重负担,简直是一项童年之最。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地反思,总结出几条教训。
一是撒谎其实不值得。图了一时的快活,遭了长期的苦痛,占小便宜吃大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谎。
二是说谎很普遍。且不说那个男孩显然在说谎,就是其他的小朋友也经常浸泡在谎言之中。证据就是他们并不追问我大火车的下落了。小孩的记性其实极好,他们不问并不是忘了,而是觉得此事没指望了。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他们之所以能看清真相,是因为感同身受。
三是说谎是一门学问,需要好好研究,主要是为了找出规律,知道什么时候可说谎,什么时候不可说谎,划一个严格的界限。附带的是要锻炼出一双能识谎言的眼睛,在苍茫人海中谨防受骗。
修炼多年,对于说谎的原则,我有了些许心得。
平素我是不说谎的,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怕累。人活在世上,真实的世界已经太多麻烦,再加上一个虚幻世界掺和在里面,岂不更乱了套?但在我的心灵深处,生长着一棵谎言三叶草。当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被我毫不犹豫地摘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说谎了。
它的第一片叶子是善良。不要以为所有的谎言都是恶意的,善良更容易把我们载到谎言的彼岸。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当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殷殷地拉了我的手,眼巴巴地问:“大夫,你说我还能治好吗?”我总是毫不踌躇地回答:“能治好!”我甚至不觉得这是谎言。它是我和病人心中共同的希望,在不远的微明处闪着光。当事情没有糟到一塌糊涂的时候,善良的谎言也是支撑我们前进的动力啊!
三叶草的第二片叶子是此谎言没有险恶的后果,更像是一个诙谐的玩笑或是温婉的借口。比如文学界的朋友聚会是一般人眼中高雅的所在,但我多半是不感兴趣的。我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兴趣,很愿意同普通的工人、农民或是哪一行当的专家待在一起,听他们讲我不知道的故事,至于作家聚在一起要说些什么,我大概是有数的,不听也罢。但人家邀了你是好意,断然拒绝不但不礼貌,也是一种骄傲的表现,和我的本意相差太远。这时候,除了极好的老师和朋友的聚会我会兴高采烈地奔去,此外一般都是找一个借口推托了。比如我说正在写东西,或是已经有了约会……总之,让自己和别人都有台阶下。这算不算撒谎?好像要算的。但它结了一个甜甜的果子,维护了双方的面子,挺好的一件事。
第三片叶子是我为自己规定的,谎言可以为维护自尊心而说。我们常常会做错事。错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改过来就是了。但因为错误在众人面前伤了自尊心,就由外伤变成了内伤,不是一时半会儿治得好的。我并不是包庇自己的错误,我会在没有人的暗夜深深检讨自己的问题。但我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像次品一般展览。也许每个人对自尊的感受阈不同,但大多数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很敏感。想当年,一个聪敏的小男孩打碎了姑姑家的花瓶没有承认,也是怕自己太丢面子了。既然革命导师都会有这种顾虑,我们自然也可原谅自己。为了自尊,我们可以说谎,同样为了自尊,我们不可将谎言维持得太久。因为真正的自尊是建立在不断完善自己的基础上的,谎言只不过是暂时的烟雾。它为我们争取来了时间,我们要在烟雾还没有消散的时候,把自己整旧如新。假如沉迷于自造的虚幻,烟雾消散之时,现实将更加窘急。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田里的谎言三叶草渐渐凋零。我有的时候还会说谎,但频率减少了许多。究其原因,我想,谎言有时表达了一种愿望,折射出我们对事实朦胧的希望。生命的年轮一圈圈增加,世界的本来面目像琥珀中的甲虫越发纤毫毕现,需要我们更勇敢地凝视它。我已知觉人生的第一要素不是善,而是真。我已不惧怕残酷的真相,对过失可能的恶劣的后果有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勇气。甚至对于自尊也变得有韧性多了。自尊,便是自己尊重自己,只要你自己不倒,别人可以把你按倒在地上,却不能阻止你满面尘土、遍体伤痕地站起来。
有的人总是说谎,那不是谎言三叶草的问题,简直是荒谬的茅草地了。对这种人,我并不因为自己也说过谎而谅解他们,偶尔一说和家常便饭地说,还是有原则上的区别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觉得这个“善”字就是真实的意思。也就是说,人到临死的时候就不说谎了。
但这个省悟,似乎来得太晚了一点。
活着而不说谎,当是人生的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