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时平阳市委
差五分八点,高长河来到了办公室,刚进门还没坐下,刘意如就拿着当天的日程安排过来了,向高长河汇报说:八点半是市委书记、市长例行碰头会,九点是市委办公会,十点是下岗工人再就业经验交流暨自立市场开业典礼会,十点半是精神文明建设表彰会,十一点半会见亚洲开发银行代表,十二点举行招待宴会。这是上午的主要活动。下午的主要活动是:两点,民营宏大集团和日本合资兴建的中央空调城第二基地开工奠基;三点,当地驻军首长和中央部委驻平阳机关企业负责同志前来新市委拜会;四点十分某中央首长途经平阳作短暂停留;六点,为中央首长送行;七点……
高长河实在忍耐不住了,挥挥手打断了刘意如的话头:“好了,好了,七点以后的事先别说了,七点下班了,不在今天的工作范围内。”接过日程表,提笔把精神文明建设表彰会、再就业经验交流会和宏大集团的开工奠基划掉了,不悦地说,“刘主任,昨天我不就说过么?这三个活动我就不参加了。”
刘意如微笑着说:“高书记,精神文明和再就业都是当前的大事,这两个会早就定下来要开的,市委常委都参加,您不去合适么?尤其是再就业问题,从中央到省委都很关心,新闻联播里天天谈下岗再就业。再说,这也是老百姓最关心的事,平阳下岗工人也有十万,您如果不在这种会上亮相,是不是会有不利影响?”
高长河想了想,认可了刘意如的分析,在再就业会上打了个圈。
刘意如似乎受到了鼓励,又说:“高书记,精神文明建设也不能忽视……”
高长河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精神文明这个会也很重要,可我刚到平阳,最重要的不是陷于文山会海里,而是要一个一个地方跑,多掌握些情况,认真解决点实际问题,比如那个平轧厂!”
刘意如不做声了。
高长河却意犹未尽:“刘主任,我先和你打个招呼,马上也还要在书记、市长碰头会上说,在市委常委会上说,以后,一些可开可不开的会最好都不要开,非开不可的,谁分管谁去参加!不要开什么会都市长、常委坐上一大排,干什么?是真的很重视,还是瞎应付?!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今后不要搞了好不好?让我们的常委、市长们各司其职,省下点时间多考虑点方针大计,多干点正事行不行?!”
刘意如轻叹一声:“高书记,您是把我们现行体制下的一些顽症看透了。”
高长河“哼”了一声:
“都看透了,就是谁也不愿改变这种习惯的做法!”
刘意如似乎才想来:“哦,对了,高书记,我还得多句嘴,对重大项目的开工和竣工,姜书记的习惯做法都是要去的。超林同志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开工奠基和竣工剪彩……”
高长河毫不掩饰地道:“我不喜欢这么四处凑热闹!累不累呀?难怪姜书记没个上下班的时间,早上一睁眼忙到十二点!没有领导去奠基,去剪彩,人家就不动工了?就不竣工了?只要你这里的投资环境好,能让人家赚到钱,人家该来照来。你这里投资环境不好,就是一天到晚啥事不干,专搞奠基和剪彩,人家不来还是照样不来。所以,我们要多在改善投资环境上做工作,少在去不去参加这种活动上费心思。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些重大项目我有时间的话也会去。”
这时,已是八点十五分了,高长河办公室对过的市委第一会议室的门打开了,高长河透过半掩着的门,看到孙亚东和文春明相继进了会议室,便收拾着文件准备去会议室,参加书记、市长碰头会。
刘意如却又开口了,说话时,神态仍是那么自然随意:“哦,高书记,还有个事,烈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金华同志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我的办公室等您,说是有重要情况要向您当面汇报。”
高长河没在意,看了刘意如一眼:“为什么一定要找我?我现在哪有时间听她一个人的汇报?你和她说一下,有什么事,等我去烈山再说吧,烈山、滨海、镜湖六县市我准备抽空跑一下……”
刘意如这才不得不把话说开了,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高书记,烈山县委书记耿子敬涉嫌重大经济犯罪,如不马上采取措施,可能要出大问题!”
烈山果然有问题!而且涉及县委书记!
高长河想了想,问:“刘主任,你怎么知道的?那位金副县长和你谈了?”
刘意如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高书记,您可能不知道,金华是我女儿。”
高长河又是一怔:“你这个刘主任呀,真能沉得住气,这个会那个会,和我说了一大堆,这么重要的事咋不早说?!因为是你女儿就不好开口了?!”手一挥,当即做了决定,“这样吧,我到会议室和文春明同志打个招呼,让他们先把碰头会开起来,刘主任,你去请金华同志过来,就说我马上听她的汇报!”
听了金华的汇报,高长河十分吃惊。他再也想不到,烈山县委书记耿子敬和他的同伙胆子这么大,竟敢通过林萍的所谓“股份制”的烈山经济开发公司倒卖国有土地使用权。这哪是什么违纪经商?分明是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联想到孙亚东和马万里通报的情况,和早些时候寄到省纪委的那十四万赃款,高长河便估计那十四万赃款很可能就寄自烈山,甚至可能是县长赵成全寄的。既然烈山县委五个书记、常委都入了股,那么身为县委副书记和县长的赵成全就不可能硬顶着不入股,这个老实县长明哲保身,不敢斗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那封匿名信中说得很清楚,“他是斗不过,也斗不起。”是呀,赵成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又想多干点事,当然是斗不起了。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也就只好把赃款往省纪委寄。金华都能想到把被迫收下的礼金以送礼者的名义捐给希望工程,赵成全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金华在汇报中却一字未提县长赵成全,说来说去都是县委书记耿子敬。说耿子敬作风一直很霸道,是典型的一言堂堂主,有时训赵成全都像训儿子似的。
高长河禁不住问:“这样的人怎么就做了烈山县委书记?而且一做六年!”
金华说:“不知道,我只听烈山的老同志说,这六年中的头两年就换了三个县长,干得最短的一个只有三个月,谁都吃不消耿子敬那套家长作风。赵成全比较忠厚,脾气好,又不抓权,所以才干到今天,才有了耿子敬所说的班子团结。”
高长河“哼”一声:“是的,班子团结——团结起来集体腐败!”
这一来,就把书记、市长碰头会和市委办公会都冲了。高长河只在书记、市长碰头会开始时露了一下面,和尚未见过面的副市长们打了个招呼,整个会议就让文春明主持了。直到临近会议结束,文春明让刘意如过来问他还有什么事,高长河才交待刘意如说,让文春明和市委副书记孙亚东留一下,有重要事情必须马上研究,而九点的市委办公会则改期了。
这时,金华也谈得差不多了,她慎重地说:“……高书记,鉴于这种情况,我有个建议,立即采取有效措施,阻止经济开发公司经理林萍毁账。据群众反映,这个女经理和耿子敬的关系很不一般。”
高长河点点头:“这个问题我们会考虑,你放心。哦,金华同志,还要说一句,我和平阳市委感谢你!感谢你的正直和勇气,现在反腐败也是要有些勇气的!”
金华有些腼腆地说:“高书记,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勇敢,不是您来做市委书记了,我可能还不敢来举报,我是信任您。”说着,站起来告辞。
高长河有些感动,注意地看了金华一眼,突然问:“金华同志,你多大了?”
金华怔了一下,说:“三十岁。怎么了,高书记?”
高长河笑笑:“没什么,随便问问。”停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那口气不像市委书记,倒像是金华的大哥哥,“金华,你长得那么漂亮,又年纪轻轻的,穿的咋这么老气?像你母亲。”
金华有些窘,说:“当着常务副县长,穿得花花绿绿的,怕老同志看不惯。”
高长河亲切地说:“小金县长,不要怕嘛,你要有勇气改变一下老同志的思想观念嘛!”说着,把金华送出了门,径自去了第一会议室。
第一会议室里,文春明和孙亚东正不冷不热地说着什么。
高长河进门就沉下了脸:“文市长、孙书记,咱们现在临时开个小会,马上决定一件事:查处烈山县委领导班子,根据金华同志举报和以往群众的反映,估计这个班子问题很大,很严重……”
文春明怔住了。
孙亚东却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对烈山早就该好好查处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时三十分田立业家
早上起来,酒完全醒了,看着昨夜于醉意矇眬之中写下的请调报告和夫人焦娇在报告上的“批示”,田立业马上惭愧起来,真觉得对不起全人类。看这事闹的,陪新老市委书记喝酒,多大的面子?硬闹得没了面子。回家后又瞎嚷嚷了些什么?全记不住了。
焦娇的“批示”只两句话:“狂妄分子你听着:遇事三思而行,不要头脑发热!试看今日之平阳也不是你田立业的天下!!!”后一句话竟用了三个惊叹号。
正于无限追悔的惭愧中研究着这“批示”的指导意义,有人敲门了。
田立业以为是焦娇,忙跑过去开门,开门一看,竟是妹妹田立婷。
田立婷进门就闻到了残存的酒味,没好气地说:“喝吧,喝吧,哥,你们这些官僚都多喝点,改革攻坚战就有胜利希望了,我们下岗工人就能迅速上岗了!”
田立业也没好气:“见面就是下岗下岗!你烦不烦呀?!告诉你,我也快下岗了,陪你一起去自立市场摆地摊,这你没话说了吧?!”
田立婷说:“你们当官的真能去摆地摊,我们下岗工人还真没话说了。”
田立业说:“这就是毛病,不患穷就患不均!也不想想,像我们这种社会中坚、国家栋梁都去摆地摊了,改革方向谁掌握?我们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田立婷说:“哥,我不和你胡说八道,反正和你扯不清,咱说正事,我再就业的饭碗让你一脚踢了,咋办吧?你现在想把我安排在哪个有人格的地方再就业?”
田立业这才想起来,妹妹的事还没来得及安排,可嘴上却不承认:“正联系着呢,都还没回话。”继而,又埋怨,“立婷,你也是的,你嫂子不关心我,你也不关心我!我原以为你一大早跑我这儿来堵我,是因为我喝醉了慰问我呢,敢情也是来兴师问罪!”
田立婷说:“哥,你别转移话题,现在就打电话给我再问问。”
田立业被逼到了墙角,再无退处,这才想起了镜湖市在平阳开的那个“新天地娱乐城”,马上给胡早秋打了个电话。
也是巧,胡早秋刚到办公室,接了电话就乐了,问:“田领导,是不是来什么好事了?这一上班就给我打电话?”
田立业任何时候和老同学都没正经,信口胡说道:“大好事呀,胡司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推荐个人才,这人叫田立婷,是个女同志,想到你们新天地娱乐城再就业,你们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胡早秋知道田立婷是田立业的妹妹,便说:“一句话!只要别让我安排总经理、董事长什么的,我今天就办。说说吧,田领导,让我们这位劳动模范田立婷同志干什么?在收银处收收钱行不行?五十、一百的票子她该能分清吧?”
田立业捂住电话征求妹妹的意见,妹妹高兴地直点头。
田立业便说:“好,就这么定吧!你老兄马上和新天地打个招呼。”
胡早秋道:“没问题,我今天就打电话安排一下,你明天就让立婷到新天地去上班。不过,田领导,咱把话说清楚,你可又欠我一次情了……”
问题解决了,田立婷仍没好话,说:“哥,看看,这就是公仆和百姓的区别,百姓愁得上吊的事,公仆打一个电话,开着玩笑就办了!”
田立业真不高兴了:“立婷,你对我们当干部的意见这么大,还找我干啥?”
田立婷笑道:“不因为你是我哥吗?再腐败我也得认!”
田立婷走后,田立业一看表,已经是八点半了,想到九点要开市委办公会,且是高长河就任后的第一个市委办公会,再不敢迟疑,忙下楼穿过市委大院后门进了自己办公室。
刚进办公室,李馨香的电话就到了。
李馨香情绪激动地向田立业通报说,她已就平轧厂的问题向社领导做了电话汇报,长途打了一个多小时,引起了社里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社领导指示说,平轧厂很有典型意义,这种在计划经济旧体制下因为投资主体不明,责权不清和条块矛盾造成的重大失误不仅仅存在于平阳市,在全国许多地方也存在,根据中央有关领导的指示精神,必须有选择地公开报道。
李馨香在电话里说得起劲,田立业却毫无反应。
李馨香问:“哎,哎,田秘,你怎么了?咋不说话呀?”
田立业这才叹着气说:“李记者,情况有些变化,我们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和前任市委书记看法不太一样,新书记不赞成公开报道平轧厂。”
李馨香不以为然地道:“你们新书记说不报道就不报道了?他以为他是谁?党和国家领导人呀?我可不归他领导!”
田立业说:“你不归他领导,我可归他领导,你总不至于逼我上吊吧?”
李馨香不高兴了:“田秘,这贼船可是你拉我上的呀,你现在说变就变,我怎么办?你要讨好你们新书记,我也得执行我们领导的指示呀?难不成你要逼我上吊吗?你说说看,现在不报道了,我咋向我们领导交待?”
田立业没话说了。
李馨香又说:“田领导,我也不让你为难,平轧厂和有关方面我也熟了,我自己搞下去吧,你就把骨头缩到壳里,哪里平安哪里去吧!”
田立业又惭愧了:“李记者,你先别这么说,我马上参加市委办公会,会后就去找你,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看这事能不能既不让你上吊、也不让我上吊……”
放下电话,田立业手心和额头上全是汗,禁不住想:看来他真得离开平阳市委了,不说别的,也不管高长河今后给不给他穿小鞋,就冲着目前平轧厂这个难以调和的大矛盾,他就没法再呆下去。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九时三十分平阳市人大
看到高长河、文春明和孙亚东三个市委主要领导关起门来开会,刘意如知道关于烈山的激烈斗争就要开始了,自己得向老书记姜超林通报一下情况了。不通报可不行,耿子敬和赵成全都是姜超林提起来的,是姜超林的人,她和女儿虽然归新书记高长河领导,却也必须在老书记姜超林那头留条退路。官场险恶,世事难料,姜超林又是平阳的实力人物,她和女儿不能不十分小心。
市委大院和人大、政协大院只隔一条街,步行不过十分钟,可为了抓紧时间,不招摇过市,刘意如还是要了一辆车。车到人大楼下,刘意如让司机在下面等着,自己独自一人上了楼。
走进姜超林办公室时,姜超林刚刚放下电话,也不知是和谁通的话,又生了什么气,反正脸色很不好看,见刘意如进来,郁郁地问:“刘主任,有事么?”
刘意如赔着笑脸说:“老书记,不是送文件么?就顺便来看看您了。”
姜超林一脸不快:“有事就说,马上我还要出去。”
刘意如仍是赔着小心:“老书记,有件事想请您帮着拿拿主意哩。”
姜超林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刘意如吞吞吐吐说起了女儿金华和烈山,说罢,还以一副同谋者的口气对姜超林说:“……老书记,你说说看,子敬这人怎么就敢这么胡闹?你过去没少敲打过他呀!可他就敢!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在职干部经商,他偏顶风上……”
姜超林冷冷插了一句:“刘主任,这是贪赃枉法!”
刘意如便又改了口:“可不是么,估计问题不小,闹不好要进去!老书记,您看这事怎么办?是不是让金华向高长河书记做个汇报?”
姜超林怔了一下,问:“怎么?刘主任,你还没让金华去汇报吗?”
刘意如说:“不和您老书记通个气,我就能让金华汇报了么?!”
姜超林更没好气了:“刘意如同志,我告诉你,耿子敬不是我儿子,烈山也不是我的个人领地,对这种腐败分子该抓要抓,该杀要杀,这还要和谁通气吗?!”
见姜超林火气这么大,刘意如想,自己可能是触到姜超林的痛处了,便说:“老书记,既然您这么说,那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金华,让她今天就到市委来,向高长河做个汇报。”说着,当着姜超林的面,给女儿拨起了电话。
刘意如拨电话时,姜超林在一旁冷冷看着,问:“刘主任,你是老同志了,你和我说句老实话,烈山和耿子敬的问题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过去金华回家就从没和你说起过?你这人身上是不是少了点忠诚?”
刘意如握着电话愣住了:“怎么?老书记,您怀疑我过去对您不忠诚?”
姜超林“哼”了一声:“不是对我,是对组织,对人民,对事业!”
刘意如满腹委屈,声音都有些变了:“老书记,您怎么能这样说?十年来,我哪里对不起你?”
姜超林叹着气说:“刘意如同志,认真地说,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不论是早年做办公室副主任,还是后来做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在具体工作上,在为市委领导的服务上,你周到细致,甚至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几乎很难挑出什么毛病。可你这个人呀,也有个大毛病,过去我只是疑惑,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那就是太崇尚权力,太会窥测风向,不忠于党!”
刘意如呆呆地看着姜超林:“老……老书记,我……我真不知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到这地步了,姜超林仍不说透,反而带着近乎悲悯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刘意如说:“刘主任,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了,青春年华都在机关里消磨完了。说真的,现在想想我也后悔,早知你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我该在十年前就把你调出市委机关,让你到下面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你这人不笨呀,更不是没能力呀,就是眼头太活嘛。哦,顺便说一句,你这一套,千万不要传授给你女儿金华,那会害了她的……”
刘意如这时已预感到事情不妙,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姜超林这才把话说穿了:“刘意如同志,告诉你吧,关于烈山班子和耿子敬的问题,高长河同志刚刚和我在电话里交换过意见,就是在你刚进门的时候!你呀,就不要在我们新老书记之间搞名堂了好不好?就算我们新老书记之间有些问题看法不同,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我们都忠诚于党和人民的事业!”
刘意如像挨了一枪,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冰凉。她再也想不到,这一回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竟送上门来出了这么大个洋相!在平阳市委机关二十年,她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看着多少人上台下台,她凭着自己的小心和智慧,绕过了多少激流险滩。现在是怎么了?是她老了,跟不上新形势了,还是这位新来的权力执掌者太不可捉摸?高长河怎么就把烈山的问题马上捅给了姜超林?他为什么不抓住烈山的问题好好做一篇杀鸡儆猴的好文章呢?!
看来,这个高长河不简单,可能在搞“阳谋”上很有一手!
面对着二十年来最大的、也是最丢脸的一次失败,刘意如窘迫过后,仍努力镇静着情绪告诉姜超林,她这么做也是没办法,正因为要忠诚于党,所以,她才得支持女儿金华去高长河那里举报;又因为要对得起老领导,所以,也得事后通一下气,以免日后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说到后来,刘意如几乎要哭了:“老书记,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难不难?在这种情况下,我有什么办法?!我真是出于好意,想落个忠孝两全,没想到还是让您老书记产生了这么大的误会……”
姜超林拍起了桌子,怒形于色:“刘意如同志,你又说错了!什么‘忠孝两全’?谁要你去做孝子?你是谁的孝子?!不要再说了,请你出去,马上出去!”
刘意如缓缓地转过身去,走到门口时,眼中屈辱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回过头,刘意如又哽咽着说:“老书记,我知道您现在心情也不好,您骂我什么都没关系,我不会计较,今后有什么事,您……您尽管招呼我就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九时四十分平阳市委
这时,高长河和文春明、孙亚东在市委的小会也快开完了。
高长河最后总结说:“……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超林同志又态度明确,坚决支持,那么,亚东同志,你们纪委和有关部门就赶快行动吧,特事特办,尽快立案,并尽快进驻烈山县调查取证。特别提醒一下,对县委书记耿子敬和经济开发公司的那个林萍,最好立即采取必要措施,以防走漏风声后他们毁账串供。”
孙亚东点点头:“好,高书记,我回去就布置。”
高长河想了一下,又说:“根据金华同志提供的情况,耿子敬现在可能在省城,亚东同志,我看你们可以派几个得力的同志去一趟省城,将耿子敬在省城就地扣下,让他们两边失去联系,这样可能对工作更有利。同时,也向赵成全调查一下,看看汇到省纪委的那十四万是不是他的。”
孙亚东说:“那好,兵贵神速,我现在就走,十点钟的那个再就业会我就不参加了,你们书记、市长去参加吧,我请假!”
高长河挥挥手说:“好,快去吧。”可话刚落音,又想起了平轧厂,便又说,“哦,亚东同志,还有个事得再和你郑重打个招呼,平轧厂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和春明同志负责,这段时间你就集中精力抓好烈山腐败问题的查处!”
孙亚东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点点头道:“好吧,高书记,平轧厂有你们一二把手负责就好,我也省心,巴不得呢!”
孙亚东走后,文春明才抱怨道:“高书记,谁和你一起负责呀?!平轧厂你让孙亚东同志一并查清楚多好?他不查,新华社的记者也在查,反正是包不住了。”
高长河说:“我知道,都知道,有些看法昨天吃饭时也和老书记说了。现在我倒又有个想法了——春明同志,你看我们能不能先着眼于解决问题呢?把过去的方案都拿来再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给平轧厂找到一条比较好一些的出路?先立后破嘛!旧体制造成的问题,我们现在根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规律解决了,事情有了转机,就给人们带来了希望嘛。那时再谈平轧厂的教训,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文春明说:“还是过去那一套,丧事当做喜事办!”
高长河笑道:“也不是,主要是考虑你市长大人的形象,你老兄把这么大的难题解决了,那形象多高大呀?咱说清楚,我只做你的后台,前台的戏还是你唱。”
文春明不为所动:“高书记,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真这么简单的话,平轧厂的事还不早解决了,何至于拖到今天,把我头发都拖白了一大半!”
高长河又笑:“不要这么沮丧,咱们就试试看吧,最近抽个空咱们到平轧厂去看看,和平轧的同志们一起,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平轧厂……”
这时,刘意如进来了,提醒说:“高书记,文市长,现在是九点五十了,你们得走了,会场上又打电话来催了。”
高长河这才和文春明一起出了门。
在走廊上并排走着,高长河又说:“哦,春明同志,还有个问题你恐怕也得过过脑子。烈山的班子估计是垮了,至少是部分垮了,耿子敬看来是完了,那个县长赵成全就算没多大的问题,也没几天活头了,这烈山的新班子怎么办?江山不可一日无主呀,派谁去烈山主持工作好呢?你要考虑考虑。”
文春明觉得有点突然,怔了一下,手一摆说:“高书记,这可是你的事,一把手管组织,你呀,和组织部商量这事去吧,我可管不着。”
高长河一本正经道:“你咋管不着?你是市长,又是市委副书记,啥事没你一份?再说,在干部使用问题上不能搞什么一把手说了算,这不好!民主一些,集思广益,集体研究,不更全面嘛,不至于再出现较大的片面性嘛。”
这真让文春明陷入了五里云雾之中。这位新书记搞什么名堂?在干部使用问题上也玩民主?这种民主好玩么?以后的平阳市委当真互相监督,集体领导了?姜超林都做不到的事,这位高长河同志能做得到?!
权当是听戏吧!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二时姜超林家
姜超林再也想不到耿子敬会出这么大的事。接到高长河电话时,姜超林真是呆住了:这么有出息的一个同志,怎么就会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怎么就堕落成了腐败分子?!当年这个耿子敬多能干呀,当副县长时就在六县市中第一个带头修路,在各乡镇和村与村之间修通了宽阔的水泥大道。一当上县长,马上上烈山新区,在小烈山下摆开了二十四平方公里的战场,六年搞出了一片崛起的天地。
过去,姜超林只担心耿子敬的坏脾气,背地里没少批评过耿子敬,可为了让耿子敬放开手脚干事,也没少迁就过耿子敬。上烈山新区时,田立业是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对耿子敬的专权的作风很看不惯,在县委常委会上公开和耿子敬干了起来,姜超林立马把田立业调离了烈山;四年前,耿子敬做了县委书记,前前后后和三个县长都没法共事,姜超林嘴上批评的是耿子敬,调走的却都是那些县长。最终派去了个不争权的赵成全,烈山班子终于团结了,也就终于腐败了,不但毁了耿子敬,也搭上了忠厚老实的赵成全。姜超林实在搞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自己对烈山班子的决策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一有监督就不团结,一团结了就出事?
想到赵成全就心疼,耿子敬可以说是自作自受,那赵成全呢?不是他这种决策的牺牲品么?这位县长昏倒在烈山新区工地上不是一次了,有时挂着吊针还上工地。那时谁知道他会患上这种绝症呀?!现在好了,烈山新区起来了,耿子敬进去了,赵成全只怕也要落个不得好死了。
然而,就在姜超林想到耿子敬“进去”时,耿子敬却还没“进去”——非但没“进去”,还一头汗水捧着个红花皮大西瓜乐呵呵地跑到姜超林家来了。
姜超林大感意外,可又不好在脸面上露出来,只得硬着头皮与之周旋。
耿子敬一坐下就说:“老书记,成全倒在省城了,情况很不好,医生说,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我就到省城去了,所以,您下了,我也没能及时来看您。”
姜超林摆摆手说:“我没什么看头,老脸老皮老面孔,你们还是得多把心思用在自己的工作上,少用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客套上。”
耿子敬说:“老书记,我可不是客套,我是真心佩服您。十年了,您为平阳人民做了这么多好事,搞起了这么红火的一座城市,可您自己落了个什么?落得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想想就让我感动。”
姜超林平淡地说:“子敬,这些话你就不要说了,我都听腻了。”
耿子敬仍在表忠心:“老书记,您听腻了我也得说。我是您一手提起来的,没有您,也就没有我耿子敬的今天,没有我们烈山的今天。今天,省里派了个高长河来平阳,没让咱文市长接班,许多人的态度就变了,就想跟高长河了。老书记,我在这里向你表个态,我们烈山不跟风,就认你老书记。这话成全在省城也和我说了,要我务必向您致意问好。”
姜超林不耐烦了:“子敬,请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好不好?没意思嘛!”
耿子敬激动了:“老书记,你是怎么了?咋连我都不相信了?这么多年来,我可是对您忠心耿耿,只要是您的指示,我落实起来不过夜。老书记,你说心里话,你觉得我耿子敬会背叛您吗?”
姜超林叹了口气:“背叛不背叛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背叛党和人民的事业呀!我当年建议你做烈山县委书记,不是因为你忠于我个人,而是因为你能干事,也真干了不少事,就是刚才,我还想到了修路的事……”
耿子敬说:“干事我不怕,就怕有些同志不理解,还四处造谣,四处上访,搞得你没法工作。老书记,您说说看,成全是个多好的同志呀,我们县里竟也有人造他的谣……”
这时,隔壁房间里的保密电话响了,夫人王玉珍走过来,要姜超林接电话。
电话是孙亚东打来的,口气倒还恭敬,开口便问:“姜书记,耿子敬现在是不是在您家里?”
姜超林觉得有些奇怪,反问道:“孙书记,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亚东说:“是省城那边传过来的信息,赵成全说的。”
姜超林不做声了。
孙亚东问:“我们现在去您家方便吗?”
姜超林仍没做声。
孙亚东又说:“要不,我们在楼下等,他一出门我们就扣留。”
姜超林想了想,毫无表情地说:“你们马上到我家来吧!”
放下电话,走出房间,姜超林冲着耿子敬招了招手:“吃饭吧,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老规矩,手擀面一碗。”
耿子敬高兴地说:“老书记,我可最喜欢吃您家的手擀面了,让我老婆学着做,就是做不好……”
姜超林摇摇头,一声长叹:“只怕是吃一次少一次喽!”
耿子敬仍笑呵呵地说:“哪能啊,您不干市委书记了,时间就多了,我们这些老部下会常来看您的,少不了吃您的手擀面……”
姜超林心里既痛苦又愤怒,再没做声,只是自己吃,也让着耿子敬吃。
耿子敬一碗面没吃完,孙亚东亲自带人进来了,当着姜超林的面对耿子敬说:“耿子敬同志,我代表平阳市委宣布一个决定:从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对你的经济问题进行立案审查……”
耿子敬被惊呆了,半口面条挂在嘴边竟没咽下去。
姜超林挥挥手,对孙亚东说:“孙书记,让他吃完这碗面再走。”
耿子敬却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一把拉住姜超林的手,强作镇静道:“老书记,我……我肯定被他们诬陷了!你看看,你看看,你下来才几天,他们就对您提拔的干部下手了!可老书记,您放心,我……我耿子敬是经得起考验的!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搞什么名堂,想冲着谁发难!”
姜超林的愤怒一下子发作了,吼道:“耿子敬,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在这里骗我?!还敢钻我的空子?!你是我个人提拔的吗?我姜超林有这么大权力吗?!过去让你当烈山县委书记,是市委研究决定的;今天对你立案审查,也是市委研究决定的,是我知道情况后坚决支持的!你这个败类!”
说罢,没容任何人做出反应,姜超林就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司机,“小王,马上给我出车,去滨海市!对,就是现在!”
孙亚东不知是客气,还是故意将姜超林的军,下令带走耿子敬时,又恭敬地问了一句:“姜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姜超林手一挥:“八个字:依法办事,严惩不贷!”
孙亚东和手下的办案人员把耿子敬带走后,姜超林看着面前耿子敬带来的那个红花皮大西瓜,眼中的泪水禁不住落了下来……
那红花皮大西瓜真像一颗被砍落的人头!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六时省城医院
翻滚在脑海里的一阵阵疾风暴雨过后,赵成全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在市纪委那个钟处长的帮助下,略微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躺得舒服了一些。躺定后,赵成全又大睁着两眼盯着天花板想心事。
钟处长坐到床头,语气平和地说:“……赵县长,你应该知道,我们不会无缘无故从平阳赶来找你的,我们现在来找你,还是想挽救你呀。你的情况和耿子敬不同,从职务上看,你是二把手,不是一把手,经济开发公司不会听你的。再说,耿子敬的霸道在整个平阳都是出了名的,就连向我们举报的同志都很同情你,说是耿子敬骂你像骂儿子似的。这就有了主从的区别,所以,你不要怕,要老实把情况向市委和组织上讲清楚,实事求是。”
赵成全仍在看天花板,像似没听见钟处长的话。
钟处长一点不急,仍是和风细雨地和赵成全谈:“你也不要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不开口,别人也会开口,耿子敬会做交待,林萍也会做交待,他们都主动交待了,你赵县长就被动了。成全同志,你看看,前两天的报上还表扬了你,我们看了都很感动,现在落得个不清不楚,算怎么回事?”
赵成全这才说了一句:“报上的文章不是我要发的。”
钟处长说:“是的,我知道,这都是过去安排的——是不是姜超林书记安排的?你是老先进了,姜超林书记这样安排也很正常嘛。哦,顺便问一下,姜超林书记临下来之前,有没有找你或耿子敬谈过什么?”
赵成全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敏感地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姜书记找我干什么?”说着,激动起来,“除了正常全市干部开大会,我三个月没见过姜书记了,连电话都没通过一个!”
钟处长说:“好,好,赵县长,你别发火嘛!这是题外话,我随便问问。”
赵成全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钟处长,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早就知道耿子敬这么搞福利不好,迟早要闹出麻烦!可你们一定不要搞错了,我们烈山县委、县政府的同志们入点股,搞点福利,与姜书记可真是一点关系没有!都是我们私底下干的。”
钟处长说:“那么,你就实事求是和组织上谈清楚好不好呢?”
赵成全萎黄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沉默了片刻,终于开了口:“好吧,我得对组织上忠诚老实。也就是入股分红的事。最早是耿子敬提起来的,说是大家都挺辛苦,多发奖金又不敢,就变相搞点福利吧。我虽然觉得不太妥当,可也没怎么反对,就同意了。入股也是真入股,我、耿子敬还有县委老常委、老副县长们九六年年度奖没分,平均一人六千元,由耿子敬做主,入了林萍公司的股。九七年底一人分了一万五的红,上个月一人分了大约两万的红,合计三万五。昨天,耿子敬来了一下,和我商量,想把账上余下的三十万再分了,我也同意了,现在看来可能没分下去。大体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不相信可以到林萍的公司去查账,大家领钱时都签过字。”
钟处长问:“这些分红钱是哪来的呢?你们知道林萍在做什么生意么?”
赵成全摇摇头:“不该我管的事我从不插嘴,这你们得去问耿子敬和林萍。”
钟处长说:“那我提醒你一下,林萍的公司专门倒卖国有土地使用权,你们的分红就是林萍公司转让土地使用权产生的差价。”
赵成全呆住了,讷讷地道:“这……这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钟处长显然不相信:“那么,赵县长,你这个县长是怎么当的?啊?国有土地的审批权究竟在谁手上?林萍这个公司究竟经手转让了多少块土地?每亩土地的差价是多少?你难道心里一点数都没有?这太难让人相信了嘛!”
赵成全解释说:“批地这种事,一直是耿子敬管。早年当县长时他管,当了县委书记还是他管。他不放手,我也就不好去争。县国土局的孟局长直接对耿子敬负责。不过,林萍的公司批过一些地我是知道的。据我所知,共有四块,二百多亩。”
钟处长问:“这二百多亩地林萍干什么用了?她的公司搞了什么开发?是不是都转让出去了?这转让的差价款起码在六百万以上吧?”
赵成全想了想,老老实实说:“按当时批下来的地价和现在的实际地价看,可能还不止六百万,起码也在八百万左右。”
钟处长说:“是呀,差价八百万,你们搞所谓的福利,实际分了不到四十万,还有三十万挂在帐上,这就是说耿子敬和林萍弄走的差价地款多达七百万?”
赵成全吓白了脸,呼吸也急促起来:“钟处长,你……你的意思是……是不是说,这七百万被耿子敬和……和林萍合伙贪污了?”
钟处长说:“这个结论现在我们还不敢下,组织上正在深入调查了解。”
赵成全紧张地回想着,仍是半信半疑:“不太可能……耿子敬这同志挺热心,就是想为大家搞点福利,不会这么大胆,不会!……七百多万呀,抓住那是要掉脑袋的呀!……
钟处长叹了口气说:“赵县长,我劝你现在不要再说什么福利不福利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这不是什么违纪搞福利的问题,而是一起重大经济案件,涉嫌经济犯罪!”
赵成全木然地点着头,不做声了,脸色很难看。
钟处长又问:“对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市委领导同志就一点没察觉?”
赵成全木然地摇了摇头,仍没说话。
钟处长穷追不舍:“这么长时间了,市委领导连一点怀疑都没有过?”
赵成全几乎要哭了:“你们纪检机关都……都没察觉,没怀疑,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又……到哪儿去察觉?又从哪里疑起呀?这……这次若不是内部有人捅了出去,谁……谁会知道呢?!”
钟处长这才问:“那么,赵县长,一次次这么分红时,你害怕不害怕?”
赵成全犹豫了一下,说:“有些担心,说不上怎么害怕,就以为是变相搞福利……”
钟处长紧盯着赵成全:“就没想过把这些不该拿的钱寄到有关部门去?”
赵成全摇摇头:“我真这样做,不就把耿子敬和其他同志害了么?那时我真觉得耿子敬是好心,心里还认为耿子敬有气魄呢!……钟处长,我糊涂,我真糊涂呀……。”
钟处长再次问:“就是说,你从来没有把这些不该拿的钱交到纪委去?是不是?包括省纪委?”
赵成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钟处长,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时,医生来查房了,见钟处长和记录员拿着笔记本守在赵成全床前,马上不客气地对钟处长说:“你们现在就不要再和赵县长谈工作了好不好?人都病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就忍心呀?!”
女医生话未落音,赵成全再也支持不住了,抱着头哽咽着抽泣起来。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七时平阳轧钢厂
耿子敬被立案审查的消息,当天便四处传开了,各种版本的说法都有。
下午四点,田立业陪着李馨香采访轧钢厂厂长何卓孝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夫人焦娇打过来的。焦娇在市政府“扭亏办”工作,办公室在市政府主楼上,接近中枢,历来是小道消息的发祥地和转播站之一。
刚接电话时,田立业还没当回事,以为夫人打电话来是向他请安,关心一下他的请调问题,便开玩笑说:“怎么了,老婆?你早上留下的批示我已经认真学习过了,原则上同意你的意见,由于现在的平阳还不是我的天下,所以,我决定继续苟且偷生,日后再图大举。”
焦娇格格笑着说:“我知道你酒一醒就会学乖的。哎,听说了么?出大事了!”
田立业仍没当回事:“出什么大事了?是不是你们‘造亏办’又制造出什么新亏损单位了?向我们市委报喜?”
焦娇说:“田大甩子,我不和你开玩笑!知道么?烈山的耿子敬被立案审查了!现在烈山正抓人呢,经济开发公司的一个女经理、国土局局长还有不少当官的,都被扣起来了,简直是风扫落叶……”
田立业吃了一惊:“我这个市委副秘书长都不知道的事,你们咋就知道了?该不是路透社消息吧?”
焦娇道:“告诉你,百分之百新华社消息!更严重的是,耿子敬是在姜书记家被堵住的!据说正和姜书记订攻守同盟时,被当场抓获……”
田立业没听焦娇说完便道:“这不可能!姜书记是什么人,我们还不了解吗?焦娇,我可警告你,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去四处乱说,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焦娇不悦地说:“我傻呀?会去传这种话?!不过,立业,你真得小心点,别再和新来的那个高长河过不去,这个人可是不简单,杀鸡给你们这些猴子看呢!”
田立业没好气地说:“那是妄想!我们猴子根本不看!”
焦娇说:“那你当心人家杀猴!”
田立业心里乱极了,说:“好了,好了,焦娇,你少啰嗦!你放心,我不会以卵击石的,我现在正陪同李记者采访,就是要伺机做她的工作,帮她改邪归正,以挽救我的政治前途。”
刚合上手机,还没回到何卓孝办公室,胡早秋的电话又来了,开口就抱怨说:“田秘,你看你这个人,就是不够朋友!今天一早我还帮你办事,平阳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也不和我通个气!”
田立业说:“早秋,不瞒你说,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说是烈山班子出事了。”
胡早秋说:“是呀,你说姜书记咋这么糊涂?咋把耿子敬藏到了自己家里?你说说看,让人家堵到门上算哪一出?万一耿子敬今天真从姜书记家跑了,姜书记可怎么交待!”
田立业哭笑不得,“早秋,你这都是从哪来的谣言呀?啊?对老书记我了解,你胡市长也该了解呀,他是这种人吗?!我和你说,就算耿子敬是老书记的儿子,只要犯了法,老书记都不会藏他!”
胡早秋那边沉默了片刻:“倒也是,没准又是谁恶意造谣。”
田立业忿然说:“肯定是造谣嘛!老书记在台上干了十年,又是那么个不给人留面子的工作作风,能没有冤家对头?这种时候人家能不兴风作浪?胡市长,你不是一般群众,可得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在这种时候给老书记新书记添乱!”
胡早秋忙说:“对,对,你老兄说得对!这么多年了,你也就是这一会儿像个市委副秘书长了!”
再次合上电话,田立业陷入了沉思:今天这情况太奇怪了,怎么这多脏水都泼到了老书记头上?
耿子敬这种人出事并不奇怪。八年前,田立业在烈山做县委副书记时就认识耿子敬。那时,耿子敬只是个副县长,就要权不要命,常跑到老书记面前打他的小报告。他最终被调离烈山,除了自己的原因,也有耿子敬的原因。老书记不相信别人的话,却相信耿子敬的话,耿子敬表忠心的本事大得惊人。当了县委书记,耿子敬大权独揽后,田立业曾多次提醒过老书记:失去监督的权力会十分可怕。老书记不听,反倒说:班子不团结尽打架就不可怕?!
现在,耿子敬终于被他自己葬送了,也坑死了老书记……
尽管这样,田立业仍是想不通:耿子敬出事归耿子敬出事,这种事过去也不是没出过,怎么现在一下子都冲着老书记来了?这一天之中平阳怎么就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针对老书记的谣言怎么会这么凶猛?这就让他不能不怀疑新书记高长河了。高长河在里面起没起作用?起了多大的作用?高长河是不是因为老书记坚持要公开平轧厂的内幕,才突然来了这一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田立业现在已处在漩涡之中了!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田立业才想起给老书记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十八时滨海市金海岸
姜超林在滨海金海岸的人造沙滩上接到了田立业的电话。
听完田立业激昂慷慨的宣泄,姜超林才平静地说:“田秀才,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其他同志也和我说了,传得更邪乎的还有,我不想再接这种电话了,正准备关机,可你又把电话打了进来。那么,我也和你说几句吧。首先,耿子敬确实是从我家被带走的,这是事实。可是,我既没把耿子敬藏起来,更没和这个人订立什么攻守同盟,我既不要攻,也不要守。对此谁有疑问,就请他到孙亚东同志那里去了解一下。二、长河同志在此之前和我通过气,我对立案审查耿子敬包括烈山班子是坚决支持的,这是很正常的反腐倡廉工作,不存在什么做手脚之类的问题,你们这些小官僚们都要有点头脑,不要无端地中伤长河同志。三、一定要全力支持高长河同志的工作,不要感情用事,让屁股指挥脑袋,更不要轻信谣言,破坏我们平阳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至于说平轧厂的采访搞不搞了?我的意见是搞下去!记者同志和他们的领导说得很对,这不仅仅是个平轧厂的问题,是旧体制下发生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大问题,只要你有党性,有良心,对改革还有点责任心,就不会反对这么做。好了,田秀才,我就说这么多吧。哦,对了,还有一点,提醒你一下,那个记者把平轧厂的稿子写出来后,不论记者是什么态度,你都一定要把稿子拿去请长河同志和春明同志审阅一下,这是组织原则问题。”
关上手机,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对头上缠着绷带的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说:“少波,你看看这事闹的,才一天的时间,就折腾得满城风雨了!这个耿子敬真气死我了!”
王少波笑了笑,说:“老书记呀,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这也是自作自受。”
姜超林嗔怒地盯着王少波道:“怎么?你也气我呀?”
王少波笑着说:“不是,老书记,我是想帮您总结一下经验教训。您回忆一下,对耿子敬,同志们是不是提醒过您?我记得田秀才和文市长就和您说过好几次,有一次我也在场,您不听,被耿子敬哄得团团转。耿子敬会奉承您呀,落实您的指示不过夜,哪像我们,老给您提点不入耳的意见,有时候还敢和你顶几句。所以,见到我们您脸板得像火石,动不动要把我们撤了,我请您给金海岸奠基,您能从始到终不理我,真做得出来。可见到耿子敬,您就喜笑颜开。耿子敬和田立业,和三个县长都处不好,你咋就这么迁就他?不是太过分了嘛!”
姜超林叹了口气:“是呀,看来这个人是用错了,教训深刻呀!”
王少波又说:“不过,老书记,在平阳干部队伍中,耿子敬只是个别的,您也别太放在心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姜超林忧愠地说:“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呀!更何况,耿子敬这种时候还跑到我家里来!竟在我家被孙亚东堵住了!少波,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
王少波沉默了一下,说:“老书记,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么?”
姜超林问:“有什么名堂?”
王少波说:“为什么一定要在您家动手?他孙亚东就不能等耿子敬回烈山再动手吗?耿子敬的问题暴露了,已经在孙亚东和有关部门的监视之中了,还怕他逃了不成?我看孙亚东是别有用心!联想到一天之中又出现这么多似是而非的谣言,我更怀疑这里面有鬼!”
姜超林停住脚步,久久目视着大海,一言不发。
王少波又提醒了一句:“老书记,您要警惕!”
姜超林这才缓缓转过头说:“少波,这些话现在都先不要说。就算孙亚东故意看我的笑话,给我制造麻烦,我也得先好好想想,总结一下教训。是教训呀,家长制,一言堂,权力失去监督,不但害了耿子敬,也害了赵成全和烈山这么多干部!”
王少波显然十分惊讶:“老书记,你现在怎么这样想了?你过去不是一直强调班长的领导权威吗?不是最讲雷厉风行吗?说您家长制,是孙亚东他们的攻击!”
姜超林苦笑起来:“所以呀,我这个大家长,就带出了你们这一批小家长!我口口声声撤了你们,你们就口口声声撤了人家。现在,我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你们反倒想不通了,是不是呀?”
王少波说:“实际上您这十年在平阳真没为工作撤掉哪个干部嘛!”
姜超林摇摇头:“不在于撤没撤哪个干部,而在于我们这种传统的用人思想和思维方式有问题……”
就在这时,文春明的电话打来了,是打到王少波手机上的。
文春明向姜超林通报说:迄至半小时前,烈山涉案干部已有十人被隔离审查,问题相当严重,可能是平阳二十年来空前未有的大案要案。除县委书记耿子敬,县长赵成全、两个县委副书记、三个常委和副县长涉及此案。领导班子之外,国土局局长、县委办公室主任和经济开发公司经理林萍问题尤其严重。仅利用职权倒卖土地一项,即涉及非法谋利六百万以上。
姜超林忧心忡忡地问:“这么说,烈山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都垮了?”
文春明情绪也不好:“这还用问吗?县委常委中,除了刘意如的女儿金华,全卷进去了,非常委副县长中可能还会有人陆续卷进去。老书记呀,你有个思想准备就是了,这下子咱平阳可要名扬全国了!”
接完电话,姜超林愣怔着,好半天没一句话。
王少波关切地问:“老书记,看来人家要做大文章了,是不是?”
姜超林一下子火了:“少波同志,你们怎么老是这么想问题?!这是为我着想吗?你们就不想想,我现在是个什么心情?烈山那帮败类给人民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失,给党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我心里愧疚不愧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