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八时平阳市委
田立业早上一上班,还没走进自己办公室,就在走廊上碰到了刘意如。
刘意如故作惊讶地问:“哟,田秘书长,你看,这还差五六分钟呢,你咋就跑来上班了?就不趁着早晨凉快多睡一会儿?”
田立业一本正经地说:“改邪归正了,从今以后要向你刘主任好好学习了……”
这时,高长河夹着只公文包上了楼,看见田立业,马上说:“哦,田秘书长,我正要找你呢,你过来一下!”
刘意如冲着田立业诡秘地一笑,走了。
田立业忐忑不安地跟着高长河走进办公室,问:“什么事,高书记?”
高长河自顾自地在办公桌前坐下,也让田立业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往桌面上一放,说:“随便和你谈谈。”
田立业注意到,高长河拿出的那本书正是自己的第二本杂文集《也算一说》。
高长河指著书笑道:“田秘书长,你这书不送我雅正,我还是雅正了一下,让刘主任到接待处要了一本。不错,不错,催眠效果比较好,没雅正完就睡着了。”
田立业心里很火,却不敢表露出来,只道:“能让你们领导同志睡个好觉,我也略有安慰了,也算没白写吧。”
高长河拿起书翻了翻,看了看版权页:“哦,印了两千本,是不是都卖给了我们市委、市政府接待处了?”
田立业摇摇头:“接待处买了一千本,那一千本我自己买了,怎么?高书记,是不是也要反反我的腐败了?”
高长河笑了:“我没这个考虑,真没有。一千本书不过几千块钱,就算要反你的腐败,也用不着我亲自抓嘛,杀鸡哪能用宰牛刀?再说了,让同志们多读点书,哪怕是让人打瞌睡的书,也总比多喝酒好。几千块钱喝酒一次就喝掉了,倒不如买点你的书送送人,也显得我们平阳市委人才荟萃嘛,是不是?”
田立业虽说知道自己的麻烦迟早要来,可是真没想到来得会这么快,而且会是在这种事上。由此看来,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那可真是整得得心应手。老书记就说不出高长河这么内行、这么“风趣”的话,让你恨得咬牙,却不好发作。
高长河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田立业倒了一杯,话说得那么尖刻,脸上笑得却非常自然:“当然了,田秘书长,你心里也可以不服,也可以认为自己这本书写得很好,甚至和鲁迅先生的杂文一样好,那是你的权利。可我作为一个读者,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你这个田作者并没有多少才气嘛,这种文章有空闲写写也可以,没时间不写也不是损失,一般来说不会影响中国文坛的繁荣局面。声明一下,这完全是一个读者的意见,不是一个市委书记的意见。讨论这种学术问题的时候,咱们完全平等。”
田立业却根本没发现这间市委书记办公室里有什么平等的气氛!
高长河当完了读者,马上又当起了市委书记:“哦,今天也向你表个态,田秘书长,只要你还愿意写下去,再出书时,我们市委接待处还可以买一千本,老班长鼓励写书、鼓励读书的好风气在我的任上决不会中断。”
田立业勉强笑了笑:“高书记,我看我直接去研究安眠药算了!”
高长河戏谑道:“不一样,不一样,安眠药对身体有副作用,读你的书催眠没有什么副作用。”
田立业实在忍不住了:“高书记,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呀?”
高长河这才切入正题:“谈谈你的工作。按说,这也用不着我和你谈,咱们市委王秘书长和你谈就可以了。可你这情况比较特殊,好歹也算是我到平阳来最早交下的一个朋友,就想和你直接谈了。你好像也四十出头了吧?”
田立业郁郁地说:“四十二岁。”
高长河点点头:“小我五岁。这个岁数一般来说经验比较丰富,也正是能干点事的时候。从写作上看,我估计你不会有大发展了,——至少成不了鲁迅、高尔基、马尔克斯那样的大文豪。那么,何不做点扎扎实实的工作呢?我们市委的每一个副秘书长都跟着一个副书记做协调工作,你六年来谁都没跟,也没具体分管过哪个口子,是不是?”
田立业脸色阴沉下来:“是的,打了六年杂,尽分苹果,管卫生评比什么的,算市委机关不管部部长吧。不过,要声明一下,这可不是我不愿干,是老书记姜超林同志不让我干。我三番五次要下去,姜超林同志都不批准,我想去当个乡镇长都没戏,只好在机关当撞钟和尚了。
高长河注意地看了田立业一眼:“为什么?”
田立业自嘲道:“老书记怕我一不小心吐出个象牙来!”
高长河哈哈大笑起来,笑罢,说:“田立业同志,我不怕你给我吐象牙,你嘴里真能吐出象牙来,那可算得上特等保护动物,够国宝级。告诉你吧,我个人有个想法,准备让你动一动,到下面干活去!别再在机关里泡了,再泡就泡馊了!你回去后也想想看,有没有点吃苦精神?能不能多做点实事,少空谈误国?!”
田立业试探地问:“高书记,你的意思是说,要我调离市委机关?”
高长河点点头,很明确地说:“是的,你不能在市委机关这么混下去了。”
田立业马上悟到,面前这位新书记向他下手了,想都没想,当即表示说:“那么,高书记,我就调市人大吧,这话我早想说了,连请调报告都写过。不瞒你说,就是在和你一起吃过饭后,我准备去市人大的。”
高长河冷冷一笑:“田立业同志,你就这么点出息?离开姜超林书记,你就不会工作了?再到人大去当不管部长吗?就没点做人的志气?就这么人身依附?”
这话说得太刻薄,也太一针见血,田立业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上,呆住了。
高长河又盯了上来:“怎么?你还非要去追随姜书记吗?”
田立业想了好半天,终于狠下了心:“好吧,高书记,我听从组织安排!”
高长河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口气也舒缓了:“就是嘛,你田立业是党员干部,就是要听从组织安排嘛!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早就想下去,现在我满足你的良好愿望,真让你下去了,你又吵着要去人大了,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呀?”
田立业愤懑地想,高大书记,不是我存心和你过不去,是你存心和我过不去!
高长河却没有什么和田立业过不去的样子,离开办公桌,端着水,走到田立业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说:“听说六年前你在烈山干得还是不错的嘛,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嘛!我要是姜书记就不会把你调回来。”
田立业言不由衷地应付说:“那你早来平阳就好了!”
高长河含意不明地笑笑:“说说看,当年你为什么大闹县委常委会?”
田立业忿忿道:“怎么是我大闹县委常委会?我是坚持原则,不同意耿子敬一手遮天,胡作非为!起因就是查小金库嘛,他耿子敬县政府的小金库掖了十七万,谁都不敢提,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就是把问题摆到桌面上了嘛!不应该吗?”
高长河似笑非笑地问:“结果怎么样?”
田立业没好气地说:“十七万追缴上来了,老书记却把我调到市委当副秘书长了。”
高长河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在这件事上,老书记赏罚不明啊!”
田立业马上警觉了,高长河是在离间自己和老书记的关系!于是便说:“这不涉及赏罚问题,县委副书记是副处级,市委副秘书长也是副处级,而且许多同志还宁愿调上来做副秘书长呢!”
高长河看着田立业,问:“如果当时调走的不是你,而是耿子敬,又会怎么样呢?”
田立业仍保持着应有的警惕:“高书记,任何事情都没有‘如果’。”
高长河问得益发露骨了:“这么多年,你对姜书记就真没有一点意见?”
田立业硬生生地说:“姜书记一直对我挺好,又没打击报复我,我能有什么意见?”
高长河“哼”了一声:“那是,姜书记一直帮你卖‘匕首和投枪’嘛!”
田立业反唇相讥道:“高书记,你不也要帮我卖‘匕首和投枪’吗?你刚才不也说了么,我再写书,你也要接待处继续买?!”
高长河把手上的茶杯往茶几上一顿:“田立业,你还真想再搞安眠药?啊?我可警告你,这种梦别再做了!下去干活就是下去干活,要准备脱层皮!”说罢,挥挥手,“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马上要和文市长一起去平轧厂!”
田立业也不惧怕,起身掉头便走。出了门就想:高长河离间失败,那将要套到他脚上的小鞋只怕会很小、很小。然而,心里却不后悔,甚或有点悲壮——为老书记这样的老领导,值得!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九时烈山县委招待所
从二十七日上午九点,到二十八日上午九点,在这二十四小时中,孙亚东带着一支由三十多人组成的队伍紧张工作着,忙得像打仗。这仗打得实在漂亮,已被初步掌握的十名涉嫌者全部落网,可能留存赃证的场所全贴上了封条。第一轮突击审查在凌晨五时结束,烈山经济开发公司这座藏污纳垢的巨大冰山浮出了水面。建筑在这座冰山上的中共烈山县委和烈山县人民政府轰然垮落下来。
尤其是县委,硕果仅存者一人:金华。
现在,这位硕果仅存的烈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正站在孙亚东面前。
孙亚东熬了一夜,两眼血红,忍不住直打哈欠。“金县长,有事么?”
金华请示道:“孙书记,您看这事闹的,这么多领导同志突然出问题,我们烈山的工作可怎么办呀?谁来主持?您看看,今天一天就有三个重要的会,原来都是耿子敬主持,下午省里还有个检查团过来……”
孙亚东不经意地说:“金县长,这事我昨天不就代表市委和你说清楚了么?在烈山新班子确定之前,由你临时主持工作嘛。”
金华说:“孙书记,您这话是昨天下午三点说的,可三点之后,县委这边又被你们叫走了一个,政府那边又是两个,我真是没法应付了哩。”
孙亚东叹了口气说:“我知道,都知道,事先情况估计有些不足,加上事情发生得也太突然,所以,市委有点措手不及。不过,你放心,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市委马上要研究决定烈山新班子,就是这两天的事吧。你再坚持一下,尽量不要影响日常工作。有些可开可不开的会先不要开了,有些不是太急的工作可以往后推一推。金县长,你看先这样好不好?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处理。”
金华不好再说什么了,点点头出去了。
正走进门的市反贪局刘局长冲着金华的背影笑笑,对孙亚东说:“这个小女人可真不得了啊,一份举报材料端掉了烈山两套班子。”
孙亚东脸一绷:“刘局长,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呀,好像缺点原则性嘛!怎么,这两套腐败的班子不该端吗?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接到这样有名有姓的确凿举报,我们的干部队伍中能多几个像金华同志这样的反腐英雄,烈山的盖子早揭开了!”
刘局长说:“也没这么简单,孙书记,你知道耿子敬和姜超林的关系嘛,现在是因为姜超林下了,他不下,就算有这种举报,只怕也查不下去。”
孙亚东挥挥手说:“这你就错了,怎么会查不下去?我们不是一直就在查嘛,包括平轧厂!烈山的班子群众反应这么大,请客送礼之风这么盛,送礼收礼动辄几千几万,正常吗?没问题真见鬼了!不过,这个经济开发公司倒也是太隐蔽了,好像连匿名举报都没接到过吧?”
刘局长点点头:“没有。上个月倒是接到过一封反映耿子敬生活作风问题的匿名信,也不知怎么寄到反贪局来了,因为是匿名,又是生活作风问题,我们也就没当回事。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就动手去查,没准就把耿子敬和林萍都查出来了。”
孙亚东说:“是啊,是啊,做我们这种工作,心一定要细,眼一定要亮。”停了一下,又问,“平轧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啊?”
刘局长说:“我正要向你汇报呢,现在基本可以断定平轧厂厂长兼党委书记何卓孝有经济问题。孙书记,你都想不到这个何卓孝能搞出什么鬼来!”
孙亚东注意地看着刘局长,“哦?是不是那六十七万请客送礼账目有问题?”
刘局长摇摇头说:“根据我们深入调查,那些帐目看来出入不大,毕竟是十年的费用,大多数用项又是购买实物送关系单位,何卓孝经手也不多。何卓孝的问题出在医药费上。最近两年,此人利用职权在平轧厂报销的医药费高达三万九千多元。我们在乎轧厂副厂长牛千里等同志的配合下,比较彻底地查了一下,把原始证据都搞到手了。孙书记,何卓孝这人你是见过的,壮得像头牛,哪来的癌症啊?他胆可真不小,竟敢自己签字把这三万九千多元悄悄报销了!”
孙亚东“哼”了一声,“不是都说平轧厂没什么经济问题吗?连高长河也跟着这么说!好,就这么继续查下去,马上到一家家医院去落实,看看何卓孝这三万九千多块钱的医药费单据是怎么开出来的?谁给他开的?再重申一下,在调查取证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严格保密!”
刘局长不无担心地说:“孙书记,对平轧厂,从姜超林、文春明到高长河的态度都这么明确,我们还是这么干,万一……”
孙亚东平静地道:“万一出了事,由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负责,我决不会把任何责任往你们做具体工作的同志身上推,这一点请你们放心。前年在昌江市查处那个腐败副市长,我压力小了吗?光恐吓电话就接过好几个,还碰到一次奇怪的车祸,最后怎么样?我孙亚东不还是孙亚东吗?!”
刘局长婉转地说:“孙书记,这次不太一样,这次咱是私下里查,再说,你和高长河同志过去关系又很好……”
孙亚东手一摆:“不论我个人和高长河是什么关系,只要涉及反腐倡廉这种原则问题,我孙亚东就六亲不认!我一上任就和你们说过,我这个人就是倔,就是要做平阳的反腐之剑!组织上把我放在这个岗位上,我就别无选择;你老刘做了这个反贪局长,也别无选择!谁也别指望我们把手上的剑换成鲜花,剑就是剑,不是鲜花!”
刘局长不敢再说下去了。
孙亚东却又说:“老刘,我再强调一下,责任我来负,具体工作都得你们做,现在情况又比较复杂,所以,不论是烈山还是平轧厂,都不能掉以轻心啊!”
刘局长点头应着,出去了。
恰在这时,省城马万里的长途电话打了过来。
马万里一开口就表扬,说是在对烈山班子问题的查处上,长河同志和平阳市委决策果断,措施得力,头开得很好。并要孙亚东不要有任何顾忌,要一查到底,不论涉及到什么人,涉及到哪一级干部,都不要怕。
孙亚东说:“马书记,您是了解我的,怕我倒是不怕,可也非常希望省委能在这种时候多给我们一点实际支持……”
马万里在电话里爽朗地笑道:“亚东同志呀,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告诉你,省纪委的工作组下午就出发,今天将在烈山和你们共进晚餐。”
孙亚东高兴了,问:“马书记,这事通知平阳市委没有?”
马万里说:“我已经和长河同志打过招呼了。”
接下来,孙亚东就案件的最新进展情况向马万里做了汇报,特别提到,早些时候汇到省纪委的十四万赃款仍然没有线索。
马万里说:“那就加大力度,继续调查,如果这十四万的线索不在烈山,那么,就把视野放开些,把调查面扩大些。但是,一定要注意掌握政策,无论如何都不要搞得满城风雨,平阳班子刚刚交接,大家都很敏感……”
本来,孙亚东还想向马万里汇报一下暗查平轧厂的事,可话到嘴边终于没说。这倒不是怕日后查不出厂长何卓孝的问题,而是不想把平轧厂的难题过早地交给马万里,引发出马万里和高长河的矛盾。
因此,和马万里通过电话好久了,孙亚东还在苦恼地想着:我们今天面对的腐败现象真是太复杂、也太难查处了,有时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关系套着关系,利益联着利益,再加上有些领导干部既有私心,又有顾虑。纪检部门工作起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正这么想着,省城钟处长的电话又打来了,把赵成全最新交待出来的线索汇报了一下,又说,这个案子对赵成全的刺激和压力都很大,赵成全的情况很不好,病情趋于恶化。
孙亚东心情有些沉重,沉默了片刻,指示说:“钟处长,请你代表平阳市委告诉医院方面,对赵成全要像以前一样全力抢救,该用什么药用什么药,该享受什么待遇还享受什么待遇,一点都不要变!另外,你们绝对不能对赵成全搞疲劳战,也不要讲任何刺激性的话……这个同志是老先进,是一步步干上来的,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九时平阳轧钢厂
从副厂长牛千里这阵子的反常态度上,何卓孝预感到自己将面临一场风暴。昨天烈山一出事,厂里也谣言四起了,说是孙亚东和市委正在暗中调查他,他这个厂长兼党委书记没几天干头了。何卓孝发现谣言的源头在牛千里那里,便连夜把电话挂到文春明家,问文春明这是怎么回事?文春明断然否定,说市委绝没有做过这类决定,要何卓孝在高长河到平轧厂现场办公时,直接向高长河反映。
于是,高长河和文春明一到平轧厂,何卓孝马上把这一情况向高长河反映了,满腹委屈地说:“……高书记,市委怎么查我都可以,该立案立案,我能理解,可暗地里来这一手,厂里又有人兴风作浪,我就实在没法工作了。高书记、文市长,今天当着你们两位领导的面,我正式提出辞职。”
这时,高长河正和文春明一起在偌大的厂房里巡视,高长河一边走一边说:“何厂长,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市委确实是没做过这种决定或类似的决定,这一点你可以请文市长证实。至于说有没有人背着市委搞点名堂,我不敢向你打包票。我要强调的是,就是真有谁背着市委这么做了,你也要坦荡一点,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嘛!你急着辞职干什么?啊?心虚了?”
何卓孝不敢做声了。
高长河指着空荡荡的厂房又说:“你看看,你看看,十二个亿呀,就这么不死不活的扔在这里,你何厂长就看得下去?就不着急?虽然说投资责任不该由你负,其他责任你就没有一点吗?所以我说呀,你这个同志要把精力放在改变这种被动局面的大事上,不要老想着个人的委屈。要说委屈,文市长不更委屈?文市长这委屈又说给谁听了?”
文春明这才说:“老何,高书记说得对,我们现在必须立足于解决问题。”
接下来开会,以往各种讨论过好多次的方案又拿了出来,从和省内有关钢铁企业联合组建集团公司,到种种兼并破产和资产重组计划,几乎没有什么新内容。
让何卓孝想不到的是,得意忘形的副厂长牛千里突然拿出了个新东西。
牛千里说:“既然市委、市政府这么重视从根本上解决平轧厂的问题,高书记和文市长两个一把手一齐到场,我就有个新想法了,而且,保证一实施就见效!”
高长河、文春明和所有与会者都把目光转向了牛千里。
牛千里侃侃而谈:“现在,国营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是个热点,三天两头有新的股份公司在上交所和深交所上市。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把平轧厂改制成上市股份公司呢?当然,这里的前提是省里、市里支持,能给我们平轧厂上市额度……”
与会众人先是窃笑,后来,便哄堂大笑起来。
何卓孝没笑,且于众人的哄笑声中冷冷开了口:“牛副厂长,你是不是炒股炒糊涂了?睁着眼睛说起梦话来了?我提醒你一下,我们平轧厂根本不具备变成上市公司的起码条件,迄今为止没有一分钱利润,只有债务!”
牛千里不满地瞟了一眼何卓孝:“何厂长,声明一下,作为副处以上的干部,我没炒过股,但是,我对中国股市倒是十分关注,还小有研究!”声明过后,又继续说,“同志们,大家都不要笑嘛,我这个想法不是凭空而来的,是有根据的,因此,也就是可行的。这段时间,我研究过一些去年上市的股份公司,上市报告写得都天花乱坠,一家家都溢价好多倍往外卖股票,一块钱的净资产敢卖到五、六块。深入了解一下,嘿,不少都是严重亏损企业,情况甚至比我们平轧厂还糟。后来才知道,这叫‘包装上市’。所以,只要能到证券管理部门争取到上市额度,把平轧厂好好包装一下,做出盈利报告只是个技术性问题……”
高长河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说:“这个设想不要谈了,完全没有实施的可能性,这是弄虚作假,祸国殃民!牛千里同志说的这种情况有没有?有,还不是一家两家。这种所谓的包装上市公司,我省就有嘛,因为涉及到我们和兄弟地区的关系,我在这里就不点它的名了。不过,请同志们记住:这种事我们平阳不能搞!不但是今天不能搞,以后也不能搞!”
文春明马上赞同说:“对,当真把我们的老百姓当傻瓜玩了呀?”
高长河看了文春明一眼,说:“文市长,你可别说,还就有人把老百姓当傻瓜玩嘛!前些时候我看到一篇经济理论文章,大讲中国老百姓手头有几万个亿,并由此计算出能把多少陷入困境的国营企业改造成股份制公司。同志们,不瞒你们说,我看了这篇大文章真是吓出了一头汗呀!大家设想一下,如果像平轧厂这样的企业都包装上市了,我们会面对一种怎样的局面?从表面上看,国家的包袱是轻了,可别忘了,这一个个包袱并没有消失在大气层中,是背到我们老百姓身上去了。当我们的老百姓背上了这一个个包袱,发现自己上了当,危机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情况将比前不久发生的东南亚危机更严重,甚至会动摇国基!”
大家都被高长河的深刻见解震慑住了。
高长河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所以,这种祸国殃民的事想都不要想。当然,我说这番话不是针对牛千里同志个人,是针对这种经济现象。牛千里同志这个设想不可取,可启发作用还是有的。刚才有个兼并方案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上海那家上市公司提出的兼并方案。”
何卓孝问:“高书记,是东方钢铁集团吧?”
高长河点点头:“对,就是东方钢铁集团公司,他们不是对平轧有兴趣吗?不是正在搞资产重组吗?市里给优惠政策,你们好好和他们谈下去,不要一开口就否定了人家的方案,也不要怕脸面上不好看。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兼并可以谈,减免税费可以谈,部分贷款挂账也可以谈。我们要是这也不谈,那也不谈,老想赚人家的便宜,那就只能把包袱背在自己身上,而且越背越重。在这里说个观点: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好生意都是双赢的,单赢就不是好生意。我们一定要搞清楚,人家是来兼并,不是来济贫,我们一定要充分考虑人家合理的经济报偿!”
与会者都没想到,高长河对经济工作这么内行。
更让与会者——包括文春明都没想到的是,接下来,高长河竟明确指示何卓孝在东方钢铁集团的方案上立即开始谈判。
高长河说:“老何,你们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了,马上以东方钢铁集团提出的方案为基础开始谈判,可以在平阳谈,也可以到上海或北京谈,马上谈!市委、市政府领导只要有空就去参加,我和文市长有空也会参加。”转而又问文春明,“文市长,你看呢?”
文春明觉得高长河没征求自己的意见就表态,实在太轻率,太不把他这个市长放在眼里了,心里很火,可当着这么多与会同志的面又不好反对,只得支吾着,违心地点了点头。
文春明的暧昧态度,何卓孝看出来了,何卓孝便不敢轻举妄动。文春明刚回到办公室,何卓孝便把电话打了过去,请示文春明,这事到底怎么办?和东方钢铁集团是不是真的马上开谈?文春明的回答仍然很暧昧,要何卓孝看着办。
何卓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放下电话,当即失态地骂起了娘。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九时平阳新无地娱乐城
田立婷可不知道新天地娱乐城是上午十点上班,八点整就到了,前门进不去,就从边门找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办公室锁着门,田立婷先在门口等,后来就帮着值班看门的师傅拖起了地。地快拖完时,一个胖子摇摇晃晃来了。看门师傅悄悄说,这个胖子就是陈总经理,田立婷便怯怯地喊着:“陈总经理”,跟着胖子进了总经理室的门。
胖子几乎没用正眼瞅一下田立婷,表情态度也很不耐烦,没容田立婷开口就说:“又是来找工作的吧?我们的广告上写得很清楚,是招小姐,不是招杂工。”
田立婷有点发愣,说:“陈总,您……您可能搞错了,我……我是你们胡市长胡早秋同志介绍来的……”
话没说完,胖子的态度就变了:“哦,你是不是姓田?田大姐?你哥哥是不是平阳市委的田秘书长?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呀!快坐,坐,田大姐!”
田立婷坐下了,小心地问:“陈总,胡市长给您打过电话了吧?”
胖子热情地说:“打过了,打过了,其实,根本用不着惊动胡市长嘛,就是田秘书长和我打个招呼,我能不办吗?田大姐,你看看你,也是太认真了,来得这么早,一来就拖地,这让田秘书长知道了多不好!”
田立婷心里很反感,嘴上却说:“陈总,您真是太客气了,干点活又累不着。”
胖子倒了杯水摆在田立婷面前,又说:“田大姐,你也是的,咋不昨天来?接到胡市长的电话,我立即落实,当天下午就把原来那个收银员炒掉了,以为你会过来,结果你没来,当晚差点儿抓瞎……”
就这么说着,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明明开着门,却不敢进,轻轻敲着门问:“陈总,我……我能和您说两句话么?”
胖子一看到那个中年妇女,脸就挂了下来:“老孙,你怎么又来了?昨天不是叫你去结账了吗?!”
中年妇女眼圈红了,可怜巴巴地说:“陈总,我……我没去结账,您……您知道的,我家里太难了。我下了岗,我家男人也下了岗,男人身体又不好,这……这可怎么办呀?”
胖子一点不为所动,说:“你怎么办我咋知道?我这里又不是民政局。”
中年妇女乞求地说:“陈总,我……我不当收银员了,在娱乐城做杂工行不行?”
胖子头一摇,断然回绝:“不行,这里不需要杂工。”
田立婷这才知道,新天地娱乐城原来的收银员也是下岗女工,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心一下子被撕痛了,忙让那中年妇女坐下。
中年妇女不敢坐,感激地冲着田立婷点点头,又对胖子哀求:“陈总,您就当是帮我个忙好不好?让我再干几个月,不论干啥都行。有这几个月的时间,我也能再到别处找找工作……”
胖子火了:“老孙,你别再烦我了好不好?没看见我正和这位新收银员谈工作吗?你以为整个中国就你一人下岗呀?人家田大姐不也下岗了吗?你知道田大姐是什么人吗?他哥哥是咱平阳市委秘书长,人家该下岗照下!改革的阵痛嘛!”
中年妇女怔住了,盯着田立婷看了好半天,一句话没说,眼泪却下来了。
田立婷心里难受极了,也窘迫极了,对着这张善良的泪脸,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田立婷不知所措时,中年妇女突然一把拉住田立婷:“大妹子,我……我求求您了,您哥哥既然在平阳市委当干部,您就……就别和我抢这个饭碗了行不?是官大于民,你们干部家属想干啥不能干?哪里能少了您大妹子一碗饭吃?大妹子,我……我给您跪下了……”说罢,倚着田立婷的身子,真要往地上跪。
田立婷拼力支撑住那中年妇女全身的重量,脱口道:“大姐,您坐,快坐下,您这情况我一点不知道。这……这收银员我不干了,您继续干下去吧!”
胖子马上急了眼,对田立婷说:“田大姐,你可别和我开玩笑!你这工作可是胡市长亲自安排的呀,就是你不干,我也不能让老孙再干了!”
田立婷对这位只会看长官脸色的胖子实在是气不过,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指着胖子的鼻子说:“陈总,我告诉你,就是冲着少看见你这张脸,我也不想在你们娱乐城当这个收银员了!不过,我也把话撂在这里,你要是真敢不让这位孙大姐干下去,我就让我哥哥去找你们胡市长算账!”
胖子呆住了。
一不做,二不休,田立婷又把哥哥田立业的电话留给了中年妇女:“这是我哥哥在市委的电话,只要陈总无缘无故赶你走,你就打这个电话!”
中年妇女却又替胖子说起了好话:“大妹子,您误会了,真是误会了,其实……其实,我们陈总也是大好人一个,平常可关心我们下岗工人了……”
田立婷直想哭,连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逃也似地冲出了办公室。
这一次的再就业饭碗可不是哥哥踢掉的,是她自己主动放弃的,可是,她仍然得找哥哥算账:哥哥不当这个市委副秘书长,那中年妇女说到干部家属时,她就不会这么难堪。当然,即使没有这个当副秘书长的哥哥,她也不可能去强夺人家的再就业饭碗。
中年妇女说得不错:有这样一个做官的哥哥,她找碗饭吃总比别人容易。
然而,把电话一挂到市委办公室,这个做着平阳市委副秘书长的哥哥就火了,说,田立婷,你以为平阳是我的天下呀?告诉你吧,我这市委副秘书长马上就要下了,要做待岗干部了,你就等着跟我一起到自立市扬摆地摊去吧!
田立婷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哥哥那边已挂断了电话。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六时滨海市金海岸
文春明原本没准备到金海岸发假区去,可是,在滨海市长江昆华的陪同下检查完滨海的防汛工作以后,江昆华要到金海岸去向王少波汇报工作,文春明想到姜超林也在金海岸,便随着江昆华一起去了。
一路上文春明一声不吭,别的事没顾多想,老想着高长河在平轧厂的指示,越想心里越气,因此,到了金海岸半山别墅见到姜超林时,一肚子火便发作出来了:“……老书记,你看看这叫什么事!这个高长河招呼都不和我打一个,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表态了,要按东方钢铁集团早些时候提出的方案进行谈判!这个方案我早就向你汇报过,也和何卓孝这些厂里的同志认真研究过,整个一卖国条约!搞兼并不算,一部分贷款要停息挂账,还问我们市里要优惠政策。这就是说,我们辛辛苦苦白忙活了十年,养大了姑娘,还是搭上嫁妆赔给人家。真这么搞,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摆?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宁可让它先扔在那里,也不愿这样送出去!我们平阳不论怎么说还是经济发达市,别说只一个平轧厂,就是十个平轧厂也拖不垮平阳的经济。平轧厂与高长河无关,他当然不怕丢脸,就想赶快甩包袱!”
姜超林只是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文春明又说:“才几天的工夫,怪事就出了一大堆,满城风雨满城谣言。有些事似是而非,有些事事出有因。这些事先不说,还是说平轧厂——平轧厂也快乱成一锅粥了,老书记,你知道吗?孙亚东一直就没停止暗中对平轧厂的调查,也不知高长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今天,何卓孝当面向高长河提出辞职,说是真干不下去了。”
姜超林仍是什么也没说。
文春明看着姜超林:“老班长,你说话呀!”
姜超林叹了口气,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文春明诧然说:“你知道的,我又不抽烟?哪来的烟?哦,我去给你找一支吧!”
姜超林说:“算了,这里你不熟,我去找吧!王少波也在这里,他抽烟的。”
不料,到了王少波房里,正见着头缠绷带的王少波在给女儿毛毛洗脸,毛毛脸上有指甲抓出的血痕,头发乱蓬蓬的,一问才知道,是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
姜超林挺喜欢毛毛的,便说:“过来,过来,和爷爷说,是怎么回事呀?”
毛毛马上哭了起来,委屈地说:“我们同学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都是贪官污吏,让你们站成一排挨枪毙,可能会有几个冤枉的,要是隔一个毙一个,就有漏网的。我就和他们吵,说我爸爸不是贪官,这阵子天天在江堤上抗洪,差点把命都送了。他们说那是假相,后来我们就打了起来。”
王少波尽量平静地说:“毛毛,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爸爸的爸爸也被当成了反革命,同学也骂爸爸是狗崽子嘛,爸爸不也挺过来了吗?现在有些人是胡说八道,你心里要坚强……”
这时,文春明也过来了,站在一旁听。
姜超林忘记了讨烟,一把搂住毛毛,对王少波说:“现在怎么能和‘文革’那种时候比?‘文革’是有大气候、大背景的,好人都受气!现在呢?不是这种情况嘛!”
王少波一下子失了态,激动起来:“老书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呀?可我怎么和孩子说?说什么?更糟糕的毛毛还没说呢,毛毛找到了他们班主任老师,你猜老师怎么说?老师说:你敢保证你爸爸就是好人?烈山那帮贪官一个个不都抓起来了吗?滨海只怕也快了,不信你看着好了!”
文春明听不下去了,桌子一拍:“这个老师也太不像话了,别说没什么事,就是真有什么事,也不能这么和孩子说话嘛!少波同志,你不要老想着自己是滨海市委书记,你还是家长,你到学校找去,问问这个老师想干什么?问问他,什么叫滨海也快了?!”
姜超林摆摆手:“少波,你不要去。这不是那个老师的问题。”
文春明郁郁地说:“算了,不行我们都辞职吧,就让高长河这帮人折腾去!”
姜超林脸沉了下来,盯了文春明一眼:“春明,你是市委副书记、市长,怎么能这么不注意影响?对平阳九百万人民创造的这番改革大业,你当真就不当回事了?就算你不当回事,我姜超林还当回事呢!”说罢,从王少波那里要了支烟抽着,拨起了电话,“市委值班室吗,我是姜超林,给我找高长河,找到后请他打电话给我。”
等高长河电话的时候,文春明又说起了平轧厂的事:“……老书记,如果高长河硬要把平轧厂的包袱这么甩掉,我建议人大从不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的角度提出议案,责问市委、市政府。”
姜超林摇摇头说:“我看现在还不至于搞到那一步!”
这时,高长河的电话挂过来了,开口就说:“老班长,你还真躲起来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好,这下子我知道你的根据地了,有事就往滨海打电话。”
姜超林冷冷地说:“你打也没用,我不会接。”
高长河说:“不公平了吧?老班长,你让我回电话,我马上回,我给你汇报工作你就不听?你不听我也得说……”
姜超林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高长河的话:“长河同志,你不要再说了,就让我老头子说几句吧,我向你汇报!我对烈山耿子敬和那帮败类的态度你和市委是很清楚的,可现在事情怎么闹到这一步了?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怎么谣言满城风满城呀?向我姜超林身上泼点脏水不要紧,向其他无辜的同志身上泼脏水就不好了,会影响工作,尤其又是在这种主汛期,搞不好会出大事的!你知道不知道,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的女儿今天在学校被同学打了,为什么?就因为谣言!请问:当你看到一个差点儿在江堤上送了命的市委书记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凭着一份事业心,如果平阳这番事业真是哪个个人的,谁还会替你卖命?!当然,我也不敢保证除了烈山别处的班子就都是好的,我的原则是,腐败的,烂掉的,就去挖,就去抓,可是,无原则无根据的话少说一些,这很不好!你不必解释,长河同志,我完全相信,这不是你和平阳市委的意思。可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种样子?你这个市委书记不该问一声为什么吗?这正常吗?!还有平轧厂,如果何卓孝有问题,就立案审查,不要一边让人家工作,一边又不放心人家,至于怎么解决平轧厂的问题,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会多过问,可有一条:不要以党代政。就说这么多了,你口口声声叫我老班长,那我就当一次老班长吧,你可以理解为忠告,也可以理解为责问,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说罢,姜超林根本没给高长河解释的机会,“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房间里一时间静极了,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到。
在吓人的寂静中,姜超林抱起毛毛说:“毛毛,你爸爸是滨海市委书记,他不能到学校去,明天爷爷陪你到学校去,就和你们的老师同学谈谈你爸爸,谈谈我们这个滨海市!爷爷要让你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共产党里的腐败干部不少,为老百姓拼上命干事的好干部也不少!没有他们,就没有平阳和滨海的今天!”
说这话时,姜超林眼睛湿润了,眼角有晶亮的泪珠挂落,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下。
毛毛看到了,仰起脸问:“姜爷爷,你怎么哭了?”
姜超林努力笑了笑,对毛毛说:“爷爷哪会哭?爷爷眼里进了粒沙子。”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七时平阳市委
高长河一放下电话,怒气就蹿上了脑门。接电话前,他再没想到姜超林会向他发这么大的火。尤其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位前市委书记竟连他的解释都不听就挂断了电话。高长河认定:姜超林这既不是忠告,也不是责问,而是发难!
看来,姜超林的失落情绪十分严重,敏感度也太高了,只因为自己在平阳当了十年市委书记,就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市委书记,永远的市委书记,就容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接到姜超林电话前,高长河根本不相信什么“满城风雨满城谣言”,更不相信谣言会波及到滨海市。对烈山班子腐败问题的正常查处,怎么就变得这么不正常了?是真的传言四起,还是他姜超林借题发挥?
为慎重起见,高长河还是叫来刘意如和田立业,询问一下。
田立业马上来劲了,说:“高书记,您不问我我也不好主动向您汇报,您现在既然问了,我就得实话实说了,确实是满城风雨满城谣言嘛,传得真叫邪乎!说姜书记和耿子敬在家里订攻守同盟时被孙亚东当场抓获,说耿子敬是苍蝇,姜书记才是老虎——哎,刚才又传出‘绝密’消息了,说这些年姜书记提起来的干部大部分都有问题,省里已经把一个庞大的工作组派过来了,要彻底揭开平阳的盖子!”
高长河气恼地道:“四处讲这种话的人,我看是别有用心,惟恐天下不乱!”
刘意如看着高长河的脸色,小心地说:“是别有用心,这些谣言我也听到了不少,都是冲着姜书记来的,还有些匿名信寄到市委,全是些毫无根据的攻击谩骂,像‘文革’期间的大字报。”
高长河这才冷静下来。设身处地地想想,觉得姜超林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谁遇上这种事都难保不发火!
于是,孙亚东的面孔便自然而然浮现到高长河眼前。高长河本能地感到,这位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肯定没起什么好作用。烈山的案子是他一手抓的,耿子敬是他亲自领着人从姜超林家带走的,现在谣言这么多,这么邪乎,他孙亚东能没责任吗?更何况此人胆子也太大了,他再三要他不要多过问平轧厂的事了,他竟还是暗中盯着何卓孝不放。这一来,姜超林、文春明能没意见吗?就是他这个市委书记也忍无可忍!
孙亚东这么做,一方面公然向他的领导权威提出挑战,另一方面也势必要破坏他迅速解决平轧厂问题的设想。按他的想法,平轧厂必须接受兼并。他在现场办公会上的表态看似随意,实则却是精心设计的。他早看透了文春明的心思,知道这个市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听厂里同志反映,包括厂长何卓孝在内的平轧厂干部都比较倾向于在东方钢铁集团的方案上谈判,文春明就是不干。他表了态,造成了一个既定事实,文春明不干也得干了。有情绪不怕,可以做工作。现在倒好,孙亚东暗查何卓孝,节外生枝,又给解决平轧厂问题设置了障碍。
真想不通孙亚东为什么非要这么干不可?这个口口声声支持他工作的老朋友,非但没支持他的工作,还尽给他添乱!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究竟是在和姜超林、文春明作对,还是在和他高长河作对?他究竟归省委马万里副书记直接领导,还是归他高长河直接领导?
越想越生气,高长河当即给烈山打了个电话,要孙亚东马上回来汇报工作。
孙亚东却又一次抗命,沙哑着嗓门,说省纪委的工作组已经到了烈山,他和同志们正和工作组的同志研究工作,实在走不开,要高长河有话在电话里说。
高长河真是火透了,冷冷地道:“好,很好,孙副书记,你就好好研究工作吧!不过,我提醒你一下,我高长河是平阳市委书记,背着我和市委搞小动作是决不能允许的,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另外还要提醒你的就是,不要感情用事,破坏平阳的大好形势,不利于平阳干部队伍团结的话少讲一点,尤其是涉及到姜超林同志的话!更不要向无辜的同志身上泼脏水!”说罢,挂上了电话。
孙亚东的电话马上打了过来,不是检查道歉,却是发火,开口就责问:“高书记,你刚才的指示是什么意思?我真是弄不懂。我现在毕竟还是平阳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反腐倡廉是我分管的份内工作,可我怎么工作起来就这么难呀?什么叫感情用事?谁感情用事了?请问:烈山耿子敬这帮腐败分子不该立案审查吗?和姜超林、和你所说的那些无辜的同志到底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谁找你说情了?至于说到小动作,我必须声明一下,对平轧厂何卓孝的调查在你出任平阳市委书记之前就进行了,不是你高书记一声令下就能停的,因为此人有经济问题,现在已经掌握了证据。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请反贪局的同志带着证据向你做专题汇报!”
高长河吃了一惊,愣了好半天才问:“何卓孝的经济问题,确凿吗?”
孙亚东很有情绪地说:“不确凿岂不真成搞小动作了吗?”
高长河想了想,又问:“性质严重不严重?”
孙亚东反问道:“高书记,你仍然想保这个何卓孝吗?”
高长河斟字酌句地说:“有个特殊情况,平轧厂和东方钢铁集团的兼并谈判马上就要开始,不能再拖了。何卓孝一直是平轧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和东方钢铁集团有过多次接触,我和文市长都还希望他在这方面做些工作。”
孙亚东更不高兴了:“高书记,平轧厂除了何卓孝没别人了?副厂长牛千里他们就不能干呀?何卓孝虚开医药费报销,数额巨大,不是违纪,而是经济犯罪,你和文市长如果坚持让何卓孝继续干下去,那是你们的事!”
高长河忍着一肚子火气问:“那你的意见呢?”
孙亚东没好气地问:“我能有什么意见?谁嘴大我听谁的呗!”
高长河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亚东同志,我这是和你谈工作,你不要这么情绪化好不好!平轧厂的情况你清楚,是矛盾的焦点,我们必须着手解决。何卓孝的问题如果仅在医疗费报销上,我看就先不要动,有问题我负责!在这里我要说一句:孙亚东同志,不论是作为老朋友,还是作为平阳市委副书记,我都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别老是给我添乱!”
话说到这份上了,孙亚东仍不退让:“高书记,我知道你刚刚上任,困难不小,碰到的矛盾不少,我能理解你。可我也请你理解理解我!人人都知道反腐倡廉要好好抓,过去姜超林逢会就说,现在你也是大叫支持,但实际情况又怎么样呢?动辄得咎!高书记,我给你添什么乱了?在这里,我以党性和人格向你保证,我孙亚东决没有利用烈山的问题做过姜超林同志任何文章,更谈不到向哪个无辜的同志头上泼脏水!我正是怕出问题,才亲自到姜超林同志家里宣布对耿子敬的审查决定的,从始到终,我对姜超林都恭恭敬敬。高书记,如果你发现哪句谣言是从我这里流传出来的,你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
高长河对孙亚东实在没办法,只得叹着气说:“你不说,挡不住你手下的办案同志都不说。姜超林同志在平阳工作时间比较长,工作力度又比较大,得罪一些人是不可避免的,这些人可能就会利用你们那里传出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趁机攻击姜超林和其他同志。这就把问题搞复杂了,势必要影响工作,也包括很正常的反腐工作。所以,我建议你们在内部再重申一下纪律,如果发现谁不遵守纪律,违反保密原则,立即进行严肃的组织处理!另外,对金华同志的举报更要严加保密,以免出现对她的人身报复和攻击。”
孙亚东口气这才缓和了些:“我今天就传达落实你这个指示,如果你高书记认为对工作有利,我也可以到姜超林同志那里当面做一下解释,仍然恭恭敬敬!”
高长河情绪沮丧地说:“算了,算了,姜超林同志那里,还是我抽空解释吧,你就安心抓好烈山的案子,一定要抓实抓细,办成铁案,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放下电话,高长河心里窝囊透了,禁不住一阵阵发呆。姜超林没错,孙亚东也没错,事情却闹得一团糟!想发火骂人,却不知道该向谁发火,该去骂谁?更要命的是,那个何卓孝还真就有问题,孙亚东背着他偏搞出了名堂,既成功的挑战了他的领导权威,又把他推到了一个非常窘迫的位置上。
正想着,刘意如进来了,迟迟疑疑说:“高书记,市民营企业家协会刚才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您答应的,要去参加他们和市交通局联合举办的跨海大桥营运庆祝酒会,不知有没有这事?我的工作安排表上好像没有。”
高长河想了起来:“对,我是在电话中答应过宏大集团于国强的。”
刘意如显然有些意外,怔了一下,轻声提醒道:“高书记,姜书记过去从不参加民营企业家的任何酒会、宴会,很注意影响……”
高长河面露愠色:“姜书记是姜书记,我是我。”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遂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说,“刘主任,我这酒会也不是随便参加的,得让民营企业家协会的那帮大款们给我出点血,为下岗职工干些实事!刚到平阳嘛,大事一时还干不了,小事总还能先干一点!”
刘意如这才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收拾好文件,高长河努力抹去脸上的忧愠,振作精神出了门。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八时三十分平阳国际酒店
平阳市民营企业家协会和宏大集团总部都设在国际酒店二十四楼。高长河在刘意如和市委王秘书长的陪同下走出电梯时,二十四楼楼层里便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年轻精干的宏大集团董事长兼市民营企业家协会会长于国强和几个男女副会长风度翩翩地迎上来,一一和高长河握手,刘意如和市委王秘书长便在一旁介绍。
面对这帮年轻而有朝气的民营企业家们,高长河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在宏大集团总部参观时就笑呵呵对于国强说:“……于董事长,你可是大名鼎鼎呀,以前在省委工作时就听华波书记说起过你,具体内容记不住了,只记住了一点,你这个人很难见。华波书记说,他三下平阳想见你,你都有事出国了,最后还是把你请到了省城,才见了你一面。是不是?”
于国强笑道:“那是不凑巧,也怪华波书记没事先打招呼嘛。姜超林书记哪次找我都找得到,高书记,不信您去问问姜书记。”
高长河感叹说:“都说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忙,我看你们这些企业家更忙!”
于国强说:“你们忙得比我们更有意义,没有你们各级领导同志的忙活,就没有我们中国二十年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
高长河赞道:“说得好!可话也要说回来,中国二十年改革开放的成就是十二亿中国人民干出来的,其中也包括你们这些民营企业家的勇敢拼搏。就说你们这个宏大吧,一年产值二十多亿,生产的中央空调行销全球,经济效益综合指数全国第一,市场占有量全国第一,员工收入超过了外企,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呀!”
于国强马上汇报说:“高书记,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在溴化锂直燃技术上一直处于国际领先地位。从九二年研制成功第一台直燃机到今天,我们宏大一直走着一条高科技开发的道路,七年来先后获得二十多项直燃机国际发明专利。前两天,中央空调城二期工程又上了马,顺利投产后,我们宏大集团将成为全球最大的直燃机制造商和国内空调行业产值最高的企业。”指了指正面墙上一行镏金大字,又说,“高书记,您看,这是我们最新拟定的厂训——”
两行大字金碧辉煌:“把卓越和荣誉推向世界,把财富和积累留在祖国!”
高长河连声说道:“好,好!把卓越推向世界,打振奋民族精神的中华牌,而把积累和财富留在祖国,留在平阳,这是何等好啊!”想了一下,又说,“于董事长,我再给你们加句话好不好——把精神和理想传给后人!”
于国强当即道:“好,高书记,我明天就加上这句话!”
走出宏大集团总部,来到民营企业家协会座谈时,高长河益发平易近人了,先是认真倾听民营企业家们的简短汇报,还听取了大家对民营工业园和跨海大桥营运管理工作的意见,明确表示:市委、市政府对民营企业的支持和扶植政策没有任何改变,今后只会越来越宽松,越来越有利于民营企业的发展壮大,而不是相反。
话头一转,高长河又说:“——不过,同志们,也得和你们说句心里话,今天到你们这里来参加跨海大桥营运庆祝酒会,我还真是有点犹豫呢!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现在老百姓可有个说法呀,说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共产党也嫌贫爱富了,只想交富朋友,不愿交穷朋友了!”
民营企业家们都笑了。
高长河也笑,笑罢却说:“可我还是来了。我这个市委书记呀,既要交穷朋友,也要交富朋友。再就业经验交流会和自立市场开业我去,会会穷朋友没坏处嘛,能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会会你们这些富朋友就更没坏处了,有钱好办事嘛,有时候也能请你们这些富朋友帮我那些穷朋友一点忙。诸位千万不要误会,在下不是要开第二税务局,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敲你们的竹杠,只是想请你们这些富朋友帮个小忙。诸位都知道,我们平阳虽说是经济发达市,可全市下岗职工仍然有十万,我们国家的改革已经进入了攻坚阶段,产业结构正在调整,这些下岗职工在忍受着改革阵痛。市里一直在想办法,做工作,搞了自立市场,许多下岗工人也走上了街头提篮小卖,有些地方有些乱,遮阳用品五花八门,影响市容。我看到这个情况就想了,我们能不能给这些穷朋友送点温暖呢?给那些在烈日暴晒下的下岗职工送上一把统一制作的遮阳伞呢?我的要求不高,在这里求捐两万把,这两万遮阳伞上捐赠企业可以做广告。当然,完全自愿,有实际困难的朋友也不必勉强。”
话音一落,民营企业家们都叫了起来,纷纷认捐,要高长河放心。
高长河马上笑着起身,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说是代表自己的那些穷朋友——下岗职工们,向诸位致谢了,转身便对于国强说:“于会长,那么,这事就由你替我落实了。”
于国强忙说:“高书记,您尽管放心,我明天就落实这件事。”
六点十分,酒会在国际酒店二楼宴会厅正式开始,高长河代表市委、市政府讲了话,高发评价跨海大桥的成功筹建、成功营运,高举酒杯预祝入股民营企业和市交通局都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在这之后,于国强和民营企业家们有的即兴走上演歌台讲话,有的唱起了卡拉OK,气氛一片欢快热烈。
这时,不知谁提议,要高长河唱支歌,宴会厅里一片呼应的掌声。
高长河见这阵势,自知推不掉了,潇洒大方地走到演歌台上,唱了一首《我的中国心》,唱得动情而投入,博得了满堂真诚的掌声,大家便要高长河再唱。
高长河笑了,说:“同志们,不要把酒会变成我的独唱音乐会嘛!我提议我们大家合唱一首歌好不好?《团结就是力量》!”
说罢,高长河带头唱了起来,众人纷纷响应,瞬间,激昂雄壮的歌声响成了一片。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九时车上
不管你看得惯还是看不惯,不管你是批评还是赞扬,这个既会唱流行歌曲又会唱革命歌曲的市委书记都成了既定事实。这个事实意味深长,既宣告了一种终结,又昭示了一种开始。
然而,很显然,高长河的开始并不顺利。在国际酒店听着那首熟悉的关于团结的歌,刘意如禁不住敏感地想:高长河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大家一起唱这首歌?
同车回去的路上又发现,高长河的潇洒像似都留在酒会上了,坐在车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刘意如小心翼翼地问起明天的日程安排,高长河才沉着脸交待说:“明天的日程改变一下,有的事往后推推,一上班我就要去一下滨海。”
刘意如说:“上午不是和文市长一起到镜湖的围堰乡检查防汛么?也改期?”
高长河略一沉思:“和文市长打个招呼,推迟两小时吧。”
刘意如又试探着问:“到滨海是看望姜书记吗?”
高长河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个老同志对我有些误会呀!”
看来新旧交替中必然要产生的矛盾已经产生了,然而,刘意如脸面上却没动声色,只淡然劝道:“高书记,您也别太在意这种小事情。姜书记当了这么多年市委书记,下来后一时不太适应,加上现在又谣言四起,有些情绪也正常。再说,他也不只是对您一个人,对谁都一样,昨天姜书记也冲着我发了一通火哩。”
高长河注意地看了刘意如一眼:“哦,为什么事?”
刘意如苦笑道:“还不是烈山的事嘛。您和姜书记通报过烈山的情况后,姜书记就把我叫过去了,怪我没在金华向您举报之前先和他打声招呼,以为我故意出他洋相。高书记,您说我怎么办呀?通气不通气是你们领导的事,我能事先泄密吗?我对姜书记再尊重,也不能只讲感情不讲原则呀!”
高长河点点头,又问:“那么,刘主任,我也想问一下,如果现在的平阳市委书记还是姜超林,你会让你女儿金华同志来举报吗?”
刘意如摇摇头说:“高书记,作为一个党员,我得在您这个市委书记面前说老实话,我肯定会有很大的顾虑,相信你能理解。”
高长河沉默了好半天,才叹息着说:“是啊,我能理解。”看着街面上流光溢彩、不断驰过的街景,又说,“刘主任,你说说看,这不是超林同志的悲剧吗?像你这样长期在他身边工作的老同志都有顾虑,别的同志岂不是更有顾虑吗?作为一把手,在这种听不到真话的情况下,不就成了聋子和瞎子了吗?下面怎么能不出问题呢?!”
刘意如连声应道:“是的,是的。”
高长河话头一转:“当然,今天超林同志和我发火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有些谣言实在是太难听了。可怎么办呢?你根本不知道这谣言的源头在哪里,想找对手都找不到,尽让你和风车作战!我看,这也算是中国的一个特色吧!”
刘意如也随之感叹:“是呀,是呀,所以,高书记,您工作起来就太难了!”
此后,高长河再没多说什么,一路看着窗外,皱着眉头想心事。
车到市委招待所小红楼前,要下车了,高长河才想了起来:“——哦,对了,刘主任,有个事你得帮我盯一下,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前几天在抗洪防汛第一线受了伤,我让市委宣传部和报社的同志搞个材料,配合抗洪防汛宣传一下,不知他们搞了没有?告诉他们,没搞赶快搞,发《平阳日报》头版!现在滨海市的谣言也不少,王少波的女儿在学校被同学打了,我们发这篇文章也能帮滨海方面辟辟谣!”
刘意如点点头说:“您放心,高书记,我明天一上班就安排这件事。”
第二天上班后,刘意如正想打电话给市委宣传部,无意中发现,写王少波的那篇文章已经在《平阳日报》上发表出来了,不过不是发在头版,而是发在三版上。头版头条发的是高长河在国际酒店的讲话,二条是篇题为《市委书记和他的朋友们》的通讯文章。文章配发了大幅照片,照片上的高长河神采飞扬,正和民营企业家们谈笑风生,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沮丧和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