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珊说话的语速明显加快了:“为了赶过来参加审定会,我和陈局长他们早上6点就在县宾馆吃早餐。这会儿我们已吃完,正准备出发去市里。我现在是借上车前的一点机会,躲在卫生间里,偷偷给你打的电话。有个新情况要告诉你,刚才在吃早餐时,陈局长无意中说漏了嘴,说他已做通了钟林的工作,钟林答应只带方案一上审定会。”
田晓堂大惊失色,却又不敢相信,说:“陈春方乱吹牛皮吧?这怎么可能呢?”他想自己昨晚10点钟都还给钟林打过电话,当时并未发觉有什么明显异常啊。
姜珊急促地说:“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不能忽视。好了,不多说了,我得去上车了,等会儿再见。”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周雨莹早被他吵醒了,见他收了手机,就侧过头来冲他别有韵致地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好哇,你这个副局长真是了不得,一大清早的,就有女人的电话追来了。你该不会说她是来向你汇报工作的吧。什么工作这么重要,还非得天刚亮,你还没起床,就要听她汇报?”
田晓堂正心乱如麻,哪有闲心理睬周雨莹打翻醋瓶子,就说:“你少说风凉话。打电话来的是戊兆的姜局长,她还真是有重要事情。听了她的电话,我快要急疯了。”说完,就去揿手机,给钟林打电话,不想却占线。等了一会儿再拨,竟然还是占线。大清早的钟林跟谁通话呢?田晓堂越发狐疑,对钟林的怒火也越烧越旺。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厚道的家伙,竟然会耍弄他。
田晓堂正在穿衣服,钟林的电话打过来了。田晓堂接通电话,正要问道理,却听见钟林在那头说:“田局长,我知道您有话要对我说。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看不如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来一碗’水饺馆,到那里再细说。”田晓堂觉得他说的也在理,就压住火气,闷着声说:“好吧。”
田晓堂赶到“来一碗”,钟林早已到了。田晓堂这时已冷静多了,见钟林一脸苦相,就没有先开口,等着看钟林怎么跟他解释。
钟林已从田晓堂那看似平静实则暗含愠怒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压力,一开口就说:“对不起,田局长,真是对不起。”
田晓堂板着脸,不动声色地望着钟林,等他往下说。
钟林垂着头,不敢看田晓堂,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是支持您的方案二的。当时您叫我为审定会准备两套方案,我还有些抵触情绪,我并不赞成方案一。后来陈春方找了我,劝我支持方案一,我搪塞说这事自己做不了主。陈春方不死心,多次缠着我,跟我软磨硬泡,我始终不松口,陈春方这才说方案一其实是包局长的主意,劝我不要站错队,要我跟包局长保持高度一致,瞒住您,只拿方案一上审定会,千万不要把方案二在会上抛出来。我很反感他这样逼我,可我也猜到陈春方很可能是得了包局长的授意,所以我很紧张,不知该怎么办。前天,包局长竟亲自给我打来电话,含蓄地表明他的态度,要我好自为之。这样一来,我的压力更大了,内心非常矛盾。说实在的,我对那个方案一很反感,可是我哪敢得罪包局长啊。不过,直到这时我都还没拿定主意。不想,昨晚7点钟,包局长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了很多话,这就让我一点退路也没有了。我如果还敢违拗他,那就没法在局里待下去了。”
田晓堂倒抽了一口凉气,难怪包云河两次拒绝听他的汇报,原来包云河对他的企图心知肚明,对他早已不抱希望了,但包云河并没有坐以待毙,早就悄悄在背后做钟林的“策反”工作,采取各种应对措施了。田晓堂想起直到昨晚临睡前,自己对这事都还在盲目乐观,便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可笑,心头不由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
钟林又说:“可是,我顺从了包局长,又对不住您。我真不想这样,说句良心话,我一直认为您的意见是对的,您提出的方案更科学,老百姓更拥护,我也很钦佩您这种不盲从、不唯上的勇气。但包局长毕竟是一局之长,他把该说的话都跟我说完了,我还从没见他跟一个中层干部这么耐心地谈过话,我再愚钝,也知道他说这些话的分量……其实,昨晚从包局长办公室回去后,我一直就想给您打电话,但又很犹豫,您给我打去电话时,我开始不敢接电话,后来接了电话,仍没敢跟您说出这些实情。晚上折腾了一宿,我终于决定不再瞒您……对不起啊,田局长,还请您理解我的难处。”
田晓堂无言以对。包云河把工作都做到位了,对钟林肯定是既威逼,又利诱,既晓以利害,又封官许愿,钟林不是钢筋铁骨,哪能招架得住?他能怪人家钟林吗?钟林实在也是被逼无奈呀。但他对包云河却不能释怀,觉得包云河的手腕真够阴的。他心里很是愤愤不平,不想就此罢休,决计等会儿开审定会时,抓住自己发言的最后机会,抛出方案二来,让方案二在领导、专家面前亮个相。包云河不让在会上下发方案二的材料,不让钟林陈述方案二,那就由自己来口头推介方案二好了,包云河总不至于当场堵住他的嘴吧,好歹他也是一个副局长,又不是包云河的奴才!
审定会在市中心一家宾馆举行。田晓堂故意拖延时间,他几乎是到会最晚的一个。他按桌签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抬头往会场里扫视了一遍,除了姜珊以外,竟再也没有人来接他的目光,和他对视一下。包云河正忙着和身旁的韩副市长一边比画一边说着什么。华世达面前放着一份材料,正在专注地看着,连头都没抬。钟林则耷拉着脑袋,谁也不理睬。陈春方、姜珊只是列席会议,坐在后排。陈春方昂着头仰望着天花板,似乎是有意躲避什么。只有姜珊,当他把视线投过去时,她的目光立即迎了过来,四目相对,田晓堂一下子就读懂了她目光中蕴含的信息,有探询,有劝慰,亦有一丝感伤。面对这善解人意的目光,田晓堂感觉心头舒畅了一些,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像个男人。
会议按议程有序进行着。在包云河主持下,钟林先作主题发言,当然只是陈述了方案一,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是照着稿子念,念得结结巴巴、有气无力,没作任何即兴发挥。主题发言结束,接下来就是讨论发言。与会领导和专家一个个对方案一品头论足,有的洋洋洒洒,高谈阔论,有的则寥寥数语,惜字如金。不过所讲内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先给予充分肯定,再说点欠缺和不足。反正只有一套方案,没有其他选择,说它行当然是它,说它有一点毛病也无伤大雅,结果仍然还是它。有毛病可以改嘛,没有谁敢说这方案浑身是毛病,无可救药,应该推翻了重来,参会者都不会干这种打人脸面,让人下不来台的蠢事。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人家邀你来参加审定会,就是要你来捧个场,可不是让你来唱反调的。不过,还是有三个人的发言有点出人意料。这其中一个就是华世达,他只说了一句“我尊重在座各位领导和专家的意见”,就不肯再多言。再就是云赭某学院的两位教授,他们说了一些质疑的公道话,不过却也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在大家发言的过程中,包云河始终笑容满面,气定神闲,哪怕是那两位教授说得有点过,听起来不大舒服,包云河仍然平静如常,听得还是那么认真。
听着参会者的发言,看着包云河的脸色,田晓堂的心情越来越低落。这审定会不过是认认真真搞的个形式,热热闹闹走的个过场,最终的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包云河在会场上那么从容,那么沉着,说明包云河对这次审定胸有成竹,认为自己是志在必得、稳操胜券。他田晓堂自作聪明地耍些小花招,使些小计谋,老谋深算、洞若观火的包云河能识不破吗?他自以为是,不听包云河的招呼,坚持自己的主张,可他犟得过老包吗?人家是大腿,他只是胳膊,拧得过吗?他真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小瞧包云河的本事了。人家革命生涯几十年,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更可笑的是,明知大势已去,为发泄不满,竟然还要硬撑着把方案二抖出来。这样做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把包云河得罪得更彻底,让自己更加被动,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田晓堂这么寻思着,心情越发沮丧、郁闷。
讨论发言持续到上午11点钟时,正好坐在田晓堂身旁的一位专家把不痛不痒的话讲完。田晓堂准备接着也说几句,这时他已心灰意冷了,决计只说一点套话算了。毕竟他是制订这个规划方案的责任领导,若一言不发,总不大好。不想包云河朝他摆摆手,又同一旁的韩副市长耳语了几句,就面向大家大声说:“韩市长等会儿还要出席另外一个活动,我看讨论发言就进行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发言的同志若有新的意见,会后再和我们交换。下面,让我们欢迎韩市长作重要讲话!”会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就在这片掌声中,田晓堂一下子对包云河彻底服了气,觉得自己远不是人家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他还以为包云河堵不了自己的嘴,可人家略施小计,不露一点痕迹,就正大光明地剥夺了他开口的权利,还让他不敢有一丝抱怨。他在开会前还准备最后博一博,可万万没想到,包云河考虑问题滴水不漏,早就防了一手,根本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审定会结束后,一连几天,田晓堂上了班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文件,上上网。他跟谁都不联系,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而跟他主动联系的也只有姜珊,她给他发来短信,安慰他:“别把这事憋在心里,你已经为百姓利益尽力了!”
田晓堂有些感动,回道:“谢谢!只是事未办好,总觉遗憾。”
姜珊在短信中说:“这世上憾事太多,哪能一一挂念在心,若能一切随他去,便是世间自在人。”
田晓堂觉得这话还颇有意趣,品味了一番,回道:“我本俗人,难得自在呀!”
姜珊又说:“你虽败犹荣,师妹深感钦佩!”
片刻过后,姜珊又发来一条:“其实,从晓得方案一幕后推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注定要失败!”
田晓堂很吃惊,问:“此话怎讲?”
姜珊说:“你在办公室吗?我们通过qq聊吧。”
连上qq后,姜珊写道:“你斗不过包局长的。他是个很强势、很霸道的人。我听别人讲,他早年在戊兆工作时,曾被一些老百姓称为‘包霸天’。起因是戊兆曾有一个流氓团伙,为头的人自称‘兰霸天’,无恶不作,犯下数起命案,却一直逍遥法外。包那年做了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县长,看到举报信后拍案而起,顶着种种压力,将‘兰霸天’一伙捉拿归案,后‘兰霸天’被判死刑,包因此被受害群众誉为‘包青天’。不想接下来包牵头主抓旧城改造,在拆迁问题上态度强硬,搞‘通不通,三分钟’,引起拆迁户的强烈不满,他们去找县委书记告状,竟然说‘才毙了兰霸天,又冒出个包霸天’!”
田晓堂说:“包的作风不至于如此不堪吧?这些老百姓也真有意思,竟然猫鼠不辨,敌我不分,把包和兰相提并论。不过,包在市局这些年,口碑一直不算差!”
姜珊说:“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什么位子说什么话。霸道是要有资本的,他做有职无权的副局长时,腰杆子不硬,只得‘缓称霸’。现在做了一把手,不用再夹着尾巴,野性就显露出来了,想不霸道也难!”
田晓堂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心里就有几分感慨,又问她:“既然你早就知道我逃不脱失败的结局,当初为何不及时提醒我、阻止我?”
姜珊说:“我清楚,我拦不住你。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再说,我也想看看,你和包局长是怎么斗智斗勇的。呵呵!”
田晓堂说:“你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话了。”
姜珊辩解道:“不是。我是用一种赞赏的眼光在看待你的悲壮之举。我心底其实还是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奇迹会发生在师兄身上啊!”田晓堂心里又潮起一阵感动,回道:“感谢师妹理解、支持!”他本想还发一句“知我者,师妹也”,字都敲上去了,忽然又觉得肉麻了些,就动手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