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来了,局长不见了
想和领导叫板,不能这么个叫法
田晓堂在办公室闲待了一个星期,哪儿也没有去,不过他的耳朵还算灵通,通过姜珊和王贤荣,他知道钟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细化工作,也知道包云河明确提出“洁净工程”在半个月后要正式动工。他深知,自己不可能一直在办公室躲下去。尽管心中憋屈,但他毕竟是位副县级领导,大局意识还不得不讲,该他抓的工作也不能甩手不管。只是,陈春方不主动来跟他联系一下,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还真不好意思贸然跑到戊兆去。
周六下午,陈春方总算打来了电话,称自己在市区,邀他晚上一起吃个饭,田晓堂假意推辞了一番,就答应了。其实,他既想见到陈春方,但内心对见陈春方又有些排斥。想见,是为了面子过得去;不想见,是为了内心安宁。他想,“官身不自由”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人在官场,每天要见不想见的人,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这很无奈,却又是一种常态。
田晓堂如约来到“黄玫瑰”娱乐城。陈春方把他迎进一楼包厢,等他咝咝地呷了两口热茶,才满脸堆笑地说道:“田局长,真是对不起,本周我们县里搞个什么比点观摩活动,天天在乡下东颠西跑,走马观花,累得腰弓背驼,骨头散架,也抽不出时间来向你汇个报,还请体谅!”田晓堂觉得陈春方真够滑稽的,这话哪经得起推敲,陈春方即便是忙得脚不沾地,给他打个电话的几分钟难道也挤不出来?陈春方只是一周没给他联系汇报,居然就要道歉,可陈春方前些时上蹿下跳,通风报信,拉拢劝诱,帮着包云河和他争来斗去,让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陈春方为什么不向他道声歉呢?这岂不是避重就轻!不过,话又说回来,陈春方帮包云河都是在暗处,他没抓住任何把柄,陈春方当然只会装糊涂,哪会不打自招地向他道哪门子歉呢!再说,不管今天陈春方是为何事道歉,也不管说的是不是实话,毕竟已向他说了声“对不起”,也算低了架子,他也就没有必要得理不饶人,老和人家过不去。今后和陈春方还要长期打交道的,关系老僵着也不是个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却也是需要维持的。
田晓堂说:“我能理解,基层工作头绪多,事情杂,难免分身无术。我这个星期也挺忙的,就没有安排去戊兆,也没有跟你联系。”
两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的话说得言不由衷,但两人又明白,至此他俩算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喝酒时的气氛就融洽多了。陈春方见田晓堂态度还算友好,就放下心来,酒便喝得比较畅快。田晓堂不愿和陈春方多搭腔,只顾低头喝闷酒,慢慢竟也喝多了。两人都有醉意的时候,陈春方卷着舌头,说话就放开了:“田局长,论职务,你是我的领导;论年龄,你还是我的小老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不叫你田局长,而是斗胆叫你一声田老弟,你肯认我这个老大哥吗?”
田晓堂不晓得陈春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陈春方“嗞”的一声啜了一大口酒,说:“田老弟呀,我比你痴长几岁,在这行政上也混了二十多年,接触的人、经历的事也不少了。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这次弄这个规划方案,让我真是看不太懂呀。”
田晓堂望着陈春方,默然无语。他知道陈春方酒后话特别多,倾吐的欲望格外强烈,就等着陈春方往下说。
陈春方接着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力挺方案二,是你认为方案二更科学合理,更有利于节约成本,一句话,更符合群众利益。在你眼里,方案一是搞花架子,只会方便领导捞政绩。我承认,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恕我借酒盖脸,直言不讳,我觉得你的看法还是很片面,显得目光短浅了些。现在大家之所以喜欢弄政绩工程,还不是因为上面喜好这个,可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风如此,谁又能免俗?按方案一施工建设,可以赢得更大的眼球效应,让市县的领导捞取更大的政治资本,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但方案一还有一个好处,你并不一定知道,即便知道也可能不以为然。那就是按方案一实施后,可以让省厅领导看了更高兴、更满意,省厅领导心情爽了,金口一开,大笔一挥,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就会给戊兆下拨更多的项目资金,甚至会成倍地增长。如此说来,方案一岂不是更有利于维护戊兆群众的利益?方案二固然能够方便施工,节约几个成本,但节省的那几个小钱,和方案一可能争取到的新增数百万、数千万资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方案一、方案二究竟孰优孰劣,应该不难掂量吧?”
田晓堂不由得暗暗吃惊,陈春方所讲的道理,包云河并不是没有对他提过,但把这个道理这么充分地加以阐述和剖析,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原以为,陈春方卖力地帮包云河对付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理亏,有些发虚的。他没想到,陈春方那么做竟然还有充足的“理论依据”,认为自己做得理直气壮。那么,是谁错了呢?是他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陈春方振振有词地为方案一辩护,田晓堂凭直觉认为这不过是诡辩,但真要他来反驳陈春方,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陈春方借着酒劲,又说:“现在人们都对政绩工程深恶痛绝,是因为某些政绩工程完全置群众利益于不顾。方案一却不一样,如果说它也算政绩工程的话,那它在为领导赢得政绩的同时,也为老百姓带来了更大的利益。可谓是‘领导得政绩,群众得实惠’,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田晓堂意识到,以前真是小看陈春方了。陈春方脑子一点儿也不笨,比他想象的聪明多了。不过又想,陈春方善于经营关系,擅长溜须拍马,得到了几任市局局长的信任,如果脑子太笨,哪能做到这一步?拍马屁、抬轿子的学问大着呢,也是需要高智商的呀。田晓堂突然也意识到,陈春方的一番话即使是诡辩,也不能说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他被搞糊涂了,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这些日子,为了把方案二推出来,他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可现在回过头看,却发现这一切竟然意义不大,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啊!
喝完酒,又饮过漱口茶,陈春方爽快地说:“今天我就陪田局长尽兴放松一回,咱们来个喝酒吃饭、唱歌跳舞、桑拿盐浴一条龙。”田晓堂根本没心情留下来“放松”,却又不好生硬地拒绝陈春方,只得跟着陈春方到二楼歌厅去。
田晓堂慢吞吞地爬着楼梯,陈春方见他走得慢,就说:“我先上去安排啊。”田晓堂挥了挥手,陈春方噔噔噔几步就冲到上边去了。
田晓堂走到二楼楼梯口,却意外地看见刘向来站在二楼走廊上打电话。刘向来显然也喝了不少酒,一脸酡然。刘向来打完电话,看见田晓堂,便疾步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田局长今天亲自视察来啦!”
田晓堂说:“不要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的,我刚在一楼吃了饭。”
刘向来还是油腔滑调的:“吃过饭,就该上这二楼唱歌了。领导也是人,也需要放松嘛。哎,你怎么一个人,埋单的家伙呢?如果没人埋单,我来请客好了,机会难得啊,平时想接你这样尊贵的领导都接不来呢。你知道吗,到‘黄玫瑰’来玩可是有讲究的,这里一层楼就是一种娱乐项目,每种项目又有众多花样,从一楼玩到五楼,一般不到凌晨三四点休想回去。有道是:吃饭以后怎么办?歌舞厅里转一转;转完以后怎么办?桑拿浴里涮一涮;涮完以后怎么办?找个小姐按一按;按完以后怎么办?麻将桌上搬一搬。”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你还一套一套的,说点正经的吧,你帮我个忙,我这会儿就想躲开那个埋单的家伙呢……”
刘向来说:“行啊行啊,我也想离开我那几个客人,正愁找不到由头。你也给我打个掩护,我们算是互帮互助吧。”
正说着,陈春方从服务台那边歪歪斜斜地摸过来了,田晓堂忙把陈、刘两人介绍给对方,然后对陈春方说:“我这位老同学赶过来,有件急事要找我,我看你就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了。”
陈春方显得有些失望,却也只好说:“那好吧,包房我已经订好,你们进去谈吧。账挂在这儿,由我来结。”
田晓堂说:“好的,好的。”
送走陈春方,刘向来把他拉进一间声浪喧天的包房。包房内彩灯闪烁、光线幽暗,田晓堂刚开始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似鬼哭狼嚎,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刘向来拉着他往里走,田晓堂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才发现沙发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三个男人,每个男人怀里都坐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孩。除了一个男人的歌声在声嘶力竭外,其他两个男人都在和怀里的女孩逗弄调笑。田晓堂睁大眼睛看了看,那三个女孩都不过十七八岁。可三个大男人都四十好几了,说他们“怀里抱着下一代”还真是名副其实,一点也没冤枉他们。
挪到沙发跟前,刘向来示意那个唱歌的男人暂停,然后介绍了田晓堂,三个男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的女孩。刘向来说:“田局长找我商量个事,我只得先走一步,失陪了。请大家一定要放下身份,放下地位,只记得自己还是个男人,花心的男人,多情的男人,在这里放开地玩,尽兴地乐,想怎么happy就怎么happy,好不好?单由我来买,大家不用管的。”
退出那个闹哄哄的屋子,两人钻进陈春方订下的包房。待服务生端来水果点心,倒上茶水后,田晓堂问:“刚才那三个家伙是干什么的?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刘向来说:“是市规划局的三个科长。他们一人搂着一个小姐,我怎么好意思当面向你介绍人家。我今天请他们的客,就是想让他们在这里从一楼到五楼玩个遍,玩个痛快的。可我在场他们又碍三碍四,放不开,我就想自己借故先离开,好让他们自个儿放开手脚去玩。正愁找不到由头让自己走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恰好你就来了。”
田晓堂问:“你干吗要请他们?”
刘向来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我目前正在做点生意挣钱么。我找规划局,正是为了这个事。”
田晓堂又问:“你做什么大生意啊,还用找规划局?”
刘向来说:“事情刚刚起步,我本不想对任何人说,但你不是别人,不妨向你透露一二。我帮一位浙江的宋老板在云赭市做房地产开发,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替他疏通一些关系,在他公司里拿点酬劳。”
田晓堂说:“真想不到啊,你都快成生意人了。也许,你在官场难得得意,在生意场上却能如鱼得水呢。”正聊着,包房的门突然推开了,五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袅袅地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站成一排,对他俩娇滴滴地打招呼:“先生晚上好。”
这五个女孩全都个子高挑,容貌姣好,靓丽可人,让田晓堂看了也难免怦然心动。他知道她们站在这儿是让他俩挑选的,可他并没有叫小姐呀,就问:“谁安排你们来的?我们正在谈事情,不想被人打搅呢。”
为首的女孩笑道:“是陈先生刚才吩咐过的。如果你们要谈事情,我们不妨先出去,待会儿你们谈完了,也谈累了,我们再过来帮你们放松心情,好不好?”
田晓堂敷衍着连声称好,把她们打发走了。刘向来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说:“这年头,好白菜都叫猪拱了,好好的女孩子都进了娱乐城、夜总会,被臭男人糟蹋了!他妈的,真是暴殄天物啊!”
田晓堂却说起了正题:“今天凑巧碰上你,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刘向来叫起来:“你还真的有事啊。”
田晓堂就把起草、审定规划方案的前前后后说给刘向来听了,又把陈春方刚才和他喝酒时说的一番话也告诉了刘向来。
田晓堂说:“这事弄得我压力不小。我曾经很自信,认为自己的固执和坚守是有道理的。但近两天来,特别是刚才听了陈春方的一席话,我产生了动摇。我开始感到怀疑了:莫非自己真的做得不对?我那些努力和抗争,是滑稽可笑的?”
刘向来呷着清茶,微眯着眼,似在沉思。良久,刘向来才说:“照我看来,你一开始就错了。不管这事本身是对是错,不管方案一、方案二孰优孰劣,反正你是错定了。你不听包云河的招呼,对他阳奉阴违,跟他对着干,这就注定错了。”
田晓堂不以为然,说:“你这样讲,我可不敢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