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堂一下子僵住了,脸上笑得有点尴尬。他万万没有想到,唐生虎今天对他竟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他满以为,唐生虎见了他会很高兴,亲热地跟他打招呼。他实在想不透,才过去了两个多月,唐生虎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呢?两个多月前,在唐生虎的家中和办公室,唐生虎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者,对他是那么亲切,又那么随和,还主动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似乎已把他当做了自己人,让他真是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唐生虎可是云赭地面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啊,人家能这样对待他一个小小的副县级年轻干部,真是非常难得了。难怪他当时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现在看来,还真是好梦不长啊。这不,唐生虎突然就变了脸,看见他就像不认得似的,连笑容也不肯施舍一个了。
唐生虎在现场只逗留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去了。田晓堂跟着包云河回到局里,那份郁闷却一直堵在心口。他仍在揣摩,唐生虎的态度为什么会陡然变了。难道,当时唐生虎对他那么亲切,只不过是做出一种姿态,以促使他尽心尽力弄那份述职材料,现在事情早做完了,唐生虎用不着他了,也就不需要再搭理他啦?要不,就是如今唐生虎坐了云赭市的第一把交椅,架子更大了,为了彰显官仪官威,就更加吝啬笑容,对他也舍不得露个笑脸了?或者,是他这两个多月一直没去唐生虎家拜访一次,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未能及时巩固,唐生虎贵人多忘事,跟他又生疏起来了?也说不定,唐生虎说欢迎他去家里坐坐,其实是一种暗示,可他一直没有悟透这一点,更没有作出积极的回应,唐生虎烦他不开窍,所以才懒得理睬他!田晓堂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却没有理出一点头绪来。
招标公告发布后,先后有十多家公司报名竞标。田晓堂查看这些公司的资料,发现具有资质、实力较为雄厚的有两家公司,一家叫天成,另一家叫新一。他分析了一番,暗想如果天成公司真想角逐这个工程,那多半就非他们莫属了。对天成公司,他多少有些耳闻。近几年,天成公司在云赭包揽了不少大型工程,滚雪球似的越盘越大。天成公司的老板朴天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市政协常委。朴天成之所以能风生水起,据说靠山就是唐生虎。至于新一公司和该公司老板王季发,田晓堂还比较陌生,只知道这家公司过去一直在戊兆发展,今年才转到云赭市区来。
不久,朴天成、王季发分别来拜访了包云河和田晓堂。
朴天成是个大胖子,坐在沙发上一直不停地挪来挪去,好像屁股上生了褥疮似的。田晓堂怎么看他都像个暴发户。朴天成一边挪动屁股一边跟田晓堂说话,无非说些请他关照之类。田晓堂清楚,自己的关照其实有限。对这种投资较大的工程,就是包云河只怕也做不了多大的主,必定会有更大的领导插手,最终还是由更大的领导说了算。田晓堂也看出来了,朴天成表面上似乎还算谦恭,其实骨子里是有些傲慢的。朴天成对拿下主楼土建工程,只怕已是志在必得了。
王季发则戴着副无框眼镜,皮肤又白净,看起来就文质彬彬的,像个大学教授。田晓堂怎么看他都不像生意人,心里便生出了几分好感。只是再有好感也没用,看目前的形势,新一公司只怕很难中标了。田晓堂当然不会道出这些内情,只是客客气气地跟王季发说些套话,又客客气气地送他出门,心里却莫名地替王季发感到有些遗憾。
这天黄昏,田晓堂难得地早早下班回家。吃过饭,他忽然心生一念:今晚有空闲,何不上唐生虎家坐坐去?自从那天唐生虎在项目现场对他不大理睬后,他一直感觉十分压抑,又满腹狐疑,很想找个机会弄清真相。而最好的试探办法,就是去唐生虎家里拜访一次。事实上,周雨莹多次催他去去唐生虎家,可他这两个多月确实有点忙,难得脱开身,加上他对上门去巴结领导仍有些抵触心理,态度不那么积极,便一拖再拖,始终还是没有去成。周雨莹为此埋怨他几回了。那天在项目现场的情形,他是不敢告诉她的。
田晓堂对周雨莹讲了自己的想法,周雨莹高兴地说:“行啊。我早就劝你去拜一拜,你就是榆木脑壳不开窍。该有多少人巴结唐书记啊,你老不去,人家哪能还记得你!”
田晓堂说:“你看是不是给唐书记家里打个电话?一是看他们两口子在不在家,有没有空,二是表示一种礼貌,招呼不打一个就贸然上门,总不太好。”其实他还有另一层心思,打电话也是一种试探,如果唐生虎不愿见他,就会找个托词谢绝登门。
周雨莹想了想,说:“电话当然要打。不过,现在时间尚早,唐书记多半还没回去。据我了解,他一般回家都在晚上10点左右。我看不如我们先去买点烟酒什么的,等到10点以后再打电话,那样更牢靠一些。”
田晓堂笑道:“你考虑得倒是挺周到的。好吧,我们先去买点礼品,空着手去总是不大合适的。不过,唐家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好烟好酒了。”
周雨莹说:“他家里的礼品就是堆成山,我们也得带上点烟酒,这是个礼数问题。拜菩萨就得烧香,如果不烧香,反倒会得罪了菩萨!”
田晓堂开玩笑说:“上次我替他熬通宵改材料,也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他没怎么感谢我,现在反倒让我带着礼品去看他。这世界还讲不讲道理啊!”
周雨莹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就不去嘛!人家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改个材料算什么,送点烟酒又算什么,人家随便帮你说一句话,对你可就是天大的忙!你想想吧,如果唐书记不点头,你能坐上这副局长的位子?!”
田晓堂感到理屈词穷了,忙辩解道:“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熬到晚上10点20分,周雨莹才打了那个电话。听她说她和田晓堂想过去坐坐,看一看唐书记,唐书记夫人说:“老唐刚回来,我去问问他,看他晚上还办不办公。你稍等,别搁电话。”片刻过后,唐书记夫人又拿起话筒说:“老唐说了,欢迎你们来。”
见没有被拒绝,田晓堂才稍微放心了些。两人赶忙打的过去,一路上,田晓堂都在考虑等会儿见了面该说些什么。揿响唐家门铃时,田晓堂的心跳突然加速了。他还不知道唐生虎见到他会是个什么态度。如果还是像在项目现场那样不冷不热,那他今晚可真就颜面扫地了。
唐书记夫人过来开了门,见周雨莹手上提着两包东西,就责怪起来:“都是老朋友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说着把他俩让进屋里。倒上茶后,她说:“田局长你去书房吧,老唐在书房里。”
田晓堂来到书房门口,只见门虚掩着,里面却传出一阵说笑声。他不由愣了一下,原来还有别的客人呀,这人是谁呢?该不会是相识的人吧?他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叩了叩门。唐生虎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是小田吧?快进来呀!”田晓堂轻轻推开门,叫了声:“唐书记!”唐生虎坐在书桌后面,笑得很慈祥:“好,好!坐吧,坐吧。”见唐生虎这个样子,田晓堂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却又越发迷惑起来。不过他没时间细想这些,转身往沙发那边挪去,这才看见深陷在沙发里的客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前两天刚找过他的大胖子朴天成。田晓堂觉得有点尴尬,走过去跟朴天成打了声招呼,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
唐生虎略显惊讶地说:“你们认识呀?哦,好,好!”
田晓堂本来早已想好了跟唐生虎怎么说话,可朴天成在场,他想好的那些话都不便说了,不由暗暗有些懊恼。唐生虎笑道:“我刚才正在跟天成讨论中国的房价问题,小田你也发表一下高见。”
唐生虎和朴天成继续谈论着,田晓堂只得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时不时也插上几句,不过他却老是走神。他注意到,朴天成跟唐生虎说话时,屁股也是挪来挪去的,像是沙发上有钉子似的,显得非常随便。看来朴天成和唐生虎的关系,还真是不同寻常啊。蹊跷的是,他怎么会在唐生虎的书房里遇上朴天成呢?一般来说,领导都是忌讳拜访他的人撞在一起的。按常理,如果朴天成在周雨莹打那个电话时就已登了门,唐生虎应该找个由头让田晓堂改日再来拜访;如果朴天成是在周雨莹打过电话之后才到的不速之客,那唐生虎也应该让田晓堂先在客厅候着,等朴天成谈完后再把他叫进书房去。可眼下这种情况,分明是唐生虎有意让他和朴天成撞在一起的。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莫非是为了向他传递一个信息,朴天成跟我不是外人,那个工程得考虑让天成公司中标。想到这里,田晓堂忽然意识到,朴天成恰好和他同一时间前来拜访唐生虎,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只怕是得知他要来,唐生虎才打电话把朴天成叫过来的吧!
听他俩闲聊着,田晓堂渐渐感到兴味索然了。好在朴天成接过一个电话,就先告辞走了。田晓堂见时间不早,打算稍坐片刻也就离开。唐生虎却没有一丝倦态,似乎不经意地向他问起便民服务中心项目的筹建情况,田晓堂一一作了回答。他以为唐生虎接下来会说到天成公司竞标的事,可唐生虎并没有说,甚至连朴天成三个字都没有提,好像朴天成刚才并没有在这里挪来挪去地一坐半天。田晓堂马上又觉出自己的浅薄了。唐生虎只需让他看见朴天成在这里待过就足够了,哪还用费什么口舌?!
问过情况,唐生虎说:“你主抓这个项目,看来工作做得蛮不错嘛!你年轻,脑子又灵活,今后要大力支持云河同志,多给他当参谋,出点子……”
田晓堂连连点头,表态道:“我一定遵照您的要求,支持包局长把局里的工作做好,让市委放心,让您放心。”他暗暗感觉唐生虎这话有弦外之音。看来,唐生虎到底还是不放心,忍不住要对他旁敲侧击地提醒一番。唐生虎吩咐他给包云河多当参谋、出点子,而眼下要当的高参,要出的金点子,不就是让天成公司顺利中标么!
唐生虎显得很满意,颔首道:“好,好!小田真是不错,好好干吧!”告辞时,唐生虎送至玄关,瞟见了地上的两包东西,冲夫人暗暗使了个眼色,他夫人会意,去储藏室提来一盒礼品,递给周雨莹,让她带回去。周雨莹慌忙摆手,不敢接东西。田晓堂也颇觉意外,忙说:“唐书记您太客气了,我们哪受得起!”唐生虎笑了,说:“要说客气,也是你们讲客气在先。我不收你们的东西吧,显得不近人情。收了吧,又过意不去。所以我想在领受你们心意的同时,作点回赠,这样就扯平了。古人早就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周你就拿着吧!”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情真意切,田晓堂和周雨莹大为感动,连声道谢。拉开门退出门外,还没等两人转过身来,那铁门砰的一声,迅即而又无情地关了个严严实实。
铁门一声闷响,让田晓堂心头一震,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唐生虎对他的态度其实一直都没有多少改变,那天在项目现场之所以待他不冷不热,只不过是刻意要在公开场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就像出了这道铁门,唐生虎就绝不会跟他说一句热乎话一样。唐生虎这样做,当然是大有深意的。唐生虎这样的厅级干部、地方大员,对老百姓需要显出热情,那叫作风亲民;对副手和直接下属需要显得随和,那叫作风民主;而对田晓堂这类不大不小的干部,则需要拿拿架子,显示威严,那叫作风泼辣。
如果唐生虎对其他干部不大搭理,唯独对他流露出亲热,就很容易让人看出两人关系的特殊。两人的不寻常关系这么轻易地暴露出来,让别人认定他是唐生虎的人,对他不一定是好事。最起码,树大招风,他会成为众矢之的,招致有些人的嫉妒和忌恨,被一些人当做假想敌,视为仕途上的竞争对手。甚至,有人觉得他挡了道,就会暗暗对他使损招,下绊子,置于死地而后快。那样,他在官场上的风险就陡增了许多。田晓堂想起包云河在当局长之前将自己与唐生虎的关系隐藏得那么深,确实是一种高明之举。如果李东达早就知晓了他俩的这种关系,还不跟包云河拼个鱼死网破,那样一来包云河提任局长只怕就没那么一帆风顺了。
两人下楼,周雨莹说:“哪有上门送礼还回赠的?看来唐书记真没把咱们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