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祥与安幼琪早有约定,谈判时杜林祥尽量不开口,有什么话由安幼琪来说。杜林祥毕竟是一把手,他要留在最后时刻出马拍板。有句古话叫作“王不见王”,如果杜林祥一上来就和贺小军直接交锋,真要谈崩了就没有转圜余地了。让安幼琪冲在前面,谈得好,杜林祥就能直接拍板,陷入僵局时,他又能出手挽回。
1 一盘残局,究竟如何收场
坐上宽敞的悍马,周玉杰启动汽车,并在空挡上重重地轰了一脚油门。但他并不急于开动,而是掏出一支烟,静静地点上。河州的天气近来很怪异。分明还是四月天,连续一周的气温却出奇的高,街上的行人纷纷换上明快的夏装,昨晚一阵倒春寒,漫天飞雨,道路泥泞,气温更是骤降十几度,早晨出来散步的老人,甚至又套上了笨重的羽绒服。
天气忽冷忽热,变幻不定,一如周玉杰的心情。为了爱情与尊严,他选择了拒绝。对于一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与充满血性的男人来说,爱情与尊严毕竟是太珍贵的东西。他不会后悔,但有着真真切切的后怕。一盘残局,究竟如何收场?一想到企业紧绷的资金链与那些穷凶极恶上门逼债的经销商,周玉杰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已然落马的黄坤,厚颜无耻的刘文雄,还有那个人老珠黄却风骚异常的潘燕,这些人都不可能帮助自己。难道就这么认输吗?周玉杰不甘心!
周玉杰是个自视甚高的人,黄坤、杜林祥等人,也都称赞他是商业奇才。周玉杰名下的超市,虽然背负着沉重债务,也极度缺乏盈利能力,但这些门店毕竟占据着洪西各地的商业黄金口岸,拥有良好的品牌效应,每天还有络绎不绝的消费者上门。周玉杰依旧怀有侥幸,现在需要的只是注入大笔现金。真要引来一股活水,满池塘就会自然循环起来,企业不是没有渡过危机的可能。
周玉杰扔掉烟头,拿起电话打给杜林祥。自己毕竟还有个富甲一方的姐夫,只有指望他伸出援手了。电话接通后,周玉杰问:“三哥,你在哪?我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电话上说吧。”杜林祥的语气显得很急迫,周围的环境也很嘈杂。周玉杰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见面聊吧。”
杜林祥说:“我现在正在香港机场,马上要飞去北京。要不这样,三天后你到办公室找我,我那时应该已经回河州了。”
周玉杰还想说几句,杜林祥却说:“先这样吧,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姐在催着关手机。”周玉杰只好挂掉手机,驾驶着自己的座驾缓缓驶出。
远在香港的杜林祥,此刻端坐在头等舱里,随着飞机一道滑行,而后腾空而起翱翔在南中国的万里晴空之上。飞机一路向北,越过长江、黄河。当巨大的机翼出现在华北平原上空时,这架港龙航空的空客330开始进入下降通道。今天一路上遭遇空中气流,颠簸得很厉害,下降过程中,不少旅客都出现压耳的症状。本来就有些感冒的杜林祥,感觉更是难受,耳痛、耳鸣甚至开始眩晕。他睁开眼睛,吞下一颗薄荷糖,希望能缓解痛苦。
从香港到北京的三个多小时旅程,杜林祥一直微闭双眼,并特别吩咐空姐,送餐时也不要打搅他。其实,他一直没有睡着,更确切地说是根本睡不着。坐在身边的高明勇,无论是阅读杂志还是问空姐要第二份航餐,杜林祥都瞄得一清二楚。这个自己昔日的驾驶员,如今已成为集团公司的副总监。听着高明勇狼吞虎咽发出的声音,杜林祥心中暗骂:“你小子当真不是老板!企业都这副模样了,还一点不心急,瞧那吃相倒蛮开心。”
这几个月,杜林祥的日子并不比周玉杰轻松多少。宏观调控的力度越来越大,巍峨壮观、直入云霄的摩天大楼,简直成了一把插在胸口的尖刀。银行贷不出钱,被拖欠建筑款的老板们却成群结队找上门。纬通集团如今已到资不抵债的田地,即便说破产,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和万顺龙的接触,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人家喊出的跳楼价,是杜林祥绝对无法接受的。吕有顺听说这事后,还大骂万顺龙乘人之危。倒是杜林祥替他开脱,说如今的大环境下,哪家房地产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那天在办公室,万顺龙也和债主在电话里吵了一通,要顺龙集团出钱买下摩天大楼的部分楼层,或许真是难为他了。听了这话,吕有顺摇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吕有顺也很心急。摩天大楼是他作为市长的政绩工程。当初他力排众议,主张开发河州新城,这座摩天大楼就是河州新城的地标建筑。最后真要成了烂尾楼,他这个市长也是颜面无光。为了帮助杜林祥,吕有顺可谓不遗余力,银行的贷款指望不上,吕有顺便四处联系实力雄厚的企业,希望有人买下摩天大楼的部分楼层,这样纬通集团就能回笼大笔现金,渡过目前的危机。
这次飞来香港,就是吕有顺介绍的。吕有顺曾在香港的央企工作多年,拥有深厚的人脉。他联系到一家央企,希望对方出资买下摩天大楼的十层楼。杜林祥和这家央企的负责人在香港谈了四天,中途吕有顺还飞过来一次,亲自协调相关事宜。央企尽管财大气粗,却也吃定了杜林祥如今山穷水尽,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他们开出的一万三千元每平方米的价格,纵然比万顺龙高出不少,可还是远未达到杜林祥的预期。
正好,昨天,安幼琪从北京打来电话,说她联系到一家实力雄厚的企业,有意一口气吃下摩天大楼多个楼层,而且报价较为优惠。这段时间,杜林祥、安幼琪、高明勇等企业高管,整天都在外面找买主,北京、上海不晓得去过多少趟,最后却没有一桩生意能谈成。电话里,杜林祥都有些心灰意冷:“这事靠谱吗?别到时又空跑一趟。”
安幼琪语气激动地说:“买主的意向很强,而且还专门派团队去河州考察了一个礼拜,对河州的市场环境,还有摩天大楼周边的配套情况,可谓如数家珍。他们董事长说了,就希望请你来北京谈一次,只要各方面条件合适,很快就能签合同。”
杜林祥顿时重燃信心,说:“我明天就飞过来。”
飞机徐徐降落在首都机场。这趟航班没能停靠在廊桥边,所有旅客只得坐摆渡车去候机大楼。杜林祥毕竟是头等舱乘客,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去挤那种连座位都没有的大型摆渡车。航空公司为他们准备了一辆丰田考斯特中巴,可以舒舒服服地驶出机场。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雾霾,天空中有蓝天白云,还有耀眼的阳光,只不过到处飞舞着轻盈而细小的“雪花”。杜林祥暗自纳闷,这都四月份了,北京怎么还在下雪,尤其今天阳光充沛,完全不是阴天啊。河州有时会下太阳雨,难不成北京还有太阳雪?
后来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雪花,而是柳絮。柳絮是柳树种子所带的白色绒毛,北京大街小胡同,到处都有柳树。所以,每当春天,柳絮就如同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飘飞。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杜林祥第一次在柳絮飘飞的季节来到京城,感觉颇为新奇。白白的绒毛,落在皇城根下那些华服盛装的俊男靓女的头发上、肩膀上、背脊上,甚至脸上。人们不耐烦地拍打着,柳絮却像小精灵似的,拍打不掉,沾在了手上、脸上,即使拍打掉了,又重新飞舞过来。
可是很快,杜林祥便懊恼起来。身患感冒的他,对柳絮出现过敏反应,皮肤瘙痒,眼结膜发红,甚至还有间歇性失眠。接下来在北京的几天,他不得已去医院打了脱敏针。
安幼琪早已迎候在机场,与她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位四十多岁、个头敦实的中年男子。安幼琪向杜林祥介绍,此人便是有意买下摩天大楼的企业的总经理李光明。李光明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说:“久闻杜总大名,今日一见,荣幸之至。我们贺董事长已在市区备下薄酒,等着为杜总一行接风洗尘。”
杜林祥说:“谢谢李总,有劳你亲自来机场迎接,太客气了。”
寒暄之后,一行人便上车朝市区疾驰而去。为了来接机,对方派了两台车。一台是奔驰S600,一台是大众途锐越野,奔驰车挂的是“辽A”牌照,途锐越野则挂的是军牌。安幼琪曾在电话中介绍过,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贺小军祖籍湖南,出生在北京,是一个典型的大院子弟。而总经理李光明是沈阳人,曾在军中服役多年,转业后曾在东北某省担任过副市长,几年前辞职下海投奔到贺小军麾下。
李光明安排杜林祥、安幼琪与高明勇上了奔驰轿车,自己与秘书则坐在越野车里开道。留给杜林祥的第一印象,这公司是一家既有实力又有背景的企业。安幼琪说过,她也是通过北京朋友的引见,才认识贺小军的。十多分钟后,汽车就驶过三元桥,并继续朝二环内开去。杜林祥无暇欣赏京城的繁华市景,他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这位贺董,能成为自己的救星!
杜林祥感觉眼前的景致越来越熟悉,坐在一旁的安幼琪提醒他,已经到了后海。杜林祥点点头,他还清楚记得,当初自己与安幼琪,就是坐在这里品茗聊天。杜林祥笑着问:“这位贺董,今晚也准备请我们去后海泡吧?”
安幼琪说:“酒吧里肯定不是谈生意的地方。为了迎接你,人家专门订了一家颇具特色的餐厅。这家餐厅可是大名鼎鼎,我以前在北京就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有福气来品尝一下。”
杜林祥好奇地问:“什么餐厅?”
安幼琪说:“厉家菜。”
杜林祥与高明勇都一脸茫然地摇着头,看来他们并不知道厉家菜的来头。安幼琪只得当起讲解员,给他们介绍说,在后海的北沿和南沿,分别坐落着清朝两个最大的王府,即醇王府和恭王府。恭王府东侧有一条羊房胡同,别看地方不大,里面却有一家海内外闻名的餐馆——厉家菜餐馆。
厉家菜的创始人厉子嘉是正白旗人,在清朝同治、光绪年间任内务府都统,主管皇宫内膳食。慈禧和皇帝吃的每一道菜,都要经他品尝。久而久之,他便成为美食专家和烹饪高手了。后来,厉子嘉把许多宫廷菜配方和做法教给了儿子。清帝逊位后,这些过去皇家独享的宫廷菜才开始流传到民间。厉家菜如今的主人已是厉子嘉的孙子,他不仅继承祖业,是位烹饪高手,还是首都经贸大学的退休教授。
“虽然我没来吃过,但我知道要品尝厉家菜,必须提前几天预订。临时过来是肯定吃不上的。”安幼琪说。
这一番话,着实勾起了杜林祥的兴趣。他很想见识一下,所谓正宗宫廷菜,到底是个什么味,百年前的慈禧太后与皇帝老儿,每天又究竟吃的是什么东西?
轿车在一个门牌号为“羊房11号”的小院前停了下来,厉家菜的招牌挂在院内。“厉家菜”三个字下面的落款是溥杰。这几年,杜林祥专门聘请了私人老师,恶补了不少历史书籍,他知道,这位溥杰应该就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
走进小院,里面的装修却简朴得要紧。不要说北京、上海的大酒店,就连河州的高档餐厅,其装潢之考究,也要胜过厉家菜不少。李光明在一旁介绍说,厉家菜最先每周只开一桌,可是预订者应接不暇,才放宽为每周周六和周日两桌,又经过一段时间,才改为每天都能接待客人。而且,有时预订了也不一定能吃上。因为一些外国元首访华时,点名要吃厉家菜,这些大人物一旦驾到,周围的安保自然十分严密,普通人是进不来的。
杜林祥频频点头,心中却在想,物以稀为贵,这种饥饿营销的手段,最能勾起消费者的口味。河州有家很有名的面馆叫“三百碗”,生意火爆异常。这家店的特色就是每天只卖三百碗,而且每位食客限买一碗,严禁打包外卖。“三百碗”的味道固然不错,可每碗面的价格却比一般店贵出好几倍。杜林祥不知道,失去了每天三百碗限量供应的噱头,店家的生意是否还能这般红火?况且,人家是不是每天只卖三百碗,外人也无从得知。
去新加坡出差时,杜林祥还听当地朋友讲过另一则故事。新加坡有家餐饮老字号叫“黄亚细肉骨茶餐室”,专卖新加坡的特色美食肉骨茶。这家店有个规矩,每天只营业到下午两点,到时准点关门打烊。时任香港特首曾荫权访问新加坡时,特别提出想去黄亚细肉骨茶餐室品尝美味。可由于行程安排,曾荫权要下午才能抽出时间去餐室。相关部门出面安排,希望餐室为接待曾荫权破例延长营业时间。没想到的是,店员一口回绝,并对媒体记者表示:“做生意不可以这样嘛,不可以因为你是大人物我特意为你而做,这样没理由。”
无奈之下,新加坡方面只得安排曾荫权去另一家同样久负盛名的肉骨茶店“阿华”用餐。阿华的老板倒是很用心,专门采购上好的猪腰和猪肚等为特首加料。曾荫权品尝之后,也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不过,那次事件之后,黄亚细的名气却一下子远超阿华,每天上门的食客排起长龙。想来也不奇怪,一家接待过大人物的餐厅和一家敢让大人物吃闭门羹的餐厅,谁更能激发消费者的兴趣?
后来又有记者去深入采访,发现黄亚细接待过的名人其实不少,连台湾的马英九也曾经是该店座上宾。然而,过去接待那么多大人物的名气,却远不及一次拒绝所引发的效应。这就是饥饿营销的经典案例!
走进由四合院改建而成的餐馆包间,一位四十出头、戴金边眼镜的清瘦男子正端坐在座位上。李光明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贺小军先生,这位就是河州的杜总。”贺小军热情地伸出双手:“杜总,久仰了!”
本来患有感冒,又经过长途飞行有些疲惫的杜林祥,此刻也强打起精神说:“贺董,你好!今天我们这些乡巴佬进到京城,还要你多多关照。”
与李光明一口大渣子味的东北话不同,贺小军操着地道的京片子。他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还亲自为杜林祥斟茶。安幼琪笑着说:“今天也是托贺董的福,才有机会品尝大名鼎鼎的厉家菜。”
对于厉家菜,贺小军应该颇为熟悉,他侃侃而谈:“你们可能不知道,来厉家菜吃饭,客人是不能点菜的。你只需报出人数,餐馆就会根据人数安排菜品。餐馆里也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厨具,用的都是火灶。据说只有用火灶,才能做出跟百年前一模一样的宫廷菜。”
杜林祥心想,如今还保留着如此正宗的烹饪手法,实在不容易。用现代化的厨具做饭,方便倒是方便,味道确实差出一截。就说熬粥吧,高压锅熬出的粥,跟自己幼年在农村时用土灶、柴火熬出的粥,的确不是一个味。
贺小军说:“现在很多餐馆都说自己是百年老店,其实味道根本不正宗。我就说一点吧,如今哪个厨师烧菜,可以不用味精?不用味精,吃起来肯定缺点味道,而且全世界的厨师里,中国厨师是最喜欢用味精的。但细细考究,味精是20世纪初才被日本味之素公司所发明并申请专利,传入中国的时间又还得往后推几年。”
一行人这可算长了见识!如今哪家哪户的厨房里没有味精?可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个中国菜最重要的调味品,竟然是日本人一百年前发明的东西。怪不得人们常说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唯独没有味精。敢情中国人以前烧菜,根本是不用味精的。
“原来咱们现在吃的中国菜,都是经过改良的。”杜林祥感叹道。
安幼琪问:“那以前的厨师烧菜,都用什么调味?古代那么多美味佳肴,不会都是寡淡无味的吧?”
“那倒不是。”贺小军说,“中国古人做菜,只能用熬制的高汤来调味。其实用高汤调味,远比味精更加鲜美,只是成本太高。所以日本人发明味精之后,便在中国大受欢迎。而咱们今天吃的厉家菜,最大特色就是保持了宫廷菜的传统做法,绝不使用味精,而是用昂贵的高汤来调味。”
听完贺小军的介绍,众人大发感慨,如今要在中国找一桌没使用味精的宴席,实在不容易。杜林祥动起筷子,一连夹了桌上的北京熏肉、白扒鲍鱼品尝,这不用味精而用高汤调味的菜肴,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品完美食,李光明开始把话题引向摩天大楼。可才说了没几句,就被贺小军挥手打断:“今晚上别谈生意。杜总大老远赶过来,先好好休息一下,生意上的事,明天再谈不迟。”
杜林祥也是商场老手,他当然知道贺小军玩的这招是欲擒故纵。谈这种大买卖,哪一方都不能表现出太积极的样子,态度过于积极,就会暴露自己的底牌,从而在谈判中处于不利地位。
杜林祥端起酒杯说:“贺董说得没错。鄙人这次来,首先是交朋友,其次才是谈生意。能够认识贺董、李总这样的商界精英,实在是荣幸之至,我先干为敬。”
接下来的饭局,双方都闭口不谈这桩生意。贺小军与杜林祥,倒是有意无意地介绍起自己的创业经历与企业规模。既然要合作,先让两人了解一下各自底细,也算是种摸底与热身吧。
贺小军兴致很高,吃完饭后又坚持邀请大伙去后海酒吧喝酒。生意已经放在一边,又有酒精的不断刺激,那么风月之事自然成为谈话主题。尤其这个李光明,不知从哪搜罗了一肚子黄色谜语,倒是把大家都逗得前仰后合的。
贺小军顺道还讲起了一个故事:“我听我们家老爷子讲过,抗战胜利后,重庆各界举办联欢晚会,中间就有人出了一个谜语:日本投降的原因,打一中国历史人物。结果国民党中央日报的记者一下子说了两个答案——蒋干与屈原。蒋干是说‘蒋委员长坚持抗战’,屈原是说‘日本人屈服于美国的原子弹’。”
贺小军继续说:“共产党新华日报的记者这下不干了,也报出两个答案——毛遂与苏武。毛遂是说‘毛主席对于抗战胜利功不可没’,苏武是说‘苏联出兵中国东北,一举歼灭了日本精锐关东军’。最后有中间派人士出来劝和,单说蒋干或毛遂吧,另一边接受不了,说屈原、苏武呢,太灭自家人的志气,干脆就是华佗吧。要不是中国人用血肉之躯拖住日本八年,哪有他屈原、苏武的机会?”
2 商场里是没有爽快人的
因为对柳絮过敏,回到宾馆后,杜林祥整夜都没睡好。他辗转反侧,一直在掂量着贺小军与李光明这两个人。要吃下摩天大楼部分楼层,需要的资金量极其庞大,他们有这个实力吗?
与很多爱侃大山的北京人不同,贺小军显得颇为低调,除了偶尔从嘴里蹦出一句“我们家老爷子”,他对个人的家世背景并不愿多讲。但像他这类大院子弟,七弯八拐就能攀上一位大人物。贺小军自己介绍,他是靠着在广东、福建做贸易起家的。身边的马仔还恭维说:“我们贺董当年也是进过红楼,和赖昌星一起喝过酒的人。”
贺小军,说当初在一个大院里玩游戏的发小,他算混得一般的。混得好的,都是省部级高官与央企负责人了。他现在做的地产投资,其实就是仗着一帮发小支持,利用各种渠道弄来的钱去炒楼。用贺小军的话说,“温州炒房团,在我眼中只是一群既没品位又没钱的乡巴佬。”贺小军说他最讨厌抛头露面,因此企业都是低调运作。但在他手里倒腾过的大楼却遍布全中国,北京、上海,还有重庆、长沙的好几个著名写字楼,都是他们逢低吸入,经过包装后再高价卖出的。
杜林祥思忖着:像这种专门做地产投资的企业,眼光比一般公司毒辣,他们应该能够看清摩天大楼的商业潜力。说实话,如果不是碰上宏观调控,我杜某人可不会把这宝贝疙瘩当白菜甩卖。
第二天,杜林祥带着安幼琪、高明勇登门拜访。令人意外的是,贺小军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室,他是在东长安街一座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内会见杜林祥一行的。贺小军说,做他们这种生意关键是资金运作能力,并不需要弄个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唬人。他自己常年包下这间套房,既方便居住又能会客。企业员工分散在全国各地,一般是通过视频会议联系,实在有重要情况需要当面汇报,经过申请才能进到套房来。
落座之后,贺小军一改昨晚温文尔雅的样子,语气颇为强硬:“昨晚一接触,我就认定杜总你这个朋友了。不过,友情是私谊,生意是公事,咱们还得公私分明。在商言商,我是一个商人,眼中看重的是利益!”说完之后,贺小军比画了一个手势,站在一旁的助理赶紧从抽屉中掏出一根雪茄,点燃后呈了上来。
晚清重臣翁同龢曾说过,“每临大事有静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境界可不容易达到。所谓静气,那得要经历过大事之后,才能慢慢修炼来。所幸今天的杜林祥已不是那个小包工头。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静气的。杜林祥不紧不慢地说:“我还以为贺董的房间里不能抽烟呢。大家都是烟民,我就不用拘束了。”他掏出一支红塔山,悠然自得地点上。
安幼琪这时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开诚布公地谈利益,那是再好不过。既然谈利益,我们就想方设法来找到利益的交集,实现双方的利益最大化。”
贺小军说:“杜总,你是卖家,就请你先开个价。”
杜林祥微笑不语,倒是安幼琪开口说道:“去市场上买一棵白菜跟买一卡车白菜,价格肯定不一样。贺董能否先谈一下,你大概准备吃下多少层楼,这样我们才好报价。”
杜林祥与安幼琪早有约定,谈判时杜林祥尽量不开口,有什么话由安幼琪来说。杜林祥毕竟是一把手,他要留在最后时刻出马拍板。有句古话叫作“王不见王”,如果杜林祥一上来就和贺小军直接交锋,真要谈崩了就没有转圜余地了。让安幼琪冲在前面,谈得好,杜林祥就能直接拍板,陷入僵局时,他又能出手挽回。
贺小军也是商场老手,他很快发现情势不对。自己来势汹汹的开场白之后,怎么却和杜林祥手下的副总直接谈上了,这不符合谈判中的对等原则啊!这几个从河州来的家伙,看来不是乡巴佬!贺小军简单说了几句,就借口有个重要的越洋电话要接,走进卧室里去。接下来的谈判,便由李光明与安幼琪唱起主角。
这样你来我往的交锋持续了一整天,最后的争议焦点还是卡在价格上。李光明提出,他们的意向是吃下摩天大楼十五层楼,同时报价为一万五千元每平方米。这个报价,其实已经比香港的央企高出不少。杜林祥心中一阵窃喜,但他还是守着一万八千元每平方米不肯松口。在他看来,能趁机把价格往上抬一点,自然要锲而不舍地努力,就算最后抬不上去,也不能那么急迫地答应下来。商场里是没有爽快人的!就算对这个价格已经满意,也要从一万八千元每平方米开始,一点点勉为其难地往下降。如果一口答应一万五千元每平方米的报价,对方肯定还会杀价。
眼看时间已近傍晚,贺小军提议先去吃晚饭,生意以后再谈。经过一天的谈判,双方都需要时间休整,杜林祥对于贺小军的提议欣然应允。杜林祥说:“河州市驻京办主任是我好朋友,他那个餐厅尽管环境一般,但烹制的河州菜却十分地道。我们今晚就去那儿吧,让贺董、李总也尝尝正宗的河州口味。”
“开玩笑!”李光明说,“到了北京,还让杜总请我们的客?以后有机会去河州,杜总再来做东,今晚你就客随主便。”
拗不过李光明的热情,杜林祥只好答应。还像昨天在机场那样,杜林祥三人坐上奔驰,李光明搭途锐,只是今天多了一个贺小军,车队中又加入了一台白色捷豹。三辆豪车出长安街一路往北,朝着京郊怀柔驶去。在杜林祥看来,贺小军摆出这么大阵势,也有向自己炫耀实力的目的。
李光明说昨晚吃了正宗的宫廷菜,今晚就去尝尝民间美食。在北京郊区怀柔,有着长约五十公里的“虹鳟鱼一条沟”。这里出产的虹鳟鱼,堪称京城一绝。虹鳟鱼吃法多种多样,除了传统的侉炖、清蒸、红烧外,如今最受欢迎的吃法要数烤虹鳟了。烤制时撒上孜然和辣椒面,烤出的虹鳟鱼,肉质爽嫩,鲜味十足。
在燕山脚下的一处农家饭庄,众人品尝着美味的虹鳟鱼。李光明抓住机会,还是希望杜林祥能在价格上让一步,而安幼琪依旧一副为难的样子:“现在这个价格,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赔本甩卖了。”
贺小军这时开口:“安总和李总,今天围绕价格已经谈了一天,看样子双方都互不相让。杜总,我和你都是一把手,看问题应该站在战略高度。我很清楚,如果不是遭遇宏观调控,资金链出现问题,贵公司是不会急于抛售摩天大楼的。那么这种情况下,你自然要做好赔本甩卖的准备。只要能回笼一部分现金,帮助你渡过难关,目的就算实现。卖给我的十五层楼你赚不了钱,剩下的楼层,以后你还可以赚钱嘛。”
杜林祥刚想说话,贺小军就挥手制止了:“杜总,我是专门做地产投资的,尤其在运作写字楼方面,应该说经验较为丰富。我手里的客户资源,全是世界500强与大型央企。如果我能从你那买下十五层楼,以后不管出售或是出租,对象都是这些大公司。也就是说,未来那十五层楼里,就是这些知名企业在河州乃至洪西的总部基地。大公司入驻后,肯定会提升整栋楼的品牌价值,你手里剩下的楼层,不管是出租还是出售,价格都能水涨船高。”
李光明这时插话:“我们在华东地区运作过一个写字楼,刚开始那栋楼的售价不过两万元每平方米,我们买下其中十层楼,通过招商运作,有两家世界500强、三家央企都把华东总部设在楼里。结果不到一年时间,整栋楼的售价就飙到三万元每平方米。”
杜林祥暗自思忖,他们的话有些道理。贺小军拥有的大企业资源是自己无法比拟的。如果真能有一批大企业把区域中心设在纬通大厦里,整栋楼的品牌价值也会大幅提升。
见杜林祥没有说话,贺小军说:“李总,要不这样?谈判就先告一段落,你明天带着杜总他们去参观一下我们过去几年运作的大楼。这样杜总对我们的运营能力,也能有一个直观印象。”
这正是杜林祥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当即点头应允。李光明又问:“咱们在全国那么多项目,去看哪几个?”
贺小军想了一阵,说:“北上广的几座楼就不看了,河州毕竟是二线城市,跟这些地方没有可比性。就去青岛、太原、重庆走一圈吧。这三个地方的项目,也算我们过去几年中运作较为成功的。”
贺小军拿起雪茄深吸了一口,缓缓说:“杜总的时间很宝贵,你现在就去联系一架公务机,明天就坐这架飞机,去上述几个地方转一圈,然后再送杜总他们回河州。”
坐公务机考察项目,这可是杜林祥从没享受过的待遇。对于贺小军企业的雄厚实力,他此刻更是深信不疑。第二天一早,李光明就去宾馆接上杜林祥与安幼琪,直奔首都机场。见只有他们两人,李光明还好奇地问:“高总去哪了,他不跟咱们一起?”
杜林祥回答:“公司临时有事,他一早飞去上海处理了。”杜林祥没有说实话,其实他给高明勇安排了一项秘密使命,此刻的高明勇已在京城的另一家宾馆潜伏下来。
李光明联系的是一架豪客900XP中型公务机,载客数为八人,舱内装饰极尽奢华,机舱内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厨房,装有微波炉、食品低温储存箱等。杜林祥第一次享受专机待遇,内心充满强烈好奇。只是碍于面子,不能在谈判对手面前表现得像个乡巴佬,所以才极力掩饰激动的心情。
李光明抱歉地说:“本来贺董要亲自陪同的,只是林小姐家里临时有点事,贺董不得不留在北京,他特地嘱咐我跟杜总致歉。”
杜林祥连忙说:“哪里哪里,你们的礼数够周到了。”杜林祥隐约听说过,这位林小姐是位影星,也是贺小军的情妇。至于贺小军是不是真要去陪美人,杜林祥并不关心。也许,人家不过故意摆摆架子。陪你杜林祥考察项目的事,安排下面的人去做已足够,何必降尊纡贵亲自出面。
机上准备了丰富的美食,每到一地,也是早早有豪车等候在机场。从青岛、太原到重庆,飞机从东向西飞行,杜林祥一口气考察了贺小军旗下的三个项目。这些项目都是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其中有一栋还是延宕多年的烂尾楼,贺小军接手后投巨资打造,如今已成为当地的金融中心。在最后一站重庆,李光明特意安排项目运作人员,同杜林祥举行了一个小时的座谈。
回到河州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杜林祥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安幼琪早已打了电话,让人预订河州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包间。杜林祥也想彰显一下个人实力,他不能一掷千金包下专机,只得拉人头来凑数。为了陪好李光明,他把河州建设局、财政局、招商局的局座通通请来,就连吕有顺,也在宴席开始半小时后匆匆赶过来敬了一杯酒。考虑到李光明是行伍出身,杜林祥还特别邀请省军区的一位少将副司令员莅临。
这样的大阵仗,的确为杜林祥争回不少面子。被灌得酩酊大醉的李光明,拥抱着杜林祥,竖起大拇指:“杜总在河州,能量的确惊人。咱们之间要能合作,真是天作之合。”
李光明在宾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午餐是品尝河州小吃,之后杜林祥又亲自送他去机场。与李光明挥手告别后,杜林祥钻进自己的奔驰座驾,朝市区驶去。几天以来,他的心情一直不错。能够认识贺小军,他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就算按照对方目前的报价,也比香港的央企高出不少。一万五千元每平方米,总共吃下十五层楼,就意味着能套现十多个亿的现金,企业的财务危机瞬间就能缓解不少。
当然,以这个价格出手,也谈不上有多少利润。但通过昨天的实地考察,杜林祥对贺小军运作写字楼的能力充满信心。这十五层楼到了贺小军手上,没准真能引进一批大企业的营运总部,那剩下几十层楼的价值,自然就水涨船高。综合考虑,这已经算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了。
汽车下了机场高速,两旁的建筑被飞快地甩在身后。杜林祥忽然想起,周玉杰曾给自己打过电话,而且约好今天在办公室见面。他拿起手机,拨给周玉杰:“玉杰,我已经回河州了。你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吧。”
周玉杰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容光焕发地走进了杜林祥的办公室。为了生意上的事,周玉杰已经连续几夜失眠,甚至头上还长出白发。不过在外面,他还是强打精神,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杜林祥问。
周玉杰轻声说:“想跟三哥借点钱。”
杜林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借多少?”
周玉杰说:“三千万。”
杜林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三千万?你要干嘛?”
周玉杰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地说出详情。从他与黄坤在曼谷密谋,到回河州后如何疯狂地布局新店,再到黄坤黯然落马,直至他最后与刘文雄决裂。断断续续,周玉杰讲了四十多分钟。
听完之后,杜林祥忍不住说:“你这种操作模式,太冒险了。明明只有一块钱,却揽下十块钱的生意来做。而且还把整个项目的成败,系在黄坤一个人身上。”
“三哥,你教训得是。但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周玉杰说,“要想把企业做大,不冒风险怎么成?再说了,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和黄坤捆在一起,但中国的商人,谁不得去找棵大树。左宗棠失势了,胡雪岩就跟着倾家荡产,李鸿章一死,盛宣怀也黯然失色。难道他们想这样!”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默不作声。周玉杰说得有道理啊!想想刚才还在教训别人,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修建摩天大楼,同样是身上揣着一块钱,却去做十块钱的买卖。想想纬通集团的命运,不也是依靠着吕有顺这棵大树。没有吕有顺,他杜林祥至今也不过一个小包工头。唉,在中国,权始终比钱大。
杜林祥缓缓开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周玉杰说:“我前段时间的运作模式,就好像那些做网站的,一开始根本不想着赚钱,只想着怎么烧钱,拼命把规模做起来,然后再找一个下家来接盘。现在看来,这条路一时走不通了,我只得沉下心来,一步步把超市的生意转入正轨。”
周玉杰继续说:“我过去不停开分店,靠的就是手里攥着经销商几个月的货款,把人家的钱当自己的钱来玩。现在企业资金链很紧张,尤其下个月到期的几千万货款,我就付不出来。我必须想方设法找钱,把该付的货款付给人家。为了凑钱,我甚至把在曼谷的公寓都已经卖了。”
周玉杰加重语气说:“只要资金链别断,我有信心逐渐让超市生意扭亏为盈。这样在不断循环中,过去的亏空也能一点点抹平。”
杜林祥说:“到现在你还有这种信心,也算难得。”
周玉杰说:“我的超市不是空壳子,它有市场规模,有品牌效应,只要调整经营思路,渡过目前的难关,对于以后的发展我当然有信心。就说沃尔玛、家乐福这些巨头,进入中国市场之后,也是连着几年巨亏,人家不也咬紧牙关,拼命抢占市场占有率,最后挺了过来。”
杜林祥没好气地说:“玉杰,你始终不明白,做什么事要量力而行。人家家底厚,当然亏得起,甚至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也挺得住。但你那点实力,支撑不起这种玩法。”
周玉杰低着头没有说话。杜林祥接着说:“我跟你说实话,纬通现在也是风雨飘摇。一栋摩天大楼让企业资金链异常紧张,又赶上宏观调控,银行停止放贷,上门逼债的建筑商排着队。如果不是吕市长派公安维持秩序,我的桌子早被人掀翻了。”
周玉杰大约也听说了,遇上宏观调控,哪家房地产企业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以近乎哀求的口气说:“三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要袖手旁观,我就只有等死了。”
“三千万啊!”杜林祥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袖手旁观,如今的我,去哪给你找这么多钱?”
周玉杰说:“那就少点,你借我两千万也行。比如有些人,我欠他们十万的,先还个五六万,把嘴堵上,后面的事还能再商量。可真要一分不还,那人家就得和你拼命。”
杜林祥痛苦地摇摇头:“别看纬通这么大的企业,现在账上的现金也就两千多万。这是一个企业的救命钱,必须留着预防各种突发状况。我今天给你两千万,纬通明天就得关门。”
周玉杰的表情转为绝望,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化为泡影,等待他的只能是一条不归路。看着周玉杰的样子,杜林祥也痛心疾首。面前这个男人,不仅是他小舅子,也是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立下赫赫战功的旧部,他实在不想看着周玉杰就此走上绝路。
杜林祥狠狠心说:“我从牙缝里给你挤出一千万吧,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另外,这几天我联系了北京一家企业,他们准备买下十五层摩天大楼。如果最后能谈成,纬通的财务状况将大大好转,我到时再给你打两千万过来。”
周玉杰知道,三哥已经使出了全力。他站起身,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谢谢三哥!”
杜林祥抽着自己的红塔山,说:“兄弟之间,不用说谢。好好干吧,希望我们各自都能渡过难关。”
3 商场中充斥着尔虞我诈,最稀缺的东西是实话
被周玉杰抽走一千万后,纬通集团的财务状况愈加紧张。杜林祥甚至开始为后面几个月的员工工资发愁,而在外面,他更是欠着银行与建筑商几十个亿。
香港央企的负责人专门来河州考察过一次,但对报价毫不松口。还有一家福建的企业,也对摩天大楼流露出兴趣,但出价比那家央企高不了多少。所有潜在买主中,还是贺小军的报价最诱人。可李光明回北京后,连着好多天都没消息。杜林祥主动打去电话,李光明说贺小军去欧洲度假了,要一周后才回来。摩天大楼这么大的生意,必须等贺董回来才能拍板。
除了自己的企业,杜林祥也忧心周玉杰的生意。这小子拿走一千万后,真能反败为胜吗?为了不让妻子周玉茹担心,他甚至一直把周玉杰的情况瞒着,倒是偶尔会朝安幼琪倾述几句。安幼琪却说:“那是你的小舅子,我这种身份能说什么?不过,我对周玉杰一直没有多深的好感,他的确聪明,但有时聪明过了头。”
杜林祥与妻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性生活,更可怕的是,前天晚上,他把安幼琪找去宾馆,结果弄到一半也软了下去。任凭安幼琪使出浑身解数,都没有任何效果。安幼琪安慰他,也许是前段时间感冒,又在北京遇到柳絮过敏,影响了身体。但杜林祥自己清楚,他心里太焦虑了,如果企业不能挺立起来,下面估计也挺立不起来。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高明勇昨晚回到河州了。当初杜林祥把高明勇留在北京,是交付了一项重要使命的。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后,杜林祥就把高明勇找来:“把你掌握的情况详细说一下,不要怕啰唆,越详细越好。”
时光回溯到一个多星期前,在怀柔品尝完虹鳟鱼,回到北京市区的酒店后,杜林祥就把高明勇招来自己房间。他让高明勇不要跟着一起回河州,而是留在北京,打听一下贺小军与李光明的情况。
江湖诡谲,许多事杜林祥不得不防!吕有顺介绍的那家香港公司,是正儿八经的央企,至于像万顺龙这些人,杜林祥更是知根知底。但这个贺小军,却有些来路不明。瞧他的行事做派,颇有些隐形富豪的意味,要不怎么在北京连间办公室都没有,一天到晚就住在宾馆里。这类人,要么实力雄厚,富可敌国,要么就是江湖骗子。
这几天,高明勇在北京动用了所有关系,还花钱雇了调查公司。他本人也搭火车去了趟东北,在李光明曾担任副市长的城市走访了一番。据高明勇说,这个李光明的确在军队服役多年,军衔也不低。转业到地方后,先在省直机关任职,后来下放到一个地级市当了副市长。不过李光明在当地的官声并不好,不仅被查出有经济问题,还把下面一个女局长的肚子搞大了。李光明并不是主动弃官从商,而是被组织免职,灰溜溜地离开。李光明起初在大连做过海鲜生意,却并不成功,几年前投奔到贺小军麾下。
至于这个贺小军,背景更复杂。他的父亲曾担任过国家部委的司长,要说高干子弟似乎有些勉强,但的确在京城拥有深厚人脉。贺小军说他与赖昌星喝过酒,这倒不是吹嘘。他早年就在深圳、厦门等地从事外贸生意,他的第一任妻子,还是深圳海关的一名科长。
赖昌星出事后,贺小军也被有关部门调查过,但最后证明涉案并不深。此后他又去澳洲待了两年,回国后便定居北京。在京城,确实有一帮具有背景的人物在全国各地从事地产投资,主要业务就是抄底收购各类写字楼,经过包装后再高价转手。在这个圈子里,贺小军不大不小也算是个人物。
倒是贺小军和那位影星林小姐的事,高明勇通过调查公司掌握了不少。包括他们去酒店开房的记录,还有去年林小姐生日,贺小军曾送给她一台宝马轿车。
听完汇报,杜林祥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高明勇的情报还是有些价值,起码知道贺、李二人对于各自的经历都没有多少吹嘘的成分。李光明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副厅级干部,至于生活作风问题,不是杜林祥所要关心的。
那天坐着公务机去各地考察项目,已展现出贺小军的非凡实力。再联想到两人的待人接物、言谈仪表,更不是一般骗子能装出来的。高明勇在一旁敲边鼓:“贺小军在京城的各大会所可是个一掷千金的豪客,看样子应该是位阔主。再说咱们是卖,他是买,“不见鬼子不挂弦”,还怕他骗咱们?”
杜林祥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看来当初是我多心了。不过把许多情况调查清楚,毕竟是好事。咱们现在已经把对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将来谈判也主动。”
接下来几天,香港的公司倒是一直在给杜林祥打电话,希望能尽快签署合同。杜林祥心中属意的买主却是贺小军,所以一直拖着香港方面。眼看贺小军一直没有消息,杜林祥也很心急。别到时把香港的买主得罪了,贺小军这边又没谈成。
一个周日的下午,李光明主动打来电话:“杜总,上次咱们谈的价格,你就不能再让一步?”
接到李光明的电话,杜林祥很兴奋,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一副轻松淡定的样子:“谈生意,光我一方让步可不行,双方都得让步啊。”
李光明说:“贺董已经从欧洲回来了,他对于摩天大楼的事一直很上心,可就是苦于杜总你要价太高。贺董明天要搭公务机去海南博鳌出席一个高峰论坛,要不这样,让他绕道到河州机场停一个小时,和你再沟通一下?”
杜林祥说:“好啊,我在河州恭候大驾。”
第二天中午,贺小军的公务机准时降落在河州机场。杜林祥与安幼琪早已等候在此,只待飞机停稳,便登上舷梯。杜林祥羡慕地说:“贺董好气派啊,出门谈生意都是坐专机。”
贺小军热情地与杜林祥握手,然后说:“过去都是坐民航的头等舱,今天是特殊情况。去海南的头等舱被订购一空,没办法只好包下一架公务机。不过也好,要不是有公务机,我也没法绕道来河州拜会杜总。”
换作一般牛哄哄的生意人,为了彰显实力,完全可以对杜林祥的恭维欣然接受。但贺小军不同,还要做一番解释,说自己并非每次出行都享受专机待遇。这样的低调做派,倒也平添了杜林祥对他的好感。
落座后,贺小军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只能在河州机场停留一个小时,所以大家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这桩生意,双方已经接触过多次,争取这次能谈出一个圆满结果。”
贺小军的谈判风格总是很强势。他一上来就说自己只能逗留一个小时,其实也等于向杜林祥下达最后通牒——要么在一小时之内做出让步,要么就免谈。
杜林祥说:“我和贺董很对脾气,那么今天也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当初喊出一万八千元每平方米的价格,不是拍脑袋想出来。之前在香港,和一家大型央企谈的时候,双方就认可了这个价格。”
商场中充斥着尔虞我诈,最稀缺的东西是实话。杜林祥刚才这段话就是典型的胡说八道。香港公司的报价可是一万三千元每平方米,真要有一万八千元每平方米,杜林祥早就签合同了。他之所以满嘴跑火车,是为了在谈判中制造一个假想敌,来制衡贺小军。
杜林祥继续说:“老实说,当初在北京接触之后,我的合作意向并不很强,在商言商,既然卖东西,肯定是价高者得。但通过考察贺董旗下的几个项目,我的想法有一些变化。贺董是专业做地产投资的,运营能力有目共睹。相比之下,香港的央企虽然财大气粗,但这方面的能力明显不足。我又仔细思考了贺董的话,认为有些道理。把十五层楼卖给你,虽然要损失一些短期利益,但从长远看,剩下的那些楼层,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
“所以,哪怕你的报价比香港公司低,我们从长远考虑,也能做些让步。但是,这个让步不能太大,一万五千元每平方米是没法谈的。”杜林祥加重语气说道。
贺小军竖起大拇指,说:“杜总的确厉害。我自认对于河州的市场环境,还有香港的那些央企,都还比较熟悉。说实话,现在叫我来卖这栋楼,我也卖不出一万八千元每平方米的高价。杜总能和香港公司谈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惊讶。我更佩服杜总的眼光,能够为了长远发展,暂时舍弃短期的利益,这才是企业家应有的胸怀。”
贺小军不是省油的灯,一番客客气气的话就把杜林祥顶了回去。他传递出一个明确信息,就是压根不相信有香港企业会出那么高的收购价,所以你别拿这一套来忽悠我。同时,他也没有戳穿杜林祥的谎言,只是说佩服对方的胸怀。
李光明问:“杜总,你所说的让步,究竟有多大?”
杜林祥想了一下说:“一万七,不能再低了。”
“太高了!”李光明直接吼了起来,“这个价格我们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杜总,我们大老远飞来一趟,你还是要拿出起码的诚意。”
“我是有十二分诚意的。”杜林祥说,“每平方米降一千,十五层楼我直接降了七千五百万,这难道还没有诚意?”
贺小军斩钉截铁地说:“一万七这个价格,我直言不讳地说,谈都没得谈。”
机舱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按照杜林祥的设想,哪怕一万五千元每平方米,他也是愿意出手的。如今死死守住价格,主要是一种谈判技巧。哪怕要降价,也只能悠着来,不能一竿子杀到底。
安幼琪开口说:“以我对杜总的了解,他是怀有诚意的。贺董与李总不远千里飞过来,应当说也是诚意十足。既然说一万七不行,那你们能不能报个价?”
李光明说:“一万五千五百元每平方米,这是我们综合各方面因素后,能给出的最高价了。”
“太低了!”杜林祥说,“这比起香港那家公司,足足低出二千五。”杜林祥还是坚持自己的策略,在谈判中为对手设立一个假想敌。
李光明并不买账,说:“杜总今天愿意坐到这跟我们谈,肯定是觉得我们在某些方面比所谓的香港公司更强。要不然你直接去和他们签合同得了。”
杜林祥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是看重贵公司的运营能力,指望着通过你们能把整栋楼炒起来。要不双方再各让一步,一万六成交,如何?”
李光明转头看了看贺小军,贺小军喝了一口咖啡,说:“一万六太高了。不过看在杜总的面子上,我同意破例加一百元,就一万五千六百元每平方米。”说完后,贺小军看了一下表:“还有十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我是希望能与杜总精诚合作一回,可真要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也只能表示遗憾了。”
纠缠这么久,贺小军的报价竟比杜林祥的心理价位还高出几百元。杜林祥尽管内心很是满意,却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好吧,一来看在贺董的面子上,二来确实对贵公司的运营能力很看好,我就答应这城下之盟吧。”
贺小军说:“这可不是城下之盟,是双方共赢的结果。”
杜林祥摇着头:“实不相瞒,要不赶上宏观调控,我不可能如此贱卖自己的心血。”杜林祥看上去的确很沮丧,但他的心中,实则一阵狂喜。
价格谈定后,还有许多细节要商量。贺小军主动邀请:“杜总要没什么事,今天就搭这趟飞机跟我一起去海南吧。我这人是个急脾气,做生意喜欢趁热打铁。今晚在宾馆,咱们就把细节敲定。”
杜林祥的资金链已经快断了,心里自然比贺小军更急。他点头说:“好啊,我也是个爽快人,喜欢一鼓作气。”
安幼琪立即给司机打电话,让停在机场边的奔驰车先回去。十分钟后,飞机滑向跑道,经过一阵冲刺后腾空而起。
飞机翱翔在云海中,双方的讨价还价依然继续。价格已经谈妥,剩下的关键就是付款方式。李光明说:“企业无法一下子掏出十几亿真金白银。购房款可以按月支付,保证在一年内付清。”
如果不是机舱过于狭窄,杜林祥简直要暴跳起来:“那怎么行?我忍痛卖楼,就是为了快速回笼资金。真要按这种付款方式,那我还不如不卖。”
贺小军耸耸肩:“实话说吧,我手里没有十几亿现金,但我有信心在短时间内凑到这笔钱。这一点,杜总是生意人,想必也理解。”
杜林祥没有吭声。贺小军说的是实话,每家企业都有自己的资金管理体系,要谁短时间拿出十几亿的真金白银,都非易事。但让杜林祥等上一年,确实又无法接受。
贺小军说:“我也体谅杜总的难处。要不这样,由按月付改为按季度付,还是一年内付清。”
杜林祥摇着头:“我如今实在急等钱用,否则也不会卖楼。不能快速回笼资金,就跟我的初衷南辕北辙。”
贺小军思忖了一阵,扭头问李光明:“如果改成按季度付,半年内付清,可以吗?”
李光明说:“这样支付,就等于是在半年内分两次付清。我得跟各地的分公司联系一下,统筹资金状况后才能确定。”
贺小军又问杜林祥:“杜总,这样你能接受吗?”
杜林祥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幼琪就抢着说:“落地后我也跟财务部联系一下,了解具体情况再说。”
多年的商海沉浮,安幼琪已在谈判桌上修炼成了精,她永远会给自己留下进退自如的空间。如果现在点头答应,那主动权就操在对方手里。既然你要去查资金状况,正好我也去查查资金状况,总之不能把话说死,到时再根据情况发展制定谈判策略。
博鳌目前还没有机场,飞机只能降落在海口美兰机场。一行人出机场后,驱车直上环岛高速,大约一个半小时,便抵达位于琼海市的博鳌镇。
不知是否在演戏,反正李光明一路上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才勉强确认,能够在半年内分两次支付购房款。杜林祥仔细盘算了自己的资金状况,认为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佳结果。剩下的细节磋商,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过,争议点只剩下最后一个:签合同之后,首次打多少保证金?
贺小军这时接了一个电话,说有位北京的重要人物到了博鳌,他要赶着去拜见,谈判先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杜林祥回到房间后,李光明却跟着走了进来:“杜总,这一天咱们都辛苦了。要不去放松一下?”
“怎么放松?”杜林祥问。
李光明诡谲地笑起来:“如今有几位影视界的美女也在博鳌,咱们正好可以去松弛一下。”
搞明星?这可是杜林祥没玩过的花样!他有些心猿意马,但又不敢贸然答应。他只是个民营企业家,并不怕被谁用美人计拉下马,不过安幼琪跟着自己,这样出去要是被发现了……杜林祥是个从不怕老婆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有时竟对安幼琪心有怯怯。
李光明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安排人,带着安总去做鲜花按摩,今晚她也就在按摩房的豪华包间里休息。”
好个精明的李光明,不仅看出了自己与安幼琪的暧昧关系,甚至连预防针都打好了。杜林祥这下无所牵绊了,便急匆匆地跟着李光明出了房间。两人来到一个酒吧的包间,里面早已坐着四女一男。这位男士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同李光明热情地打招呼。四位影视界的美女,可谓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四位美女中,三位都比较年轻,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其中一位据说以前当过模特,身高一米七五,站起来比杜林祥都高出一头。不过这三人,杜林祥一个都不认识,想来应该出道不久,还没多大名气。另外一位三十多岁姓李的女士,穿着打扮十分得体,流露出知性婉约的韵味。这人杜林祥倒在好几部电视剧中见过,不大不小也能算个腕。其他美女在称呼李女士时,也是尊称“李姐”。
一伙人坐在包间里喝酒聊天,煞是开心。这些美女一个个都十分矜持,说话声音轻柔,笑起来也不露齿。尤其是李女士,每次调整坐姿,都不忘整理一下裙子,唯恐走光。
在包间坐了半个多小时,李光明把杜林祥叫了出来:“杜总,四位美女,你看上哪个了?”
杜林祥此刻正面临幸福的烦恼。要说身材长相,靠窗边那位童颜巨乳的嫩模,最合他心意。但他又对李女士念念不忘,尽管年纪偏大,但所有人中就属她名气最大。既然搞明星,为什么不找个有知名度的?
漂亮女人多得是,明星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杜林祥狠狠心说:“就那位李女士吧。”
李光明嘿嘿笑道:“杜总真是眼光独到,一来就挑了个最贵的。”
杜林祥问:“要多少钱?”
李光明说:“这个你不用管。我带你出来,还能让你掏钱!”
回到包间又坐了几分钟,李光明朝那个男人耳语几句后,李女士与那位身材高挑的前模特,便独自步出包间。她们出门后坐上轿车,杜林祥与李光明也很快出来,登上各自的轿车,抱得美人归。
回到宾馆后,李女士让杜林祥先去洗个澡。杜林祥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在人家明星跟前,也不能太放肆,只好悻悻走进浴室。刚洗了两分钟,浴室的门却开了,李女士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口……
不知是今天谈生意颇为顺利心情大好,还是李女士撩拨男人情欲的功夫了得,杜林祥一扫跟安幼琪对战时的萎靡,精神抖擞地大战了几个回合。早上离开时,李女士含情脉脉地说了一句:“我睡过的真男人中,你是最有钱的。我睡过的有钱人中,你是最像男人的。”杜林祥听后,简直是心潮澎湃。
也许是杜林祥的优异表现,李女士竟对他敞开心扉,聊了许多圈内的事。李女士说,像她这种人,在圈内浸淫多年,许多事都看开了,如今只想着挣钱养老。李女士结过一次婚,还有个儿子。单身太久觉得无聊,去年又找了个男模特当小王。
“什么叫小王?”杜林祥不解地问。
李女士笑着说:“跟小三性质一样,就是中间多根棍。”
杜林祥大笑起来:“你倒看得很开。”
李女士说:“你们企业家不是常说一句话,‘收购别人说明我有实力,被别人收购说明我有魅力’。那么,被有钱的男人睡证明我有魅力,用钱去睡帅气的男人证明我有实力。”
尽管不用自己埋单,杜林祥也趁机打听了一下行情。据李女士说,像她这样介于一线、二线之间的明星,一晚上十五万。杜林祥非常佩服贺小军的实力,连请客户嫖娼,也敢于一掷千金。
俗话说,人生四大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有了这一晚上的交情,杜林祥与李光明的友谊自然更进一步。早餐时,杜林祥就拿李光明开涮:“李总,昨晚几个女人,你怎么挑那个最高的?”言下之意,你小子比我还矮,干嘛非挑个一米七五的美女。
李光明嘿嘿地笑起来:“你别看我个子不高,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那些身材高挑的女人。男人在性方面的口味千奇百怪,真的没法说。有的喜欢苗条的,有的喜欢丰满的,有的喜欢搞长得像自己初恋女友的,有的喜欢选长得像熟人老婆的。据说夜总会里的小姐,生意最好的,往往不是最漂亮的。”
对于李光明的见解,杜林祥很是赞同。在河州一家夜总会,他就老喜欢找一位姿色普通的小姐。至于原因,外人自然猜不到——杜林祥觉得,这女人的下巴与鼻子,长得很像马晓静!
贺小军第二天上午要出席会议,直到午餐之后才重新赶了过来。他讲话依旧开门见山:“杜总,其他障碍都排除了,就剩下保证金问题,怎么说?”
杜林祥说:“我还是坚持昨天的意见,签合同后即打五千万的保证金。”
贺小军说:“保证金主要是个信誉问题,难道杜总对我们的信誉还不放心?有个意思差不多了,干嘛开口就五千万?”
贺小军继续说:“我也知道杜总急着用钱,我可以把首次付款的时间提前。合同签署两个月后,我就付一半的钱,半年后全部付清。至于保证金,我看一千万差不多了。”
“一千万,太少了!”杜林祥说。
李光明在一旁说:“杜总,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们的实力?再说一千万真金白银扔进去了,我们也不会反悔。”
对于贺小军的实力,杜林祥现在是深信不疑了。第一次吃正宗宫廷菜,第一次坐公务机,第一次搞明星,自己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竟都是拜贺小军所赐。况且他们说得也没错,保证金嘛,有个意思就行。
杜林祥最后说:“保证金两千万,一分也不能少了。另外,第一次付款的时间提前到签合同后一个月。”
贺小军犹豫了一阵,又出去打了个电话,最后回来说:“两千万就两千万,不过第一次付款时间只能提前到一个半月。”
杜林祥有些奇怪,贺小军出去打电话,像是在跟谁请示。他就是企业一把手,拍板做决定干嘛征求别人意见?
杜林祥实在来不及多想这些。他又把贺小军开出的条件仔细权衡了一番,最后说:“好,成交。”
杜林祥、安幼琪,贺小军、李光明,四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贺小军当即让随从打开一瓶香槟庆祝。细化合同条款大概还要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贺小军将亲自率队来到河州,与杜林祥签署正式协议。
一行人下午就要离开海南。贺小军很讲究礼数,他让公务机送杜林祥回河州,自己和李光明却要去搭民航班机。任杜林祥如何谦让,贺小军都坚持己见。李光明也在一旁附和:“贺董一番美意,杜总就不要推辞了。再说了,回北京的航班很多,我们随便赶哪一趟都行。去河州的航班,密度稀松得多。”
最后,贺小军亲自送杜林祥去机场,并站在停机坪上目送飞机滑入跑道。飞机腾空而起,杜林祥心中的巨石却落了地。辛苦了几个月,终于找到合适的买家,企业的资金困局眼看就能缓解。
海南的天空万里无云,好比杜林祥的心情。他忍不住低头俯视这座海岛,心中升腾起一种感觉:美丽的海南啊,你简直堪称杜某人的福地。当初就在这儿结识了吕有顺,如今又是这儿,让自己有了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
海南之于杜林祥,冥冥中似乎真有某种魔力。此时他能否拨云见日尚未可知,但若干年后,他商业生涯中最后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大戏,却正是发端于这座海岛。这一切,自然都是后话。
4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是大问题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借助邮件、传真等通信工具,双方敲定了所有合同细节。贺小军下周一就要赶赴河州,签订正式协议。杜林祥原本准备了盛大的签约仪式,不仅吕有顺,甚至省委常委、河州市委书记陶定国,也有可能要亲自出席。李光明中途却打来电话,说贺小军这个人最不喜欢抛头露面。签合同是企业行为,千万别搞那么大阵仗。
无奈之下,杜林祥只好取消原定安排。签约仪式最后改在纬通集团的会议室举行,仪式结束后,贺小军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匆匆赶回北京。保证金方面,贺小军也信守承诺,签约仪式后一天,他便把两千万打到纬通集团账上。而后,李光明又率领一个十多人的接收团队进驻河州,负责处理相关事宜。
杜林祥给香港的央企,还有那家有意购买摩天大楼的福建企业都打去电话,正式告知彼此间的谈判终止。杜林祥的口气颇为自傲,你们不是舍不得出高价吗?这世上总归有识货的买主!
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离贺小军承诺的首次付款日期只剩下十多天了。常驻在河州的李光明,一起喝酒时不断劝杜林祥放宽心:“尽管咱们都不是缺钱的人,但两千万毕竟不是小数目。我们要是不能按时履约,就只能眼睁睁瞧着两千万银子化成水。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贺董这几天一直坐镇北京调度资金,从各方面反馈的信息来看,一定不会让杜总失望。”
就在杜林祥坐等贺小军的巨额资金到账时,张清波却焦急万分地打来电话:“林祥,今晚上到乒乓球俱乐部见面。”张清波身为国内大型银行洪西分行的一把手,堪称河州不折不扣的财神爷。在杜林祥的记忆中,张清波很少这样语气急促。
乒乓球俱乐部就在市中心的一条小巷内。这家俱乐部还是杜林祥为了满足张清波喜欢乒乓球的爱好,投资几十万专门打造的。俱乐部里,只有两位乒乓球教练与三个服务员,平时很少对外开放。
过去张清波约杜林祥谈事都是来这儿。原来,张清波会先舒展臂膀练上几局,再坐下来切入正题。今天,张清波却一反常态,刚走进俱乐部就问道:“你的资金问题解决没有?”
杜林祥说:“基本解决了。我找到一家很有实力的买主,他们同意吃下十五层楼。再有半个月钱就到账了,到时企业的财务状况就大为改观了。”
张清波说:“你在我们银行有一笔六个亿的贷款,恐怕要提前归还。”
杜林祥一下紧张起来:“怎么回事?”自打宏观调控开始以来,张清波碍于上面的压力,已经停止向纬通集团放贷。不过对于过去贷出来的钱,张清波倒没有急着来催。一方面是张清波与杜林祥的私人关系,另一方面,吕有顺也从中做了很多工作。摩天大楼是河州重点工程,吕有顺以市长的名义出面,希望银行不要催逼太甚。
张清波说:“为了这个项目,你已经从我们银行贷出去二十多亿了。其中的许多贷款,手续并不完善,有些甚至是我特事特办,违规给你贷出去的。目前宏观调控,各家银行都在自查贷款,自我规范。另外不知道是谁给总行寄去告状信,指名道姓说那笔六个亿的贷款有问题。总行领导已经做出批示,要限期追回违规放贷资金。”
“老张,怎么你手底下也会出这种告刁状的恶狗?”杜林祥与张清波已有些交情,说话也颇为随便。
张清波痛苦地摇着头:“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啊。那些整天对我点头哈腰的副行长,谁心里不在盘算着取而代之。我现在也没兴趣去追查是谁告的密,关键是把漏洞先堵上。你还记得杨行长吗?”
杜林祥说:“就是你们北京总行的副行长?过去在广东分行当行长,还是吕市长的同学?”
张清波点点头:“这次多亏了杨行长从中周旋,事情才没有闹大。要不然,不仅那六个亿的违规贷款要追回,还要殃及其他正规贷款。还有,我头上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都悬。这件事情过后,还得去北京好好感谢人家。”
杜林祥焦急地说:“问题是我现在根本拿不出六个亿!”
张清波说:“你不是说半个月后就有一笔售楼款吗?”
杜林祥十分后悔刚才说了实话。这笔钱真要被张清波抽走,那企业下一步怎么办?杜林祥几乎大叫起来:“老张,那可是我的救命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欠着建筑商的钱,甚至还欠着外面的高利贷,就指望这笔钱解困。你这杀出一只拦路虎,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
“你要分清楚轻重缓急!”张清波说,“那些建筑商还有放高利贷的,虽然闹得凶,但有吕市长护着你,大不了动用公安,一时半会儿翻不起大浪。我这边一旦出了娄子,总行决定严查,个人丢官不打紧,你的企业分分钟就得破产。”
杜林祥没有吭声。张清波的话不无道理,所有债主中,就数欠张清波那家银行的钱最多。人家还是央企,真要动真格,吕有顺都没辙。说分分钟破产毫不夸张,甚至纬通集团的存活时间只能以秒来计算。
张清波接着说:“再说了,你按时把钱还上,事情还有转圜。虽然是违规放贷,但摩天大楼毕竟是河州重点工程,我这也算迫于政府压力支持地方经济建设,那跟一般的官商勾结还不同。不就是手续不完善吗?你按时把钱还上了,银行没有任何损失,我们到时想办法完善一下手续,又重新把钱放出来。有杨行长这层关系,加上我和吕市长一起做工作,应该很有把握。可要是你不能还上这笔钱,那方方面面都交代不过去。”
杜林祥半信半疑:“真能像你说的那样?”
张清波说:“当然!杨行长是总行分管领导,我又是洪西分行一把手,还有吕市长以地方政府的名义出面,问题不会太大。我的那位老同学,如今的常务副省长徐万里,他也同意,关键时刻省政府再出面协调。但违规放出去的贷款你要不能先还上,哪位领导都不好帮你讲话。”
杜林祥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表情痛苦地说:“也只能这样了。对方的款一到,我就先还贷款。”
在张清波施加了巨大压力之后,杜林祥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贺小军的购楼款。如今的他,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任何一步不慎,都会粉身碎骨。
约定的付款日期转眼就到了。贺小军却亲自打来电话,说资金调度上出现一些问题,付款期限不得已要延后一周。电话中,贺小军言辞恳切地说:“我也知道这样做是我方严重违约,但的确是没有办法。希望杜总无论如何宽限一周,一周之后,钱准时到账。”
杜林祥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答应下来。他如今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除了紧紧抓住,已别无良方。
偏偏在这时,北京一家不怎么知名的媒体刊发了一篇报道《资金链断裂,银行逼债,纬通集团命悬摩天大楼》。报纸上记者的署名叫袁凯。尽管这家媒体不是什么大报,但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出现这种文章,还是令杜林祥猝不及防。有些债主,因为看到这篇文章,又气急败坏地跑来公司大闹。
正在杜林祥焦头烂额之际,却接到一个电话:“杜总,你好!我是《新信报》的记者袁凯。”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来:“袁记者,你好!你的大作我已经拜读了,总体来说很好,就是某些细节和事实有出入。我正想派人和你沟通一下,但又苦于联系不到你。”
袁凯说:“上次的报道推出之后,效果还不错。不过我也承认,那篇稿件有一个重大缺陷,就是没能采访到纬通集团相关负责人,有些话难免是一面之词。我准备推出一篇跟踪报道,为了做到公正客观,所以有些问题想直接跟你求证一下。”
杜林祥问:“什么问题?”
袁凯说:“这样吧,初稿我已经写好。就先发给你过目,如果当中有什么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我们再联系。”
袁凯很快将稿件传真过来,杜林祥抓起来一看,肺都要气炸了。先说文章的标题就很耸动——纬通集团大限将至。仔细看内容,除了对于纬通集团目前的困境有许多细节描写之外,还翻出不少陈年旧账,包括杜林祥以土地开发起家,曾在强拆中闹出过人命,还有集团高管安幼琪,此前曾在政府任职,并与一位被查处的贪官卓伯均关系密切。在袁凯笔下,许多虚虚实实的事件串联在一起,简直要把纬通集团置于死地。
杜林祥对媒体界的内幕也略知一二,这位袁记者没有直接发稿,而是先打来电话求证,敲诈的意味十分明显。这年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是大问题!
杜林祥亲自拨通了袁凯的电话,满面笑容地说道:“袁记者,文章中许多内容都不是事实啊。要不咱们见一面,我把许多情况当面向你说明一下。”
“见一面也好!”袁凯说,“只是我现在人在北京,没空来河州。”
杜林祥说:“没关系,我正好要去北京出差。到时咱们好好聊一聊。”宽限给贺小军的一周时间马上要到了,杜林祥原本就准备去北京催债。
袁凯说:“恭候大驾。”
杜林祥当晚就飞到北京,不过袁凯却推说临时有事,要第二天下午才有空。袁凯也拒绝了去茶坊见面的要求,而把会面地点定在他的办公室。
袁凯的办公室就在宣武门附近的一栋普通写字楼里,办公室里除了《新信报》报社的招牌,还挂着文化传播公司的牌子。办公室的装修很简陋,里面坐着七八个着装随意的年轻人。袁凯是其中唯一拥有独立办公室的人,他把杜林祥迎进自己办公室,热情地沏好茶,并递上一张名片。
杜林祥瞟了一眼名片,除了印着《新信报》首席记者,还有文化传播公司的总经理。瞧这头衔,杜林祥已大体明白,这个袁凯,就是以新闻报道为幌子,要挟采访对象投放广告或公关费用的媒体混混。
杜林祥没话找话地说道:“袁记者年轻有为啊,不仅做新闻报道,还涉足文化产业。”
袁凯以一口标准的河州话说:“杜总,其实我们以前打过交道,只不过我这种小角色不太能入你法眼。”
杜林祥很惊讶,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位袁记者,他说:“恕我眼拙,不知我们以前……”
袁凯说:“几年前我是《河州晚报》的记者。”
“《河州晚报》?”杜林祥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来,采访过自己的《河州晚报》记者起码有十多个。这么多人,他一时实在记不清了。
袁凯说:“当时杜总在河州西郊的棚户区做土地整理,结果强拆闹出人命。晚报派我去采访,回来稿子都写好了,却突然接到上面通知,河州所有媒体不准报道此事。后来我实在气不过,就把自己采访的文章发到论坛上。可是没过几天,我发到网上的稿子就被人删得无影无踪了。”
想起来了!虽然一直没有见过此人,但杜林祥与袁凯的确算是打过交道。当时在河州西郊棚户区搞拆迁,林正亮带人和拆迁户发生械斗。林正亮被人刺伤,对方则有一人丢了性命。杜林祥连夜去谈判,终于搞定了死者家属,可第二天还是有人把这事捅到网上。为此,吕有顺大发雷霆,还叫网监部门追查是谁发的帖。杜林祥和周玉杰也急匆匆赶赴北京,四处联系删帖公司清除网上信息。
杜林祥记得,当查出是《河州晚报》的记者把事情捅到网上之后,吕有顺还声色俱厉地表示要“严肃处理”。
尽管从未谋面,但袁凯留给杜林祥的印象可谓深刻。杜林祥好奇地问:“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袁凯吸了一口烟:“中国的事情,喜欢层层加码。大领导发话要对我严肃处理,到了报社这一级,就变成了立即开除,而且河州的其他媒体也没人敢录用我。不得已,我先是流浪到广东,两年前又来到北京。”
对于自己,袁凯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其实,作为一个80后,袁凯的经历远比同龄人丰富。
袁凯的父母是工人,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就知道老老实实干活。从为袁凯取的名字,就知道这二老憨厚到何种地步。袁凯刚出生时,父母到处向人请教,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有人存心戏弄他们,就说干脆让小孩叫袁世凯。这两人哪里知道袁世凯是何许人也,只觉得名字听上去还挺顺口,便欣然接受了。直到上初中时,袁凯实在不堪忍受同学的嘲笑,才去派出所改名,把中间那个“世”字拿掉。
袁凯从小便是厂区里出了名的淘气鬼。可就在他高考落榜的那一个月,父母竟双双下岗,全家生活陷入窘境。突如其来的变故刺激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年。袁凯跪在父母跟前,希望父母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他复读一年。
一年后,袁凯果然不负众望,以高分考入洪西大学新闻系。其实以他的分数,上复旦大学都不是问题。只不过父母再三叮嘱,家里经济条件只能供他复读一年,填报志愿时千万不能冒险,最后才选择了有充足把握的洪西大学。
靠着父母走街串巷售卖下岗牌茶叶蛋,袁凯勉强完成学业。四年大学生活,也彻底改变了袁凯,他变成了一个充满理想抱负的热血青年。毕业时,有许多成绩不如他的同学都到了政府机关,而袁凯却执意进入《河州日报》当起了记者。他的理想就是成为法拉奇、邵飘萍那样的传奇记者。
三年《河州日报》的生活,袁凯却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面对那些“高度重视,强调指出”等八股味十足的官样文章,他感到十分厌倦。他主动申请离开《河州日报》,转而进入市场化媒体《河州晚报》。在那里,袁凯倒是写出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特别是暗访假酒窝点、乡干部截访致使一名孕妇流产等稿件,引起社会强烈反响。他不仅成为河州的名记,甚至有不少市民称他为“袁青天”。
成功让袁凯个性中的桀骜不驯彻底释放。在采访杜林祥公司强拆闹出人命的新闻时,满腔热血的他,因为报纸不愿刊登他采写的稿件,而和总编辑拍桌子大骂。事后,他又把稿件放到网上,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一回,袁凯可是惹恼了大人物。不仅砸了饭碗,在河州也失去了立足之地。袁凯并没有灰心,心中的新闻理想甚至燃烧得更加炽烈。他毅然南下广东,加入一家在业界具有极强影响力的媒体。
在广东的岁月,他笔下锋芒更盛。其采写的多篇稿件,不仅在全国范围引起震动,甚至让两名县委书记丢了乌纱帽。不过,当他把舆论监督的矛头指向上海一家大型企业时,却遭遇到空前压力。对方投入重金公关,封杀了他的全部报道内容。而且还以虚假新闻的名义,将袁凯告上法院。报社迫于压力,让他停职休假。恰在这时,袁凯的母亲遭遇车祸,送到医院抢救不及过世。匆匆坐火车赶回河州奔丧的袁凯,在母亲灵前长跪不起。
事业遭遇挫折,亲人撒手人寰,或许正是这一连串的打击,让袁凯的内心发生重大转变。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以正义的化身自居,可仔细想想,究竟得到了什么?无论是在河州还是广州,他当记者的收入,只够勉强糊口,根本谈不上去孝敬双亲。母亲直到过世前都还推着一辆三轮车,沿街叫卖下岗牌茶叶蛋。如果自己的经济实力足够宽裕,哪里还会让母亲受这份罪?母亲如果不是整天走街串巷,岂会遭遇车祸?
更令这个年轻人绝望的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曾经,他希望用手中的笔,来呼唤公平正义,推动国家的进步。可现实中,一个记者的力量是多么渺小。袁凯甚至开始嘲笑自己少不更事,不晓得天高地厚。
就算放弃这些远大理想,总可以用新闻来帮助一个个普通而无助的百姓吧?想到这里,袁凯更是痛心地摇着头。采访河州强拆案时,王家兄弟一开始对他千恩万谢,称他是“青天大老爷”,可一旦收下杜林祥的钱,马上翻脸不认人。王家老三后来还给袁凯打过电话,质问他为何把事情捅到网上,并说,如果因此妨碍了杜林祥给他们钱,就要让袁凯好看。
和上海那家企业对簿公堂时,也是当初的受害者收下企业巨额赔偿,反过来出庭指控袁凯写假新闻。只不过,那个上海人比河州的王家兄弟稍微客气一些,还专门打电话给袁凯道歉,说“自己昧了良心,不是人”,“袁记者,对方开价是一百万啊!有了这笔钱,我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像我这种工薪阶层,不可能不动心”。
袁凯经常想起鲁迅先生的小说《药》。小说中,华老栓与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样,既勤劳朴实又愚昧无知、麻木不仁,为了救儿子,他竟然拿馒头去蘸革命烈士的鲜血。鲁迅先生对人民大众是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这种态度,袁凯如今也有,但还要加一句“恨其不义”。
另外,那些整日把新闻理想、职业操守挂在嘴边的报社领导又如何呢?不论河州还是广州,一旦出了问题,袁凯总像替罪羊一样,被人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那些拿着高额年薪,甚至还有不菲红包收入的报社领导,却要月薪五六千、在采访一线风餐露宿的记者秉持职业操守,这不是扯淡吗!
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劝袁凯:“三流记者写报道,二流记者收红包,一流记者拉广告。”还有人说:“你那些负面报道,不过是为你带来两三千的稿费,为你们部门主任带来万把块钱的红包,为广告公司、公关公司甚至删帖公司带来几十万的利润。仅此而已!”对这些话,袁凯一开始只是一笑置之。现在,他不得不仔细掂量。
任何一个行业的操守都需要人身安全与基本物质生活做保障!为什么宋朝士大夫最有风骨,人杰辈出?身为开国之君,宋太祖赵匡胤留下煌煌祖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这起码保证了士大夫群体的言论自由与人身安全,不用担心因为说错话而掉脑袋。此外,宋朝一直给予士大夫优厚的物质待遇。哪怕屡遭贬谪的苏东坡,到了岭南蛮荒之地,还能“日啖荔枝三百颗”,而不用像后世文人曹雪芹那样“举家食粥酒常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