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基金会是涉及千万个家庭的大事,一时之间哪里解决得了。最初几天,侯卫东完全放下了本职工作,天天守在政府大院。
随着清偿组的深入调查,益杨县基金会的基本情况逐渐清晰。
在党政联席会上,粟明宣布了清理结果,道:“通过前一阶段的清查,得出了以下结论。在基金会的不良借款中,镇政府借款和政府担保的乡镇企业借款占大部分;政府普九及农民对公负担借款(挪用)九百八十九万元;加上乡镇财政和部门借款共达三千多万元;给个体、私人企业的贷款约有九百多万元;纯农户贷款只有一百七十万元不到。”
基金会已是一团乱麻,理不清,道不明,从不断发出的通报中,侯卫东明白了基金会的真实情况:“青林镇基金会呆账坏账比高得惊人,早就是资不抵债。全靠着政府的信用不断有人存款进来,这才维持了基金会的生存。只要没有存款,基金会马上就要出现问题。”
在清理整顿的大政策之下,基金会窘境立显,根本无法支付存款,必须要靠政府的输血才能还清老百姓的存款,仅仅是青林镇应付存单就有四千多万元。在益杨全县,这还算欠款较少的基金会,全县数字之巨大更是吓了侯卫东一大跳。1995年益杨县财政收入勉强突破两个亿,就算全县财政一分不用,要还清这个欠款就需要十年。
赵永胜高度关注基金会的清理整顿工作,道:“市政府将给益杨县贷款十亿,专门处理基金会问题。从青林镇基金会的情况看,属于资产质量不良,只要我们将质量差的资产剥离出来,然后由政府注入资金并入农村信用社,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
“在积极争取上级部门资金的同时,按以前的部署不变,大家各司其职,共同应对当前的难题。”
6月7日,星期五下午,侯卫东已经在防守镇政府的第一线支撑了十几天,已是身心俱疲。3点过后,太阳在天空中发着毒辣的光芒,却也将守在场镇的人群驱散了一些,大家躲在阴凉处,都无心聊天。
侯卫东眼见着院子里只有稀落落的几个人,便来到了粟明办公室:“粟镇,你看我,已经被晒成了黑人,是不是各位领导轮流来守一守。”侯卫东把手臂露出来,手臂是棕黑色一片。这种棕黑色如果出现在海边,那就是美好日光浴的杰作,可是棕黑色出现在侯卫东手臂上,只能说明青林镇太阳毒辣。
粟明坐在办公室倒是一脸静气,道:“这是非常时期,我只能让能力最强的人把住第一关,否则镇机关就无法运行。卫东一定要理解,再辛苦几天,县里就有解决方案出来。”
侯卫东坐在办公室不走,道:“还是让钟镇长或是刘坤也来顶两天,我天天守在门口,脸上的唾液已有一尺厚了。”
粟明安抚道:“钟镇长每天要陪着清偿组,具体事情很多,唐镇长出差还没有回家,刘书记对基层工作不太熟悉,恐怕顶不住压力。你再顶上两天,等基金会整顿工作结束,我放你的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侯卫东只得继续回去坚守岗位。
这时,党政办又接到县府办发出的紧急会议通知,赵永胜和粟明急急忙忙地朝益杨县赶去。
侯卫东在楼下守到了4点,又溜回到办公室休息,半杯茶没有喝完,农经站原站长黄卫革走了进来。
自从嫖娼事件发生以后,他被贬为农经站的普通工作人员,白春城一跃成为基金会主任。此时,黄卫革满身酒气,两只眼睛已经完全失神,他一屁股就坐在了侯卫东对面,摇头晃脑地道:“钟镇长,你要为我做主。”
侯卫东与黄卫革没有什么交情,平时也接触得很少。在整顿基金会的关键时期,黄卫革突然找上门来,而且张口就叫钟镇长,这就让侯卫东心生警惕。他笑哈哈地道:“我是侯卫东,黄站长怎么会认错人!”
黄卫革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脸上的笑容很是僵硬,道:“我在青林镇工作二十来年,基金会从筹建到现在我都参加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有人想整我。”
侯卫东看了看门外,道:“黄站长,你中午喝了酒,先回家休息,等酒醒来再说。”
黄卫革左手撑在桌子上,道:“你分管基金会的时间短,还不明白基金会的水深水浅。基金会呆账烂账多,这是事实,不过大额贷款哪里轮得到我说话。赵永胜、秦飞跃哪一个不是嘴大指甲深,如果有人真的想要来整我,我也要拉人下水。”
他一边说一边就扬了扬手中的材料,道:“老子不是笨人,这几年来,每一笔超过十万的贷款,谁签的字,我都复印着底子。”
侯卫东紧盯着黄卫革,心道:“此人是一个定时炸弹,绝对不要和他沾上一点关系。”他走到门口,道:“黄站长,你醉了,回去睡觉,我还有事。”说这话时,侯卫东态度很坚决,而且话一说完,人就走出去了,将黄卫革一人留在了办公室里。
走到了楼梯口,他将快步走变成了慢步走,不慌不忙地下了楼。
杨凤依着党政办大楼,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身边围了一群村民。
“我家里在基金会存了一万多块钱,是给我弟弟娶媳妇的钱,原本与女方谈好了条件,已经准备给女方彩礼了,现在钱取不出来,这门亲事多半要吹。”杨凤讲得绘声绘色,将几位中老年妇女完全吸引住了。一位中年妇女给她出主意,道:“你去给女方讲清楚原因,再把存单拿给他们看,他们多半会相信你们的。”另一位中年妇女道:“女方也太那个了,一时取不出钱就不定亲,这种亲家最好是不要结,他们是过不到老的。”
侯卫东对杨凤是无比佩服,在这种气氛之下,居然还能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这些最难缠的中老年妇女团结在自己周围。他暗道:“难怪古人会发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感叹。这个杨凤,如果是处于推销员的岗位上,说不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四处转了转,一切如常。侯卫东与这些固执的取款户都混得脸熟了,他到外面买了一条红梅烟,每天放一包在身上,想抽烟时就挨个儿散烟。一条红梅烟散完,这些取款户基本上都抽过了他的红梅烟,虽然仍然是对立的两个阵营,可是氛围已经好转了不少。
侯卫东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平息取款人的怒火罢了,真要摆平此事,只有基金会还钱一途。
抽了几根烟,侯卫东就与上青林的几个年轻村民聊起天来。这几天,大傻、二娃等人没有再来,但是尖山、独石和望日三个村的村民仍然在陆续过来。他们绝大多数认识侯卫东,见他守在门口,都很给面子。侯卫东也尽量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稳定他们的情绪。
聊着聊着,就聊到秦大江身上,众人都很欷歔。
半个小时以后,楼上突然传来了吵架声。侯卫东愣了一下,认真一听,已明白是黄卫革和钟瑞华的声音。两人声音越来越大,还有拍打桌子的砰砰声。
镇政府三楼少有这等吵闹声,杨凤立刻停止演说。听了几句,就对几位中年妇女道:“你们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们继续摆龙门阵。”
侯卫东知道黄卫革喝醉了,他意识到这时绝对不能插手。看着杨凤的背影上了楼,就走到楼梯口,有意地与付江等人坐在一起,竖着耳朵听上面两人的争吵声。
钟瑞华声音很大,道:“黄卫革,虽然你不是站长了,但是你仍然是国家干部,喝了酒来胡搅蛮缠,还讲不讲道理!”黄卫革的声音比钟瑞华还要大,他道:“把资料还给我,我就回去,你他妈的还不还?”又传来两声拍打桌子的声音。
杨凤站在楼梯口,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刘坤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虎着脸,对杨凤道:“杨凤,听够没有?你把欧阳林叫上来,这是上班时间,太不像话了!”
当欧阳林出现在走道上,刘坤气冲冲地道:“吵得这么凶,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不来招呼一下?”
欧阳林心道:“你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坐在三楼,早就应该出来招呼了,却怪在我身上,真是赖儿找不到擦痒处。”
刘坤、欧阳林、杨凤就进了钟瑞华的办公室。钟瑞华气得脸青面黑,站在办公桌前,胸口不断起伏。而黄卫革喷着酒气,双眼通红,使劲敲着桌子,道:“钟瑞华,以前没有看出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快把材料还给我!”
钟瑞华骂道:“黄卫革,喝不得马尿就少喝两口,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谁看见你的狗鸡巴材料!”
“你当领导的,怎么还要骂人?”
刘坤见黄卫革醉得厉害,对欧阳林道:“找几个人来,把他扶回去睡觉。”
欧阳林去拉黄卫革的时候,黄卫革还在口出狂言。欧阳林与黄卫革关系还不错,使劲捏着他的手腕,道:“黄卫革,跟我回去。”其他人也在一旁帮忙,两人连拖带拉,这才将黄卫革弄走。黄卫革仍然一路大骂,当着村民的面揭了镇政府不少伤疤。
这一场小风波让守在院子里的村民都过了一把眼瘾。虽然不少人都在肚子里骂政府官员腐败,可是在院子里实在是无聊,干部吵架就成为免费娱乐。只可惜那个醉酒的干部被拉走以后,镇政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并没有其他热闹可看。
侯卫东见这些刁民温顺得紧,暴起发难的可能性为零,到了5点钟的时候,又溜上来喝茶。上了三楼,看到自己办公室虚掩着,椅子下面扔着一叠纸。侯卫东意识到这就是黄卫革的材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关门以后打开了材料。
这是从青林镇基金会复印出来的材料,大额款项可说是一清二楚。周强的火佛煤矿明显就是一个重点。多年来,至少从青林镇基金会累计贷款四百多万元,有秦飞跃的签字,亦有赵永胜的签字。只是赵永胜的签字很艺术,好几次出现这样的句子:“这对青林镇经济发展有利,我原则同意某某的意见,请某某根据基金会的相关规定办理。”
“这个赵永胜真是狡猾,他是党委书记,实际掌握着基金会的放款权,但是在具体手续上又故意撇开,就算是黄卫革拿着这些材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恐怕黄卫革拿着这些材料来也没有多大用处。”
侯卫东又重新翻了一遍,他突然发现,在赵永胜签了字的单子里,有一个叫吴勇的人,在四年时间里先后贷了三笔,合计八十万元。
“吴勇是谁,赵永胜和他是什么关系?”
侯卫东觉得这个材料还是有些价值,将材料放在皮包里,下班时开着车,回到了益杨县城。到了城郊,他突然很想念小佳,就直奔高速路口而去。
有车的最大好处就是活动半径大大增大,活动时间有效延长。从本质上来讲,车辆就是用机械补充提高人体的能力。如果没有车,5点钟从青林镇出发,加上等车的时间,至少要11点以后才能到沙州,而自驾车只要三个小时,晚上8点就能到沙州。
已经能看见高速路口,杨凤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通知侯卫东晚上8点开会。这个通知如一盆冷水,将他燃起的欲火浇了个透凉。
“他妈的,把我当成苦力了。”侯卫东虽然发了一句牢骚,可是职业素质让他服从党委、政府的安排,掉转车头,朝沙州学院开去。由于上一次被检察院突袭过,因此他的所有关键材料全部放在沙州学院住房的暗格里。
下了车,侯卫东提着手袋就上楼梯。楼梯是铁质护栏,走到二楼,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时,透过裙子赫然就看到了一条修长笔直的腿。从小腿一直看到大腿,雪白如玉,晃得人眼花。
郭兰站在家门口,手里提着羽毛球拍,正低着头找钥匙。听见招呼声,回头见是侯卫东,问道:“好久没有见到你回家了,在忙些什么?”
“各镇都在清理整顿基金会,我天天当守门将,现在马上又要赶回青林镇开会。”
“基金会的情况到底怎样?”
“情况不太妙,准确说来就是资不抵债,把镇政府全部卖光也还不了钱。”
郭兰在机关里,对基金会的具体情况不甚明白,道:“老百姓到底能否拿到钱?”
“青林镇政府被围了十几天了,我守在门口与这些取款户斗智斗勇。刚到城郊就接到了办公室的电话,说要回去开紧急会议,传达县政府的新精神。”
回到屋里,侯卫东将手包里黄卫革的材料取了出来,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一次又读出些味道,从直觉来讲,他觉得这些材料对赵永胜很重要。他将材料放进了墙壁的隔层里,又顺手翻看了存折,刚直起腰,隔壁就传来了天外飞仙一般的钢琴声。
听了一会儿,侯卫东抓紧时间到卫生间洗澡,他特意将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温热的热水从天而降,空灵的钢琴声在薄雾中飞来飞去,不时地碰撞在侯卫东还算强健的身体上,又随着流水掉落在卫生间凹凸不平的瓷砖之上。
猛然间,他想起了在楼梯上的惊鸿一瞥,春光乍泄的那一片雪白是如此清晰。“我操,身体里的荷尔蒙怎么如此旺盛,连听音乐都能够勃起?”
8点钟,青林镇党政全体成员齐聚小会议室。
赵永胜一来就定了调子,很强硬地道:“今天下午县政府开了重要会议,要求各镇必须无原则地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什么决定?很简单的两个字——筹款。除了沙州市政府的贷款以外,各镇必须加紧筹款。
“按县里的精神,筹资的主要渠道有:一是向镇政府机关以及医院、学校等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借款,此款不计利息;二是大力催收呆账;三是采取置换方式筹款,可用所有者权益、呆账准备金、村社集体积累和代管金置换用作冲销呆账;四是收取农民普九集资款,人均二十元。”
赵永胜根本没给班子成员发言的机会,继续道:“借款之事,我们现在就研究方案。我个人意见是镇领导班子带头,每人集资一万元;二级班子,每人七千元;普通干部每人五千元;医院、学校每人集资三千元。所有集资不计息,请大家发表意见。”
唐树刚道:“班子成员没有问题,关键是教师这一块。他们的工资不高,大多数都存钱在基金会里,让他们拿钱出来,说不定还要惹出事情来。”
“这是县里统一安排,如果谁不参加集资,先把工作停下来再说。这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赵永胜很是强硬。
“第二件要抓紧的事情是对贷款的催收,收得越多,我们的压力就越轻,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请粟镇长来具体安排。”赵永胜用力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的决心。
粟明道:“我和赵书记商量了,将组建两个收款队伍。第一组由侯卫东为组长,负责上青林尖山村、独石村和望日村的收款任务;第二组由唐树刚为组长,负责下青林九个村的收款任务。钟瑞华就不管具体收款了,你主要跟着清偿组将基金会的账目彻底查清楚。”
赵永胜插话道:“刘坤是分管干部的副书记,你的任务就是处理人。凡是不交集资款的,不配合收款组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你与纪委一起进行处理。这是政治任务,不准任何人讲价钱。”他又道,“镇属企业贷款是大头,由我亲自来催收。”
接受任务以后,侯卫东就在盘算:我虽然只是催收三个村的贷款,可是上青林企业多,贷款也多,三个村催收的数额以及难度恐怕还要大于下青林九个村。
而赵永胜要亲自催收镇属企业的贷款,侯卫东联想到黄卫革遗失的那份名单,感觉真的有猫腻。
开完会已是晚上11点,侯卫东开着皮卡车,想着面临的艰巨任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粮站宿舍。
老邢的钱也被截留在了基金会,他依然相信着政府,只是将存单牢牢地留好,等着镇政府来主动兑付。他吃饭香,睡眠倍儿好,侯卫东回来时,他的房间里已经发出了阵阵呼噜声。
有了李晶送的排湿机,又用上生石灰,宿舍的湿气总算好了一些,只是摸着床上的用品,仍然有些湿漉漉的。摸出手机,正想给小佳打电话,手机却异常尖锐地响了起来,号码是家里的。侯卫东吓了一跳,因为家里从来没有这么晚给他打过电话。
话筒里传来了刘光芬的声音:“小三,你姐被县里的人带走了,说是必须要还钱,否则就不放回家。”
侯卫东吃了一惊,道:“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行为,县里的人怎么敢乱来?”
刘光芬语带哭腔,道:“吴海县里要成立学习班,专门学习法律。其实就是将欠款大户集中起来,不还钱就不准回家。”
侯卫东急道:“基金会取缔前,我专门跟二姐说过,她不当一回事,现在各大银行都冻结了贷款业务,哪里去找人贷款?”
“你这几年赚了些钱,又买车又买房,能不能拿一点给二姐,让她渡过难关。”刘光芬焦急地道。
“二姐到底贷了多少钱?”
“今天你姐夫跟我说,现在还有七十万元没有还。”
“妈,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姐夫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光芬帮着侯卫东签了好几次字,知道他收入不错,道:“侯小英是你二姐,你如果忍心看她被县里关起来,就不要管这事情。”
侯卫东脑中的法律意识又钻了出来,他道:“妈,这事得让二姐夫来找我,一家人还得明算账。”
话未说完,刘光芬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
侯卫东与二姐夫何勇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这三年来,大家各忙各的,联系稍微少一些。他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电视,给二姐夫何勇打了电话过去,电话一直是忙音。
早上起床,他又给何勇打电话,电话仍然是忙音。
到了办公室,基金会工作人员送来了上青林贷款人名单,总共有四十三户,合计金额一百七十多万。最小一笔贷款一千元,最大一笔贷款十万元,这两人都在尖山村,而且相距不远。侯卫东决定从一大一小开始,试一试追收贷款的难度。
侯卫东、付江、苏亚军和周菁坐着社事办的长安车,便上了山,欠款最少的一户在尖山村。
车至半山,侯卫东就给曾宪刚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在家等着。
见了面后,曾宪刚先看了看贷款表,道:“疯子,你说的老张家只有老两口在家里,穷得叮当响。莫说一千块钱,家里所有的钱恐怕没有一百块,这一户肯定追不回来。”
“曾昭明是建筑老板,听说益杨初中就是他修的,这十万块钱应该没有问题吧。”侯卫东问。
曾宪刚摇头道:“难说。”
“尖山村一共十二家贷款户,你看哪家最可能还钱?”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觉得这些人都不会痛快地还钱,每年基金会都会发催款通知,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了。”
侯卫东把曾宪刚拉到里屋,道:“刑警队一直把黑娃的事记在上青林头上,刑警队李剑勇一直盯着山上,重点目标就是你。”
“公安办案是讲证据的,刑警队把我叫去两次了,我没有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曾宪刚砍了黑娃以后,将手套、砍刀、血衣、摩托车全部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洞里。这个地方隐蔽性很强,没有人能查得到。此事唯一破绽是指认黑娃的曾三,如今曾三早就到广东打工去了,因此,他并不担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千万要注意,现在李剑勇盯着青林镇,你更要小心。”侯卫东再三嘱咐。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就来到了贷款最少的老张家。
老张家住在尖山村最偏僻的地方,是唯一没有通乡村公路的地方。他家一贫如洗,房子是土墙,墙面上一条从左侧房顶直到地基的娃娃口,随时都有可能倾倒,正中是堂屋,地面凹凸不平,由于屋顶漏水的原因,地面有一层灰黄的霉。
侯卫东原本以为他在粮站的居所是青林镇最潮湿的地方,可是见了老张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这个老张家才是名副其实的潮湿之家。
上青林公路修通以后,群众的收入普遍上了一个台阶,比下青林要富裕得多。穷成这样,侯卫东还是第一次看到。
说明了来意,侯卫东对这位老张尽管同情,却依着职责,开始了催账:“你当初为什么要借钱?基金会发了三次催款通知,为什么不还?”
老张一脸羞愧。
老张和老张老婆手上的皮肤如松树树干一样,老张用粗糙的手抓了一把花生,道:“家里穷,没什么吃的,这是地里种的东西,随便吃。”
老张的老婆抹着眼泪,道:“这一千块钱都是我花的,前年我得了病,要住医院,家里没有钱,唐书记就帮我们在基金会贷款。不是我们不还,实在是没有钱。”
老张用粗糙的大手,捧起花生,挤着笑容:“干部同志,你们吃。”
侯卫东吃了几颗花生,味道和千万颗花生一样,没有特殊之处,不过晒得挺香。他问道:“老张,你有几个娃儿?”老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有了一丝不安,道:“三个娃儿,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有了三个娃儿,家里还这么穷,侯卫东只能摇头。
“干部同志,我家老二到广东打工去了,年底就能寄钱回来,你们回去给领导说一说,再宽限我们两天。”
侯卫东听他说话还很有章法,用语也有些干部味道,便问道:“老张,你当过村社干部?”
老张脸上的表情就活泛了些,道:“我当年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我是上青林乡的贫协主席,打土豪分田地,红红火火的,别提多热闹了。”他站起身,又进去倒了一杯水,只是水杯肮脏得无法下口。
看到了老张家的实际情况,侯卫东知道收款无望,他说了一句:“老张,你也当过干部,知道国家的政策,等到你儿子从广东回来以后,就把钱还了。”
老张听到侯卫东开了恩,激动得泪花闪动,捧着花生往侯卫东的口袋里放。
离开了第一家,众人又走了一段小路,才上了长安车。侯卫东就从周菁手里取过名册,在张世财后面画了一个钩儿。
每个小组都配有一个女同志,用来对付耍无赖的妇女。妇女就是结了婚的女子,凡是女子结了婚就由少女变成了妇女。大概是什么东西都见过的原因,性格往往就会摇身一变,由极度害羞变成了极度不害羞。
侯卫东对此也有领教,那还是在独石村当驻村干部时。他和秦大江去征收提留款,何红富的远房堂姐由于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拒绝交款。秦大江的脾气也不小,就骂了她两句。何家堂姐就跑到院子里,把上衣撕烂,非说秦大江耍流氓,将秦大江和侯卫东弄得很是狼狈。
周菁这个团委书记在取款人围堵镇政府事件中,让侯卫东见识了她的口才。所以在成立上青林追债小组的时候,侯卫东主动将周菁要了过来。一来用她与欠款户吵架,二来用她来对付那些敢于脱衣服的女人。
“先把老张家的账勾掉,回去我就把钱补上。”
周菁道:“我们这个小组的追回任务是一百七十万,这些人都有各种各样不还钱的理由,侯镇贴不起的。”
侯卫东笑道:“算了,老张家是最小的一笔贷款,而且是我们的开张生意,就算是贴钱也要把这事办好。”
周菁暗道:“侯卫东真是有钱,我要是有福气,也找一个这种老公。”她的相貌在青林镇还算是不错,可是自从见到风姿绰约的李晶以后,她就颇为自惭形秽。虽然不敢奢望做侯卫东的女朋友,做做白日梦,并且把侯卫东的标准定为男朋友的标准,却是她的权利。
侯卫东自己贴了钱,心里还是很愉快。他对曾宪刚开了一句玩笑:“解决了老张家,好歹算是开门红。”
曾宪刚这才解释道:“老张家风水不好,大儿子是傻的,十六七岁还说不了几句话,后来掉到池塘淹死了。三女儿嫁到山下的小河湾村,在婆家长期挨打,过年过节偷偷给个十块二十块。老二倒还聪明,读完初中就南下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感叹了一句,“老张家从他爷爷开始就是尖山村最穷的,后来就被选为贫协主席。没有想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尖山村最穷的。”
侯卫东被这个事实震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尖山村以前有没有地主?”曾宪刚道:“有地主,就是欠款最多的曾昭明。他家以前就是地主,现在又成了尖山村的资本家。”
说起这个曾昭明,侯卫东还是蛮熟悉的。就在上青林公路修好的时候,曾昭明特意买了两瓶五粮液,说是代表上青林七千村民感谢侯卫东。侯卫东在高长江家将这两瓶酒解决了,结果侯卫东没事,曾昭明却喝得大吐特吐。
众人就来到了曾昭明家里,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院墙足有四米,院子外面停了一辆货车。门口站着一只半人高的狼狗,拼命地往外扑,拉得铁链哗哗直响。
“曾老板,把狗牵开。”
曾昭明焦头烂额地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了以侯卫东为首的队伍,原本就小的眼睛更是愁得睁不开。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我有特殊情况。今年一月份,我把望日村九社小煤窑接了过来,狗日的让我上了当。小煤窑资源是有,但是破败得马上就要垮了,我光是为了加固巷道就花了四十多万元。
“现在煤炭行业全国都不景气,不是我不还钱,只要我把账要回来,马上还钱。”
侯卫东知道曾昭明所说属实,道:“我不是跟你为难,现在成百上千的群众都等着取钱,每天都来围攻政府。县里提出要求,贷款户必须要还钱,特别是你这种到期的贷款户。”
曾昭明黑着脸喘粗气,道:“我的钱全部投到小煤窑里,都没有收回来。现在实在拿不出钱,你知道我绝对不是欠钱不还的人。”
曾昭明并不赖账,可是到底手里无钱,到了关键时候,就开始左推又挡。侯卫东与他喝过一场酒,感觉还不错,也不紧紧相逼,就由与他无甚交情的付江打起了前锋。
付江是综治办主任兼任司法调解员,调解村民的矛盾是他的本职工作。长期吵架的过程中,他也就练就了一番讲歪歪道理的本领。一阵乱说,把曾昭明挤对得按捺不住,愤愤地道:“我这小煤窑值四百万,只要有人出五十万,我就卖掉小煤窑。”
付江是万万出不了五十万的,但是他顺口就开玩笑道:“我就把这消息放出去,曾老板卖了煤窑以后,就赶紧过来还钱。哈,曾老板还了十万贷款,还能净赚四十万。”
曾昭明坐在板凳上生气,并不理睬他。
周菁又在一旁插嘴,向曾昭明宣传了一会儿政策。曾昭明如老僧坐禅,没有丝毫的反应,不理睬这个小丫头片子。
侯卫东见火候差不多了,道:“周菁把还款计划书给曾老板看一看。还款计划书分为三年,第一年还30%款项,第二年还30%款项,第三年还40%款项。老曾,这样总行吧。”
就在曾昭明看还款计划书的时候,侯卫东劝道:“我们知道企业的难处,但是镇政府被取款户围了十几天,也希望曾老板能体会到镇政府的困难。”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曾昭明苦笑道:“侯镇说得不错,不过希望镇上也理解我们企业的困难。你别看这煤窑小,可是五脏俱全,花钱的地方很多。矿上只有一万多现金,如果全部拿给你们,这矿就要关门。”
侯卫东深表同情地道:“这两年煤炭的价钱涨不起来,只是暂时的事情,等到行情一好,煤窑就会赚钱。”
曾昭明脸如苦瓜一般,道:“这个煤窑是个大包袱,如果侯镇看得起,我就卖给你。”
侯卫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精工集团老总是我的朋友,她有买煤窑的意思。如果曾老板真的想卖煤窑,我就帮你联系。”
这个煤窑花了曾昭明不少心血,生产刚刚步入正轨,要卖掉着实有些心痛。可是不卖,天天都在亏损,他坐在板凳上闷头吸烟。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侯镇,分步还款的计划书我签字,但是现金我最多能拿出来三千块钱。我有一笔货款在重钢没有收回来,等收回来以后,就把今年的钱还了。”
侯卫东就痛快地道:“我相信你。”
上青林追债小组拿到三千块钱和一份签字,正要去第三家催款,赵永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