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你装得高高在上,就是一个威严无比的父亲;别以为你表面四处施舍,就是一个清廉局长!遮人耳目罢了,我妈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即使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彤彤,即使是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对他充满了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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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椰那个极富诗情画意的女子,之所以永葆青春,难道就是因为章华熙在他忙碌时,填补了他的空缺?她原本传统保守的性格,在追求诗意般的浪漫飘逸之后,一旦回归到现实,心灵会不会像跌入残酷苍白得一如狰狞恐怖的黑洞?她之所以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一个宽厚大气的母亲,几乎对他是百依百顺,难道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出轨后的羞惭?
这些潜意识里的疑问和假设,排山倒海般朝史荆飞涌来,迎面而来的海风并未让热气退让,他下车走向海边时,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他要把这个危险的秘密挖掘出来,不一定有用,但他哪怕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们在一丈之外冷冷对峙着,空气似乎在他们之间凝固了,海水似乎在他们之外冰冻成一片片蓝色的琉璃,阳光跌落在上面,折射出令人头晕的斑斑点点。在矿区,他们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对峙?章华熙记不清,唯一刻骨铭心的,就是他章某人看在韵椰的份上,对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过于客气,过于谦卑了一些。
“我们之间,是该算算总账了!”章华熙冷哼着,挺直了脊梁。他与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是犯冲,自从姓史的来到雀儿崖,他在一帮当地后生中最优越的地位就一落再落,以至于连最心爱的恋人都迎头给他一刀,投奔到姓史的怀抱。他开矿,他远渡国外,无时无刻不想韬光养晦几年,再把姓史的给扳倒。许多年来,他都被内心的斗志所鼓励,他将史荆飞踏在脚下的美好幻想,幻灯片般每天在他眼前循环播放,让他从不知倦怠,从不想后退。
可是,虽然他拥有的金钱越来越多,姓史的地位也一次次往上升,想扳倒姓史的并不是那么容易。他又一次次被韵椰的感情所左右,他一次次的心慈手软,一次次的手下留情,听从着韵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劝解。凭他的实力,凭他黑白两道的朋友,早将姓史的大卸八块了,哪还有他今日这样人模狗样的逼视?
“跟我去文柳看看!”史荆飞勃然大怒,“去看看你自己伐的树木、毁坏的良田,去看看那片烧焦的废墟,去看看那儿几十家失去了顶梁柱,只剩下弱妇幼童残缺不全的家庭,你去那儿听听他们的哭诉,谈谈你一手炮制的杰作的感想,然后再来跟我谈感想!不然,一个逃避责任的人,有什么颜面找我算账?”
章华熙突然仰头大笑,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道:“这年头,不要脸的人我见得多了,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人!装,装,装,你再怎么装,可你皮囊里装的是什么,别以为除了你自己,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天在上,地在下,我史荆飞做任何事,从来就不怕第二个人知道!”
“果真如此?”章华熙犀利的目光刺向他,“韵椰的死,你敢说不是你的责任?”
史荆飞疼痛的伤口又被人用锐利的铁器挑开。谈矿业,谈矿工,他史荆飞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是谈韵椰、谈家庭,说些所谓男欢女爱扯淡的事,似乎倒是完完全全掉进钱眼里、大肆乱开滥采的章华熙更在行。
为什么会这样?章华熙与妻子韵椰之间,到底有一种怎样隐秘的关系?史荆飞迫切地想要知道,可是他应该相信韵椰的声音又宽厚地将这种尖锐的疑问一点点覆盖,就像缓缓上涨的潮水,轻轻覆盖住了沙滩上的脚印。
对于一个神秘死去的人,是非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可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却至关重要。史荆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心中的疑问。
与此同时,不想打草惊蛇的徐泽如弃了摩托车,悄悄摸爬着跃过山道,攀着堤坝上的崖石,紧贴着崖上的草丛朝二人一点点接近。冷不丁,随风飘来的章华熙的叱喝,使他打了个冷颤。
“……韵椰的死,你敢说不是你的责任?”
徐泽如紧贴着崖石定住身,充满期许地盯着史荆飞,他渴望岳父能迎头一棒将章华熙驳倒,能理直气壮地将章华熙驳得哑口无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相信岳父的无辜,所有关于岳父或暗杀、或失手打死了岳母的谣传才能不攻自破。可是,徐泽如失望了,原本气若雄狮的史荆飞,在面对章华熙发出的指责时,竟然哑口默认。彤彤,可怜的彤彤,从小以父亲为傲的彤彤,该如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做矿产生意,最忌的就是妇人之仁。谁都知道在矿里刨食,原本就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可是我章华熙再怎样心狠手辣,也还是有人性的。那些所有不幸的殉矿职工,并不是我想置他们于死地,而是纯属天灾人祸,纯属意外,怨得了谁?如果每个掘矿出事死掉的人,都要算在矿主头上,那世上再无掘矿人!”章华熙气闲若定,话锋一转,直取史荆飞的软肋,“可你呢?横刀夺爱后又不知珍惜,发现了蛛丝马迹后,又大动干戈,致使韵椰一命呜呼!你的良心何忍,你情以何堪?你在外道貌岸然,豪气万丈,可是在家里,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刽子手!”
章华熙的声音裹挟着骤风暴雨,噼里啪啦打在史荆飞身上,更像从某座碉堡里嗖嗖喷射出来的子弹,隔崖正中徐泽如的心坎。
史荆飞的沉默,让徐泽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史荆飞在学校作环保报告,在电视上构想着矿业管理的方针……所有的往事如幻灯片般一幕幕在徐泽如的脑海里循环播放。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将岳父同章华熙嘴里喷出的恶魔形象联系在一起。
可是,岳父的沉默,不正说明他内心有愧吗?霎时,徐泽如感觉到自己的天地突然颠覆……
章华熙的诘责,像骤雨一阵一阵地兜头朝徐泽如身上浇灌着,像子弹一颗颗地擦着徐泽如的耳膜呼啸而过。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猜测、这样的煎熬,他转身攀上崖,爬上堤岸的山道。
一个是道貌岸然的刽子手,一个是有案在身的逃亡人,两人都难逃其责!徐泽如想着,掏出手机,传达着命令:“1号1号,进一步缩小包围圈;2号2号,你从两人的左面抄袭过去;3号3号,你从两人的右边包抄过去,我断后!”
秘密移动的花草树林,在蓝天碧水间霎时变成了天罗地网,一层层将礁石上两个铁墩般伫立的男人,围成了一个圆圈的中心。
海潮汹涌着,咆哮着,不断地冲撞着岩石,终于粉碎成泡沫,蜷缩在崖石边,慢慢地重新化成一滴滴晶莹的泪,重新融于大海的深处。
被章华熙夹枪带棒地一番猛击后,从丧妻之痛中渐渐醒悟过来的史荆飞猛然醒悟:章华熙想避重就轻,想避大就小,想推过就义!致使他的思绪长久以来陷于章华熙的话题里不能自拔,不能自卫。好!章华熙现在主动将话题引到了个人情爱上,定点在韵椰身上,他史荆飞就来坦率地接他一招,与他直面相谈。
“你说我横刀夺爱?”
“难道不是?”章华熙冷笑着,“你想说韵椰是一个不自尊、不自重、主动投怀送抱的人,以证明你的高尚?为你今天的痛下毒手自行恕过?”
“不,恰恰相反!我正是在韵椰的支持下,才有了今天!”他缓缓说道,“不过,确实是韵椰三番几次跑来找我反映树木减少、河流污染……确实是她最先的大智吸引我的……”
“吸引你,还是你勾引她?真不愧是当了多年的局长,这遣词造句还就真他妈的有别于常人!就是因为她主动,所以你从没将她放在眼里,所以你在外要朝三暮四,漠视她的存在、她的需求?”
“你本没有资格问我这些问题,我本来也没义务在你面前高调炫耀我和韵椰的情感,但是你既然要算总账,并且口口声声要为韵椰讨个公道,我倒是不妨谈谈我们之间真正相爱的往事……”
“哈,你那浮烟般恩爱的假象,不说也罢,说出来只会让我恶心。”章华熙恶狠狠地说道,“如果往事需要重提,那也是在你没来雀儿崖之前。你没来之前,我是雀儿崖最帅最出众、也最有前途的小伙子,你一个当兵的,没本事在城里钻营投机,捞个一官半职,却来雀儿崖横插一杠。接着看我不顺眼,处处与我作对,步步想打垮我……别否认,原本我和韵椰相爱,你为什么还要掺和?”
当年,史荆飞身穿一身没有肩章的军装来到了贫瘠的雀儿崖,很快与矿区的人打成一片。最为精彩的,莫过于矿井透水时,他一人居然将一台抽水机扛到了矿区。那一次,他救出了井底二十多个矿工,无论是矿工还是家属,都拿他当救命恩人看!就在史荆飞豪情万丈地准备大刀阔斧地大干一番时,人群中总会有一双美丽而忧郁的大眼睛盯着他。那样专注而倾慕的眼神,无法不吸引史荆飞,无法不令史荆飞豪情万丈。
终于有一天,他在煤矿中学的演讲上,又将那年产百吨、率领全体雀儿崖人共同致富、齐奔小康的美妙前景勾勒了一番。这时,坐在后排的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女子悄悄走到前排,挤坐在一个同学的座位上,匆匆书写着什么,然后在掌心揉成一团,五指轻轻一弹,纸团跌落在演讲台上的史荆飞面前。史荆飞来不及多看一眼女子,她已满面羞色地站起来,背转身消失在人群中。其实,不用摊开纸条,史荆飞都能预感到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摊开的纸条证明了他的预感:恳请晚上去椰树林一叙。朱韵椰。
啊,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子叫朱韵椰,史荆飞第一次对着台下突然离去的婀娜多姿的身影怅然若失。他觉得那一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阳西下,炊烟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上弥漫,他就早早地来到了椰林。
夜空之下,她坐在林边柔软的草地上,阵阵馥郁的海风吹拂着,勾画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图画。
不待他开口,她却发出一阵喟叹,轻轻地,像怕惊走身边欢唱的草虫:“美吧,这夜景?”她缓缓地站起来,走近他,“可惜啊,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不断发展矿业,恐怕再过几年,这些平凡的美景都要从我们身边消失,变得遥不可及了!”
他愣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走过去,在她坐的草毯上坐了下来。
“小姑娘,你想说什么?痛快一点,别话没说完,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倒折腾得我这个还没品出味的直肠子瞎猜想。”
她站在一棵椰树旁,指间卷着一片叶尖无病呻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他想笑,小姑娘犹如不沾尘垢的一株青竹,说真的,如果她不是长得美,如果她不是这样楚楚动人,他会起身而去。他忙得很,矿上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解决,他根本没有工夫听她在这儿对月吟诗。
她回头望着他,在幽黑的林中,他依旧能感觉到她眸子里传递过来的炙热:“多少古人拥有的风景,在我们今天都消失了!”她严肃的表情吓了他一跳,使他不得不正视。
“你是说,是说……我们的矿井摧毁了许多山林,极大地污染了我们生存的环境?”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觉着,现在孩子们的情感体验是苍白的,孩子们感受到的是缺水的干燥,如何能让今天的孩子们想象出诗中那‘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气势?又怎能打捞起千年前李白心中的那份感动与豪迈?现在的学生,不是怀疑古人的夸张与信口开河,就是认为文学是扯谎与胡扯的,这难道不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吗?”
这些问题是史荆飞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的任务就是带领大家开矿挖煤,将煤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各地,以改变雀儿崖贫困的现状,让雀儿崖的人们奔向小康。
“你不觉得现在的经济发展,是拿我们的生存环境作代价的吗?一边是荒山秃岭,雀兽绝迹,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书写;一边是泉涸池干,一边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朗朗抒情;一边是霾尘浊日,黄沙漫卷,一边却勒令孩子体味‘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况!这让涉世未深的学生们的遥想是何等艰苦啊。明明那些诗情画意的自然风情早已不再,明明那些场景早已荡然无存,在眼下的生活里根本找不到任何对应,却还要学生们自我抒情和陶醉一番,不是荒唐是什么!不是悲怆是什么!不是我们自作自受是什么!不是……”即使是在凉沁沁的月夜,他看她的目光也能令她感到炙热滚烫的温度,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讲了?讲完了?”他觉得她未免有点杞人忧天,可是她的言谈举止,她侃侃而谈的气势,她出口成章的柔柔声音,深深打动了他。这是一个带着艺术气质的老师,确实是与众不同。“学生嘛,小孩子嘛,都是胡闹,他们的话怎么能当真?”
“可是,孩子们天生具备的敏锐洞察力,我们怎能视而不见?”她一指远处雾蒙蒙的天空,“知道几年前那儿是什么景象吗?一望无际的花树,一个个小池塘里面,鱼儿戏睡莲的清悠,可是现在,俨然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垃圾场。”
他为她的一本正经感到好气又好笑:“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样小家子气?居然为了一些花花草草、虫虫鱼鱼,而去阻碍发展经济的大潮,这岂不是荒唐吗?”
如水的月光邀请星群,一齐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树林中最深的黑暗处,一排排椰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纵横交错的宽大叶片在他眼前形成绿海飘浮的影子。
这样富有诗情画意的时刻,他宁愿她找他出来是谈一场恋爱,而不是谈论这样矛盾的话题。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应该是科研室里男人们的重大话题,而不应是从眼前这个小女子眼里流露出来的类似于无病呻吟的担忧。
“你知道吗?你我面前那条干涸的土坡,曾是一条流淌的小河,我们对面的那片土场,曾是郁郁葱葱的草地。可是,它们现在都已经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只存在我们的记忆里。”她幽幽的叹息,让他感觉到一丝沉重。“以前,在我们小镇上逛上几天,皮鞋会被草丛越擦越亮,可是现在呢?早晨出门,中午回家洗一把脸,就是一大盆脏兮兮的污水,耳朵里、鼻孔里的煤灰,不用手指卷着毛巾掏过十遍八遍,就不可能清洗干净,这些变化,难道还不够让人害怕吗?”
那晚直到分手,他都为这个不适宜的话题破坏了那弯如水的月光而感到遗憾。可是后来,当一条条河沟在他眼前消失,一片片树木倒在他们的掘井机下,他的心,竟然会随着倒下的绿色生命而震颤;越来越多的矿井被他们探测出来,越来越多的矿井被他们开采出来,越来越多的黑煤占领了绿地,雀儿崖的四周几乎全被山一样的黑煤所包围,雀儿崖的天空煤雾弥漫。年终的庆功宴上,工人们举杯相庆,可是史荆飞心里,感觉到的却是沉甸甸的、煤山一样的压抑与窒息。这两年,雀儿崖人的生活确确实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草棚变大院,大院变楼房,一排排的街灯亮了起来,可是椰林上空那弯如水的月亮,却在他视野里消失不再……
史荆飞每每走到一堆黑煤前,每每看到一片片即将倒下的森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蹦出那夜朱韵椰的话:
“……现在我们是变富了,我们对孩子的关爱和教育已是前所未有的重视,甚至是每天下午都有岗警值勤,以给孩子们一些保障,可他们的精神家园呢?”
史荆飞每次路过煤矿中学,看着白底红字的标志上沾满煤灰,伸手去拭,竟然是难得再现本色,心里就会一阵怅然。
“许多自然风景的消失,不仅意味着生存资源的流失。我真担心在不久的将来,对大自然丧失原始记忆和想象力的孩子们,最终对那些古典诗词彻底地不知所云,如盲摸象……”
史荆飞跋山涉水,在一个小水塘的一隅采撷到一片睡莲叶,问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小朋友,你知道这植物叫什么名字吗?”
“神经病!”儿童的目光从孤零零的睡莲叶上漠然地转向史荆飞,猛地骂出一句,飞奔到学校的大铁门内。
望着孩子的背影,史荆飞喟然长叹。其实,朱韵椰还是低估了采矿业对自然的破坏,根本不用担心等到将来,眼下的孩子们已对消失的许多自然景物漠不关心。
“……其实,在我们拼命开矿发展经济的同时,有多少珍贵的动植物已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又有多少诗词风景成为了遥远的绝版?那些沾有它们最后体温和风姿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听到了吗?”
原来,朱韵椰那夜的一言一语,已华丽地依附在他的骨髓,根植在他的血肉中,左右着他的思想。
“……那些沾有它们最后体温和风姿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每每遇到新矿的开采,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发出这样的疑问。
随着矿业的发展,随着经济的腾飞,随着高楼大厦的林立,史荆飞发现自己的努力并没将全体雀儿崖人带入天堂。相反的,往日里在旷野里探测矿资源感觉到口干舌燥时,往往能在田沟水塘边寻找到清泉,而现在这样的清泉竟越来越少,以至于镇上的人们为了安全的饮用水而发愁,新产下的畸形婴儿竟也越来越多……
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的雀儿崖人四处求仙问灵,寻找着答案。可是史荆飞却明白,这一切不怪鬼神,这一切都是人为!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良知迫使史荆飞不停地寻找着答案,探索着解决方案。
是啊,当我们挖掘出一口矿井,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黑煤,满足自己无休止的贪欲时,也在毁坏自己的家园,为自己掘下了另一个黑洞——坟墓。
他走访老者,听取民心民意,但对于整改这一现象,他仍然一筹莫展。更令他触目惊心的是,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的确是富有了,生存状态确实有了很大的改观,但实则人们的精神生活变得更加贫乏。他的思绪在矛盾的罅隙中穿越,调整矿业发展已刻不容缓,可他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他的身心被围困在愁云惨雾中一筹莫展之时,他想到了矿区学校老师朱韵椰——是那个心灵敏锐的女子最先预料到了破坏大自然会给小镇人带来的噩运!于是,他们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他们互相欣赏的目光已浓稠得如糖水一般化不开。
他们经常相约去图书馆,书籍开拓了史荆飞的眼界,给了史荆飞力量。他开始寻找各种政策的支持,在每次会议上都宣讲环保的意义。整整用了十年的时间,雀儿崖终于成了碧水蓝天下中国最古朴最原生态的第一乡镇。
“……大自然本身就是根据自己的自然属性决定地球的构成,它展现给我们的是超越人类的想象和无法预计的美,人类虽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识的支配下,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开辟了适合居住的沃土,并渐渐过上了不完全依赖自然的生活。从整个自然发展的历史来看,这些发明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人类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人类的文明正是从这里起步,人类的文化从这里走向发达……”
多少闲暇时光,他和韵椰的足迹遍布雀儿崖镇的山山岭岭;多少个华灯初上时分,他和韵椰的身影融于到千家万户的矿工家中。韵椰结合他给各级政府的报告,也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在学校开办“我们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的演讲、习作活动,环保理念渐渐深入到雀儿崖的千家万户。
也正是有了这令人瞩目的成绩,史荆飞才被破例提拔到省安检局,从主任干到局长,并且在局长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多年。
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事业上,史荆飞对妻子都是倍加信服。如果没有韵椰的帮助,他不可能在全省、甚至全国的矿业中铸就今天的辉煌。很多时候,他甚至会内疚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工作,需要韵椰承担更多的养老抚小的责任,如果不是后来韵椰的身体虚弱辞职在家,她也会干出不凡的业绩,她的才智本就不在他之下。
韵椰走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生性恬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她安排得有条有理。对她,史荆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没有什么不信任的。只是,她的离奇死亡,确实是他内心迷雾重重的一条难以跨越的坎。
章华熙冷冷的表情,具有讽刺意味的稀落掌声,将史荆飞从往事中拉回。
“真不愧为局长!”章华熙冷哼着,“真是吃了人肉不吐骨头,吸了人血不沾牙齿!——你的大肆褒扬,你的空口抛花,不就是需要韵椰为你更多地付出,为你更多地奉献,为你的前程和需要,更多地牺牲她自己吗?”
“我们夫妻素来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她不是孤独的,更不是孤立的,我们生命的根部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夫妻间可以完全敞开心胸,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这个世界。我的妻子向来是她自己的船长,把握她自己生命的航程。”史荆飞的话锋犀利地一转,“倒是你,你让那么多家庭陷入悲伤中,他们有的阴阳相隔,永世不得团圆;有的人正在医院垂死挣扎,健康难料;有的还在深矿之中,生死未卜。我建议我们先将个人恩怨抛在一边,日后再论。现在需要我们去挽救更多的家庭和生命。”
山道间突然警车狂鸣,像晴朗的天空中突然滚过几声闷雷,打破了所有的宁静。章华熙心中响起了可怕的声音,那是一种无望的恐惧感。
“我真服你了,大言不惭的史局长!”经过瞬间的慌乱,章华熙佯装镇定下来,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你永远抹不掉心坎里的自私,却在这儿堂而皇之地给我讲什么自主,什么拯救……”
“你算哪根葱?你除了钱、钱,还有什么?”史荆飞心中凛然,他必须要赶在警察还没围上来之前,抛出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你对韵椰到底做了什么?韵椰怎么可能与你这种造钱机器有来往?你说啊,说啊,你是男人,就要坦率!”
“她是潘金莲,我是西门庆!”章华熙发出一阵颤栗的狂笑,令史荆飞浑身堆起一层鸡皮疙瘩,“我说清楚了没有,你听明白了没有,史大局长!如果你还不清楚,我可以进一步说得更通俗易懂:韵椰——是我的情人。韵椰本来就是我的恋人,被你横插一杠;她回心转意,本来就是老天成全!只是,她所谓的爱啊情啊欲啊,有损你史局长的面子,有失你史局长的清白和英明,有辱你的门第、身份和声誉,因此,你对韵椰痛下了毒手。问问你的心,是不是这样?”
章华熙的一字一句,似长了飞毛腿的钝器,重重地砸在徐泽如的心坎上。在微微疼痛的迷茫情绪中,他似乎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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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彤彤和蓝芝芳呆坐在木椅上,太阳渐渐西斜,院子里的树和小楼的巨大阴影将她们紧紧包围,在两杯热气散尽的冷冷绿茶中,似乎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和无奈。
“这年头资讯发达,谁都甭想长久地保留什么秘密。如果我妈和章华熙之间确曾有某种纠葛,我妈又是如何将她的婚外情,化成一道不可示人的秘密,在她心里苦涩而秘密地绽放?”母亲的离去于彤彤而言就是天地的崩塌,她越来越喜欢让自己沉睡,让时光倒流,年轻的母亲牵着幼小的她,还是在离别的青青芳草地上,千叮万嘱,而她总是无法看清母亲的脸,但母亲的身影总是那么年轻,轻灵地飘拂在她的梦里。
“你的意思,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妈的感情会出轨!”蓝芝芳叹息着,“你妈其实永远只是一个看戏的人,永远置身事外。她像一只燕子,随时张开翅膀,准备起飞,远离人类的伤害,而用距离来武装她自己。”
难怪即使是网络上的“局长日记”炒得沸沸扬扬,母亲也能冷静!难怪在父亲被软禁的日子里,她也极力主张彤彤远离云海去异地学习!
“她其实是不敢要太多的爱,她怕享受完爱之后,剩下的只是加倍的痛。而她清楚地知道,爱往往伴随着恨。而恨呢,又是太沉重的伤痛,爱情也只是太容易让人疲倦的感情。她不想痛,也就懒得去恨,于是,为了防范恨与痛的到来,她只好选择不爱。即使爱,也是淡淡的,这也就是她与章华熙的地下情为什么在很长时间内都没被发现的原因。”蓝芝芳顿了顿,严肃地说,“但是一旦被对方发现,那也将是致命的。没有玩火不自焚者!”
史彤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母亲的不忠,到底会是谁发现的呢?也许整个云海的人都发现了母亲的“外心”,而爸爸如果不是在外力的教唆下,一辈子也不会怀疑母亲。到底是谁将母亲和章华熙的事情对父亲告了密?很显然,自然是暗恋父亲的人!
史彤彤脑海里猛然闪过在师大门口碰到余一雁的情形,是她将父母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告诉给某个高材生,然后由某个高材生来编写,发布于网络,然后再从章华熙那儿得到某些好处。可是将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的父亲,根本不会留意网上虚构的东西,于是日记开始还有些隐晦,接着含沙射影,最后直接点名道姓……一定是这样的,自己总是将世界的一切想象得过于美好,而到现在才明白,她决意要嫁给徐泽如时,母亲欲言又止的无奈;现在才明白,余一雁对自己所谓的关切,只不过是怀抱着某种目的;现在才明白,围绕在史家周围粉妆玉砌的笑脸之下,其实深埋着许多险恶和丑陋。父亲的政绩、母亲的漂亮,他们得不到了,便想方设法去践踏、去破坏……
“妈,你死得冤,死得屈,彤彤一定要揪出那些背后使鬼的人来,祭奠你的亡灵!”彤彤咬牙切齿地发誓,也许只要众人齐心协力地将章华熙追回来,她所有的困惑也就会迎刃而解。
史彤彤用双手环抱着自己,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彤彤,你自认为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可在突降的灾难面前,才发现自己天真而又无知!”
“可怜了,韵椰这些年的爱情。”蓝芝芳看着彤彤,幽幽说道,“不管她曾经历过多少刻骨铭心或放弃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她总要寻找到一种常人的生活方式让日子继续……”
蓝芝芳的话像波浪起伏的海浪,一波波朝史彤彤涌来,而她则像一叶孤舟,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揭开母亲死亡背后的真相,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却也是唯一一条能治愈她内心伤痛的道路啊,她无处逃遁。
密不透风的紧张气息笼罩着深蓝的天幕,章华熙大肆发动语言的进攻:“天真而又无知的史大局长,你根本不知道爱为何物,何言爱护百姓?你连一个女人的爱都得不到,却还装得高高在上,戴着虚伪的面纱……”
海风裹挟着章华熙恶毒的话语,暴风骤雨般扑打着徐泽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他心中聚成铭心的伤痛。他真想立即从隐避的岩石后跳出来,喝令章华熙留点嘴德。可是当他有强烈的情感表达欲望时,职业道德又将他向后猛力一拉:要按捺得住自己,要沉住气!
尽管如此,徐泽如还是暗暗希望岳父史荆飞能对章华熙的话进行强有力的抨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洗刷他自己,只有这样,眼前的岳父才能与他平日里慈祥的形象吻合……徐泽如蹙眉凝听,指挥器几乎在他的掌心被死死捏成了一堆碎片。
然而,史荆飞背靠岩石,就像靠在自家墙壁上,兀自点燃一支香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面前,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于徐泽如而言,史荆飞的沉默不啻于理屈词穷,不啻于默认。徐泽如终于按捺不住,一咬牙,大拇指深深按住了指挥器。霎时,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层层叠叠的岩石间、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下冒出无数身穿警服的人,他们似从天降,一步步逼近章华熙和史荆飞。
章华熙平静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他清楚自己肩负着许多条矿工们的生命,他明白自己有重大的携巨款潜逃的嫌疑——仅凭这两项罪过,政府就不会轻饶他。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其实,当他断然离开飞机场候机厅时,他就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只不过,现实中的一切比他预料中来得快,朱韵椰的去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按他的设想,儿子妻子一定能在国外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已经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对于韵椰,他还有满心的愧疚。他要为朱韵椰赌一把,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在芸芸世间过起隐居的平凡夫妻生活。那么作为一个情人,他也是称职重情的。为了韵椰,他愿意放弃地底下的一切宝藏,他不屑再与史荆飞争斗!
当惊获朱韵椰的死讯时,他不顾一切心急火燎地赶回雀儿崖,在红花绿林中不时掠过的古朴农家小院,突然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回忆,骨子里那些怪诞的誓言仿佛都受到了激发。他和韵椰童年快乐的欢笑声不是依旧在这样的青山绿水间回荡么?青山依旧苍翠,碧水依旧荡漾,只是人却不再!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爬过章华熙的脸颊,他突然惊觉,回忆原来是这样美好,人嘛,就应该在琐碎的忙碌中时不时地回忆点什么,记得住自己的来路。
可是,自史荆飞的出现改变了韵椰的选择,他章华熙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天不夺回朱韵椰,一天不压倒史荆飞,就永不回雀儿崖”的誓言,让他陷入疯狂的报复之路,而几乎完全遗忘了这一片赋予他美好回忆的出生之地!
韵椰,你选择在这片土地里归去,是要告诉我什么吗?是要我醒悟什么吗?他突然间有些哑然失笑,一个走南闯北、历经风霜雨雪的大老爷们,哭什么?笑过之后,却是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半生积攒下来的一滴泪,是为告慰韵椰的芳灵,还是为自己送葬?去他妈的,既然又重新回到了起点,他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章华熙渐渐横下认命的心,面对半生的“情敌”,他的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嗜血的兴奋。章华熙嘴边浮现出一抹阴冷的讥笑,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孕育多年的报复计划,直到今天才成熟,今天才是报复的最好时机!他的一字一句已落入岩石后的一双耳朵里,并将被当成姓史的犯罪的证据,直到他众叛亲离。
“道貌岸然的史大局长,你一辈子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心灵,一辈子只知道忙一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面子工程,蒙蔽一些无知的妇女听从你的召唤,而不停地朝韵椰的眼睛里揉沙子,不停地折磨她,冷落她。”章华熙朝远处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这还不够,你还利用亲家母对你的痴情,伙同她一起谋杀了韵椰,你才是故意杀人的恶魔……”
徐泽如突然从岩石后腾空而起。史荆飞不由自主地叫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泽如,不要让他跑了……”史荆飞的音量慢慢变得低沉起来,徐泽如的目光冷冷的,让他不寒而栗,“……不要让他……跑……了……”
史荆飞的话反倒提醒了章华熙,他快步奔向轿车,钻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车,冲向悬崖。
“他……他跑了!”史荆飞担忧地说。
“他跑了,死无对证,难道不是你期望的结果?”徐泽如的表情依然木然。
“你……泽如!”昔日的威严终于回归到史荆飞体内,“凡事大局为重,国事为重,先尽好你的本分!”
“不消你操心!”徐泽如突然之间对岳父的做作感到非常反感,“没有你的提醒,姓章的倒未必会逃!”
泽如眼中透出来的丝丝寒意,蛇信子一样钻进史荆飞的心窝,他顿觉寒意丛生。
章华熙驾着轿车在特警队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车头刚冒出悬崖的一瞬间,一双双警靴组成的铜墙铁壁就出现在章华熙的视线里,他不得不猛地停下了车。
既然韵椰已去、妻儿远走,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想想他章华熙周围的哥们儿,谁不曾拥有情人?而他则是凭自己的智慧和执著,一点一滴打入初恋情人的内心,一寸寸瓦解一个女人的防守!拥有这样的一个女人,胜似拥有名不副实的千万个情人!他死有何憾?!
“我是有罪,但史荆飞名为局长,实为杀妻灭口的贪官、人渣和败类!他不死,天理难容!”章华熙将头伸出车窗,竭尽全力呼喊着,“杀妻凶手史荆飞不死,天理难容!”章华熙的面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一个倒回车,轿车像从天空突然降落的小型飞机,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贴着崖壁翻滚着、腾飞着,漆黑的车轮像朵盛开的黑牡丹,跌落在深海里的刹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半空中滚过几声闷雷,铁杵一样扎破耳膜。巨浪堆起的冰山化成雨落下来,一滴两滴,瞬间便成密集的雨雾,铺天盖地,溅起丝丝寒意,然后蔓延开去,成为洁白的烟雾,散落成一团团轻盈的泡沫。太阳的光芒笼罩着大海,浪花堆砌成的冰山回落后,形成巨大的泡沫旋流。一缕阳光突兀地刺进画面,在水面映下片片幽深的苍凉……
惊诧在史荆飞饱经风霜的脸上蔓延开来,眼里也爬上了些许无奈。徐泽如呆呆地站在岩石上,周围的一切在静谧中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章华熙选择了死亡,这使他着手调查的案件开始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现在一头雾水,本来拼了命弄清的事,现在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对岳父的质疑,成为他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
史荆飞很想提醒徐泽如该回去了,可是对方冷冷的目光,犹如利箭一样直中他的心窝,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一向按传统的理念经营着家、经营着事业,他觉得国以家为基,家以和为贵。他与朱韵椰恩爱和睦,幸福和谐的家庭是他人生旅途的温馨驿站,是他事业进步的坚实后盾。他在努力做一个组织和群众信赖的人,一个同事和朋友敬重的人,一个亲属子女可以引以为荣的人,一个回顾人生能问心无愧的人。可是自从韵椰死后,曾经所有的荣誉都变成了对他不利的因素,即使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彤彤,即使是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对他充满了猜疑。难道、难道章华熙的话令他们深信不疑?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是对韵椰暗下毒手的伪君子?难道他们都相信网络日记里的局长与眼前的史荆飞是同一个人?
房间里没有灯,厚厚的呢绒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史荆飞点燃一支香烟,灰白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围绕着他,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雾障,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他想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理出一点头绪,他的心沉浸在各种杂念中,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孤独的隐疼就像附着在舌尖的辛辣,任凭你刷牙、洗漱,它都久久不会散去。
突然间,随着房间“砰”的一声被推开,晚风肆虐而疯狂地将窗帘掀起,幽静的空间瞬间灯火通明。
“彤彤……”史荆飞睁开眼睛,怜爱地看着彤彤,“你不能累着……”
“我可没你这样好的心理素质——”史彤彤竖起全身的刺,“在妈死得不明不白之际,你居然还能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尴尬的空气在父女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而局促。沉默,良久的沉默!史彤彤盯着父亲,她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很坎坷。
“彤彤,对你妈的死,我和你一样,情愿短自己十年寿来换回她!”他努力用温存的语气平缓她的情绪。
“是吗?”彤彤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厌恶情绪,“我妈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巧死在你回家的那个早晨?一根手指粗的竹枝,一根橡皮筋,一个几尺许的高度,能吊死一个人吗?我妈凭什么要自杀?不,不!我妈一直是眷恋生活的,她常常对我说这么好的生活,谁不想多活几年!”彤彤灼热的泪滚出眼眶,“种种迹象表明,我妈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你——而是你……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你心中有数!”
“你认为你妈是我逼死的?”他是个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猜谜的人,开门见山是他一贯的作风,心中的急切体现到史荆飞脸上,就是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我没有,没有,没有!这次用‘没有’回答你后,以后再遇类似怀疑,我只有保持沉默,因为真话说了一百遍,就变假了!”
“为什么?因为你心里还爱着余一雁?因为我妈与你朝夕相处,知道得太多?因为你怀疑在网络上传日记揭露你的人,正是我妈所为?”灼热的泪流进嘴里,变得辛辣,“你什么时候能不装?你什么时候能放下你伪装的面孔,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你……”史荆飞忍无可忍,蓦然间举起了手,可看着迎上来泣泪纵横的脸庞,他慢慢放下手掌,指着门,沙哑着声音说道,“看在你死去的妈的份上,我不打你!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别以为你装得高高在上,就是一个威严无比的父亲;别以为你四处施舍,就是一个清廉局长!遮人耳目罢了,我妈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
“闭嘴,闭嘴!”史荆飞气得浑身颤抖,“出去,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不配做你妈的女儿!”
史彤彤冷冷地盯着父亲,好像他对母亲多么感恩戴德,好像彤彤从来就是多么不孝!真是滑稽!真是一个好演员!清廉的表象之下,竟是贪婪的暴君!
“是,我不配做我妈的女儿,可是你就配做她的丈夫吗?你配做我的父亲吗?”史彤彤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真是难以想象,我们居然和你这个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
说完,史彤彤不管不顾地挣开徐泽如、余一雁的阻拦,直往漆黑的夜里奔去。余一雁看看史荆飞,望望儿子。徐泽如大叫着彤彤的名字,也夺门而出。
余一雁走进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倒了一杯茶,递给史荆飞。
“韵椰就这么走了,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你别介意!”
“你……”史荆飞低下了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她转身出去时,还不忘周到地为他带上房门。
沉寂的氛围里,朱韵椰含情脉脉的笑脸浮现在史荆飞眼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有些回忆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韵椰啊,你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让我情何以堪?”
3
史家老宅一夜灯火通明,天刚蒙蒙亮时,沉默了一夜的一家人开始各怀心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朱韵椰的“七期”已满,他们得离开这个令他们既伤心又满怀眷恋的地方。
史彤彤久久凝视着香雾缭绕中的母亲遗像,不觉间眼眶又开始湿润。
余一雁提着整理好的行李,迈向门口的瞬间,又回头欲催史彤彤,然而看到彤彤那副模样,她却不知如何开口。自网上日记与她父亲联系起来后,这位昔日乐观开朗的史家小姐、徐家媳妇性情大变,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使她竖起全身的刺,韵椰的死更使她专剔出最犀利的恶毒语言,扎向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似乎身边所有的人都有谋杀她母亲的嫌疑,似乎是只有将她周围的人都扎得头破血流,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彤彤,走吧!”徐泽如提着行李箱,充满祈求地望着她,“妈走了,我们都和你一样地难过。”
一丝讽刺的讥笑寒霜般涂抹上彤彤的唇翼:“是么?只怕未必吧!”她仰着头,目空一切地越过等候在门口的史荆飞和余一雁。
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关闭的那一刻,史彤彤清晰了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在脸上流淌。
她的母亲死得太冤,太不明不白!不是她史彤彤在母亲去世后变得疑神疑鬼,更不是想将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强加于人。很浅显的道理,不管什么人,都会对死有着同样的恐惧。投水、上吊、喝药或割腕自杀的人,真正濒临死亡时,所有人都对有挣扎。如果说一根小竹棍、一条充满弹性的橡皮筋确实能置人于非命的话,那么在这个濒临死亡的痛苦过程中,母亲只要一伸手,或只要头部稍一用力,搁置在衣柜间的竹棍就会被折断……无论如何,那不可能置人于死地。她的母亲不是死在父亲被软禁起来的绝望里,而是消失在与余一雁共进了一餐午饭之后、死在父亲恰恰被解禁踏上并不常回的雀儿崖旧宅里。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即使史彤彤愿意相信,雀儿崖的左邻右舍也充满怀疑啊!
史彤彤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突然,小路上变得热闹起来,蓝芝芳、孟荫南、蓝贵人引领着一群老老少少的小镇人向他们迎来,打破了他们沉寂、压抑而有点凄清的行程。一群老老少少围着史荆飞嘘寒问暖。
如果是以往,史彤彤一定会为父亲感到自豪。可是现在,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做作、虚伪。她冷冷地伫立在轿车前,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看到蓝芝芳忙前忙后地往车厢里装着雀儿崖的水果、蔬菜,然后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挤进围着史荆飞的人群中,拼了命似的想要跟史荆飞依依道别的情形,彤彤的眼里竟涌现出深深的悲切。
“难道蓝大侦探忘了前几天在我面前的推断吗?”史彤彤实在忍无可忍了,她走过去站在蓝芝芳与史荆飞之间,蓝芝芳准备与史荆飞相握的手尴尬地横留在彤彤的身体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蓝大侦探呢?我该相信你哪一句话呢?”
蓝芝芳明白过来,作为一个侦探,不应该对一个杀人嫌疑犯这样毕恭毕敬!可是私家侦探只是她的职业,她除了职业的一面,还有很真实的个人性情!拥有一方净土的雀儿崖,之所以拥有今天繁荣的旅游资源,难道大家最该感激的人不是史荆飞吗?更何况,作为一个侦探,除了在生活的点滴中建立起自己的推断,更该凭借生活中新的点滴发掘,汇聚勇气去推翻旧的论断。她突然觉得,朱韵椰选择来雀儿崖,是不是有意重新激起故乡人对史荆飞的感恩呢?让故乡人对史荆飞的真切感恩之情,覆盖网络上对史荆飞的猜疑?
就在蓝芝芳想要对史彤彤阐述自己新的推断时,史彤彤已有些不耐地钻进车,“嘭”的一声紧闭车门。史荆飞忙不迭地对众人道歉:“这孩子心情不好,越来越不像话,大家别介意。”
在众人表示理解之后,史荆飞不得不结束与众人的寒暄,钻进副驾驶室,在人群中热切感谢乡亲们相送的余一雁也讪讪地坐进车里。
徐泽如坐在车里,目光复杂地扫视着面露懊恼之色的岳父史荆飞和悲伤的妻子史彤彤,欲言又止。发动车子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还不时闪过史荆飞与章华熙对峙海边的那一刻,“是你杀了她!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是否,史荆飞的沉默代表了默认?是否,史荆飞容忍史彤彤的无理取闹,出于失手打死了朱韵椰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将章华熙的话与史彤彤的态度一一对照,徐泽如不得不怀疑,岳父史荆飞是否真的是杀死岳母朱韵椰的凶手?杀死韵椰,也许并非出于史荆飞本意,很有可能是失手为之,那么引起他们争端的会是什么事呢?岳母向来深居简出,难道,网络日记真是她在极度的寂寞与幽怨中,在章华熙的诱惑和教唆下一手炮制……二人因此争执,岳父因此失手打死了岳母?
朱韵椰的死带给史荆飞的何尝不是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隐痛呢?韵椰的死于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甚至超过网络上千万读者对“局长日记”的攻击。“局长日记”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时,他完全置身事外,仅仅在工作劳碌之余也当当观众,坐在电脑前看看这起事情的起因与结果,像看一部小说一样引以为鉴。软禁在青龙湖干所休那段时间里,他甚至还有一个家可以怀念,可以期待真相大白于天下后,还有一个温馨的家在等待他。现在韵椰的骨灰躺在雀儿崖冰凉的泥土中,他的家没了。他不想出门,不思虑吃喝拉撒,他只是将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任由思想像孤魂野鬼,带着他在荒山野岭之间攀爬。
章华熙的话有几分真假?韵椰是拼了命要挣脱章华熙打着爱的旗号的囚禁、拼了命要嫁给自己的,怎么可能还会再吃回头草?韵椰一死,女儿就变成了一个疯子似的,非要将自己当成是杀妻灭母的凶手,就连徐泽如看他的眼神也是充满鄙视的寒光,让史荆飞不寒而栗。当年,他史荆飞之所以能坚持向金矿银矿索要青山绿水,那是因为他背后有着强大的精神支柱!而如今,韵椰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他史荆飞活着的意义在哪里?难道他在矿区所创造的奇迹与光辉,不足以让韵椰感到自豪吗?是谁在虚拟的网络空间引领周围人的目光,将他拖入恐怖的境地……
当门铃再一次响起时,史荆飞思虑了片刻,无奈地起身来到客厅。他实在是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他需要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但门铃发出的声音是那样顽固,他只能带着无奈和郁闷的情绪喘息片刻。
正午灼热的气浪裹挟着一群矿工站在门口,他们个个面沉如水,带着内疚和不安讪讪地站在他面前,一个个窘迫地搓着大手,欲言又止。
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代局长戴伟讪讪地走进来,同情地看着史荆飞:“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你!可是不这样,安监局的大门都打不开——”他向众矿工努努嘴,“他们都向局里询问,我没办法……”说完,戴伟担忧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史荆飞,“要不,你还是好好歇歇吧。我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劝劝他们先回去……”
“啊,不,不!先说事,先说事!进来,你们都进来!坐啊,你们都坐啊!”
难得史荆飞沦落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一群人如此地信任他!他本能地挺直腰板,昔日的威严和干练又回来了,“你们吃饭了没有?哎呀,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吃的……”
女工们面面相觑,几个伶俐的女工钻进了厨房,厨房里传出一阵忙碌的声音。
“这——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我们要青山绿水,我们要安全生产,可是我们的矿工要生活,要饭碗……”戴伟无奈地看着史荆飞。
“是啊,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请史局长具体规划一下我们矿工饭碗的问题……矿主携巨款逃往了国外,我们的法律就拿他们没有办法吗?环岛的章华熙死了,我们的补偿款就拿不到了吗……”
“凭什么?”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青年人已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两声,“他章华熙吸我们的血,喝我们的汗,他快活过,罪有应得!可我们呢?我们不能落个人财两空吧?你们安监局难道就不负责,不想办法?”
“环岛……我爸妈都死在了矿底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除了开矿还能干什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是啊,矿工的后代不开矿,还能干什么?”
史荆飞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听着大家的发言。他走到客厅的一角,停下脚步,蹲了下来。客厅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走到客厅中央。
“是的,不管安监局如何宣传、监督,可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史荆飞托着下巴,“不幸的事如同一把刀,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它的刃,它就会把我们割得血肉淋漓,但是,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可以让我们使用的刀柄,情形会怎么样呢?”
屋里陷于一片静默。
“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刀柄,不幸反而会激起我们的斗志,被我们所用!我们到底是要青山绿水,还是要从地底下掏出大把的财富?矿区与安监局到底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合作关系好呢,还是将环岛的灾难重新笼罩在安监局头上,互相责难、抱怨,互相推诿?我们在选择不同道路的通向时,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和责任……”
说着说着,史荆飞顿觉心胸豁然开朗。在青龙湖干休所里与孟荫南的交谈,以及他关于矿业发展的思索形成的6Q管理理念,像开戏的幕帘般向两边拉开,露出一个入口,金黄灿烂的太阳正高悬天空,天地间一片明亮……他将苦恼、忧伤的种子埋于心灵的土地之下,绽放出来的竟是一朵充满魅力的鲜活之花。
史荆飞一拳砸在桌上:“我们既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我们要传承好城市文明,在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缔造城市繁荣,为后代留下一笔引以为自豪的遗产,创造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家园……”
4
蓝芝芳和蓝贵人帮助孟荫南收拾行李出院,一本本有关矿业管理的书、一本本笔记,让蓝贵人感到十分惊奇,她嘟噜着:“这人真不得了,将医院当书房啊!我就不明白了,这一本本枯燥无味的煤矿资料,他就怎么能看得津津有味呢?”
“就凭这一点,我才觉得他能胜任当我的女婿!”蓝芝芳将孟荫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行李袋,拉上链子,“他将来,绝对是……是像史局长一样的人物。”
“史局长?他、他有什么好?”蓝贵人重新打开皮箱,抱出笔记本电脑。登录上环海社区,网络“局长日记”的点击率依然很高。随着省安监局局长史荆飞被软禁调查的爆料,网民对这件事更加关注了。而和之前网友一边倒讨伐局长不同,已经有一些网友在“唱反调”了。一个署名为“世袭矿工”的网友回帖说:
关于环海“局长日记”牵引出的云海史荆飞一案,本人持反对态度,虚拟的空间,最多只能作为一个疑点,而不是证明一个人好坏的全部证据。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史荆飞并不像日记里描写的那样腐败、贪恋女色。至于春节旅游,在当今社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一个局长近万元的工资,他完全有这样的能力陪家人一起去各地逛逛——别说是局长了,就是普通人也完全能够趁着春节时携家人出去逛逛。真不知道发帖者安的是什么心,想凭网络炒红自己吗?方法多的是,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光辉建在毁人之上?要知道毁人者必自毁……
“啊?妈,你刚才说什么呀?”看着回帖,听着母亲的唠叨,蓝贵人手指一颤,抬起头,“什么是堕落之源?”
“你呀,总是这样心不在焉!”蓝芝芳还在忙碌着,“我说的是,自觉心是进步之母,自贱心是堕落之源。别小看孟荫南古板木讷,可是他肚子里有货。”
“哎呀,妈的嘴真能!总是能将自己看上的人夸出一朵花,自己认为不过眼的人就说成一堆狗屎。妈,我觉得你最好是去当小说家,而不是什么私家侦探。”蓝贵人利索地将电脑收起来,放进行李箱,“走吧,我们到家后准备好晚餐,他就该回来了,天天让他吃饱喝足,一个像史局长一样的人物就诞生了,是不是?”
“你呀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没一个正经!”蓝芝芳提着行李,望着女儿,“也不知道史局长找我们家荫南是因为什么事情?”
“哎呀,能谈什么话?还不是煤矿上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谈什么?”蓝贵人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扶着母亲的胳膊往医院门口走去,“只不过是一场谈话而已,没必要看得那么重!”
“其实,人和矿井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识的支配下,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开辟了适合居住的沃土,并渐渐过上了不完全依赖自然的生活……”这个木讷的小伙子侃侃而谈,“通过我们的发掘壮大,我们源源不断地从地底下运出财富的同时,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大大的改观……”
“对,以前是村里没电话,大道尽坑洼,屋里点灯蜡,听戏找喇叭。”史荆飞适时接话,对他流露出赞许的表情,“可是现在呢?现在基本上是家家户户有电视,坐在床上看电影,电脑炒股不出门。但是,我们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却并没有大的改变。”
能遇到这样一个畅谈的对手,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孟荫南越发激动起来:“是呀,我们煤矿现在还处在最原始的发展阶段,完全还是粗放作业。您不是说中国是潜在的巨人吗?只要我们改变思维,一切皆有可能!”
“对呀,经你这样一说,我才明白堵在我胸中的一块石头是什么。”史荆飞盯着孟荫南,一字一顿,“小孟,明天省矿业学校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校长,你一定要试试!”
“我?”孟荫南睁大了眼睛,这才惊觉史局长找他的目的并不是随意畅谈,而是给他指了一条通向希望的路。
史荆飞充满信赖的目光笃定地落在孟荫南脸上。
当史彤彤出现在办公室时,所有的同事都大吃一惊,他们争先恐后地询问着:彤彤,你这么快就结束学业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彤彤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家里有什么好待的?女人最重要、最关键的事情是不要为男人荒废事业!”彤彤的眼中有一汪不可察觉地看透世事般的沉重,“对男人来说,没有事业的女人只能拿来暖床,不是吗?”
她的母亲漂亮又如何,充满才气又怎样,一辈子躲在家庭里,耕牛一样操持着一家大小的生活,结果呢?父亲感激她了么?父亲哪怕有一点点良心,她的母亲也不至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彤彤,你的脸色不大好,需要放松。”郑正好盯着彤彤的眼睛,“要不,我们晚上到芙蓉酒吧为彤彤的归来举行一个欢迎晚会好不好?”
“好哇,好哇!”一群同事立马欢天喜地的回应,他们期待地望着彤彤,“彤彤,去吗?”
为什么不去?彤彤轻佻地吐出一口烟圈,以示同意。不仅如此,她还特意去了一趟新秀服装城,从高档衣橱里挑选了一件高雅的丝绸吊带裙。她喜欢丝绸吊带裙贴身的感觉,喜欢短裙只能遮掩臀部的放肆,尽管小腹好像并不喜欢被丝绸束缚着的感觉,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
酒吧里,快乱的节奏,疯狂的灯光,一直扭动的身躯,混合着红红绿绿的液体,令史彤彤思绪飘摇,情绪高涨。她穿着艳丽吊带裙在舞台上肆意地闪耀,同事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徐泽如坐在餐桌前,下班都很久了,彤彤还没有回家。他放下筷碗,不顾余一雁担忧的目光,打开了门。开车寻找到报社,再问询到芙蓉酒吧。看到彤彤在舞台上放纵,听到台下看客们放肆而夸张的尖叫,徐泽如坐在一角,期待着彤彤一曲舞完,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暗淡的灯光掩盖着史彤彤的悲伤,她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徐泽如身上。她怔愣了一瞬,突然冷硬地想,为什么不为自己活一回?母亲事事、时时为父亲着想,甘当贤内助,父亲以前或许因母亲的娴雅而爱过她,但母亲最后的结局又怎样呢?随着时间的变迁,父亲还不是为更妖娆的女人心动。男人到底还是喜欢有挑战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她的母亲何至于死得这样悲惨?
两行泪滑过史彤彤的面颊,她悄悄扭转身,佯装着擦汗。哪一个女人的婚姻不是女人全部的心思?她史彤彤要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决不像母亲那样甘当爱情的牺牲品。
一曲既终,台下的看客们爆发出一阵阵尖叫,鲜花、水果或荧光棒一齐朝舞台上抛掷。
史彤彤躲开抛掷物,捏着裙裾的下摆,顺着舞台的右侧台阶快速地飘到台下。她同郑正好打了一声招呼,从一个同事手中接过自己的坤包,悄悄从酒吧的侧门溜了出去。徐泽如悄然跟了出去。
郑正好扶了扶眼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发现史彤彤已离开了酒吧时,郑正好端起面前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大手一挥,发出了撤离的命令:“明天还要按时上班,今天见好就收——撤!”
史彤彤拐到一条偏僻的街道,路灯投射在道路两旁幽深的椰树上,活像连绵不断的小山峰,矗立在黑沉的天幕下。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彤彤,是我,跟我回家!”徐泽如从后面拥住她,彤彤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
“不,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我不喜欢别人干涉。”彤彤挣脱开徐泽如的拥抱,冷冷地看着他。
徐泽如靠在路边的椰树上,并没有立即去追赶前行的彤彤。在晚风中起伏的椰树,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
彤彤负气地超前走着,突然她心里产生了一丝负疚。停下脚步回望,小路银溪一样蜿蜒流过两旁的椰树,棵棵主干生出许多幽绿的枝条,枝枝迎风颤抖,只有一缕突兀的月光刺进画面,映照出一抹斑斑点点的苍白,悬浮出一枚破碎的月影。彤彤近段时间没有好心情,尤其对丈夫徐泽如的感受常常是视而不见,但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为温柔。
史彤彤思忖着,又缓缓往回走,停在徐泽如停靠的那棵椰树旁,落在徐泽如温柔的阴影里。徐泽如睁开了眼睛,悲伤地拥住她:“我突然感觉到,在一瞬间突然长大的女孩子确实很可怕。你每天清晨只要睁开眼睛,不管是5点还是6点,就迅速起床,收拾自己,然后出门,你到底在忙碌什么?是因为睡梦里长不出探究事实真相的硕果吗?是因为连我这个警察也不值得你信任和依靠吗?是因为最亲的人成了你质疑的对象,你就缺乏安全感吗?可是不管你有多任性、多自私,我一直都不曾冷却自己的这颗心!”
史彤彤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室内的气息,徐泽如已拉着她的手进了家门,登上红木梯,越过卧室,一步一步地朝天台走去。她犹如一个温顺的木偶,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突然,彤彤感觉眼前一亮。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之下,阳台的空中花园里,一盆盆、一株株鲜活的植物像撒在碧波上的宝石,璀璨夺目。又像千百万双闪光的眼睛看着彤彤。
“这……”彤彤记得,当她知道网络上的“局长日记”并不只是自己小说里采撷的花朵,而与她最亲最敬爱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时,在她与徐泽如冷冷相对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盆栽曾经全部干枯,她曾经一度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枯萎了。
可是现在,曾经枯死的花儿一盆盆在月夜里怒放着,散发出沁人的香味。史彤彤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此刻她觉得面前的花儿比珍珠更珍贵,比宝石更晶莹,比群星更璀璨。“这些花又都活了?”史彤彤穿行在枝枝叶叶之间。
粉红色的花蕊嵌在金黄的花瓣中,像一个少女翩翩起舞。碧绿的叶片,绽蕾吐艳的花儿,将阳台装点得如繁星点点的天空般华美。
“是的,万紫千红的花儿,最懂得女主人浓浓的情谊。”徐泽如跟在史彤彤后面,他活泼、天真浪漫的小妻子似乎又回来了。
“你一定为它们浇了不少水,施了不少肥,付出了不少心思吧?”史彤彤完全沉浸在花香四溢的月夜里。
“是的,爱永远会朝气蓬勃,永远垂着绿荫,开着明媚的花,结着芳香的果,在这里静静等待女主人的回心转意。”
她和他并排伫立在阳台的幽深浓绿里,紧紧盯着月色里的一盆昙花,只见花苞慢慢翘起,红色的外衣徐徐打开,无数花瓣就那样突然开放了。一瞬间花红似火,花瓣和花蕊都在轻轻地颤动。他们被震慑了,他们交握的双手颤抖着,他们欢喜地大喊大叫:“开了,开了,真美!”
彤彤张开双臂,深嗅着昙花四溢的芬芳,蓝天、星星、海水似乎全都浸透在花香里。枝叶翠绿、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月夜里静静地闪着幽光。
“枯死的花还会再活,受损的感情也会,你觉得呢?”徐泽如拥紧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跟你始终是站在一起的。不要因为某些不如意,就否定我们之间的全部感情好吗?也许等你冷静下来,再静观整个事态,也许会发觉你之前的推断、设想,甚至是你所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都是错误的。”
他温热的手指碰触到她冰凉掌心的瞬间,她听到自己心底有冰块裂开的声音,一股暖流从崩解的冰层汩汩淌出。
“你一定为今夜昙花的开放,付出过不少心思!”她将头倚在他怀里,“其实,这些花不是曾经枯死的花,而全部是你重新栽种的。”
“你离开云海不久,有一天我突然看到花盆里的幼苗长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叶子,简直太神奇了!于是,不管工作多忙,心里有多烦恼,回家有多晚,我都始终坚持给种子施肥、浇水,于是就经营出了这片小小的花园,喜欢吧?”
把心中的烦恼种下去,就能开出芬芳的花,真是太神奇了!自己努力微笑地生活着,原来是想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幸福存在呀!史彤彤注视着徐泽如温情的目光,内心里又充满了温暖,有这样的爱人相伴,有这样的男人牵手,她还有什么不可依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