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可可有一句非常想说又不敢对外人说的话,这就是她成就了丈夫姜松岩,没有她就没有姜松岩今天的副省长位置。
在姜松岩还只是市委书记的时候,苏可可就对弟弟苏迪南说了这句憋在心里的话。苏迪南没有忘掉姐姐说的话,五年后在得知姐夫姜松岩升任Z省副省长时,向姐姐祝贺的他,换了种说法表达这个意思。
苏迪南说:“姐姐,这是你的成功!没有你,怎么说也不会有姐夫的今天。”
苏可可听弟弟这么说百感交集:“是又怎么样,都说夫贵妻荣,谁又知道你姐姐的不容易,知道我为他到今天这步吃过多少苦?”
苏迪南说:“也确实只有家里人才知道姐姐的辛苦。”
苏可可交代弟弟,千万不要对外人这么说,也交代他不许在姐夫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那样会让他感到不舒服,刚到Z省工作的姐夫压力挺大的。
2008年末,中央从部委选派七名干部充实五个省份的领导力量,此为民间所说的“干部空降”。姜松岩名列其中,此前他身为环境保护部某司司长。在空降的干部当中,姜松岩是最年轻,职务提升幅度最大的一位。
较早的时候以及国庆节过后,姜松岩在中央党校和国家行政学院分别有一段时间不长的学习,这是中组部为他们所做的任职准备。那时候姜松岩还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去向,苏迪南在环境保护部的网站上得知姐夫被免去司长后,吃惊地打电话询问情况。苏可可告诉弟弟,情况是好的。她不好说得太具体,情况好到什么程度,她和姜松岩都还不知道。
这个谜在一个多月以后被揭开,得知姜松岩是赴Z省任副省级领导后,苏可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要知道Z省是经济发达省份,沿江临海,与老家所在的A省毗邻。她还是不好告诉苏迪南具体的情况,只说姜松岩是到了Z省,具体的工作还没有定下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知道姜松岩还要过一道坎儿,要等到Z省的人代会通过了,那时他的职务才真正算数,否则他还是一个省长助理。要知道,苏迪南倘若一高兴提前说出去,影响多不好。这时候,她有很多的担忧。
有意思的是,苏迪南很快从网上搜集到信息,得知姐夫是先当上了过渡一下的省长助理。他安慰姐姐,说姐夫的副省长任职绝对没有问题,省人代会只是走一下程序,就像当初姐夫到泊州市当代理市长时一样。
苏迪南不无遗憾地说:“姐夫要是回A省工作多好。”
“是啊,回A省多好!”苏可可似乎也有同感。
姐弟俩通电话的时候是在晚上,姜松岩在家里,他听见了苏可可的附和或是感慨,他眉头一蹙,有点不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苏可可看到姜松岩的反应,放下电话后对丈夫说:“其实,不回A省好。不到这个Z省来更好!”
姜松岩打量她一眼,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苏可可说:“这些年随着你调来调去的,我被折腾够了,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带着情绪,她跑了开去。
姜松岩冲着她背后轻声说:“谁叫你当干部家属的?”
不知道苏可可是否听到他这句话,但她没有对他的话有所回应。
当干部家属就要承受这些,也因为这一点,许多干部对家属怀有歉疚。姜松岩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怀有歉意。
姜松岩的副省长任职很快就宣布了,就像苏迪南说的,几乎没有悬念。
此后不到一周,本该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姜松岩和苏可可竟然为一件小事闹得不愉快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苏可可要在这个时候回老家平江市一趟,而姜松岩不同意。他说要回去可以但要在五一长假的时候,或者等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儿子放暑假后一道回去。
以前即便是在北京,苏可可说要回家就回家,姜松岩从来不打拦头板。这时候,他这么做,想必是因为任职刚下来,有许多的顾忌。苏可可不会想不到他的这层意思,却一定要回去。
苏可可有个特点,一旦姜松岩不由着她,就用不说话来发泄对他的不满。这样一来,姜松岩撑不过三天就会答应她的要求,顺着她来。当然,在这样的记录里苏可可没有让姜松岩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过分一点儿的也在他能够接受或容忍的范围之内。
苏可可故技重施,只一个晚上姜松岩就松口了,他同意苏可可回平江。不过,这次不是简单的妥协,他警告她以后再也不许搞死活不说话这招,要比以前更注意自己的身份,他交代道:“你现在是副省长的家属,看着你的人比过去更多了。”
苏可可只高兴姜松岩答应了她回平江的要求,对他的警告并不在意。她马上收拾东西,为回家做准备。她的行李很简单,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将姜松岩在她回家这段时间所要穿的衣服准备好,这是她的一项不可替代的家务或者是工作。
在他的衣服当中,衬衣是备得最多的,每周有五件可以换穿。牌子就两种:国外的是阿玛尼,国内的是雅戈尔;颜色就一种:白,亚光白,最多有隐约的条纹。这些衣服都是在洗衣店里洗的,衣领、袖口熨烫得整整齐齐。她喜欢姜松岩常年不变的着白衬衣,穿深蓝、蓝灰西服或者类似颜色的便装外套。在她眼里,这样的着装让人赏心悦目。尽管这是公务活动中常见的着装,普遍的色调,但由于她的倾心,姜松岩的着装是质地精良的,他的白衬衣永远是洁净的,每天一换。
苏可可第二天坐上了回平江市的直达快车。途中,她收到姜松岩两个字的短信:“低调。”
他是不喜欢发短信的,选择这种方式,是觉得短信比在电话里说要婉转一点儿,还是能够让苏可可记得牢靠一点儿?
可能两者都有吧。
苏可可的回复比姜松岩的更短,只一个字:“好。”
2
平江市在A省的腹地,从Z省省会云邑市直达的这趟快车,到达平江市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多一点儿。
苏可可从车窗里看到站台上接她的弟弟苏迪南,他也看到了她,随着还没有停下来的列车紧跑了几步。两年没有见到苏迪南,他的身体发福了,胖了两三圈。到车厢里找到苏可可时他气喘吁吁的。
苏可可没有多少行李让苏迪南帮着拿,又不想挤在人堆里出去,就让苏迪南在她对面空下来的铺位上坐一会儿。
她拍了拍苏迪南肩头,警告他:“你又胖了!我们家历史上没有你这么胖的人物。”
苏迪南笑呵呵地回答:“这都是闲的、没事干的后果。以后工作有担子了就会瘦下去。”
苏可可摇摇头,苏迪南就是这样,时时刻刻借机会找话题,谈他工作的事,让你知道他是多么不顺心。
苏迪南混得也确实糟糕,连单位的车都用不到,出了车站急忙站到路边去叫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听说是短途都不想跑,他只有不时地回头对苏可可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苏可可装着不在意,待他转过身去的时候,眉头是皱着的,心想这样的情况要是被熟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副省长的夫人在路边等着坐破破烂烂的出租车,多丢人啊!
总算有一辆出租车愿意载他们,打开车门见脏兮兮的座椅,苏可可下不了决心坐上去。苏迪南推了姐姐一把,他怕已经显得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撇下他们。要知道,在平江市出租车是没有“拒载”这一说的。
平江市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县级市,为谕怀市所辖。平江市的火车站在郊区,车要跑十来分钟才到市里。
苏迪南不时地从前座上回转头来,介绍市区的一些变化。平江市的城市规划是在姜松岩手上完善的,他的“生态和健康城市”理念应该说具有一定的前瞻性,这使得平江市的一些基础设施建设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满足可持续性发展的需要。简单地说,平江市很少有像周边城市那样的在基础设施上的推倒重来和修修补补的事情。十年前,还在中央领导人位置上的龚老在平江市视察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刚回过故乡的龚老,对泊州市城市建设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注重古城保护的做法很不满意,于是便有了对姜松岩的评价和赏识。
坐在出租车里苏可可只对街上见到的人感兴趣,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偶尔遇到一两个熟人便兴奋得不行,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是回家了。
以往苏可可回平江市都住在妹妹苏怡怡家,这次住到了苏迪南家。她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要好的同学和姐们儿、妹们儿打电话。有一个人是苏可可最想联系的,可她就是没有打电话,她知道这个人马上就会得知她回来的消息,马上就会跑来找她。
苏可可离开平江近十年,与这些要好的同学和姐们儿、妹们儿的关系一直没有断。她们接到苏可可的电话都大呼小叫,高兴苏可可成了省长夫人,高兴苏可可还想着她们,有腿快的马上就跑了来。苏迪南的家里很快便宾客盈门,像过年,像办喜事一样地热闹起来。
苏可可的弟妹秋芬请了假在家,忙着招呼客人。来的人虽说是女流之辈,却都是平江市台面上的人物。秋芬从工厂里下岗后经苏可可活动,安排到市图书馆做管理员,有了一个事业编制的工作,来的人当中就有管图书馆的市文化局唐局长的太太。秋芬端茶送水的当儿对谁都讨好地笑一笑,巴结的样子毫不掩饰。她有她的算盘,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事情找到她们。
苏可可瞟到秋芬的样子心里很不自在,极不喜欢她的小家子气,想这些人根本不值得给巴结脸色,顾着客人的面她不好说秋芬什么。
手机响了,苏可可看了看,没接,只顾着与眼前的人叙旧;再响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又是田铃的电话。”
听说是田铃的电话,边儿上人不吭气了,安静了下来。田铃是市委罗书记的太太。
苏可可接了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很响:“姐姐你回来了呀?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苏可可说:“我两腿好好的,哪敢惊动您的大驾?!打个车就回来了,平江市的交通建设还是很好的,很方便。”
“你看,你看,还是对妹妹有意见了。你要告诉我回平江来,我会到平江界的路边去迎候你,代表平江人民表示欢迎总行吧?什么……坐火车回来的,那我开车上火车站的站台上去接你。”
“我一个人回的,也享受你的政治待遇啊?”苏可可瞄了一眼刚进门的人,笑了一下,用右手示意自己接着电话。来人是苏可可的同学,在审计局做副局长,她轻手轻脚地到一边,和其他人低声地打招呼,像是参加会议迟到了。
田铃客气了一番后言归正传,说她老公罗恭达晚上要给苏可可接风,是私人宴请,务必光临。苏可可说吃饭就算了,回来最忙最苦的就是嘴,给个时间她要去拜访一下罗书记,给父母官请安。
田铃说:“姐姐你饶饶我,什么父母官,要折我的阳寿不成?我不打电话了,我马上过来。”
坐着、站着的一帮人听说田铃要来都要走,连刚进门的审计局副局长也说下午再来。
苏可可不高兴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不就是来个市委书记的太太吗?!她和我,和你们还不都一样?没有谁该有特殊化的地方。再说,当一辈子的官太太啊?”
听苏可可这种口气,一个妹们儿或者姐们儿马上涨了精神:“就是!我们大大小小的也还是个干部家属。”
边上站着的秋芬脸微微红了一下,退了出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话还是接着说下去。有人说:“苏可可,你做我们的太太官,有你罩着,我们就是在家里也不怕了。”
有挑她话的马上接茬,“怎么,你在家里还怕,还是被领导啊?没有自己提拔一下自己……”
跟着起哄的人都笑起来,苏可可也笑了,笑得矜持一点。在这一群笑声杂拉,像小交响乐团在调试乐器的女人中,她知道自己要有所不同。她们说的这些话里是有故事的。她不去探问,她觉得自己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身份会给人许多制约和改变。
尽管这样,当田铃来的时候,一帮人还是脚底抹油找借口溜了。
苏可可和她一番寒暄后说:“田铃,你大概没有和群众打成一片,到我这里来的人听说你要来,都忙不迭地走了。”
田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说怕我,不太可能。一定都是从班上跑出来的。否则这样干吗呀?”
苏可可拿出送给田铃的礼物,一枚紫色花朵造型的SWAROVSKI水晶摆件。田铃接过去就表现出爱不释手的样子,将这块水晶对着亮光左看右看,说真是玲珑剔透,感谢她的精心和周到。苏可可说:“当然,送你的嘛,特地在王府井施华洛世奇旗舰店挑的。”
在北京的时候苏可可喜欢逛大卖场和品牌店,手痒的时候多,看到好的东西就想买,买下来把玩一阵儿觉得没意思了,就想着送人。当然,也不是随便送的。这次回来给田铃一件好一点儿的,给妹妹两件还可以的,给秋芬的那件就稍差一些。
秋芬给田铃沏了茶战战兢兢地端过来,苏可可看她那个样子又有点儿难受,也正好借她婉拒田铃。她说秋芬一大早就去农贸市场买了鸡鹅鱼鸭,还做蟹粉狮子头,把手指都划破了。
田铃见秋芬手指上果然缠着一块湿乎乎的创可贴,她口气有困惑,也有一点儿爱怜地说:“这些东西哪是在家里做的?”
“你看,秋芬都忙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该在家里吃饭?要不你留下来尝尝秋芬的厨艺?老罗要是能够一起来更好,我们热烈欢迎,让他与民同乐一回。”
苏可可看起来是与田铃协商,其实是拿了主意给田铃。
这么一来,田铃否也不是,从也不是,她感到了为难。
“姐姐你说,这请客的人客没有请到,倒被客反请了,罗恭达不把我头骂臭啊?”她很快想出办法,“要不这样,秋芬做的菜都下冰箱,放不下就给我现在带回去。你和你弟弟一家都到我们那里去。反正都是家里人,就这么定了。我到点儿来接你们。”
田铃话说完就找了个要急于去单位的借口,她这是怕苏可可再说出什么拒绝她的理由来。
一会儿罗恭达打来电话,请苏可可晚上一定光临,“你,我请了。拜托你约一下你弟弟、弟妹。是不是要我亲自和他们说一下?”
对罗恭达可不能像对田铃,苏可可必须区别,她连声说:“不用,不用。我让他们去,一定去!”
接完电话,苏可可将在厨房里忙活的秋芬叫出来,让她做些简单的饭菜中午吃一下就行,晚上把放学的孩子送姥姥家去,三个人一起去赴罗书记的宴请。
苏迪南接苏可可回家后又去上班了,中午回来后听苏可可说罗书记请客,马上说他妻子秋芬就不去了,抱怨秋芬那个样子捧不上台盘。
苏可可听了苏迪南的话恼了,数落他也顺便带了秋芬:“你以为你上台盘啊?你们两个是一个极左,一个极右。你太高看自己,秋芬则把自己看得低得不能再低。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那样就不要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替你们操心了,是不是?”
母亲在世时苏迪南与苏可可顶撞是家常便饭,母亲去世以后不敢了,学乖了,他连说“是是是”。
苏可可交代苏迪南和秋芬,晚上在饭桌上尽量不要说话,做到不卑不亢。她问苏迪南有没有将那份《整合文化资源,拓展文化产业》的建议书寄给罗恭达,苏迪南说早寄了,十五页纸一张也没有拉下。苏可可说那就好,再关照苏迪南,罗书记不提这件事就不要说。
苏迪南纳闷:“这岂不是错失了难得的机会?”
苏可可有点儿恼怒,“你怎么拎不清呢?并不是什么场合都适宜谈你的事,难怪你一个文管会下面的小办事的做了四五年没动静。”
晚上田铃乘了市政府的丰田迎宾面包车来接苏可可和她弟弟一家。
晚宴上罗恭达果然只字未提苏迪南建议书的事,田铃很会搞气氛,饭桌上推杯换盏,叙旧表新,倒是其乐融融。苏迪南和秋芬也没有明显的不自在和不当之举,但一桌罗恭达特意安排的家乡土菜却让苏可可吃得不是滋味,其原因是泊州、北京和现在的云邑市的生活让她的口味变了。对于这一点,姜松岩无可奈何地说过,她是口味变得复杂了起来。
结束后田铃说时间还早,邀苏可可去喝茶。苏可可知道这一定是罗恭达的安排,还有后戏,就让苏迪南和秋芬先回家。
罗恭达的秘书安排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在等他们,坐下后罗恭达的话明显地比在饭桌上多了,神态也放松了不少。
罗恭达是姜松岩离开平江市以后从外地调来的,但他对姜松岩在平江的政绩如数家珍。他感慨,姜松岩要是回A省就好了,甚至直言不讳地说:“我喜欢姜副省长这样的领导。”
苏可可说:“李书记和彭省长是希望姜松岩回A省的,彭省长和姜松岩在中央党校做过三次同学,平时联系很多。李书记和姜松岩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罗恭达说他知道,李书记是龚老重用的干部,而姜松岩是龚老极其赏识的。
田铃说:“我现在就盼星星、盼月亮,盼有龚老这样的贵人在罗恭达的面前出现。做干部就像爬台阶,哪是一级级地爬上去的?非坐电梯,坐直升飞机,或者火箭不可。”
苏可可岔开话,说姜松岩在Z省的工作担子很重,又人生地不熟,她都替他担心死了。
罗恭达笑了笑,说苏可可有所不知,空降干部从某种意义上说相当于过去的钦差,虽是副手但没有人不顾忌他,谁都知道他是直通中央的,比别的副省长更能做主。中央派他们下来通常是加强某方面工作的。
田铃插话说:“空降干部都被指派在有实权、有特权的岗位上……”
罗恭达看了田铃一眼,这种眼神苏可可再熟悉不过了,姜松岩对她也经常用。田铃马上就给自己踩了刹车,不再说什么,以倒茶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委婉地,罗恭达问到姜松岩分管的工作。苏可可说她具体的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他负责城建、交通、环保、能源、安全生产和沿江开发什么的,下面好像还有水务什么的一串儿工作,她都不想去细问,反正与她不相干。
罗恭达说:“姜省长真是实力派,分管的都是重要工作,平江市以后要仰仗姜省长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希望他能够对家乡多有关心。”
苏可可代替姜松岩表态,说家乡的事一定是头等大事,重中之重的事情。只要能够做到的,姜松岩会不遗余力。
罗恭达说平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苏迪南就是一个很有想法能干事情的人。他收到了苏迪南的建议书,想让苏迪南在事业上大干一番。
苏可可赶紧说:“迪南书生意气,只怕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我还不知道他有这样的举动,这么为难罗书记。”
罗恭达说:“他的建议很好,你告诉姜省长,我举贤不避亲,要破格使用他。下面只要公示不出问题就行了。”
苏可可一副为难的样子:“姜松岩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认为是我找罗书记要照顾了。”
罗恭达欠了欠身子,爽快地说:“你让他来怪罪我好了。”
临结束,罗恭达要了姜松岩的电话号码。他和田铃一起将苏可可送到苏迪南家楼下。
苏可可上楼后苏迪南家的门就打开了,开门的苏迪南说秋芬一直站在窗前等着她回来。苏可可打开包,看看姜松岩有没有给她静音状态的手机来电话,一看没有,就告诉苏迪南她与罗恭达喝茶的情景,告诉他调整工作的事差不多了。
苏迪南想去市旅游局当个副局长,姐姐出马,这么简单的一个回合就有结果了,他有些不敢相信。
苏可可说:“提个副局长在市委书记手上算什么事啊?你姐夫提拔的人你数都数不过来。要是在泊州,哪要我劳心费神地帮你出主意,还亲自出马?早就有人替我办了。”
苏迪南说:“我看还不如将我们一家子迁到泊州去,最好是去Z省,倚着大树好乘凉。到人家锅里来捞,就怕只有稀的,还要看人家的脸色。”
苏可可说苏迪南真会顺杆爬,竟然想到泊州市去,到处搬家有什么好的?她感慨地说:“这些年,我被折腾死了,就想在什么地方安定下来。”
3
接下来的两天里田铃一直陪着苏可可,拉着她在平江市最高档的女子养生馆做保健和美容。田铃知道,平江的条件和北京以及A省的省会云邑市是不能比的,心虚的她就口口声声地说是带苏可可逛养生保健的大排档。
田铃的殷勤苏可可是理解的,她不是没想过田铃和罗恭达的用心。人家一个市委书记的太太,在平江市也是呼风唤雨的人,低下身段来讨好她,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但她认为这是作为官太太所必须具有的“懂事”,基层干部家属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要知道,当年姜松岩在下面的时候她也充当过此类角色,要不她苏可可今天回平江怎么会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现今官场上重要的就是编织关系,网罗亲信。山不转水转,姜松岩要是哪一天回A省可就不是副省长,而会是省里的主要领导。或者,姜松岩再被提拔,回北京去……那是苏可可不敢往下想的。近一段时间,她上网最热衷的就是搜一些省部级以上,甚至是国家领导人的简历,将姜松岩的简历在某一位名下套一下,觉得怎么看也还像那么回事。
苏可可这次回平江主要是为弟弟工作的事,罗恭达在茶楼的一番话,让她觉得苏迪南的事情是不成问题的。她想,这种事你罗恭达不办,赵恭达、宋恭达大概会抢着办。就是苏迪南也知道,他还有泊州市、云邑市可去,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样的心理下,苏可可对田铃的态度就有了些偏差,接下来就出了点儿她没有意识到而田铃受不了的小状况。
那天,苏可可手机响了,她在接电话时顺手就让田铃替她拎一下包,然后拿着电话走了开去。
要知道,田铃是平江市的第一夫人,她带苏可可出席的场合没有人不认识她,苏可可不知不觉流露出的轻慢让田铃很不是滋味,她当时恨不能将苏可可LV包的带子掐断。
都说女人有小心眼,而如果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犯了小心眼,那这个小心眼就会锐利无比,能够去扎人的心窝子。
于是田铃就在苏可可面前说到了夏中天。
说的时候她绕了一个弯子,把夏中天编到一件事里,像是无意之中提到他。苏可可这就知道了夏中天的病情,知道他已经身患癌症、病入膏肓。
夏中天是平江市前市委书记,他当年一手提拔了姜松岩。田铃之所以来这么一招,是因为她知道苏可可、姜松岩与夏中天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
哪知道苏可可并没有像田铃想象的那样表现出难堪,她立即要去医院看望夏中天。
田铃劝苏可可还是不要去。苏可可许是看到田铃脸上的复杂表情,问她:“你也知道老姜和夏书记有矛盾?”田铃嗯了一声。
“老书记都病成这样了,我要去看他,就是老姜知道这件事也会看他的!”苏可可自言自语,决心已定的样子。
田铃告诉苏可可,夏中天并没有住在医院,得知医院诊断他为胰腺癌晚期以后,他问医生还能够活多久,医生哪敢告诉他真实情况,他就吵闹着要回家。罗恭达带着全体常委去劝他也没有用,夏中天就是要躺在家里等死。他还给家人下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见。
苏可可说:“不管怎么样,夏书记他一定会见我的。”
田铃听了这话心里很吃惊,脸上倒是没有流露出来。她打电话给罗恭达的秘书,让他准备一下,一会儿陪姜副省长太太去探望老书记夏中天。
田铃对苏可可说,她就不跟着去了,让罗恭达的秘书陪。苏可可说谁陪也不要,就她一个人去。她向田铃要夏中天家的电话,田铃没有,就打电话给罗恭达的秘书找号码,也告诉他不用陪同了。
苏可可没有立即去夏中天家,而是回苏迪南家换了套衣服,她不想着休闲装去看一个病榻上的人。她到什么地方都不辞劳苦地带着一两套正装,以便出席重要场合时穿,这次行李箱里就有一套浅灰色西装。
秋芬劝苏可可不要在这时候去看病人。苏可可问她为什么?她说,要死的人才天黑了以后赶去看。
苏可可想起来,本地是有这种忌讳,责怪自己怎么就忘了,还真亏了秋芬提醒。她决定第二天上午去。
这个夜晚苏可可浮想联翩,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像俗话说的那样,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第二天上午苏可可正要动身,接到田铃打来的电话。这些天她的电话总是不断,苏可可也就没有想到她这时打电话来的真正用心。
田铃是想知道苏可可昨天去夏中天家的情况,苏可可没有待她问就主动说了,昨天没去成,今天正要去。
田铃让苏可可先忙,事情完了以后告诉她,有兴趣的话她要带苏可可去郊区住一个晚上,泡泡有名的甑山温泉,或者由她安排一个酒店,请苏可可要好的朋友和同学聚一下。
苏可可回来后总是被过去的同学、好友宴请,正想着是不是要回请一下,田铃居然替她想到了。她有点儿小感动,觉得田铃很是细心周到。
平江市区的出租车还是比较多的,出门就可以叫到。夏中天住的月桂园在湖边,出租车司机听说苏可可要去那里,说月桂园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苏可可让司机在一个路边的水果店停下,想买一个果篮。想到单身一人去,必须自己拎着,她犹豫了一下,打消了念头。
月桂园的连体别墅十分醒目,红色的墙体,白色斜屋顶错落有致。到了坐落在最东边的,屋顶上爬满野蔷薇的一户门口,苏可可认定是夏中天家。她站在门口,用手机打了田铃提供给她的夏中天家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苏可可说:“我是来看望老书记的,已经在门外。”
中年男人说:“老书记病重,不方便见人,谢谢你的好意。”
苏可可说:“我从云邑市来,叫苏可可,麻烦你转告一下。”
中年男人说:“好的,我一定会转告,你请回吧。”
苏可可急了,“麻烦你现在就禀告一下,我是姜松岩副省长的家属苏可可,特地来看老领导的。”
中年男人一听,马上换了口气,请苏可可稍等片刻,他马上告诉他爸,还解释一句,“我是他女婿。”
门一会儿打开来,探出一张中年男人热情洋溢的脸。他飞快地扫了苏可可一眼,连说“请请请”,将门敞开来迎苏可可进去。
进了院子苏可可闻到野蔷薇的香味,太熟悉的味道,她使劲抽着鼻子嗅了嗅。
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老爷子听说你来要从床上坐起来,精神一下子就好了。”他在前面引路,将苏可可带到夏中天的家庭病房前。
从房间里出来一个端着洗脸盆的年轻女子,对着他们浅笑一下,说:“你们进吧,老书记这时候精神还不错。”
苏可可停顿一下,让夏中天的女婿先进去,听见他在里面说:“苏大姐看你来了。”
没有听到应声和招呼她的声音,苏可可缓缓地走进去。
偌大房间,一张大床,床头斜靠着一个输液的枯瘦老头,他硕大的头歪垂着,一丝头发也没有,竹节一样的手随便地摊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怪婴。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像要戳破皮肤。
苏可可到面前时这颗无力的头抬了起来,她见到了深陷的眼窝里豁然闪亮一下的眼珠,以及慢慢黯然的神情。
她眼睛一热,难道这就是当年那个的威仪凛然的市委书记夏中天?尽管有心理准备,她还是不能够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I’m dying,but I know(我要死了,但我知道).
夏中天缓慢地,断断续续地用苏可可曾经辅导他的英语说。
苏可可没有用英语应答他,她说:“没这么容易,你夏书记是不会这么轻易倒下的!”
夏中天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他女婿示意苏可可坐到病床前的一张椅子上,苏可可轻轻地坐了过去,将病床上纠缠着的输液胶管理了一下。
慢腾腾地走进来一个花白头发身体臃肿的老太婆,她看也不看苏可可一眼,独自坐到落地窗前的藤摇椅上。苏可可转过身去想和她打招呼,她居然旁若无人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夏中天的妻子俞霞,多年不见,她同样让苏可可吃惊,竟然胖成一团,像要爆胎的米其林。
过去,苏可可到夏家时俞霞也这样,不理不睬。那时候不是旁若无人,是眼中无人。对于俞霞的这种态度,夏中天对苏可可这么说过:“她是个家庭妇女。穴壁而窥,见不盈尺,可以不理她,当着没这个人。”
夏中天的女婿退了出去,夏中天颤巍巍地向苏可可伸过手来,苏可可手迎过去,让他一把握住。他用双手捂住她的手,身子一阵轻微的颤动。
“就想,就想你来……”
苏可可的眼睛湿润起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把另外一只手也放进夏中天的手心里,任他握着、摩挲着,甚至抚摸着。
夏中天闭起了眼睛,不知是为现在的情景而陶醉,还是冥思过去。他一直没有松开苏可可的手。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近一个小时。苏可可想告辞,可她觉得难以启齿,这种情况下的见面其实等于提前的“告别仪式”。但她不能待很长时间,这样的时刻感觉有些荒诞和恍惚。她觉得需要做的做到了,轻声地说了声:“您保重!我要走了。”她说的是“我要走了”,而不是“我再来看你”。
苏可可抽出双手时很艰难,感觉得到夏中天的极不情愿。
夏中天喃喃地,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好的,好好的!你和小姜……都要好好的!”
苏可可点着头,慢慢地退着走了出去。
客厅里,夏中天的女婿拿一个签名簿在等着苏可可,他介绍自己:“我叫赵鹏程,我爱人是夏霓。”说着他请苏可可写上名字,留下电话号码。苏可可几乎是机械地做了他要求的事。
出了夏家,苏可可回头望了一眼墙上的蔷薇,想起夏家过去的老房子,那时比这更茂盛的野蔷薇,将墙壁装扮得如锦屏一般。那时候她时常偷偷地摘几朵野蔷薇藏在口袋里带回家,一路走一路香。干了的野蔷薇还可以用来泡水洗手。
坐上出租车的苏可可伸出自己的手,望着发呆。
她有一双无数人羡慕的,白皙漂亮的手。她的手指修长、圆润,像玉笋一样。
田铃说过这样的手是可以做手模的,她曾经建议苏可可将这双让她眼红的手去上一份一百万元的保险。
晚上,苏迪南听说苏可可去看了夏中天后有点儿遗憾,说早知道就好了,有事情要找夏中天。苏可可问苏迪南是什么样的事,他吞吞吐吐的,赶上苏可可接田铃的电话,就再没有能够细问他。
4
苏可可回平江市成为田铃的一件大事,忙前忙后不说,一天下来还要和罗恭达谈论一下。
苏可可去看夏中天这日,田铃问罗恭达:“你说苏可可是真的不知道人家议论她和夏中天的事,还是装着不知道?都说这些事瞒不住人,纸包不住火;按理说姜松岩这个做老公的应该是最后一个知情者,可他都知道了,苏可可还这么做……是不是她对夏中天感情特别深?”
罗恭达说:“假如这事情并不存在呢,为什么不这么想?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依我说就是捕风捉影的事。”他其实并不这么认为,只是换了一个角度看问题。
田铃说:“那就很难解释姜松岩和夏中天的交恶,外人都知道他们有隔阂、有矛盾。姜松岩许多年不回平江市,自打他调出去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苏可可每次回家都是只身一人。这怎么解释?很不正常啊!”
县、市党政一把手之间有矛盾是常见的事,姜松岩在平江时是常务副市长,夏中天是市委书记。夏中天培养了姜松岩,将他从环保局监测站站长一步步提拔到常务副市长,要知道这在平江市等于坐了直升飞机。姜松岩对夏中天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可他出了平江就不再理睬夏中天,形同过河拆桥,这不用说在官场,在一般的人际交往中也是要遭非议的。有目共睹的是,姜松岩和夏中天在省里开会也不接触,是姜松岩故意避着夏中天。有人证实,有几次夏中天甚至挪位置、换桌子,想接近姜松岩,姜松岩就是不搭理他。罗恭达知道一件事,在姜松岩担任泊州市委书记以后,平江市曾经想与泊州市结对子,搞优势互补。剃头挑子一头热,事情就是没有结果。
姜松岩这样,无法不让人想到他与夏中天的关系,联系到坊间苏可可与夏中天的绯闻。
罗恭达说:“即使夏中天伤害过姜松岩,一个身在仕途的人,扑腾在官场的人,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这是罗恭达想不通的地方,田铃倒是替姜松岩想出理由,她说:“世上有三不让,妻不让,是第一条。这样的事情难免让人失态。”
罗恭达带些愤慨地说:“屁,你根本不了解官场。为升官发财迎合、讨好上司,有些人不用说让出老婆,送老婆到人家门上都争先恐后。”
田铃半天没有吭气,想必她也知道官场上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
罗恭达说:“姜松岩也是自己伤害了自己,为什么不找个心理平衡呢?要知道,吃他一只苹果的人可是给了他一棵苹果树,或者是一座苹果园。他要苹果多的是!”
田铃说:“你就知道姜松岩不会动别人的苹果?到他这个位置,女人投怀送抱的多得要排队。我才不相信他会坐怀不乱呢,何况他的遭遇,最容易给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找理由!”
罗恭达说:“你要相信干部队伍中还是好人比坏人多,况且我们是受党教育多年的人。姜松岩是一个以稳健著称的干部,我没有听过他有这方面的绯闻。”
他这样说大概是怕田铃借题发挥敲打他,当干部要稳健是他的口头禅。田铃若有所思,说好在罗恭达没有姜松岩的经历,她田铃也没有像苏可可那样有什么话被人在背后指着说。
“你做夏中天可以,但绝对不允许让我去做苏可可!”田铃没有忘了警告丈夫一句。
罗恭达将话题转到苏迪南身上,说苏可可的忙他还是要帮的,这样的事情做一些没坏处,虽说没有直接的好处,落个人情在这里放着也是好的。姜松岩是环境保护的专家,在省部级干部当中像他这样有专业,也有基层和上面工作经验的干部应该说是前途无量的。
田铃还是希望罗恭达在以后的仕途上遇到龚老那样的贵人,一句话就让人青云直上,跟另投胎似的。“当官不能像老男人早锻炼跑步那样慢腾腾的,要像运动健将,像刘翔那样跨栏。”她经常这么和罗恭达念叨。
“李书记不是团系的。他是龚老的人。”罗恭达突然说了一句。
“那又怎么样?龚老连在电视上都很少看见了。我看李开平这个省委书记也差不多到顶了。”田铃有点儿不以为然。
“有的事情你不懂。不要乱说!”罗恭达说说就有了教训的口气。
提到李开平书记和龚老,罗恭达想到姜松岩与他们的关系这一层,这个时候他要是在办公室,会在纸上写下这三个人的名字,用笔将他们圈起来,或者画一个彼此之间的关系图。
这个夜晚罗恭达失眠了。他想,做个小县级市的书记,身居一隅不怕,要有胸怀,要有出幽升高的理想才是。自己遇不到姜松岩那样的好事,也要努力。用一句革命语录来要求自己,那就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