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松岩到Z省的第一次私人饭局竟然是他的前任李盛文请的,他说家乡宝川市的父母官来了,难得设私宴,邀姜松岩一起聚一下。
两会后李盛文去省政协做副主席,他的一摊子工作交给了姜松岩。姜松岩三十七天的省长助理是跟着当时任副省长的李盛文熟悉工作,照李盛文以后的说法,他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对姜松岩移交工作。
“我不喜欢把位置霸着,上台总有下台时。你做共产党的干部就要有这点觉悟。有舞台就好好演一个角色,没舞台就静静地做一名观众。”坐在主宾席上的李盛文把头转向身边的姜松岩,轻声地对他耳语,姜松岩的身子微微倾向他。桌上其他人对他们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当目光投过去时,他即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马上微笑起来,或者得体地面带笑容点点头。
落座以后李盛文做过介绍,七八个人都是他老家宝川,一个县级市的四套班子成员,只有一位叫叶弘的除外。叶弘递过来的名片姜松岩扫了一眼,是宝鼎集团的,没有显示职务。看得出来,叶弘和李盛文老家的一班领导很熟,他们对他很是尊重,称叶弘叶董事长。叶弘四十出头,胖乎乎的,一头灰白发让他的红脸膛和黑眉毛尤其地引人注目。他神情寡欢,似乎是一个不得已被拉来的陪客。
李盛文端起酒杯敬大家,说家乡的父母官在他退居二线的时候还专门来看望他,让他感动。右边,紧挨着他坐的是宝川市委的徐为民书记,他赶紧站起来说:“您到省政协做主席,还是我们的省领导!”一班人齐刷刷地跟着站起来附和。有人甚至说:“您永远是我们的领导。”
李盛文嘴上说“坐坐坐”,人却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叶弘跟着。姜松岩迟疑了一下,也站了起来。他要不站,这桌上就他一个人坐着了。
喝了酒坐下的李盛文说:“我表态,对家乡的事,一定发挥百分百的余热。”转向姜松岩,他客气地说,“以后更多的,要仰仗姜副省长的支持了。”
姜松岩微笑着点点头,毕竟这种情况下应承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帮场吧!他这么想。
哪知道李盛文认真地对徐书记和一班人说:“你们都敬一下姜副省长,要对领导的关心有所表示,要有感激之情。”
徐书记首先站了起来,姜松岩示意他先坐下,他先敬了李盛文一杯。李盛文欣然地一饮而尽,搁下酒杯让徐书记将宝川市的情况向姜副省长汇报一下。
徐书记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花五分钟的时间介绍了宝川市的概括,这一套他一定说过成百上千遍,声情并茂,滚瓜烂熟。临了端起酒杯加上一句现编的,“欢迎姜省长莅临宝川市指导我们的工作,并恳请给予我们工作上大力支持!”
到这个份上,姜松岩无论如何也要明确地表示一下了。他说:“李副主席家乡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家乡不在Z省,为家乡做贡献的这份热情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李副主席的家乡。”
话音甫落,一班人热烈地鼓起了掌。
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而又愉悦起来。接下来,是市长许明歧敬酒,再接着是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按宝川的行政序列、职务高低,一个个地挨着来。三钱量的酒杯,敬酒的人都一饮而尽,表示对姜副省长的敬重,也表示他们的感激之情。看起来,他们的酒量都还不错。
酒酣耳热之际,姜松岩便有了当年做市委书记时的感觉,那时候这种场面是三天两头有的。到北京工作以后远离了这种状况,现在又遇到了。刚到北京时,他纳闷北京人将宴会说成饭局,后来体会出这种说法的精妙之处。就像这会儿,局的意味是那么明显,明明是私宴,不知不觉地就扯上了工作。饭桌上公变成私、私变成公只是觥筹之间。公私在饭局中是看不到区别和界限的。
李盛文回敬了姜松岩一杯后,一直等着敬酒的叶弘赶紧站起来,他说先敬姜副省长一杯,欢迎姜副省长到Z省来工作,为Z省人民造福。
徐书记带头鼓掌,下面的人跟着。桌上又一波激动人心的场景。姜松岩感到不舒服,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马屁,他不可能慨然接受。他的肩头微微地耸了一下。
李盛文像是感觉到了姜松岩的情绪,对姜松岩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为小叶的话鼓掌?他们和他有感情。小叶对宝川的经济建设有大贡献。”
怕姜松岩不明白,也是要想解释自己,李盛文说他结交叶弘这样的朋友是一个例外,是被小徐书记给他安排的招商引资任务逼的,他其实最反对那些围着有钱人转的干部。
徐书记恰到好处地插一句,说没有李主席关心家乡建设的牵线搭桥,哪会有叶董事长的企业在宝川市落户的好事,现在这两家企业产值都过亿了,是宝川工业的顶梁柱。
姜松岩看得出徐书记对李盛文的感激之情是溢于言表的。
这场饭局过去的第二天,李盛文给姜松岩打电话,话说得十分令人玩味:
“……他们要是有事情找到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来替你挡。不要理他们。即使是出于公心的事也不能只考虑局部利益。”
李盛文说的“他们”,是指他老家的父母官,宝川市的徐书记等人。这番话是否要当真,姜松岩没有去想,他觉得李盛文说的那些事现在还不至于立即就有。
2
姜松岩一进门,看到内阳台上晾着一排他这几天换下来的白衬衣,虚掩的卧室里透出灯光,知道苏可可回来了。他很意外,她这次在平江老家待的日子很短,回云邑市之前也没有打电话告诉他。
他故意弄出些声响。苏可可胆儿小,要是猛然出现在她面前会吓出毛病,据说她患心脏病早逝的母亲就是这么被她父亲吓坏的。
听到声响的苏可可穿着粉蓝睡衣从卧室出来,看了一眼丈夫,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情。她捂着嘴打了个浅浅的哈欠,手从嘴边上移开,翻过手背来,挺起大拇指以外的四只玉笋样的手指,自己打量了一下。别的女人做这样的动作通常都是看戴着的戒指,苏可可手上从来不戴戒指,她这样是看手。
姜松岩给苏可可下过死命令,手上决不允许戴戒指。说那样的话招眼,显得庸俗。不想明说的是,他不喜欢别人垂涎欲滴地看他妻子的手。苏可可现在这副姿势,是自己看,还是想给姜松岩看?说不准,这或许已经成为她在他面前的下意识动作。
姜松岩洗漱的时候,苏可可凑到他面前,他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苏可可很耗香水,总是喜欢在一间没人的房间里沐香水。说沐香水,是她将香水肆意地喷在身体的周围、上方的空气中,仰头转身来迎接她说的“花雨”,不管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也舍得。姜松岩刷着牙,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这天下去了,苏可可知道他说的“下去”,是到分管的部门或者联系的单位调研或者开会。她懒得问他去了哪里,说:“一会儿你到我房间来,我对你说说平江的事。”
姜松岩说:“那我就洗个澡?”苏可可妩媚一笑说:“好。洗干净给我阅处。”
姜松岩洗完澡穿着睡衣到苏可可房间,要是回自己的房间就穿着简单一点儿了。苏可可在给谁打电话,见他进来马上识相地挂了。她嗅到了姜松岩身上的味道,责怪他肯定没有用洗面奶和沐浴露。姜松岩喜欢用香皂,洗脸的方式也是她不能容忍的,只用一捧水,且只洗脸上巴掌大一块,洗完了用毛巾一圈一圈狠擦。苏可可每每看不下去,说猫洗脸都比他强一百倍。
姜松岩反感她在这方面的计较,让她赶紧说平江的事。苏可可让他上床来,并掀起一边的被头。姜松岩上床坐着,靠着床背,看她一眼,意思是让她快说。
苏可可这就将罗恭达怎么请她吃饭,田铃又怎么如影相随的情况草草地说了一下。她说田铃“那是相当热情”。接着又说了一些她的小姊妹的现状和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些都不是姜松岩想听的,他最想了解的是他过去的同僚,那些还工作生活在平江的人,他想知道他们的仕途沉浮,他们的现状。那些过去和他有隙、有恩怨的人总是在苏可可每次从平江回来时又让他记挂起来。难得苏可可带回来一些旧友故知或者昔日领导、部下的情况,他都听得认真,问得仔细。他知道,她带回来的信息还是有限的,也只是听说来的,她没有兴趣去了解那些,也不是真正能够接触到那个圈子的人。她要是成心去打听难免不让人有忌讳,也没有必要那么去做。其实,他要是想知道平江的那些情况很容易,会有很多渠道。问题在于,他想知道那里的情况,又不想让人知道。
苏可可隐瞒了她去看望夏中天的事。姜松岩问到她家里的情况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苏迪南工作有可能变动。不用说姜松岩也知道她说的这种变动意味着什么,立即问她有没有插手,有没有向罗恭达开口。苏可可说这是罗恭达主动关心的,罗恭达似乎很欣赏苏迪南搞出来的什么文化产业改革方案。
姜松岩鼻子里哼一声,流露出轻蔑,苏可可不知他是对罗恭达还是苏迪南,身子靠近他说起了妹妹苏怡怡。苏怡怡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家三口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一句话,“都还好。”这个小姨子最不愿沾姐夫的光,和丈夫在同一家医院里当医生,一个肝胆科,一个放射科。作为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苏怡怡在医院里技术是最好的,医院里曾经要提拔她当副院长,她死活不愿干。原因对苏可可说过,她怎么也不会背着鸡犬的嫌疑升天。可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她也就口口声声准备干一辈子的科主任。
作为独子的姜松岩在平江已经没有亲戚,父亲早亡,母亲最后两年随他在泊州市生活直到病逝。苏可可不理解,公公婆婆不是孤儿,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会连一个亲戚也没有?当初和姜松岩谈恋爱的时候问过他,他有些不悦,不想说这方面的事情,问急了就说一个亲戚也没有,就是没有。苏可可觉得姜松岩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对于他离开平江市就再也不愿回去,她也往这个方面而不是其他方面去想。
“平江除了我们家的人,真的没有其他你所挂念的人了?”苏可可问。
姜松岩若有所思,一会儿说:“有啊,沙老太!”
说到沙老太,姜松岩就又像以往一样烦躁起来,带有责备的口气对苏可可说:“找一个人总不至于太难吧?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结果。”
苏可可知道,自打这个沙老太没了消息,姜松岩一提起来心里就很不安。苏可可每次回平江他都要交代她去找。这次有点儿奇怪,她去之前没有说,回来后,在这时候倒提起来了。
沙老太是什么人,值得姜松岩这么上心?
沙老太是姜家的恩人,惠及姜松岩和他的母亲。
寻找沙老太不能兴师动众,这是姜松岩反复交代的。苏可可也不能直接出面,只有让苏迪南去办。苏迪南说他花了很大精力,只听说沙老太随小女儿在外地居住。沙老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沙红英还在平江。这个离婚的女人脾气古怪,就是不说沙老太的去向,怎么问也不说。沙红英有次被问得不耐烦了,对苏迪南说:“你要是有个一百万给老太婆,我就让她来见你。立即去通知她!”
苏可可绝不相信沙老太躲着他们是为了钱,姜松岩一直认为老太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因为欠沙老太的情,因为在处理母亲丧事上的不周到,姜松岩很歉疚,沙老太隐没住处,没有了讯息,更是让他一想到就极为不安。
如果这个老太婆还在平江好好待着,姜松岩就没有这种焦躁。苏可可有时候也想,果真沙老太要钱,他们给她一笔也就两清了,像这样拖着挂着,让人不舒服。苏可可可以当做没这事,姜松岩不行,就不能提。
沙老太的事情让姜松岩在床上坐不住了,他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苏迪南就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别指望他给你办成什么事。”
“找一个人有什么难的,老太既然随了小女儿,就顺着这条线找。看她毕业后户口落在什么城市。”
“沙红霞在平江不会没有同学,没有要好的朋友,他们一定有知道的……”
“过年过节的老太没准还回过平江呢,那时候迪南去打听过没有?”
……
姜松岩在外面对自己有要求,喜怒不形于色,在家里则是另外一副模样,只要孩子不在面前他会尽情地表露和宣泄工作和生活上遇到的不满,有时候甚至会发无名火。苏可可安抚他的方法是给他倒水,在他面前放一杯温度适宜的水,他在大口大口地喝上几口以后能够慢慢平静下来。
喝了水以后姜松岩让苏可可交代秋芬去办这件事,他相信秋芬一定能够找到沙老太。
既然姜松岩这么肯定,苏可可也就不说什么,答应第二天给秋芬打电话布置。
“你不要小瞧秋芬。你这个弟妹么,她肯定有她的一套。”回到床上的姜松岩对苏可可说。
情绪好起来的他有温存一下的意思,他们的前奏一般不会太长,就像做广播操一样地有板有眼,但只一两节就算热身了。
像往常那样,她裸着上身伏在床上,由他褪去内裤。
褪去内裤后苏可可的臀部像是因为紧张而有一下轻微的抽紧。记不清上次的日子了,大概是三个月以前。高兴的时候他们是做不成爱的,姜松岩会喝一点儿酒,那样可以放大他高兴的程度。但哪怕是一小口红酒,他就不能命令自己的身体,强制命令也不行。他们很多时候是在姜松岩情绪不好的时候做,或者生气以后做。
这些年,高兴的事情总是很多,而令人不高兴的事情却不多。苏可可总不能因为希望有性爱而时时盼着丈夫不高兴,这样他们的性爱也就越来越少。
姜松岩的做爱姿势始终是不变的后体位,用这样的体位始于多年前,再也没有改变过。
苏可可是想改的,也做过无效的努力。
3
随姜松岩到Z省以后苏可可的工作还没有定下来,她根本就不着急这件事。在平江时她是平江第一中学的英语教师,到泊州市以后在旅游局工作,调到北京时是正科,在某区社科联工作两年多后她成了副处。她不想将人事组织关系从北京搬到Z省来,她想要是有一天姜松岩调到其他省或者回北京呢?因为任职而调来调去,实在是想着都烦,冲淡了丈夫升迁而带给她的喜悦。丈夫的调动也影响了她个人的发展,她现在是向所在单位区社科联请了长假,这样的情况组织上是给予照顾的。
成了全职太太的苏可可在家很是无聊,过去向往的成天待在家里不上班的生活真正到来时并没有乐趣可言。
倒是姜松岩不止一次地劝她,不要沉溺于繁琐的家务,拿做饭来说,完全可以不要在家做,到省政府的餐厅去吃。姜松岩有他的理由,他很少在家吃饭,就苏可可一个人在餐厅或者饭店吃是最经济的。他甚至用具体的好处利诱她,说那样的话连碗都不用洗。苏可可说不行,一个家如果连饭都不做,哪像一个家啊?
后来姜松岩也就不劝她了,他偶尔不在外面吃饭,回家吃上苏可可做的饭菜,开胃又感到家的温馨。
这些年苏可可随姜松岩的升迁而变换居住的城市,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有一大段不适应的时候。特别是到北京的时候。
到北京以后苏可可一下子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家里冷冷清清,围在姜松岩和她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她第一次出去买菜是到超市,蔬菜水果鸡鸭鱼肉一下子花了四百多,让她很是心疼。几大包东西提回家后手臂都抬不起来,酸痛了好几天。要知道,不吃这样的苦已经好多年了,在平江或者泊州哪用她做这样的事情,周围人抢着做还轮不到呢。
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买,什么样的事情都要自己去做,没有可指使的人,没有可召唤的人,也没有一个让她感到自己是个人物的人,这就是北京。她甚至后悔姜松岩有这样的升迁。
到云邑市以后苏可可的心态改变了许多,也有经验了。她花两三天将周围的地形做了一个了解,弄清了农贸市场、超市以及商业区的位置。让她苦恼的是,省政府宿舍四周没有生活所需的商业区,要去那样的地方要跑一大截路,又不好经常支使姜松岩的司机。好在她有花不完的时间,儿子在北京读研究生,就她和姜松岩两个人的生活所需量也不大。
苏可可闲下来,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读一些书,她喜欢李碧华和杜拉斯的小说,书架上中英文版本的什么都有。但这些书不在身边,在泊州、北京两处住宅的书架上。到云邑市以后,住着省政府宿舍,她最不能容忍的是书橱里空荡荡的。有那么几天,她的心思都放在要购什么书上。客厅里的书橱是家里的门面,来人看到你的书会判断你的知识趣味。除了自己喜欢的书,还要放一些姜松岩需要用的工具书,大部头的书和套书。在当当网上折腾了几天后,订的书陆陆续续地送上门来。她喜欢这个过程,但也会因为付款而心疼一下。她想,要是有人送她喜欢的书多好。忍不住她就对姜松岩说了:“我鄙夷那些送礼的人,没有头脑,尽送些不实用的东西,他要是送我书,有一本我要一本。价格一块钱,我当一百块钱的人情。”
说了这话以后她还哀叹:“现在可是送什么东西来的都没有了。”
姜松岩不喜欢苏可可说这些显露贪心的话,他必须要有个反应,表示他的立场和态度:“你少有这样想法,人家送什么东西给你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有企图的。”
刚上任的姜副省长工作千头万绪,非常忙碌。每天由秘书列的工作安排都有一长串。就是将分管的部门和负责联系的单位跑一圈,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完成的,而迅速熟悉新升岗位、直接下属和掌握职务要求是他给自己的要求。尽管这样,每天疲惫不堪回家的他,看到苏可可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家里,怜意和歉疚都会有的。他会找一些话题和苏可可说,最怕的是苏可可什么话也不愿意说。
姜松岩安慰苏可可,慢慢地他们就会在云邑有朋友,有熟人,就像当初在泊州和北京一样。
苏可可有一天突然问姜松岩:“在云邑市的平江人多不多?”
姜松岩奇怪她的问题。她说也就是问问。姜松岩说他知道云邑市的平江人不少,已经有人找到他介绍这方面的情况。他们经常搞一些老乡聚会,联系人是云邑市民政局双拥办的一个姓周的主任。
“没必要和他们搞在一起,麻烦。”姜松岩像是已经为这样的事情定了调子,不想去接触他们。
苏可可感到奇怪:“在北京你这个泊州人俱乐部主任不是相当于周主任这样的角色吗?那时候你是多热衷啊,算得上乐此不疲了。”
姜松岩无奈地笑笑,“那是迫不得已,那是闲的,那是被他们闹的。此时此地和彼时彼地是不一样的。”
苏可可其实是理解他的,不再说什么。但好像还在想这件事,一会儿说:“泊州在云邑市肯定也有周这样的角色和一帮人。”
姜松岩说:“那是肯定的。现在很多人搞干群关系只热衷在同乡、同学这些对象上。”
“泊州在云邑的人也会找你吧?”苏可可问。
姜松岩没有回答,从书橱里拿出一本美国世界观察研究所著的《世界报告2007:我们城市的未来》坐到了沙发上。
这意味着苏可可该安静下来了。
4
泊州已经有人找过姜松岩,这个人是在云邑市做房地产商的韩祖荣。
与韩祖荣认识是在北京的一次私人聚会上。像苏可可说的那样,姜松岩那时候经常参加泊州在京人士的活动,并被他们推举为俱乐部主任。这个圈子不大,就二十几个人,都是泊州籍政要或者商界精英。姜松岩在泊州市当市长和市委书记时与他们或多或少有联系,他们在泊州驻京办的重要人物名单里,也在“龚办”的名单里。龚老在位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两位是经常去龚老中南海的家中做客的。
泊州市的驻京办主任蔡未末是个三十刚出头,很有亲和力以及办事能力的年轻女干部,在姜松岩手上从副主任位置上提了起来。蔡未末当这个驻京办副主任付出了代价,因为常年不在家,在市人民医院里当副院长的丈夫勾搭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在车库开着暖气的汽车里“车震”,双双裸死在里面,直到七八天后才被人发现。
蔡未末很感激姜松岩的提携,即使在他离开泊州市,到环保部做一个泊州和他什么交道也打不到的副司长,蔡未末也还对他很恭敬。姜松岩一调到北京她就表态,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她说:“我还是你的小蔡主任。随时护驾。”这样的话让初到北京的姜松岩很是宽心。
蔡未末长得很漂亮,因为要求自己要端庄、周正,她不仅常年一身正装,粉底淡淡,就连口红也只有浅浅一层。她的笑脸上有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说话甜言蜜语,骂到她脸上酒窝都不变样,这样的俏憨很受领导特别是老同志的喜欢。
泊州市驻京办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组织泊州的农特产品提供给龚老家。春天的长江刀鱼、夏天的红心咸鸭蛋、秋天的清水潭大闸蟹、冬天的卷叶乌青菜,以及龚老想要吃用的东西。这些东西龚老是要求付账的,龚办每半年与泊州市驻京办结一次账。
蔡未末是个有心人,给龚老提供的东西是一份,从泊州运来时最起码要备三份。多出来的东西可以在泊州市驻京办下面所属的饭店用,也可以用来做些交际。在蔡未末手上,大多用来送那些她认为有用的人。如果,这样的东西送到什么人手上时说:“这是送龚老的,给您也带了一份。”这个人还不受宠若惊?
到北京后的姜松岩经常得到蔡未末这样的馈赠,感受就很不一样。在泊州市做过市长、书记的他哪会稀罕这些,但在他换了一个位置后,再领受这些就不单纯是东西的问题了。所谓的“泊州人俱乐部主任”也是蔡未末喊出来的。她每年请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吃四次饭,名为吃“春”、吃“夏”、吃“秋”、吃“冬”。
不论吃“春”吃“冬”,有这么一场饭局以后,参加的人在驻京办以外总要衍生出多场饭局来。
认识韩祖荣是在一次吃“冬”以后,一帮人觉得泊州市驻京办已经跟家里的厨房差不多了,就讨论去找什么吃处。翟中将自告奋勇,说由他安排一次。众人都吃过他的苦,被他拉到河北去吃所谓色香味声俱全的“活叫驴”。这道所谓的特色菜就是将活驴直接剜肉吃,有点儿茹毛饮血的野蛮残忍味道,姜松岩算勇敢的,吃了一小筷,没吃出什么新鲜滋味,只觉得胸口憋闷胃液翻浆。回想到当时饭店后堂的驴惨叫,个个刻骨铭心,响应者也就寥寥。姜松岩答应了去,是他觉得翟中将这个人很有意思。
当年姜松岩在泊州市做市长时到河北考察,在某集团军当军长的翟中将在宴请家乡父母官以后,请微醺的姜松岩登上一辆改装过的敞篷吉普车,检阅他的部队。面对着列队的精神抖擞的全副武装战士和一声声威严的“敬礼!”姜市长极不自然地学翟中将,向战士们挥手致意。翟中将适时地提醒姜松岩,让他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官兵们回应“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其声山呼海应,似惊雷回荡。听得姜松岩的腿都有点儿打颤。
这段经历让姜松岩回味了很久,当他在北京见到已经调到总参的翟中将时,不由得倍感亲切。在一帮人中间,就数姜松岩和翟中将处得最好。
翟中将的聚会十多天后安排在朝内南小街的“和居”。
“和居”在胡同里,硬山卷棚式府门,一张竖纸条贴在门框上:“私人住所非请勿入”。
门内有一字影壁,进去见有东西屏门两扇,西屏门前站着迎候宾客的是翟中将的秘书小许,他依旧上身穿便装,下身穿黄军裤,脚上着亮澄澄的制式皮鞋。
进屏门是一个长方院,假山迎面,间种竹数丛,有两大株碧桃和丁香。一排三间房倒座,可见这是座拆改过的四合院。进得一个三开间的主房,翟中将他们几个已经在里面入座等候了。到场的只有五六个人,还有一个陌生面孔,但一点儿也不影响翟中将的情绪,他笑那些没有来的人是没有口福。
“知道我们今天吃什么?吃大作家汪曾祺的私家菜,扬州厨子烧的汪氏家宴。你们不知道订这桌饭多不容易。”翟中将指指桌上姜松岩不认识的那位,“韩烂尾一周前就订了,他是这里的老客都不容易订到。”
被称为“韩烂尾”的人站起来,谦恭地双手递上名片,“鄙人韩祖荣,泊州人士,到北京来盘个烂尾楼,万望钧顾,万望扶持!”
姜松岩接过名片说抱歉,没有带名片。其实他到北京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名片,这么说是出于礼貌。
韩祖荣说他能够与久仰的父母官幸会十分荣幸,他在泊州市的亲戚很多,“姜书记您离开泊州以后一直被那里的老百姓念想。要知道,现在的老百姓……呵呵……”他吞吞吐吐起来。本是讨好的话,说偏了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姜松岩笑呵呵地望着他,像是希望他将话说完。翟中将性子急,催促道:“你快说,不要说半句留半句,将说话也搞成烂尾楼似的。让我们多了解了解民情。”
韩祖荣样子很为难,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桌上都是当官的,他却引出了一个关于干群关系的敏感话题,说出来后才觉得不对劲儿了。桌上有一位在北京开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他替韩祖荣解了围。他说现在的老百姓诉求多,很难对政府和领导满意。韩祖荣马上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姜松岩不想桌上有政论话题,特别是有这么一个刚刚认识的,又是做生意的人在场。好在酒席很快就开始了。
汪氏家宴果真不同凡响。取料平常,却很特别,全部来自汪曾祺老家水乡高邮。有高邮湖的野鸭、青虾、昂嗤鱼、螺蛳、双黄蛋……采买于农家的杨花萝卜、旱田慈姑、野生荠菜、蒌蒿、界首茶干等等,据说都是当天飞车千里或者空运过来的,稀罕又新鲜。
文人菜的烹制大多是用心胜于用料,要是有奇特的料,馋死后人的菜可能还会多一下。这天的汪氏菜里顶是一道桃花品尝后让人唏嘘不已。汪曾祺说他再也没有吃过比更美的野味。这话听起来有点儿过,但尝了他说的,你就不得不去重复他的话。遗憾的是能够吃到的人很少,这种小头小脑双腿细长的水鸟只有在桃花灼灼的时候才出现,而且越来越少,都快要灭绝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姜松岩只要一想到那次聚会,就会想到韩祖荣。他忘不了这个人吃时说的一句话:“好吃,打个耳光也不丢手。”还有这个人用木香调的香水。姜松岩身边是少有男人用香水的,一个散发香水味道的男人令人印象深刻。
韩祖荣找姜松岩是将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省政府的办公室。姜松岩很奇怪,他到Z省以后连关系好的翟中将都没有联系过,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电话号码。韩祖荣说翟中将让他约姜松岩周末去扬州玩,赶烟花三月的时候,去尝长江三鲜和高邮的桃花。车由他来安排,最好带上家属,李盛文副主席一家子也去。
姜松岩以周末有重要工作安排为由婉拒了韩祖荣。
只一会儿李盛文的电话就来了,他动员姜松岩一起去扬州,“这样的活动难得有一次,也值得将手上的工作放一放,劳逸结合会更好。再说,你可能会在这种活动中见到意想不到的人物。”
姜松岩没有丝毫的犹豫,坚持说走不开。不过,他圆滑了一下,除了表示去不成扬州的遗憾,还要回报李盛文的好意,说下面由他来安排,到泊州去看看。
他对李盛文介绍:“泊州也是个好地方,文化名城,古迹甚多……”
“我知道泊州市,那是龚老的故乡。我也知道龚老很器重你。好吧,我们等你带我们去朝圣。”
李盛文显然觉得被驳了面子,不悦之余话中有话。
5
李盛文原以为他出面邀姜松岩去扬州没问题,这个继任说什么也还是要给他面子的。据他所知,省委书记和省长都在北京开会,要到星期天的晚上才能回云邑市。姜松岩此间没有重大活动要参加,也没有什么非要在周末去处理的大事情。与他们一起去扬州的有一位省政府副秘书长,姜松岩要忙到脱不开身的程度,副秘书长不可能不知道。
姜松岩不去扬州,李盛文心里生气,但对请他出面的韩祖荣说这件事时,却一点儿也没显露出来。他反倒替姜松岩证实,确实是忙得走不开。
一心一意还想着姜松岩去扬州的韩祖荣问李盛文,是不是让翟中将再给姜松岩打电话。
李盛文恼火了:“你以为翟中将是军委主席,是龚老啊?我让姜松岩去都不去,翟中将说了就去?他要能走开,我说了能不去?”
韩祖荣连忙说:“姑父您不要生气。你们一家子都去就好。扬州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姑妈说你工作忙,几十年都没机会和你出去,这次挑扬州这个她喜欢的地方走一圈,她高兴着呢。”
李盛文的气消得很快,这个妻侄和他不仅仅是亲戚间的往来,不简单地只是他的晚辈。他们有更深的,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
当初李盛文在外经委做副主任的时候韩祖荣寻到他家里,一见他的夫人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喊姑妈,转过来再给他磕了三个头喊姑父。在他们夫妻俩莫名其妙的时候,韩祖荣竟抽泣起来,说总算找到亲戚了。他抽抽噎噎地掰着指头叙亲,说他家是泽西县平板乡二沟村的,地点对上了,李盛文的妻子就是那个地方的人。他说出的两句乡音,也还是那个调调。要算亲戚真是说不上去,既然叫姑妈就应该是同姓,李盛文的妻子却姓左。依韩祖荣靠近了说,也还是隔着三姨娘、六舅母的远房亲戚。
一头雾水的李盛文总要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妻侄的企图吧?没问到他,他倒是先说了,说自己的父母死了以后没了亲人。找了多少年,也就只找到姑妈这份亲。他也算是成功人士,有一家不小的建筑公司。他不愁吃,不愁穿,就只差亲情。
“我认姑妈就是寻亲,绝不会找你们半点儿麻烦。我以后即使混得不好,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你们二老门上!”韩祖荣话说得很硬气。
到这个份上,也怕老家乡亲传起什么说头,姑妈先认了他,喊他大侄子,给他倒了茶。不过在他走后,姑妈还是不除疑,说韩祖荣一定是个别有用心的人,凡是亲戚找上门的,多多少少会有一些麻烦的事要请托。
李盛文说现在的人千奇百怪,他知道社会上真有这种没有亲戚一定要找出亲戚的人,像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病。他感慨亲戚在将来会越来越少了。
认了亲以后,韩祖荣真的没有麻烦他们,逢年过节的提份不轻不重的礼物上门,问候几句就走,留他吃饭也不肯。到后来还是李盛文发了脾气,一定要韩祖荣留下来吃饭,他才诚惶诚恐地坐到饭桌上。但那一顿饭他吃得战战兢兢,连筷子都不敢伸远。这样更是让他的姑妈觉得他是个老实人、胆小的人。从此以后,李盛文也不怎么讨厌他了。
这以后韩祖荣不仅仅是过年过节,隔三差五地提个土特产或者能够让人稀罕的东西就来了,因为东西越来越贵重,姑妈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他也就慢慢地随意起来。姑妈见他这样也夸他:“你不像外人好,姑妈就希望你这样。”
到李盛文做了副省长,姑妈开始关心韩祖荣这个大侄子了,她对他说:“你这个小公司做大点儿吧。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对你姑父开不了口的,对我说。”韩祖荣嘴上说不用,说不敢,心里乐开了花。两三年的亲戚做下来,钱投下去不少,在这个姑妈家里也认识了不少人。到李主任直至李副省长家里来的人,几乎没有谁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关系很好的侄子。
姑妈开口了,韩祖荣等于有了尚方宝剑,怎么样用人脉关系他是行家里手。不出两年,他的建筑公司资质提了两级,还另外做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姑妈给过韩祖荣十万元,说是作为股金,赔了就算了。韩祖荣哪会让她的钱打水漂,她也就等于在韩祖荣这里种了金子。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小,利润微,韩祖荣照两成抽给她,最多的一次抽过四成。到生意越来越大,抽一成也就是大数字了。韩祖荣不心疼也要考虑到公司的投入和发展。像他这样的公司,资金不可能不是问题。
姑妈自从投了所谓的股金以后,见到他再也不家长里短,只问他公司的业务。搞建筑,搞房地产也好,藏不住掖不住,没有什么项目能够瞒住这个鬼精的老太婆。拿钱的事她浑身是劲儿,让她去找姑父办事或者找什么人通关就不成了。磨嘴费牙不说,还不一定真的去办,只要稍有不满意她就给脸色,有时还骂骂咧咧的。那种时候,她怕是真的将韩祖荣当亲侄子了。
做过建筑包工头的韩祖荣非等闲之辈,根本不在意这些。但他怕李盛文给他上课,给他讲为人处世的道理。李盛文警告韩祖荣用人不要太狠,把人用怕了,自己也就残了、废了。对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一定是老太婆不高兴了,对韩祖荣进贡满意的情况下,李盛文是不做这种开导的。
韩祖荣有一天实在烦他“姑父姑妈”了,听信一个骗子所说的,相信他认识国家税务总局副局长的谎话,跑到北京想盘朝内大街的一处烂尾楼。他花了差不多能够建一座这样楼的钱,也没有做成这件事,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祖荣在北京自称是泊州人,混入泊州老乡的圈子,结识了翟中将和姜松岩。其实他根本就不是泊州人,也不是对李盛文说的泽西县人,所谓的亲戚关系根本就是胡扯蛋。谁对他有用,他都可以攀亲戚,充孙子都行,这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
韩祖荣回Z省,是他觉得北京水太深,不好混。在云邑市他拿下好几块地放着,这些地有一半逾期没有开发。他要回来好好地盘弄这几块价值已经逾亿的地块。
在韩祖荣手上盘的几块地当中,最让李盛文担心的是临江开发区边上的D235号地。李盛文在姜松岩到Z省以后就开始担心了。他警告过韩祖荣,D235号地在姜松岩手上或许动不了,生态庄园的绿色招牌也就是一张糊人眼睛的纸,一吹即破。他无数次地抱怨韩祖荣耽搁了这项开发,甚至想到了可能的,对他不利的影响和拖累。好在韩祖荣因为他说的资金原因暂时还动不了,姜松岩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把这件事一下子暴露在他面前也好。
现在李盛文在和韩祖荣说到姜松岩不去扬州的事时就又提到了他所担心的D235号地。
韩祖荣似乎不为D235号地担心,姜松岩婉拒他去扬州的邀请,才是让他极感不安的事。姜副省长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李盛文给他韩祖荣的,姜松岩可以继续给,也可以不给。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盛文只是姜松岩的前任,而不是领导,他不能够制约姜松岩。到扬州这件事让姜松岩知道了他与李盛文的交往,抖搂出这层关系是好事、坏事?是不是为时过早?还不能肯定。
不过,韩祖荣不信自己拿不下姜松岩这个人。在他的生意场上往往是先拿下人,再拿下项目的。他觉得只是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