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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下午,宝川市环保局门口的牌子被上访的群众摘了下来!这件事情已经被人发到网络上了。在儿童节家长们为铅中毒的孩子上访,在“6·5环境保护日”到来之前以这种方式表示对环保局工作的不满。
桌上放着秘书姚大庆汇总的网络上关于“被摘牌”事件的资料。姜松岩越看越生气。简直是荒唐透顶,堂堂的宝川市人民政府环境保护局居然在儿童节这天被上访的人将牌子摘了,尽管警察马上将摘下的牌子追了回来,但“被摘牌”还是成为网络上热炒的一桩新闻。好事的网友还将宝川市环保局的牌子拍了照片挂在网上。
网民们一边倒地指责宝川市环保局在“儿童铅污染中毒事件”中的不作为,指责环保局的贪官污吏收受了黑心老板的好处,大骂官商勾结。有一个跟帖被姚大庆用红笔勾了一下,内容为“分管环保的姜副省长半个月前到过这家污染企业,竟然也无动于衷”。这样的帖子极会煽动不明真相的网民,姚大庆说办公厅已经联系有关部门做技术处理。
从关港市回来的第二天,姜松岩就通知省环保厅开一个全省环保工作会议,作为副省长出席并作重要讲话的姜松岩要求用“最坚决、最严格、最彻底”的措施,彻底整治“小化工”环境污染和安全问题。姜松岩点了宝川市环保局的名,指出宝川市某些企业违法往长江排污,违法排放高危化学污染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相关部门不是检讨自己工作的问题,是要说明真相,接受问责的问题。
对污染违排的处理姜松岩不只是在会议上摆一个高压姿态,其后省环保厅责成关港市和宝川市环保局严肃处理宝鼎集团的钛粉厂和有色金属公司违排,处以巨额罚款的同时,在着手吊销这两家企业的准排证,下一步就是关闭的事。关港市的安副市长也落实姜松岩的指示,要求关港市环保局和宝川市环保局组成一个专家组,对宝鼎有色金属公司的铅污染危害程度和范围做调查。这个在姜松岩认为早该完成的报告却因为宝川市环保局态度消极而一拖再拖。
儿童节这天,三百多名受害者和家属聚集到宝川市环保局要说法,要医疗费,要赔偿,要消除毒害,要害人的造成环境污染的宝鼎公司关门。
一般的县市都不将环保局和一些上访问题多的行政机关放在行政中心,宝川市也不例外。环保局局址先是在老党校,后来又搬迁到更偏僻的种子站。环保局刘局长这天在忙女儿高考的事情没有上班,一名副局长和局法制办主任出场接待来访的群众。
环保局法制办主任扯着嗓子对着乱哄哄的人群讲了一番环保法规和信访条例规定,劝大家按法律程序来。
上访的人觉得他讲来讲去就是没有具体的说法,便责问环保局为什么不管排毒的,造成危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两个人遭殃,为什么就没有发现也没有过问?是吃干饭没本事,还是闭起眼睛不闻不问?
提到环保局不作为这个问题,就像火星蹦到干柴上,有人干脆就动手摘下环保局的牌子,几个附和的人抬起来,要送到宝鼎公司去,将两块牌子放一起。
三百多人齐聚在环保局门口,再加上围观的群众,这样大规模的群访事件,公安局必然调集大量警察维持秩序。警察见摘下了环保局的牌子,当然要上前劝说,晓以利害。
牌子是要了回来,但摘牌子已成为既成事实。宝川市政府建国以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国内其他地方像这样的事情也鲜有听闻。
市长许明歧赶到了现场,对上访群众拍胸脯保证解决问题,医疗费先由政府垫付,赔偿一定会到位。还说了句政策性极强的话——政府绝对不允许有严重污染的企业存在,更不能让它危害群众生命健康。
上访的群众要的是解决问题,市长保证的一定比环保局的局长或者宝鼎公司的什么人要管用,慢慢地人就散了。
到中午宝川市的市委书记徐为民向闻讯的席鸣一报告,说上访群众诉求得到初步解决,群众情绪稳定,社会秩序良好。席鸣一还是赶到了宝川,这出乎宝川市一班人的意外。
当天晚上席鸣一向姜松岩做了简单的汇报,省环保厅调查组在宋厅长的带领下已经在宝川市展开工作。
姜松岩问到分管环保的副市长李小萌当时在不在现场,李小萌是李盛文的女儿。席鸣一说他已经过问,处置突发性群体访事件,主管负责人必须到场,而李小萌碰巧在省城忙自己高级职称的申报。不过,在事发的当天晚上她还是赶到了宝川。
姜松岩没有再说什么,他打电话给带了专家组在宝川市的省环保厅宋厅长,交代他不仅要查排放物浓度指标以及既成事实的危害,更要对被污染环境的长期影响做评价,具体到对生态系统、当地农作物生产和人群农产品消费的影响。
到6月3号上午,姚大庆再向姜松岩汇报网络上关于宝川市情况时,说发生了奇怪的事,有关帖子在网上竟然销声匿迹。
姜松岩试着在一家著名的搜索引擎网站输入宝川市、铅中毒或者摘牌等关键词,果然没有一条相关的链接。
出现这样的情况姜松岩当然知道个中原因,他并没有感到轻松,打电话给还在宝川市的宋厅长,让他转告许明歧市长和李小萌副市长,“铅中毒”和“摘牌事件”即使媒体不报道,孩子家属不上访,事情也不算真正了结。谁污染谁治理,谁危害谁担责,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平头百姓。让两位市长将责任负起来。
宋厅长说许市长和李副市长都在他边上,他会一字不漏地转告。
一会儿李盛文给姜松岩打来电话,他说他们家女儿李小萌作为一个挂职锻炼的干部,摊上这样的事情真是倒霉。
“宝川的事情让小萌感到压力很大,几次电话过来都泣不成声,你说一个女孩子家……”
姜松岩听不下去,用手捂住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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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松岩晚上回到家,向苏可可要柯易平的电话。沙老太家的那场聚会,苏可可给沙家的所有人留了电话号码,也要了他们的。
电话给柯易平打过去,他没有当时就接,而是过了一会儿打过来。一听是姜松岩找他,他马上称姜省长,马上解释刚才不接电话的原因。他是和省环保厅的一帮领导在一起,刚吃完饭,送他们到宾馆休息。
姜松岩让柯易平说说宝川市摘牌事件发生后的情况,他没有针对什么问题问,是因为柯易平的角色。
柯易平倒也实在,说宝川市现在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四套班子都动起来在内外安抚平息事态。对内,市长许明歧不仅当众表态解决问题,还连夜走访了几户受害者,李小萌在医院里抱住一个住院的小孩流了眼泪,说她的小孩也这般大,她作为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领导会将心比心地解决问题。对外,由常委宣传部长负责,平息舆论方面的压力,凡是闻讯到宝川市采访此类消息的媒体、记者都得到很好的接待,据说还有一班人出去打招呼了。
姜松岩打断他的话,问他出去打招呼是指什么样的对象,是给领导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柯易平吞吞吐吐的,说只是听说的,怕也是针对媒体。他这是说漏了嘴,叶弘在他面前发牢骚,说事情出来后平江市政府这头什么样的钱都要他花,还都是要他提现金,光带出去的就有三四十万。
姜松岩关照柯易平,注意一下这件事情处理上的群众反映,听到什么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柯易平连连答应。
打完电话,苏可可给姜松岩端过来剥好的两瓣柚子,现在不是柚子上市的季节,因为姜松岩喜欢,苏可可一年到头总要在家里给他准备一点儿。
苏可可问姜松岩:“现在下面的人是不是很害怕网络,怕传播丑闻,怕草根压力?”
姜松岩说:“不只是下面怕,”转过来他说,“其实也是好事情,舆论监督比什么监督反应都快,网络现在都被人说成民间纪委了。”
苏可可说:“有的人大概很怕网络带来的舆论监督。”姜松岩看了她一眼,他大概有点儿意外,怎么对网络和舆论监督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苏可可说有人告诉她,平江市文化局做了一个“龚家湾”的网页,有一些龚姓的网民在上面的论坛上说龚老的祖籍是龚家湾的,而泊州市的网民不乐意,两派在网上吵得不可开交。因为网络平台是平江市的,泊州市网民的很多帖子被删,平江市的网民还内讧,有一个自称是平江人的网民甚至在网上公布了平江市市志办牵强附会和弄虚作假的情况,有根有据的。
姜松岩说了声“真是无聊”后就不再对此事说些什么,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苏可可本来想要对他说的话就不再想说了。
苏可可对姜松岩说的平江“龚家湾”网页的事,是吃晚饭的当儿秋芬打电话来说的。她不是与苏可可聊这个事情,而是哭哭啼啼地说她的担心。傍晚的时候,有几个警察到他们家,说是平江市公安局网监支队的,监控到他们家IP地址登陆国外色情网站并下载了大量色情图片,要对她家里的电脑进行检查。秋芬平时不用电脑,她问能不能等苏迪南回来再检查,警察说不行,向秋芬出示了搜查证。检查了一番也没有说什么,在电脑上用移动盘拷了什么东西走,还要秋芬在一份材料上签了字。
秋芬说往日苏迪南这个时候早下班了,这天回来后说临下班被领导找去谈话,说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回到家知道警察来的情况,想单位一定是配合公安局办案了。苏迪南连骂了好几声“卑鄙”,就一头倒在床上用被捂住头,叫他吃饭也不肯。秋芬便去想苏迪南是闯下了什么祸?
苏迪南平时上网时秋芬怕他在网上搞网恋什么的,不时地瞅他两眼,苏迪南有QQ号,最近没怎么上,上的多的是“平江论坛”、还有“龚家湾”,他用的昵称是“平江户口”,她奇怪过,问到苏迪南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真名?苏迪南说她真是老土,网上发帖子的人都有马甲,就是昵称、绰号。
秋芬给苏可可打电话没有敢在家里打,是在外面的话吧打的。苏可可接了秋芬电话就往他们家里打了电话,直接问接电话的苏迪南,“平江户口”是不是他,他是不是在论坛上说了平江不好的话。
苏迪南说“平江户口”是他,说平江市坏话谈不上,他只是对什么“龚家湾”有看法,觉得一方政府不做经济建设和改善民生的正事,而去搞拍马屁的什么龚氏考证,还牵强附会,不实事求是。
苏可可打断苏迪南的话,说他搞这样的事情才是不务正业,才是自找难受。她问苏迪南有没有上过国外的色情网站。苏迪南声音小了下来,说上过不止一次,还说上网的成年男人,翻墙看看AV图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也下载过,不过没有存放在电脑里,而是上传到了他的电子信箱的网盘上。
苏可可牙恨得痒痒的,说:“你以为这样,这样干坏事就让人不知道了,就保险了?吃个枣子有个核。你等着公安局处理你吧。”
苏迪南说公安局是假借上色情网的事情搞他,搜查大概也不是合法的,他要找人咨询一下。警察来的真正原因,怕是他在论坛上的言论让有些人不舒服。他还说,泊州市的网友很赞赏他。苏可可气得让他住嘴,警告他,这样的丑事她是不会替他说情的,脸没地方搁,话说不出口。
苏迪南说只凭上色情网这一条够不上处理他,他没有将色情图片给别人看,连秋芬都没有;更没有传播和以此营利。他不怕!
和苏迪南通完话以后,秋芬又在外面话吧给苏可可打来电话。她问苏可可,是不是让苏迪南先写份检查书送到公安局去,态度好一点儿总利于事情的处理。
苏可可觉得秋芬的这种想法愚蠢之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关照秋芬,盯着苏迪南,不允许他再上网、上平江论坛,坚决不允许再说什么龚家湾的话题;也不许找什么律师咨询公安局程序合不合法的问题。那样的话等于自揭家丑,让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
放下电话苏可可想了想,就她弟弟苏迪南在平江市,谁要找他这样的茬还是要掂量掂量的。但为什么就发生了呢?
3
省环保厅宋厅长在平江市待了三天才回省城云邑市,他给余群打了电话,请他报告姜副省长,宝鼎集团的两家污染企业全部停产,周边血铅超标的孩子全部得到治疗,对宝鼎集团的诉前保全也在法院立案,赔偿将得到有力的保障。他还根据群众反映和通过走访得知,2008年省政府明令关闭的2672家小化工厂,宝川市有53家,其中竟然有12家又复活了。
余群和宋厅长关系很好,就和他来了句调侃的话,“这叫做‘不下去不知道,下去看了吓一跳’。”
宋厅长说他其实经常想下去跑跑,搞搞调研什么的,主要是怕兴师动众和徒劳无益。现在的情况是,你一下去,大市的环保局长要跟着,分管副市长也要露一下脸;到基层更不要说了,好像区县环保局的全体人员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忙活。你下去工作,一串人跟着你,为你工作;而你最后发现根本没干什么,让你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在工作,这样的工作有没有必要?而要是下面出了事,说什么也得下去的。
姜松岩得知余群转给他的情况后很不满意,他觉得宋厅长应该直接向他汇报。余群笑笑说,宋厅长他们大概还没有了解和适应姜副省长的工作方法。
姜松岩不再说什么,跑到省环保厅去见宋厅长。
宋厅长知道姜副省长来,马上召集班子进了会议室,给姜松岩正儿巴经地搞了场汇报。
姜松岩没有想到宋厅长搞得这么复杂,他也不好说什么。待宋厅长的汇报程序走完了,他只有硬着头皮说几句。他说要由省厅负责对省内关掉的小化工厂,一家不漏地搞一次复查,对复活的和借尸还魂的要坚决取缔和严肃处理。对污染企业不能在不出问题的时候视之无存;出问题后一棍子打死。要留给后路,帮助其转向或者转产。环保部门在执法的过程中也要做一些服务工作,提供咨询和给予帮助,引导他们往绿色节能产品方向发展。
散了会,姜松岩让宋厅长在会议室留下来。他笑了笑,问宋厅长如果不开这个会,从宝川市回来直接向他汇报一下行不行?直接给他打电话,或者约一个时间见面谈行不行?
宋厅长说:“行,当然行,那是最简单、最有效力的做法。但您的指示我还是要开会对下面传达,所以有时候以简御繁,越来越烦。”
见姜松岩摇头,宋厅长说他也不喜欢这样,有时候另类一下便会被人说不像局长的样子。转过话头,他说姜松岩在会上提到的被关小化工厂搞“借尸还魂”真是深中肯綮,确实有一些小化工厂在往大化工厂转移他们的产品。因为有较大利润,又无销售之忧,大化工厂也就乐享其成。这是一个新问题。
“我们打算组织和抽调力量,成立一个‘清办’把这方面的工作做实。”宋厅长试探地对姜松岩说。
姜松岩说:“怎么做是你们的具体工作,成立‘清办’只要不扩编,不增加经费就行。”
姜松岩一下子封了宋厅长的口,让他可能有的其他要求说不出来。
宋厅长说他这次到宝川市,幸亏有了解那里情况的柯易平,否则还不是两眼漆黑被他们牵着走。让宋厅长找柯易平了解情况的是姜松岩,这是他在宋厅长赴宝川时给他的建议。柯易平也确实给宋厅长提供了很多宝川的情况,宋厅长的所谓群众反映,来源基本上是柯易平那里。
宋厅长说他想将柯易平抽到“清办”来工作。姜松岩问他柯易平是否合适?宋厅长说有这样一个人再好不过,“清办”在宝川有很大的工作量,柯易平年轻,业务不错,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姜松岩也就不再说什么。
在宋厅长看来,这是默认了。他知道柯易平与姜松岩的关系吗?
在宋厅长去宝川的路上,姜松岩提到柯易平时,他就开始想柯易平与姜松岩的关系。一个基层单位的普通干部,能够被姜副省长点名,背后一定有不一般的背景,至于这个人和姜副省长有何渊源,他还想不清楚。但是,起码,姜副省长是了解并信任这个人的。
到宝川后,柯易平参加接待和协助省厅来人工作,宋厅长与柯易平谈工作,也拉家常。他问柯易平爱人在什么地方工作,小孩多大了?柯易平说小孩很小,丈母娘从平江来云邑替他们带孩子。
柯易平不无遗憾地告诉宋厅长,他岳母当初是希望他们小夫妻俩能够到泊州工作的,他们没有听岳母的话。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各方面条件要比现在好得多。
宋厅长对新分管他这一块的副省长姜松岩不可能不做了解,姜松岩平江人,在泊州市做过市委书记。柯易平的话让他什么都明白了。
要知道,宋厅长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理顺过多少复杂关系。
4
星期天下午柯易平找到省政府宿舍,对门卫说是姜松岩的亲戚,门卫打电话给苏可可说有亲戚来时她懵住了,该不会是苏迪南闯了祸跑她这里来吧?接过电话才知道来人是沙老太的女婿柯易平。
待柯易平进门,苏可可虽不是责怪,但还是说了他一下:“你有我的手机号码的,要是大老远地跑来家里没有人怎么办?不是白跑了。以后来之前还是打个电话为好。”
柯易平腼腆地挠了挠头,说带了点儿土特产来,其实也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怕说了就不让来了。
姜松岩从书房里出来,很客气地与柯易平打招呼,说经常来走动好,只是不要带什么东西来。
柯易平将东西从包里拿出来,是他最喜欢送人的粉皮。他介绍说:“这是老家宝川市的土特产,乡下的邻居用绿豆磨成淀粉后做的。我问过岳母,她说您喜欢吃呢。”
苏可可说她也喜欢吃,只是老远的背这样的东西来不划算,菜场超市到处有卖的。言下之意还有,这东西又不金贵,犯不上特地送上门来。
星期天的下午是姜松岩一周中唯一待在家里的半天,这个半天他们会给儿子打电话,或者读读书看看碟。很多时候还会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冲掉,所以苏可可最不愿被谁打扰。
柯易平说街上卖的粉丝、粉皮是加了添加剂,可能还是塑料什么的东西在里面,久煮不烂。吃多了就什么毛病都出来了。柯易平在感到窘迫的时候,会有那种苏可可熟悉的,以前在学生时代的姜松岩身上有的那种农村孩子受挫时的沮丧和不知所措。苏可可看到这个样子,对柯易平的态度也就好了起来。还有,他毕竟是沙老太的女婿,他送东西来也会有沙老太的心意。
苏可可给柯易平倒了一杯茶,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和姜松岩坐到沙发上聊了起来。
姜松岩问柯易平还在不在宝川工作?这个问题让苏可可听起来有点儿奇怪。
柯易平嘿嘿一笑说:“您知道啦?局里昨天通知了我。”
姜松岩说:“我当然知道。”
柯易平把着手上的茶杯说:“谢谢您!这样我就和沙红霞在一起了,小孩丢给老人带,让老人太辛苦,多个人照应好一些。”柯易平这么说好像沙老太更受益似的。
姜松岩让柯易平下次赶一个周末,带沙老太一起过来。苏可可说还有沙红霞和孩子,一家子都来,只是事先打电话来定一下时间,以防姜松岩有公务脱不开身。
柯易平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苏可可觉得他这样还挺懂事体的,就怕他一坐大半天不走。
柯易平走后,苏可可像是随口问道:“柯易平是不是调回省城来了?”
姜松岩说:“省厅工作有需要,借调他回来。他原先的工作关系在市环保局,是下派在宝川的。”
苏可可说:“真是好事,要是能够留在省厅就更好了,对他发展有好处。”
姜松岩没有接她的话,半晌说:“他借调的事我知道,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人家需要他,或者还有看重,我倒是替老太高兴。要是另外一种情况,是沙老太出面,为女婿工作的事找我,你说我帮还是不帮?”
苏可可说:“也是,柯易平也算家里人,有些照顾才好。像他们这样,没有背景,没有帮助的,工作和发展多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姜松岩知道该关心一下她的弟弟苏迪南了,便问苏迪南工作调整的情况。
哪知道苏可可一下子苦下脸来:“不说这件事!以后你也不要问我,苏迪南的事情我问不了。”
姜松岩见她这样,便不多问,以为是他劝苏迪南在碑阁坚守的话让苏可可不悦。
苏可可真是变了脸,什么话也不说,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说。
这么一来,这个周末姜松岩很是郁闷,但也拿苏可可没办法。
苏可可这种状况持续到周四的晚上,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过,而姜松岩自从她上次闹着要回平江,就交代过她,以后绝对不允许再这样。苏可可知道姜松岩不再让着她,而她则想继续和他较劲儿下去。
可因为一件事,她不得不和姜松岩说话了,苏迪南被平江市公安局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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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迪南被公安局传讯并不是因为上色情网站,而是涉及到他保管的文物。
在市文化局组织的对半山碑阁文物清点中发现,苏迪南负责保管的,具有较高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拓本有十三件有账无物,其中最珍贵的当数石刻“师黄庭坚录秦观踏莎行”拓本。
石刻自古以来都有不署书者姓名的惯例,所以人们一般很难就石刻上所叙述的内容,了解到书者更多的情况。而这幅少有的署名石刻,出自秦观的女婿,黄庭坚的学生范温之手。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秦少游这阕词写于贬地郴州。秦少游死后,苏东坡将最激赏的末二句写在扇面上,放下笔伤感地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而黄庭坚读到《踏莎行》里“杜鹃声里斜阳暮”这句时,说,既有“斜阳”,又用“暮”字,字面犯重了。要把“斜阳”,改成“帘栊”才好。范温替老丈人辩护:“既然是‘孤馆闭春寒’,那门是关的,现场好像没有帘栊吧?”黄庭坚亦觉此处炼字太难,也就罢手了。但黄庭坚确实太偏爱这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当时他抄录了《踏莎行》数遍,范温因此将其墨迹制成了石刻。
这幅著名的石刻一直藏于半山光孝禅寺,日本侵华战争时被一个日本浪人掠走,至今下落不明。拓本由秦少游后裔捐给平江市,是唯一的孤本,也算是半山碑阁的镇阁之宝,平时不轻易示人。
龚老当年到半山碑阁看石刻时,看到这幅拓本时,连说了几声好。他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踏莎行》:“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龚老嘱咐,将“师黄庭坚录秦观踏莎行”拓本复制成石刻,陈列于“拓园”。
半山碑阁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从苏迪南的前任开始就是这样,由主任亲自保管重要文物。短缺的十三件拓本,与苏迪南直接有关系的只有一件,独独就是“师黄庭坚录秦观踏莎行”。其他的十二件是由前任借出去的,没有借物当事人的借条,但前任对每件有一纸说明,外加两个单位职工作为在场人证明。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借这些文物的都是市里和上级文化部门的领导。
苏迪南这一件也是市里的领导借的,这个人身份很特殊,是他无法拒绝的市委书记夏中天。
苏迪南担任碑阁的负责人以后,做了文物不允许外借的规定,夏中天借这个拓本是在龚老到平江市以后不到一年,姜松岩刚调到泊州市去做代理市长。
夏中天亲自给苏迪南打电话,话说得非常客气,说他有一个私人请求,想细细欣赏一下龚老夸奖的那个拓本。苏迪南当时觉得好笑,夏书记是个热衷搞经济的干部,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方面的爱好,他要这件文物除了附庸风雅,怕没有别的解释,想他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拓本是苏迪南送到夏中天办公室去的,夏中天见到拓本问了些很低级的问题,譬如这个拓本是不是真的,值不值钱。
苏迪南向他介绍,这应该是一个宋代拓本,纸张是黄麻纸。黄麻纸以麻为原料,纸浆粗,纤维长,有小疙瘩,纸纹距离不匀。鉴别拓本,首先要看是否为原石,纸与墨是否相吻合;其次看其字之精神和损坏情况;再次看题跋、印章是否与拓本相吻合。这幅拓本,有范温的题跋、印章,以及秦裔后人收藏的印章。就说这个捐献者,是生活在秦少游故乡高邮的27世孙。所以这个拓本非常可靠,是难得的善本。
夏中天表态,一定要好好观摩,到时候和苏迪南交流交流。在他问到苏迪南,要不要打一张借条时,苏迪南犯了一个面软的错误,他说不用,看完了还给他就行。
苏迪南觉得,要夏中天打借条太不给他面子,即使他勉强打了也会很不高兴。在他眼里,夏中天是平江市的头号人物,是姐夫姜松岩的恩师,也是一个口碑不错的领导,他是不会赖这个账的。夏中天也没有坚持要给苏迪南打条子,那样的话苏迪南也就由他打了。
苏迪南不好对单位任何人说夏中天借走拓本的事,因为他做了文物不得外借的规定,也不好找单位的其他人搞在场人证明。他只在日记里记了一下。借走拓本差不多快一年的时候,苏迪南以年底单位文物盘点为由向夏中天讨要。夏中天很不高兴,说工作忙还没有时间去看,问苏迪南是不是很为难,要那样的话,他去和文化局局长说,和宣传部部长说也可以。见夏中天一时不想还,苏迪南还能说什么?
到夏中天因病回家休息,苏迪南紧张了。他不好到医院向夏中天讨,只有找到他的女婿赵鹏程。赵鹏程答应等老爷子身体状况好一点儿的时候与他说一声。这样就一直没有机会,因为夏中天自住院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
当公安局经侦支队的警察找到苏迪南,询问到他所管文物短缺的事情时,他还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什么上色情网站的问题,那样的话面子上很不好看。文物短缺在苏迪南看来不是警察问的事,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
十三件文物的去向苏迪南一一说清以后,警察说有十二件没有问题,因为有人证明,也不是苏迪南手上借出去的,要害的是苏迪南经手的这一件,“师黄庭坚录秦观踏莎行”拓本。
苏迪南说这件东西在夏中天手上,是他借走的。他可以带警察去找夏中天要,他不会赖这个账。
询问苏迪南的警察笑了笑说:“夏中天昏迷不醒七八天了,你这样是让我们去找一个不能开口的人对质。”
苏迪南真的不知道夏中天病危的情况,他又说可以找夏中天的女婿赵鹏程了解,为拓本的事他曾经找过他。警察说他们要调查一下,就让他在留置室待着。
中午的时候,警察没有让苏迪南回家。手机还在他身上,他给秋芬打了一个电话,说在公安局协助他们调查文物短缺的事情,不回来吃饭了。一个警察吃完饭以后,从食堂里给苏迪南带来两个馒头和一盒炒圆白菜。苏迪南饿了,吃得很香。到晚上的时候,警察给他带了一份盒饭,他却一口也没吃,没有胃口。
傍晚的时候,说去调查的警察告诉苏迪南,赵鹏程承认苏迪南对他提过这件事,但夏中天家里绝对没有这件东西。夏中天得知自己的病情以后,曾经将家里的东西做过盘点,因为他要写遗嘱。夏中天连借人家的一本柳公权楷书帖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催着赵鹏程去还了人家,按理说对这么贵重的文物不会没有交代。
警察对苏迪南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甚至说出拓本不找回来苏迪南就出不去的话来,还让苏迪南交出了手机。
晚上苏迪南和两个小偷一起关在铁笼子一样的留置室,他对警察提出要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警察说:“打电话要是能够将东西交回来,可以给你打;否则想都不要想。”
即使苏迪南没有往家里打电话,秋芬也还是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她赶紧告诉了苏可可,这一次倒没有哭哭啼啼的,说了事情后,要坐到公安局门口去要人。她有她的理,凭什么为公家的事情抓她老公?
苏可可让秋芬在家将孩子带好,其他什么都不要做,弄不好会帮倒忙,坏事情。
姜松岩回来之前,苏可可往平江市打了好几通电话。文化局唐局长的太太是苏可可的小学同学,她上次回平江时跟前跟后的,苏可可要不是看在弟弟、弟媳在她老公手下过日子,根本就不想理会她。这回为苏迪南的事,只有硬着头皮给她打电话,找她老公问情况。唐局长说,事情不是他们捅到公安局去的,不知道是谁搞的匿名举报,说苏迪南利用职务之便私吞文物。苏可可向他了解了具体的情况,知道了那幅拓本的事情,知道事情与夏中天有关。
苏可可找出上次到夏中天家看望他时向田铃要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夏中天的女婿赵鹏程。一听说苏可可要找夏中天接电话,他悲痛地说,岳父已经人事不省,快不行了,在医院里抢救。家里已经在着手准备他的后事了。
苏可可更着急了,对他说到夏中天借拓本未还的事情都快让她弟弟坐牢了,问他知道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东西?赵鹏程说公安局已经找他了解过,家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见赵鹏程口气这么肯定,苏可可就要找夏霓接电话,赵鹏程说夏霓在医院里。苏可可就问了电话号码打过去。
夏霓的手机关机。苏可可再打她认识的市公安局政委的手机,也打不通,被语音告知无人接听。
再想打电话找谁的时候,姜松岩回来了。本来和他闹着别扭的苏可可不得不和他说话,告诉他苏迪南的事情。
姜松岩听苏可可说了以后将身子埋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他要做一个决定,一个对他来说很艰难的决定。
到苏可可都快发火的时候,姜松岩对她说:“你能不能回平江去找找夏中天?到医院里,他或许会有清醒的时候。”
苏可可说:“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也想这样呢,要是幸运的话,会有结果。这是最后一线希望。”
苏可可看了看时间,当天去平江的直达快车已经过点了。姜松岩让苏可可明天回去。
苏可可有点儿懊恼地告诉姜松岩,上次她回平江,听说夏中天病重,特地去看了他,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事情,当时就和他说了。
“怎么,你上次回去看过夏中天?”姜松岩的神情显得很是惊愕,从沙发上坐直身子。
“是啊!”苏可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我不管,在我看来,夏中天是培养你的,人家对你不错。我觉得你要是在平江,也会去看他的。他是个要死的人了,不去看他是说不过去的!”
姜松岩站起身来复又坐下,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苏可可说:“我知道你烦平江的事,不想让你操心。”
“有道理!”姜松岩停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问出了他一直想问又开不了口的问题。
“你真的不知道夏中天和我之间因什么原因,有些……关系不好?”
苏可可说:“我哪儿知道啊,你又没有对我说过。”
“是啊,我是没有对你说过。”姜松岩自言自语地,转而他注视着苏可可问,“你说夏中天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苏可可随口说:“我哪儿知道!我也没有看到。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真的?”
“真的!”
姜松岩很震惊,苏可可的茫然,她的置身事外,似乎说明她是无辜的。她不是演戏的,也没有学过表演,她没有能力在这个问题面前伪装表情。
这是他希望的,但一下子他还不能接受,不能完全相信。
姜松岩关照苏可可,此次回平江除了夏中天以外不许找其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