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松岩知道,就妻弟苏迪南的背景,出这样的事情,拓本之类的都是表面文章,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苏迪南很可能是替他受过,他得罪过的人将矛头对准了苏迪南。他相信苏迪南有错而无罪,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说,就会有“一人得道鸡犬遭殃”的事情发生。
但不管是谁在背后操纵,水落石出以后肯定会有人难以面对他。
他也想,是不是苏迪南在“龚家湾”这件事的态度上触犯了谁?苏迪南在“龚家湾”这个问题上究竟做了什么,大概只有他自己和有利害关系的人知道。在姜松岩看来,苏迪南持异见即使反对搞“龚家湾”,都不是什么大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时候一定有人希望他姜松岩出来替苏迪南说情,给什么人面子。但他决定,绝不做这样的事。那样,他就是一个轻易被人操控、大乱阵脚的人。
苏迪南在公安局还没有放出来,苏可可和秋芬她们可能很紧张。姜松岩不紧张,他知道公安局对苏迪南采取的也就是留置措施,留置最多不会超四十八小时。最多到周六上午,就必须对他有说法。就目前的情况,对法规很了解的姜松岩还想不出平江市公安局能够对苏迪南定什么罪名。留置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看不见的两个方向的人在角力。他姜松岩不会沉不住气,既然苏迪南没有什么大过,没有明显的违法事实,他就要等待看谜底,看对方亮出什么牌。
苏可可是周五下午到平江市的,她赶到平江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得知夏中天已于当天早上六点多逝世,遗体被送到殡仪馆。家里设了供人吊唁的灵堂。
见活着的夏中天目的达不到了,苏可可马上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姜松岩。
姜松岩让苏可可立即回苏迪南家,什么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告诉一帮同学和好友回平江了。他说不出意外的话,苏迪南差不多今晚就能回家。苏可可问姜松岩是不是替苏迪南找人了,姜松岩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搁下苏可可的电话,姜松岩叫来秘书姚大庆,问他周末有没有重要的工作安排,姚大庆说暂时还没有。姜松岩让他做一个准备,可能在这段时间要随他出去一趟,到A省,是一个私人性质的出行。
接下来,姜松岩等电话,等平江市给他打电话。
到晚上八点多,苏可可打电话给姜松岩,说苏迪南回家了;还有,罗恭达用他的手机打电话到诺基亚手机上,她没有接。
苏可可手上有两部手机,她用的摩托罗拉是替姜松岩拿着的,他私用电话诺基亚。平时有人要姜松岩的电话号码,属于亲朋好友性质的,无论是姜松岩还是苏可可,都会给诺基亚这个号码。这类人找姜松岩的电话,在苏可可这里先过滤一下。苏可可上次在平江时,罗恭达要姜松岩的电话号码,她给的就是诺基亚号码。罗恭达也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苏可可,请她转告姜松岩。
罗恭达这时候用手机而不是座机给姜松岩打电话,显然是想亮明自己的身份:我是罗恭达。
姜松岩向苏可可要了罗恭达的手机号码,立即回了过去。
电话通了后姜松岩先致歉,说没接他先前打的电话是不方便。罗恭达说有事要向姜松岩汇报,姜松岩让他不要客气,反过来说,父母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
罗恭达马上换了沉痛的声调:“姜省长,我们的老领导,尊敬的夏中天同志于今天早上六点零五分在平江市人民医院不幸逝世。老领导病重时我们指示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但终究没有能够留住他……”
姜松岩轻声说:“我已经知道了。我非常难过!”
罗恭达接着说:“向您汇报的还有,我们谕怀市委组成了夏中天同志治丧委员会,发了讣告,尽可能地通知夏中天同志生前友好。”
姜松岩说了声“谢谢”,问:“有没有需要我为老领导做的?”
罗恭达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您能够拨冗参加老领导的告别仪式和追悼会的话,那就太好了。那将是老领导的荣耀,也会令他家人于悲痛之中感到欣慰。谕怀市的领导,或者还会有省领导参加夏书记的追悼会。”
姜松岩说:“我一定尽可能参加。请告诉我具体的时间,我好安排。”
罗恭达说:“那太好了。时间初步定在星期天下午两点。您能来的话,望提前告诉我们您的行程,我们做好迎接的准备。”
姜松岩再次说了声“谢谢”。
三十分钟以后,姜松岩秘书姚大庆打电话给罗恭达,通知他姜松岩副省长将赴平江参加夏中天同志的追悼会。
罗恭达问到姜松岩的行程,姚大庆说:“领导说,尽可能地减少你们的麻烦。他还有亲戚在平江市,就不要你们安排接待了。”
2
平江市没有机场,最近的机场在泊州市和省城N市。
姜松岩选择了星期天上午九点十五分云邑市飞N市的东航客机。飞机着陆后,乘务长,一位非常漂亮的空姐告诉姜松岩,有人已经在N市机场迎候他了。
飞机停稳后,乘务长引导姜松岩和姚大庆在头等舱另侧打开的舱门,沿一条专门悬梯离机。
停机坪上A省省委办公厅的副秘书长毕志坚已经带车在等着姜松岩一行。
姜松岩和毕志坚熟悉,他在泊州的时候,毕志坚和姚大庆一样,还是一位副省长的秘书。简单的寒暄后他们即乘车离开,一辆通道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驶在他们车的前面。
车上毕志坚向姜松岩汇报他的安排,省老干部局宦局长已经先期到达平江,省委办公厅通知平江市制作两个花圈,分别以省委和李开平书记个人的名义。追悼会和告别仪式下午两点在平江市殡仪馆举行。
姜松岩问:“追悼会有没有省领导参加?”
毕志坚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方面的安排。要有的话,我们办公厅和老干部局宦局长肯定会知道的。宦局长在平江给我打电话,由于夏家没有给发讣告,夏中天在外地的一些老同事、老领导可能也就不知情。”
姜松岩默默无语,夏中天是个非常细致的人,他病入膏肓不是一天两天,对自己的身后事一定有安排和考虑。
“姜副省长,中午您看怎么安排?平江那边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毕志坚是在征求姜松岩意见,午饭是安排在N市还是平江。
姜松岩看了看腕表,问毕志坚:“才十一点不到,我们在N市简单就餐,再赶赴平江,你看时间够不够?”
毕志坚说:“完全可以,有这样的安排。”他笑了笑,“李书记神了,说您一定会在这里吃饭。让我给您准备您喜欢的盐水鹅;还有,要我转告您,他不和您吃饭,是躲您。他喝酒喝不过您。”
姜松岩说:“我料到他不想见我。你转告一下,就说我下次会专门来看他,会专门和他这个老班长斗酒。”
到A省,姜松岩最想见的人其实就是李开平书记。此前,周六的上午他给李开平打了电话。
姜松岩在泊州当市委书记的时候,李开平就是省委书记。他曾多次随李开平进京去龚老家,龚老甚至说过这样的话:“你李开平来,我可以不见,家乡的父母官来了,我一定要见。”
算得上目前国内年龄最大的省委书记李开平,再有一年就到退的年龄。数十年前龚老还在直辖市做市长的时候,李开平就已经是副市长了,是外界传闻的龚老得力干将。他在龚老进京到中南海后不到半年就到A省任省长,谁也想不到之后他会在A省一直没有挪窝子。
听姜松岩说要从N市到平江市去参加老领导夏中天的追悼会,李开平说要放在前几年,夏中天的追悼会他一定要去参加。自从前年他老母亲去世以后,他就特别怕去殡仪馆,除了非参加不可的,一般的都是能不去就不去。姜松岩说他也经历过丧母的悲痛,非常理解这种心情。
李开平说夏中天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干部,只可惜任谕怀市委副书记的任命刚到他手上就因为健康原因住进了医院。他安排省委办公厅一位副秘书长随同姜松岩到平江,姜松岩表示感谢,接着对李开平说到,他在离京到Z省赴任前去看了龚老。
李开平只“噢”了一声,以前他们两人说到龚老的时候,李开平的反应不是这样的。姜松岩感觉到这种变化,就极为简单地说了一下龚老的近况。
在要结束这个电话的时候,李开平感慨地说:“老弟,你是前途无量啊。”不等姜松岩说出谦逊的话,便换了严肃一点儿的口吻,“但老哥要交代你一句,这也是我为之受累的,或者有血的教训的,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后尘。”
沉吟了一下,李开平说出了要紧的一句——“不要让人觉得你是谁的人,千万不要!”
姜松岩十分惊诧,李开平竟然交代他这么一句话,话的意思又是十分明了。姜松岩说:“好的,我一定注意。十分感谢您的提醒。”
“其实,当初我是发现了这个问题,也提醒过自己的。”带有义愤,李开平接着说:“这个、那个关系和我的关系,现在变成我们成天要想的,要经营的。为什么就忽略了我们和党的关系呢?”
见姜松岩沉默不语,李开平哈哈笑了起来:“小老弟啊,我不是要送什么秘诀给你,也不是要在你面前发什么牢骚,这是我昨天在省委党校的大课上讲的内容……”
姜松岩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到N市以后,尽管李开平没有见他,但从安排上看,他对这个昔日部下,今日的新宠或者前途无量的小老弟还是很器重的。从李开平这个位置上来说,对姜松岩讲的那番话,不管是不是曾在其他场合讲过,都是难得的,发人深省语重心长的。
姜松岩告诉毕志坚,下午追悼会结束即可以回N市,他要在平江市停留一个晚上,和家人团聚一下。他明天上午从平江回Z省云邑市,周一省政府有十分重要的会议。还有,到平江以后,要去接一下他的太太,他们一同参加夏中天的追悼会。
在N市简单的午餐后,姜松岩稍事休息。他给苏可可打电话,让她准备一下,一点钟左右来接她,参加夏中天的追悼会。
苏可可说了声“好”,没有明显的意外感觉。
3
感到意外的是罗恭达,他遇到了一系列出乎意料的事情。
夏中天逝世对罗恭达来说是一个机会,按理说夏中天这个原平江市委书记、没有上任的谕怀市委副书记是正厅级别,他不像那些过了几届、太老的离退休干部,他和现任省委书记李开平共过事,曾经是他最为赏识的县委书记。李书记只要没有十分重要的工作,譬如到北京开会、中央领导来A省,或者A省发生重大事件,应该有可能参加夏中天的追悼会。罗恭达想乘着这么一个机会,出“龚家湾”这张牌。
结果李开平没有立即决定,而本来以为不一定来的姜松岩,竟然很快决定了要来。从内心来说,他是不希望姜松岩来的。
姜松岩答应到平江市参加夏中天的追悼会以后,就再也没有给他行踪消息。周六上午罗恭达打电话给省委办公厅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副秘书长,打探李开平书记会不会到平江市来,有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到下午省委办公厅通知平江市委,委托他们定制省委和李书记送的花圈,省老干部局宦局长代表省委、省政府来平江市参加夏中天的追悼会。这也就明确地说李书记不来平江了,不仅他不来,也不会有其他副书记或者常委来。
傍晚赶到平江市的省老干部局宦之声局长带来一个消息,星期天上午姜松岩从N市过来,省委办公厅的毕副秘书长随同。
大失所望的罗恭达只得根据参加人员和宦局长商量了追悼会的内容。
追悼会由谕怀市的仓副书记主持,宦之声局长代表省委、省政府念悼词,姜松岩作为夏中天的生前友好发言,夏中天女儿夏霓代表亲友致谢。之后,告别仪式;其后夏中天火化;最后,一切结束。
追悼会的所有环节都可以敲定,唯独姜松岩是不是同意作为夏中天生前友好发言还是一个问题。罗恭达为这件事打姜松岩的手机,一直没有接听。他当然不知道这部手机在苏可可手上。到星期天中午通过毕志坚的手机,才与姜松岩联系上。罗恭达得知,姜松岩他们在两点以前赶到;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追悼会上的发言。
下午一点,罗恭达提前到达殡仪馆的追悼大厅,他要检查一下夏中天追悼会会场的情况。
追悼会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正中安放着夏中天的大幅遗像。挽联为罗恭达所撰:
生前典范,身后楷模;名留平江,德及乡梓。
挽联柱两侧依序排放着花圈和花篮。在一侧,罗恭达看到排在前面的一只花圈风格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再一看花圈的挽联上写着姜松岩、苏可可敬挽。
罗恭达很是不高兴,在他的印象里,姜松岩送的花圈是和李开平书记以及平江市的花圈一起定制的。花圈换了,换成了以姜松岩夫妇名义送的,他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呢?秘书找来负责追悼会会务的一位副秘书长,得知这是礼仪公司刚刚送来的,由自称是姜松岩亲属定制的。
田铃打电话来,罗恭达跑一边去接。她还关心着李开平书记是不是来平江,罗恭达告诉她肯定是来不了了。他分析可能是与姜松岩的到来有关。田铃说她刚知道苏可可早几天就回到了平江,悄无声息地待在苏迪南家里,这么背着她极不正常,肯定是为苏迪南的事而来。
罗恭达用责怪的语气对田铃说:“姜松岩、苏可可不会为苏迪南的事情找我们,这是我当初想到的。你偏不信,现在知道了吧?”
田铃有点儿恼怒,也带点儿幸灾乐祸地说:“苏可可偷偷摸摸地回来也没准是为了夏中天。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现在平江街头巷尾说夏中天和苏可可的事,怕是说翻天了。你倒是帮我看看,姜松岩在夏中天的追悼会上尴尬不尴尬。”
罗恭达带有感慨地说:“现在看来,姜松岩不是你我想的那样,他有不一般的城府。”
田铃不知道有城府是指什么,罗恭达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打完电话回到追悼大厅,见夏中天的女儿夏霓在那里等他。每次见到夏霓他都会眼睛一亮;这一次,穿着黑色丧服的夏霓仍然给他这种感觉,还让他不由得心生爱怜。
夏霓全套黑色修身西装,头发挽起,露出修长脖颈,脸色苍白,好像一下子瘦掉一圈,鼻尖眼圈都微红,沉重肃立或低眉致意时,不经意地流露遗世独立的渺茫感,她不是一个年幼女孩,竟然仍能给人一种遗孤的娇弱。
夏霓说她要在追悼会之前单独见姜松岩一面,父亲生前有很重要的话让她转达。见面时间不会长,有十分钟就可以了。
又是个意外的事情,罗恭达根本不想答应,但又不好不答应。
快两点的时候夏霓和罗恭达一起在大厅外面等着姜松岩的到来。
两辆黑色奥迪车一前一后开了进来,前面的是罗恭达派去迎接的车,后面是姜松岩和毕志坚坐的车。车停稳后,身穿黑色西服的姜松岩下了车,他对迎上来的罗恭达微笑着点了下头,右手伸到车厢里接了一下,着深色衣裙的苏可可从车厢里出来。
苏可可的出现让罗恭达愣了一下,他片刻的失态以后上前与姜松岩握手:“姜省长,辛苦了!”
姜松岩在和罗恭达握手的时候,看到了一边的夏霓,他示意苏可可,两人一起走到夏霓身边。
姜松岩声音沉痛地说:“夏霓,我很难过,希望你和家人节哀顺变!”
夏霓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转着。罗恭达说:“老书记临终让夏霓捎话给你,追悼会还有一会儿,您看是不是先和夏霓到会议室坐一会儿?”
姜松岩说:“也好。”
见姜松岩要和苏可可一起过去,罗恭达想到夏霓是要单独见姜松岩,就对苏可可做了个伸手邀请的姿势说:“我们先到会场去吧!”
姜松岩有点儿迟疑,苏可可轻声说:“你去吧!”
4
夏霓和姜松岩谈了什么罗恭达不得而知,他们回到追悼会会场的时候,姜松岩的表情十分凝重,他在苏可可耳边轻语了什么,苏可可掏出了手绢,擦了一下眼睛。罗恭达再看夏霓,后者脸上一片宁静平淡,看不出什么来,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
仓副书记宣布夏中天同志追悼会开始。哀乐响起,向夏中天同志默哀致敬,哀毕,省老干部局局长宦之声代表省委、省政府致悼词。
虽说谕怀市委成立了一个“夏中天同志治丧委员会”,悼词却是根据谕怀市委办公室的安排,由平江市委办公室的秘书拟好后,报给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办公厅修改后定的稿。悼词对夏中天同志革命的一生予以充分肯定,称赞他在改革开放后的一段重要时期里,为平江市的两个文明建设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对一个党员干部的最终评价,怕也只有在悼词里才能正式体现。盖棺定论,这个词非常写实。从纪律和程序上来说,任何一个党员干部,一辈子可能有两个东西是看不到的:一是他个人的档案,二是他死后组织上给他的悼词。就夏中天的评价,他在平江市的这段生涯十分重要,这几乎是他的下半辈子。平江市委办的秘书拿捏不准怎么定调子,一个完整的悼词是不能没有这方面内容的。秘书请示罗恭达,夏中天的贡献是“巨大”、“较大”,还是“一般”,怎么写?罗恭达也不好说,他让秘书将此处空着。谕怀市的秘书们也没有做这个主,最后报给省委的是:“……为平江市的两个文明建设做出了的贡献”。省委给了夏中天很实在的评价,以“重要贡献”肯定他在平江市取得的成就。
悼词念完后,夏霓代表夏中天家属答谢。她先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父亲说,有这么一天,在他的追悼会上,让我代他向大家鞠躬。感谢来参加的人,他这辈子要对所有部下说一声对不起,为曾经的批评;对所有领导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愧受的表扬。他还要深深地感谢平江的父老乡亲,对他这个外乡人的信任和支持。
“我们家属,也在此感谢领导、来宾对丧事的襄助。作为代表,我给大家再次鞠躬,谢谢大家!”
下面不知道是谁鼓起掌,可能马上意识到不妥,掌声就那么两下。不用说,这个人肯定是政府大院的,开会开出习惯的人。
夏霓的答谢非常简单,像是转达她父亲夏中天对大家带有致歉性质的招呼。夏中天借女儿的口给自己打了最后一个圆场,他所有的发言到此结束了。
追悼会主持人罗恭达请夏中天生前好友,姜松岩副省长发言。会场里有一阵轻微的交头接耳,但马上就肃静了。
姜松岩缓缓地走到夏中天的遗像前,端正地鞠了一躬。转过来站到麦克风面前的时候,他的大脑里突然一片空白,一下子想不起来说什么了。也就是那么三五秒钟的时间,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以悲戚神情和沉重和缓的语调说:
“今天,我们在这里悼念的,不仅是一位为平江市做出过重要贡献的老领导,也是一位启蒙我、引导我、培养我、批评我,亦领导亦老师,亦长辈亦同事的尊敬长者。即使在他临终,也没有忘记让他的女儿,转达对我的批评和希望……”
姜松岩对夏中天的哀悼是真诚的,悲痛是发自内心的,他显然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不是罗恭达原先以为的表演。在中国,大人物和公众人物在有些需要悲痛的场合是要会表演的,要有入木三分、如丧考妣的公众形象。
向夏中天遗体告别的时候全体三鞠躬。姜松岩走到夏中天遗体面前的时候,再深深地三鞠躬,并站下来久久地凝视夏中天的遗容。他身后的苏可可走上来时,他们夫妇一起向夏中天的遗体鞠躬。苏可可不停地用手绢擦拭自己的眼泪。
姜松岩和苏可可走到夏中天亲属面前,表示过慰问后,站到夏霓边上,和她一起向参加追悼会的人表示谢忱。夏中天的妻子因为脑中风在医院里,没有能够参加追悼会。
追悼会结束以后,姜松岩过去的一些部下和同事围过来同他打招呼。
现在一般的情况下,某一个干部的追悼会开完了,参加的人也就散了。大多不会接下来搞什么活动。谕怀市的夏副书记和姜松岩打招呼,一把手陶书记在北京参加中央党校的学习,要他代向姜松岩问好,邀请姜松岩到谕怀市指导工作;宦之声和毕志坚则急着回省里。姜松岩与他们一一握手告别,并送他们上车。
谕怀市和省里的人走后,罗恭达握住姜松岩的手,说如果下面的时间能够给他一些的话,他陪老领导参观平江市的新貌;晚上有一个平江市四套班子主要成员参加的聚会;还有,要向老领导汇报平江市今后发展的设想和规划。
姜松岩感谢罗恭达的盛情,婉拒了他的活动安排。他说接下来将和夫人一起参加夏中天的骨灰安葬仪式。这本来是夏中天家亲属参加的,夏霓接受了他的请求。另外,他晚上也有了安排,家里有一个亲属聚会。
姜松岩紧拉着罗恭达的手说:“无论如何请给我时间,让我能够和亲属们团聚一下,我好多年不回平江,总得和他们吃顿饭吧?明天早上我就回云邑了……”
见罗恭达还要说什么,姜松岩说:“我还要教育一下我那个不争气的内弟,我会协助你们找回那幅黄庭坚的碑帖拓本,好让公安局结案。”
罗恭达面露窘态,“苏迪南是我这边的重点培养对象,我知道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时迟了。我关心过,也把握过,公安局只是向他了解有关情况,不涉及到处理,更谈不到立案。”
姜松岩笑了笑说:“应该按规定办,拓本找不回来,苏迪南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就这么拉着姜松岩说下去是不合适的,罗恭达明白这一点。而照姜松岩的日程安排,他的计划就泡汤了。姜松岩难得回平江市,就这么点儿时间,而且是哀悼丧事之际,谢绝他的安排和家人团聚是在情理之中的。罗恭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姜松岩能不能安排明天早上共进早餐?姜松岩愉快地答应了,说他的班机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只要留给他赶到N市机场的时间就可以了。
罗恭达乘车离开殡仪馆,在回行政中心的路上毕志坚给他打来了电话,他说刚才人多不好讲,追悼会上有人给他递了举报信。
“举报信?”罗恭达马上紧张起来,“有这样的事情?”
“是的,信封上还写着转交李开平书记。”稍停顿了一下,毕志坚告诉罗恭达信的内容,是举报平江市多名原任和现任市领导违法侵占、私分文管会文物的,有名有姓的好几个人,还列举了事实根据。
罗恭达说:“这个事情我们一定会认真对待,省里务请毕秘书长替我们兜着,我马上派人去省城您那里,听取处理意见。”
毕志坚说,这件事宦局长也知道,罗恭达说那就也听取他的意见,登门去听。
“要给菩萨烧香,小鬼也不能怠慢。”罗恭达挂了电话自言自语。
他让身边的秘书在他到办公室以后通知赵副秘书长来见他。
5
苏可可知道,尽管姜松岩回平江参加夏中天的追悼会,但真正改变他对夏中天态度的还是夏霓与他的十多分钟谈话。
姜松岩到追悼会会场后,在她耳边轻语的话很简单,就一句“我们好好送老夏!”
夏霓转达了她父亲的什么遗言使他们冰释前嫌?苏可可非常想知道。
追悼会结束,参加的人散了以后,夏中天遗体火化。这段时间姜松岩一个人在外面抽烟,他时而抬头看殡仪馆的烟囱,凝望着缕缕青烟;时而低着头踱来踱去,好像数着脚下的步履。
这时候,他在想什么?苏可可也太想知道究竟了。
夏中天的骨灰安葬在平江市郊区的公墓,一个很普通的中档墓穴。
夏霓依照民俗给父亲烧纸钱,进香;姜松岩用纸巾沾着一瓶矿泉水,将墓碑擦拭得一尘不染。这个动作姜松岩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做过,而且神情在苏可可的印象里也是一模一样。
安葬仪式结束以后,姜松岩夫妇和夏家亲属坐同一辆大巴回市区。苏可可以为这时候夏霓对姜松岩,或者姜松岩对夏霓要说些什么,可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夏霓对丈夫赵鹏程出奇地冷淡,两个人没有坐在一起,赵鹏程在整个过程中对她也没有一丝的关照。
苏可可想夏霓对丈夫的这种态度可以理解为心情不好,是悲伤的缘故。而赵鹏程对沉浸在丧父之痛的妻子这样,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女人的直觉让她猜想夏霓和丈夫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分手时夏霓主动上前拥抱了姜松岩,姜松岩仍然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来,夏霓也拥抱了苏可可,她的头伏在苏可可的肩膀时抽泣了起来。苏可可安慰她:“注意身体啊,不要太伤心!有机会到云邑,一定要告诉你大哥、大嫂。”边上的姜松岩点了点头。
事后苏可可想,怎么在那个场合一感动就自称起夏霓的大嫂来了?以前,夏霓叫她苏老师,夏中天叫小苏老师。姜松岩对她这种改口当场和后来都没有表示反感。
晚上姜松岩和苏可可到苏迪南家吃饭,事先他已让苏可可给姚大庆订了一家酒店的客房,晚饭安排他在平江时的秘书,现在的国土局副局长李友军陪一下。
到苏迪南的住宅楼下时,姜松岩告诉苏可可,苏迪南的事情不会有大问题。夏霓说她在家里看过那幅碑帖拓本,她一定会帮着找,实在不行她会向有关部门证明。苏可可一下子放下心来,亲密地挽住姜松岩的胳膊。
可以肯定的是,姜松岩一定是在夏霓向他转达父亲遗言的时候说到了这件事。她为姜松岩的用心所感动。
见到苏迪南一家,姜松岩努力使自己轻松、快乐起来,他甚至逗起苏迪南六岁的女儿丁丁,问她爸爸给不给她扎辫子,丁丁说她爸爸不扎,解开自己的头发要姜松岩替她扎一回。秋芬赶紧从厨房里出来,将披头散发的丁丁抱走。
秋芬人在厨房做饭,心系在外面,听着客厅里的动静,还不时出来看一下。苏迪南也是,手忙脚乱的,居然拿出包变味的茶叶泡给姐夫喝。
姜松岩让苏迪南坐下来,两个人一起聊聊。
苏迪南其实最怕的就是这个,怕姜松岩说碑阁的那摊子事,怕姐姐借此数落他,让他还没有好转的心情雪上加霜。
碑帖拓本的事情是绕不过去的,姜松岩说苏迪南要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配合司法部门调查。夏霓答应帮助寻找碑帖拓本的情况,也告诉了苏迪南。
姜松岩叮嘱苏迪南:“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都要认真。事在人为,所谓的‘认事不认人’是有道理的。”
也许是想将事情说得明了一些,姜松岩说:“你最好当我这个姐夫是个普通人,对你没什么用。其实,只要我心里装着你就行了。”
苏迪南是个聪明人,说:“姐夫的话,真是我们家里的科学发展观。我一定牢牢记住。”
边上坐着的苏可可说:“你姐夫够忙够累的,你们千万不要再弄出事来让他操心了。”她给苏迪南定规矩,从今往后,决不允许再到论坛上胡说八道,要是那样的话,以后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什么事都不问了。
苏迪南看看姐夫的表情,他不吭气就证明是赞成这种说法的。他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晚上秋芬做的饭菜很丰盛,但菜烧得不是咸就是淡,吃得苏可可眉头一直皱着。姜松岩倒还好,主动地要喝一点儿酒,席间问苏迪南平江的一些事情,了解他过去一些同事的近况。
苏可可暗暗得意,她一回苏迪南的家就将电话拔了,要不是这样,饭哪吃得这么清静,电话怕是打爆了。姜松岩的情绪好起来,是苏可可高兴的事,追悼会以后回苏迪南家,她还担心姜松岩会对闯了祸的苏迪南没有好脸色,这下好了。
晚饭后,苏可可帮秋芬收拾厨房。这次她回来,每天晚上多一桩事,培训秋芬,教她一些与人处事的方法。她问秋芬,苏迪南在单位的事情回来对她说不说?
没想到秋芬对这个问题很紧张,说苏迪南有些事情是对她说,但她知道了以后并没有做什么。这种解释很多余,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只是苏可可不好再追问下去,秋芬只要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就不能够再为难她,深说一两句她眼泪就下来了。
从厨房出来,没有见姜松岩和苏迪南在客厅里聊天;进他们住的卧室,见姜松岩在接那部诺基亚手机,苏可可退出去,将门掩上。
一会儿,姜松岩从卧室出来,说打电话的是蔡未末。她已不在驻京办,回泊州市任政法委书记。她居然知道姜松岩在平江市,也知道平江市在搞“龚家湾”的事情。泊州市最近在建一个投资逾亿的“龚老故居保护项目”,蔡未末是项目组的副组长。她说最近要到云邑市去拜访他,请教一些“龚老故居保护项目”的事情。
苏可可一听说蔡未末也要卷姜松岩到龚老故居、祖籍什么的事情里去,嘟囔了一句:“又是龙灯,又是会,又是老奶奶八十岁。”
她说的是句平江市的俗语,意思是什么热闹都赶到一块来了。
姜松岩想去看看苏怡怡一家,他们今天一个也没有来。苏可可替妹妹解释说她老公出差,小孩身体不好,有点儿低烧,出门不方便。
姜松岩说:“难得回来,又赶上她小孩病了,我们一定要去看一下。”
苏可可说:“不去了吧……”迫不得已她道出实情,“除了我说的原因,还有一条重要的,苏怡怡在闹离婚,这时候她不想见你。我这次回来她也没有见我。说怕扯上我,让人以为我们与这件事有关。”
姜松岩得知苏怡怡竟然在闹离婚,便问苏可可是谁提出离婚的,究竟什么原因?苏可可显得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苏怡怡吧,他们单位的一个年轻麻醉师追求她,她抗不住了……听说岁数小不少呢。”
姜松岩说:“那就不去了。”
过了一会儿,苏可可给姜松岩端了一杯茶过来,问他是不是为苏怡怡离婚的事不高兴?姜松岩说没有。
苏可可叹了一口气说:“你看我,弟弟、妹妹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亲戚少一点儿只怕人还轻松一点儿。”
姜松岩说:“我不是没有亲戚嘛,你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的亲戚,他们的事情都是我的事情。”
苏可可惊讶地看着姜松岩,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这么体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