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复知觉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毯子上,脚被抬高,下面垫着一个小垫子。我身旁传来火炉的声音,近处还有人在耳语。我睁开了眼睛,屋子变得可怕起来,毯子好像要掉下去了,于是我立刻把它裹紧。地板像一个旋转的硬币一样,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下。
那之后就舒服多了,我躺在火苗的光亮中,感觉麻木疼痛的四肢又恢复了生命力。我强迫自己思索此刻身处何处,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我发现自己在弗洛伦丝的客厅,一定是她和她丈夫把我抬进家门,把我舒服地安置在壁炉旁边。我听到了他们的耳语,他们站在我后面不远,用十分好奇的语调讨论着我,没有发现我已经睁开双眼。
“那她究竟是谁呢?”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弗洛伦丝的声音。耳边传来一阵嘎吱嘎吱声,然后是沉默,我感觉她正朝我这边看,“不过,”她说,“她看起来有点面熟……”
“你看她的脸,”那个男人用更低沉的声音说,“看看她的衣服和帽子。还有她的头发!你觉得她是不是进过监狱?会不会是你那些刚从感化院里出来的女孩?”又是一阵沉默,或许弗洛伦丝耸了耸肩,“我真觉得她进过监狱,”男人继续说,“从她那可怜的头发来看……”听到这句话我有点气愤,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你看!”男人说,“她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朝我弯着腰。他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头发剪得很短,金色中泛着红,留了一大圈络腮胡,看起来像个玩家牌香烟盒上印的水手图案。这个想法让我立刻就想抽烟了,于是我小声干咳起来。男人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姐,”他说,“你还好吧,小姐?你醒了?不要担心,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他的声音和举止如此友善,我虽然仍旧虚弱无力,却流泪了,于是伸出一只手去擦。当我把手拿开的时候,发现上面好像有血,于是叫出声来,以为鼻子又流血了。好在那不是血,只是水,因为我那廉价的帽子被雨水打湿,掉颜色了,顺着我的眉毛流下红色的水。
戴安娜把我变成什么了!想到这里,我终于大哭起来,痛苦而耻辱的眼泪流个不停。看到我哭,男人递给我一条手绢,又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看,”他说,“你要不要喝点热的?”我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了。弗洛伦丝走过来。她一定是把婴儿放在别处了,此时她的双臂僵硬地交叉抱在胸前。
她问我:“你好点了吗?”声音没有那个男人那么友善,看我的目光也相当严厉。我对她点了点头,在她的帮助下站起来,挪到了火炉边的一把靠背椅上。我看到婴儿躺在另一把椅子上,小手一会儿握成拳,一会儿张开。从旁边的一扇门里传来了陶器的叮当声和刺耳的哨声,我猜是厨房里的声音。我擤了擤鼻涕,擦了擦额头,又啜泣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
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说:“我很抱歉突然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你可能在想我是谁……”她微微笑了一下。
“对,我们是纳闷了一会儿。”
“我……”我刚开口就停住了,又咳嗽了一下以掩饰我的犹豫。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是八个月前和你调情的那个女孩?我就是那个约你吃晚饭,又一言不发地爽约,留你在贾德街上站着等我的女孩?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最后我说。
弗洛伦丝眨了眨眼。“德比小姐?”她说,“是庞瑟比慈善房屋的德比小姐?”
我点了点头。“对。我——我见过你一次,很久以前。我今天去了贝斯纳尔格林,就想着或许可以来拜访你。我给你拿了点水芹……”我们转过头,看到水芹放在靠近门的桌子上,看起来十分萎靡,因为我摔倒的时候把它们也摔着了。水芹的叶子都被挤坏了,发黑了,茎折断了,包装纸也湿了,泛着绿色。
弗洛伦丝说:“谢谢你。”我紧张地笑了笑。有那么几秒钟我们相顾无言,直到婴儿踢了一下,叫了一声。弗洛伦丝弯下腰,一边把婴儿抱在胸前一边说,“妈妈抱抱好不好,乖,好了!”然后那个男人回来了,拿了一壶茶、一盘面包和黄油,微笑着放在靠椅的扶手上。弗洛伦丝的下巴靠在婴儿的头上。“拉尔夫,”她说,“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还记得德比小姐吗?我以前在她那儿上班。”
“老天!”这个男人——拉尔夫说。他还穿着衬衫,此刻又从椅背上把外套拿起来穿上。我忙着喝茶吃面包。茶很烫也很甜,简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我想。婴儿又哭起来了,弗洛伦丝轻轻摇着他,心不在焉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于是他不哭了,咯咯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于是赶紧朝茶杯吹了吹,装作想把它吹凉的样子,以免他们以为我又要哭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弗洛伦丝说:“我又忘了你叫什么了。”她对拉尔夫解释道,“我们似乎见过。”
我清了清嗓子。“阿斯特利,”我说,“南希·阿斯特利。”弗洛伦丝点了点头。拉尔夫伸出手和我握了握。他的手很暖和。
“很高兴认识你,阿斯特利小姐。”他说。然后他指了指我的脸,“你的眼睛,有瘀青。”
我说:“是的,很严重,是吧。”
他看起来很善良。“也许就是那一击,让你昏倒了?你真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你说得对,我确实被撞到了,在街上被一个拿着梯子的男人撞了。”
“梯子!”
“对。他——他转身转得太突然了,没有看见我。”
“哇,”拉尔夫说,“这种事,真是难以置信,除非是剧场里的喜剧。”
我苍白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看着面包和黄油。弗洛伦丝在看我,看得非常仔细,我想。
婴儿打了个喷嚏,弗洛伦丝拿起手绢给他擦鼻涕,我漫不经心地说:“真是个漂亮的宝宝!”他的父母立刻看着他,同时露出了一种满意的傻笑。弗洛伦丝把他举高了一点,让他沐浴在灯光下,这下我惊讶地发现他确实是个漂亮的男孩——并不像他妈妈,不过长得很精致,头发很黑,噘着小嘴。
拉尔夫靠过去摸着孩子的头。“他真是个漂亮孩子,”他说,“不过他今天晚上比平时更困。我们白天把他寄放在街对面的一个女孩那里,她一定是给他的牛奶里加了鸦片酊,这样他就不哭了。不过,”他马上补充说,“我也不是怪她。她肯定要照顾好多孩子,为了赚钱。要是那么多孩子都一起哭就震耳欲聋了。可我还是希望她别这么干。这样肯定对孩子的健康不好……”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这个话题,欣赏了一会儿这个婴儿,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拉尔夫有点怀疑地说,“你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我迅速瞟了一眼弗洛伦丝。她又开始哄婴儿了,不过看起来若有所思。我说:“是的。”
“德比小姐还好吗?”拉尔夫问。
“哦,你认识德比小姐!”
“她还和以往一样?”
“对,一模一样。”
“那她还在庞瑟比了?”
“还在庞瑟比。还在做善事。并且,你也知道,还在演奏曼陀林。”我抬起手,做了几下弹曼陀林的动作。但是这时弗洛伦丝停了下来,我发现她看我的目光变得严厉。我迅速把视线移回拉尔夫身上。听到我的话,他笑了。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他仿佛是因为想到这个而笑,“她用曼陀林给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家带来了希望啊!”他眨了眨眼睛说,“我都忘了。”
“我也是。”弗洛伦丝说着,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讽刺。我又快又用力地嚼着一块面包皮。拉尔夫又笑了,然后和气地说:“你和弗洛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迟疑了一下,“呃,是在……”
“我想,”弗洛伦丝说,“我想是在格林街,对吧,阿斯特利小姐?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格林街。”我放下餐盘,抬起眼看她。有那么一刻我很高兴她没有忘了那个温暖的六月晚上,曾有个女孩那么轻佻地盯着她看。当我意识到她的语气有多生硬的时候,我颤抖了。
“哦,天啊,”我说着便闭上眼睛,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我好像不太舒服。”我感觉到拉尔夫向我走过来,然后停下,一定是弗洛伦丝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想西里尔该上去睡觉了,拉尔夫。”她轻声说。我听到婴儿被递过去,门开了,又关了,最后是上楼的声音,以及我们楼上地板的嘎吱声。然后又是沉默。弗洛伦丝陷进靠背椅,叹了口气。
“阿斯特利小姐,”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疲惫,“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会让你这么难受吗?”我看了看她,说不出话,“我不信德比小姐真的会叫你来这儿找我。”
“嗯,”我说,“我只在格林街见过一次德比小姐。”
“那是谁告诉你我住在这儿的?”
“庞瑟比办公室的另一位女士,”我说,“其实,她没有告诉我,但是她办公桌上有你的地址,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
“对。”
“然后你觉得你可以来……”
我咬了咬嘴唇。“我现在遇到了麻烦,”我说,“我记得你,”我差点想说,我记得你原来比现在和气多了,“办公室里的那位女士说你在一个孤女之家工作。”
“没错!但不是这里。这里是我家。”
“可是我,我确实孤苦伶仃。”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比你看到的还要无依无靠。”
“你的变化真的很大,”她停顿了一下,“跟我上次见到的你相比。”我低下头,看着我皱巴巴的衣服和脏兮兮的靴子。然后我看着她。现在我看出来,她也变了。她似乎比原来更年长,更清瘦,这种消瘦并不适合她。我记得她是鬈发,现在她扎了一个发髻,把头发紧紧绑在脑后。她穿的衣服也暗淡而朴素。总之,她看起来和费里西蒂的胡珀太太一样严肃。
我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变平稳。“我该怎么办?”我简要地说,“我无处可去,没有钱,没有家……”
“我很遗憾,阿斯特利小姐,”她语气生涩地回答,“但是贝斯纳尔格林已经住满了生活困难的女孩。如果我让她们都住在我家,那我就得有个城堡了!另外,我——我也不认识你,一点都不了解你。”
“求你了,”我说,“就住一晚上。你不知道我今天被多少人拒之门外,我想,如果你让我回到大街上,我会一直走到一条河里,然后跳进去淹死。”
她皱了皱眉头,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咬了咬指甲。我发现她所有的指甲都很短,而且都有咬痕。
“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她终于说道,“班纳先生以为你是从——从监狱里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疲惫地说:“事实上,我是跟人同居,他们把我撵出来了,还把我的东西扣在那儿了——哦!我有多少好东西啊!他们让我落得这么个下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我的声音越来越沉重了。弗洛伦丝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十分认真地说:“那这个人是……?”
但是这个问题让我犹豫了。如果我告诉她真相,她会怎么想呢?曾经我以为她也是个女同性恋,但是现在——哦,或许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她邀请我去听讲座也是出于友情。又或许她曾经喜欢过女孩,现在又抛弃了她们,就像姬蒂!这个想法让我谨慎起来,如果一个身上有伤的女孩出现在姬蒂家门口,我可知道她会怎么待她。我用手捂住脸,轻声说:“是个男人,我在一个男人家里住了一年半,在圣约翰伍德。我让他——”我想起了米尔恩太太的话——“我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可现在……”我抬起头看她,“你肯定以为我很不道德。他说他会娶我!”
她看起来非常吃惊,但目光中也有了同情。“那是这个家伙把你的眼睛打肿了,我想,”她说,“根本不是什么梯子。”
我点了点头,用手去摸脸上的伤口,然后摸了摸头发,想起了什么。“他真是个魔鬼!”我说,“他富得流油,可以为所欲为。他看到我穿着裤子在阳台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我的脸红了,“他喜欢看我打扮成男孩,穿上水手的衣服……”
“哦!”她叫了一声,仿佛不曾听过比这更糟的事了,“不过有钱人最差劲了,我发誓!你没有家人可以投靠吗?”
“他们——因为这件事,都与我断绝关系了。”
听了这话,她摇了摇头,看起来若有所思,然后迅速看了一眼我的肚子。
“你——你现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她轻声问道。
“麻烦?”我忍不住重复了一下,仿佛是她给了我一个剧本,让我照着读,“我确实是遇到麻烦了,”我看着自己的膝盖说,“但是那个男人打了我,把麻烦解决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不堪……”
听到这话,她脸上露出了十分怪异却友善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她信了。
“如果你真的没地方去,我想,你在这儿住一晚也无妨,不过只有今晚。明天我会告诉你几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找个床位。”
“哦!”我松了口气,感觉又要昏过去了,“那么班纳先生,”我说,“他不会介意吧?”
事实上,班纳先生一点也不介意我在这儿待着,真的,和刚才一样,他比他妻子还和善一些,并且不嫌麻烦地想让我更舒服一点。当他们吃饭的时候——我来的时候他们刚要开始喝茶——他给我拿了一个盘子,盛了一些炖菜。我发抖的时候,他给我拿来了一条披肩。当我从厕所回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的时候,他让我脱下靴子,给我端来一盆盐水,让我把磨出水泡的脚泡在里面。最后,也是最美妙的一点,他从书架上取下一盒烟,卷了两根,然后递了一根给我。
弗洛伦丝一整晚都坐在餐桌旁工作,面前有一堆文件,我猜应该是孤女的名单吧,还有弗里曼特尔之家的账单之类的。当我们把烟点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但是没说什么。她偶尔会叹气或者打哈欠,或者揉揉脖子,好像脖子酸疼的样子,然后她丈夫会说些鼓励或安慰的话。孩子一哭,她就会抬起头,但没有起身,反倒是拉尔夫毫无怨言地去照看。她只是不停地工作,读读写写,对比不同的文档,写信封……拉尔夫打了个哈欠,最后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贴面吻了她一下,礼貌地和我俩道了晚安。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打瞌睡了。她一直在工作,直到十一点左右,她收起文件,用手捂住了脸。看到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我相信她确实是忙得把给我忘了。
现在想起我在,她的脸红了,然后皱了皱眉。
“我得上楼了,阿斯特利小姐。”她说,“你不介意睡这儿吧?恐怕别处也没地方了。”我笑了。我并不介意,尽管我认为楼上肯定还有个空房间,并纳闷她为什么不让我住进去。她帮我把两个椅子拼在一起,给我拿了一个枕头,一条毯子和一条床单。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她又说,“厕所在后院,这个你知道了。食品柜里有一罐干净的水,你渴了可以喝。拉尔夫六点左右起床,我随后七点起,或者更早,如果西里尔把我吵醒的话。我八点钟出门,当然,到时候你也得走了。”我飞快地点头。我还不愿去想明早的事情。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看起来如此疲惫,如此朴素,我有一阵愚蠢的冲动,想要像拉尔夫一样给她一个晚安的吻。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在她对我点头并且准备上楼的时候向前一步说:“我真的无法用语言表达对你的感激,班纳太太。你对我太好了——你几乎不认识我,还有,特别是你丈夫,根本就不认识我。”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然后她把手放在椅背上,奇怪地笑了笑说,“你觉得他是我丈夫?”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慌了。
“哦,我——”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她哥哥!看到我困惑的样子,她又笑了,然后大笑起来。这时她又变回之前我在格林街认识的那个活泼的女孩了。
这时,楼上的婴儿哭了起来,我们都朝上面看去,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她看到我的样子,便不笑了,“西里尔不是我的,”她说,“虽然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妈妈以前和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离开了我们,我们就收养了他。现在他和我们很亲了……”
她说话时的笨拙表明这背后一定有个故事——或许他的妈妈进了监狱,或许这个孩子其实是某个表兄妹或者亲姐妹的,要不就是拉尔夫的情人生的。这种事在惠特斯特布尔很常见,我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看到这一幕,她也打了个哈欠。
“晚安,阿斯特利小姐。”她在我身后说。这时她看起来又不像格林街上的那个女孩了。她很疲惫,并且比以前更朴素。
我听着她走上楼去,在我头顶上踱步,又想到她肯定是和婴儿住在一个房间。然后我点亮了油灯,出去上厕所。院子很小,四周都是墙,还有一扇黑暗的窗户。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星星,嗅着不熟悉的、隐隐泛着河流和白菜味的东伦敦气息。邻居园子里的一阵窸窣吓了我一跳,我怕是老鼠。然而并不是老鼠,而是兔子,一共有四只,在一个笼子里。在油灯的照射下,它们的眼睛就像珠宝一样闪亮。
我穿着衬裙,半坐半躺在两个靠背椅之间,裹着毯子,又把衣服摊平盖在上面。这听起来似乎不怎么舒服,但实际上舒服得很,在经历了那些难受和焦虑之后,现在我躺在坐垫上,旁边还有火炉,让我舒服得只想打哈欠。夜里我醒了两次,第一次是听到街上的叫喊、关门的声音,还有隔壁房子里壁炉拨火棍的声响。第二次是弗洛伦丝屋子里婴儿的哭声。在黑暗中,这个声音让我颤抖起来,因为我想起了在贝斯特太太家度过的那些可怕的夜晚,那个俯瞰史密斯菲尔德肉市的房间。好在这些噪声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听见弗洛伦丝起身穿过房间,然后又回来,我猜她把西里尔抱到床上了。之后他就没再弄出什么声响,我也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把我吵醒的是关门的声音,我猜是拉尔夫去上班了,因为钟表显示的是七点差十分。很快又是另一阵响动,弗洛伦丝起床穿衣服,还有大街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听起来离我那么近,我以前在戴安娜那个安静的别墅里一直睡得很熟,根本听不到人们早起的动静。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一整夜的睡眠让我浑身都舒服了。我不想起床面对新的一天,不想穿回我那磨脚的靴子,向弗洛伦丝告别,再变回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经过一整夜,客厅变得很冷,唯一暖和的地方就是我的临时床。我用毯子蒙住头,呻吟起来,我发现呻吟让我很舒服,于是叫得更响了……当我听到客厅的门响了才停下来,把毯子从脸上拿开,看到弗洛伦丝透过黑暗,严肃地盯着我。
“你不是又病了吧?”她问我。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只是在叫唤。”
“哦,”她移开了视线,“拉尔夫泡了些茶,要我给你拿点吗?”
“好的,谢谢。”
“那么,恐怕你得起床了。”
“当然,”我说,“我现在就起来。”但她走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就起不来。我很着急地想上厕所,我知道这样在陌生人的客厅里赖着很不礼貌。但是我感觉好像昨晚来了个医生,把我的骨头都拆了下来,换上了铅条。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着。
弗洛伦丝给我拿来了茶,我喝完了,然后又躺下。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给婴儿擦洗,然后回来了,有意拉开了窗帘。
“还有一刻钟就八点了,阿斯特利小姐,”她说,“我得把西里尔送到街对面去。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你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行吗?能做到吗?”
“哦,当然了。”我说。然而当她五分钟后再次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一动不动。她看了看我,摇了摇头,我也看着她。
“知道吗,你不能待在这儿。我必须去上班了,现在就得出门。如果你再耽误时间,我就要迟到了。”说着她就抓住了毯子的一头。但是我抓住了另一头。
“我起不来,”我说,“我一定是病了。”
“如果你病了,你就得去一个能被好好照顾的地方!”
“没有那么严重!”我叫起来,“我再躺一会儿就能恢复……你去上班吧,我会走的,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早走了。我在家里你可以放心。我什么都不会拿的。”
“这儿也没什么好拿的!”她大声说。然后她放开了毯子,扶着额头,“哦,真令我头疼。”我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又变得生硬,“你必须说到做到,离开我家。”她从门口拿起外套穿上。然后她拿起背包,从中取出一张纸和一枚硬币,“我给你写了个清单,”她说,“是出租床位的青年旅社和公寓,还有钱,”——是半个克朗——“这是我哥哥给你的。他让我跟你说再见,祝你好运。”
“他真是个好人。”我说。
她耸了耸肩,系上外套的扣子,戴上帽子,别了一枚别针。外套和帽子的颜色都跟泥土一样灰暗。她说:“厨房里有一块培根还热着,你可以当早餐吃。然后——嗯,然后你必须要走了。”
“我保证我会走的!”
她点了点头,关上了门。街上的一阵冷风灌进来,令我颤抖。弗洛伦丝也颤抖了一下。一阵风把她的帽檐吹起,我看到她褐色的眼睛眯着,脸紧绷着。
“班纳小姐!以后我还能来拜访吗?我想——我想来看看你哥哥,感谢他……”其实我是想来看她。我想和她交朋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整了整领子,对着风眨了眨眼。“你想来就来吧。”她说。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身后冷冰冰的客厅。我看到她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她走后,我沉重的四肢突然神奇地轻快了,我爬起来,勇敢地去了趟冰冷的厕所,然后找到了那片留给我的培根,拿了一片面包和一把水芹,站在厨房的窗边吃了早餐,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
然后我搓了搓手,环顾四周,想着接下来做什么。至少厨房里还暖和,因为有人——应该是拉尔夫——刚才在炉灶里生了火,炉子里的煤还有一半没烧。浪费掉这点温暖太可惜了,我心想,倒不如烧点水让我洗一洗。我打开了橱柜的一扇门,拿了一个煎锅放在铁架上,又看到一个熨斗,心想把这个烧热,熨一下我那皱巴巴的裙子也无妨……
加热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回到客厅,把两把靠背椅分开,再把毯子叠好。然后我做了昨晚因为昏昏沉沉而没有做的事情——仔细看了看周围。
像我之前说的,这个屋子并不大——比我在费里西蒂的房间小多了,也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和烛台。家具和装饰在我看来是一种怪异的混搭。墙上没有壁纸,和戴安娜家一样,但墙面染上了一种深浅不一的蓝色,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工坊。装饰品只有几本年鉴,今年的和去年的,还有两三样无聊的印刷品。地上有两块地毯,一块很破旧,还有一块是新的,颜色艳丽,看起来很粗糙——像是一个有眼疾的牧羊人为了打发赫布里底群岛冬天灰暗无聊的时光而编织的。壁炉台上盖着一块飘来荡去的方巾,就像我妈妈用的那种,上面还有一个我小时候在所有朋友和表兄妹家里都见过的装饰品:一个落灰的瓷质牧羊女,手杖断了,又被笨拙地粘起来;一个圆圆的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块珊瑚。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马车形状的钟表。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出人意料的东西:一张有折痕的明信片,上面是一群工人,写着“码头工人是要六便士还是罢工!”;一个褪色的东方神像;一幅彩色的印刷品,上面是穿着工作服的一男一女,他们右手紧握,左手举着一面飘动的旗帜:团结就是力量!
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我又看了壁炉腔旁边的壁龛,那里放着一个自制的架子,上面有好多书和杂志。这些书种类丰富,但都很旧。有好多定价一先令的经典,朗费罗和狄更斯之类的,有一两本廉价小说,还有几本政治读物,以及一两本称得上有趣的诗集。至少其中一本——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曾经在戴安娜的书架上发现过。我闲着没事的时候试着翻过,觉得非常乏味。
我看了一会儿这个架子和它上面的东西,然后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扶手上面挂着的两张照片上。第一张是张全家福,像别的家庭照片一样僵硬、精巧而迷人。我先找弗洛伦丝,看到照片里的她是十五岁左右,胖胖的,看起来很精神,也很真诚。她坐在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和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中间,年轻女孩的肤色更深,长得很漂亮,像个酒吧女郎,我想她肯定是妹妹。旁边还有三个男孩,没留胡子的拉尔夫穿着高领衫,还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哥哥,看起来比他大很多,以及另一个哥哥。照片里面没有父亲。
第二张照片是张明信片,放在大相框的角落里,但是一角折了,可以看到背面有一圈褪色的字。明信片上是个女人,肤色很深,一头黑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她似乎坐得很直,目光也很严肃。我想她可能是这家的小妹长大后的样子,或者是弗洛伦丝的朋友,或者表亲,或者,哦,谁知道呢。我靠近去看卡片角落的字,但是字被掩盖住了,我也不想把照片取出来,毕竟它没有那么吸引我。然后我听到了锅里的水冒泡的声音,便赶紧跑过去。
我找了一个小碗来洗漱,又拿了厨房里一块绿色的肥皂。然后,因为厨房里没有毛巾,我也不想用洗碗布,于是就在厨房里跳舞,直到把自己晾干了才穿回我的脏衬裙。想起戴安娜家里气派的浴室,我轻轻叹了口气——那浴室里的霜和膏我就可以涂几个小时。尽管如此,清洗干净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我梳了头发,洗了把脸(我用一点醋处理了伤口,然后又涂上了一点面粉);当我把裙子上的脏东西弹掉,把裙子弄平整又穿上时,我感觉到一阵痉挛和温暖,没缘由地高兴起来。我回到客厅,走了大概十步吧,在那儿站了几秒钟,又回到了厨房。我想,这是个舒服的房子,但不怎么干净。我看到地毯非常需要拍一拍,门垫也破损了,上面都是泥。每个架子和照片上都和壁炉台一样落满灰尘。如果这是我家,我要把它弄得像新的一样锃亮。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跑到客厅里,看了一眼表。弗洛伦丝出门还不到一小时,我猜她和拉尔夫都不会在五点之前回来。也就是说我有差不多整整八个小时——大概少一些,如果我要趁着天亮在寄宿公寓或者青年旅社找个床位的话。八小时能做多少清洁呢?我不知道,在家里都是艾丽斯帮妈妈打扫,我这辈子都没怎么做过清洁,近年来也都是仆人帮我做的。但是我现在突然很想打扫这栋房子——虽然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暂,却让我十分满足。我想以此作为给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告别礼物。我想像个童话里的仙女,打扫干净小矮人的木屋,或者海盗的洞穴,趁他们出去工作的时候。
那天我干活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努力,想到那几个小时的劳动,我不知道我在清洗的是不是自己生锈的灵魂。我把火烧大了一点,又多烧了一点水。然后我发现家里的水都被我用光了,于是不得不拎着两个大桶,在奎尔特街上到处找水管。当我找到水管的时候,发现有好多女人在排队,我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水龙头的水很小,有时候水花四溅,有时候出不了水。排队的女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看我的眼睛,又看我的头——我的帽子湿了,就把拉尔夫的戴上,因此她们可以看到我的头发很短。不过她们并非都不友好。有一两个看到我从家里出来,便问我是不是住在班纳家里,我说我只是路过。她们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好像这里经常有人“路过”。
我摇摇晃晃地把水提回去,放在炉子上烧,又在储藏室的门后找到了一条硬邦邦的围裙系在身上。我从客厅开始打扫,先是用湿布擦掉了地板上所有的灰尘和黑点,然后擦了窗户,接着是踢脚板。我把地毯拿到院子里,挂在晾衣绳上拍打,直到胳膊都酸了。这时邻居家的后门开了,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人走出来,也和我一样卷着袖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看到我,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干得好啊,”她说,“给班纳家打扫房间,真是好事。”我高兴地笑了笑,擦了擦额头和嘴角的汗。
“班纳家脏得出名了?”
“没错,”她说,“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为别人家做了那么多事,都没时间管自己家里。问题就出在这儿。”她讲话挺有意思,但似乎并不是指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多管闲事。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我猜你是这儿的新房客了?”她问我。我摇了摇头,重复了我告诉其他邻居的话——我只是路过。她似乎和其他人一样毫不吃惊。她看我拍打了一会儿地毯,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屋里去了。
拍打完地毯,我又打扫了客厅的壁炉,然后在储藏室发现了一些石墨,想用它擦黑壁炉。我离开家以后就没有擦过壁炉了,尽管我看过泽娜擦黑戴安娜家的壁炉不下一百次,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个脏活儿重活儿,我忙了将近一个小时,心情也不像刚开始那么轻快。然而我没有停下来休息,我擦了地板,然后又擦了一遍。我擦洗了厨房的瓷砖、水池,还有窗户。我不想冒险去打扫楼上,但是客厅、厨房甚至是厕所和院子我都打扫得锃亮,直到每一样家具的外表都闪亮起来,那些被灰尘覆盖的都显现出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我最后的成就是门前的台阶,我擦了又洗,最后用一块炉底石把它磨得和街上任何一户人家的台阶一样白。我那方才被石墨染黑的胳膊现在从指甲盖到手肘全是粉笔灰。我在那儿跪了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成果,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后背,我干得浑身发热,已经顾不得一月的冷风。然后我看到隔壁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破旧裙子的小女孩,脚蹬一双大靴子,蹑手蹑脚地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杯满得溢出来的茶。
“妈妈说你一定很累了,让我给你这个。”她说着,然后低下了头,“不过我得等你喝完,好把杯子收回去。”
茶里添了一点脱脂奶,因此显得浑浊,喝起来齁甜。小女孩冻得哆嗦跺脚,我很快喝完了茶。“你今天不去上学?”我问她。
“今天不上学。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妈妈需要我在家帮她照看小宝宝。”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我的短发。她的头发很好,就像我过去那样,扎着两条不太整齐的长辫子,落在突出的肩胛骨上。
此刻大约是三点半,当我回到弗洛伦丝的厨房,把脏兮兮的手和胳膊洗干净,屋里已经暗了。我摘下围裙,点上油灯,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检阅我的劳动成果。我像孩子一样心想,他们该多高兴啊!然而我并没有六个小时之前那么快乐。随着客厅的光线越来越暗,我喜悦的心情就愈发暗淡——我想到我必须走了,要给自己找个容身之地。我拿起弗洛伦丝给我的单子。她的字写得很整齐,但是她的手指沾上了墨水,可以看出她疲惫的手在纸上抹了一下。
我不愿意去想我马上就要走了,要走遍纸上写的青年旅社,去找一张我和泽娜睡过的那种床。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走了,但我又十分确信地想,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回来看到家里干干净净的该有多高兴!然后我更热心地想,如果他们回到这个干净的家里,又看到晚餐在炉子上冒泡,那岂不是更高兴了!我发现橱柜里没什么吃的了,不过,他们还给了我半个克朗……我不能把这钱都留着自己用。我拿起硬币——硬币依然在弗洛伦丝放的地方,因为我只是把它拿起来用布擦了擦,又放回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奎尔特街,到哈克尼路的小贩那里。
半小时后我回来了,买了面包、肉和蔬菜,还买了个菠萝,只因为菠萝在水果摊上看起来太诱人。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只吃羊排、野味、馅饼和果脯,然而此时我想起米尔恩太太做过的一道菜,有土豆泥、碎白菜、碎牛肉和洋葱,我和格蕾西一看到桌上有这道菜就要流口水。我想这菜应该不难,便开始给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做了。
我把土豆和白菜放进锅里煮,把洋葱煎得焦黄,当听到有人敲门时,我吓了一跳,有点心慌。我在这个家里太自在了,差点就想去开门。但是我该去开门吗?帮忙帮过头是不是就变成了鲁莽?我看了看锅里的洋葱还有我卷起的袖子。我是不是已经越界了?
正在思前想后时,门又响了。这次我没有犹豫,径直走去把门打开。门口是个女孩,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宽顶圆帽,帽子下面的头发是黑色的。她看到我便说:“哦,弗洛丽[56]不在家?”然后迅速打量了我的胳膊、裙子、眼睛,还有我的头发。
我说:“对,班纳小姐不在家。只有我一个。”我嗅了嗅,好像闻到了洋葱的煳味。“你看,”我说,“我正在煎东西。你不介意的话……”于是跑回厨房抢救我的菜。令我惊讶的是,我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发现这个女孩跟进来了。当我看向她时,女孩解开了外套,惊讶地看着四周。
“上帝啊,”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教养,但并不高傲,“我来是因为我看到了门口的台阶,我以为弗洛丽一定是发神经了。现在我觉得不是她发神经了,就是家里来了个仙子。”
我说:“都是我干的……”
她笑了笑,露出了牙齿,“那么,我想你就是仙王了。或者是仙后?我不知道该说你的头发和裙子不搭,还是裙子和头发不搭。这其中——”她又笑了,“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有什么含义,只是局促地说,我在等头发长起来。她说“啊”,便不再笑了。然后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住在弗洛丽和拉尔夫家,对吧?”
“昨晚他们让我在客厅里睡了一宿,帮了我个忙,但是今天我得走了。实际上——嗯,几点了?”她给我看了看表,五点差一刻,比我想象的要晚得多,“我真得赶紧走了。”我把锅从炉子上拿起来——锅里的洋葱比我预想的要焦黄——然后开始找碗。
“哦,”看见我的迟疑,她一边挥手一边说,“至少和我一起喝杯茶嘛。”她烧了点水,我用叉子戳着土豆。装盘的时候,我发现这道菜看起来和米尔恩太太做的不太一样,又尝了尝,也没有她做的那么好吃。我把盘子放在一旁,直皱眉头。女孩给我端来了一杯茶,然后靠在柜子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喝着茶,打着哈欠。
“今天真是累死了!”她说,“我是不是闻起来像一只老鼠?我在下水道里待了整整一下午。”
“下水道?”
“是在下水道里。我是卫生监察员的助手。你不用做出这种表情嘛,告诉你,我得到这个职位也是一大胜利呢。他们觉得女人太娇弱,不适合这种工作。”
“比起做这种工作,”我说,“我宁愿娇弱。”
“哦,这工作可好了!只是偶尔要检查下水道,就像我今天这样。大多数时候我是做监测,和工人交谈,看他们是否太冷了或者太热了,空气是否太稀薄,有没有足够的厕所。我还有一个政令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可以要求检查任何办公室和工厂,如果他们不合格,我就可以勒令整改。我可以查封大楼,让他们整改。”她摆了摆手,“工头都恨我。从鲍尔到里士满,贪心的老板都讨厌见到我。这份工作给什么我都不换!”我笑了,她说得那么来劲。我看她不仅仅可以当卫生监察员,还有当演员的天赋。此刻她又喝了一口茶。“那——”喝完了那口茶,她问我,“你和弗洛丽做朋友多久了?”
“嗯,我们不能算是朋友吧,其实……”
“你跟她不是很熟?”
“一点也不熟。”
“真是遗憾。”她摇了摇头说,“这几个月她都有点反常。一点也不像她……”如果不是前门的响动,我想她一定会接着说下去。但是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哦,糟了!”我说着就放下茶杯,慌乱地环顾四周,然后赶紧从这个女孩身边跑过去,跑到储藏室的门后。我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或者看她一眼。我只是躲在小小的储藏室里,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听着。
“家里有人吗?”是弗洛伦丝的声音。我听见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厨房。那她一定看到屋子里的变化了,“安妮,哦,是你!上帝啊。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确定。”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怪?发生什么了?我家门前的台阶是怎么回事?炉子上怎么乱糟糟的?”
“弗洛丽。”
“怎么回事?”
“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实际上,我想我确实应该告诉你……”
“什么?你别吓我。”
“你的储藏室里有个女孩。”
一阵沉默,我迅速想了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只能坦诚相对。我打开了储藏室的门,慢慢拉开。弗洛伦丝看到我,猛吸了一口气。
“我正要走呢,”我说,“我发誓。”我看了看这个叫安妮的女孩,她点了点头。“对,”她说,“她正要走。”
弗洛伦丝盯着我。我从储藏室里出来,从她身边过去,走进客厅。她皱起眉头。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找帽子的时候,她说,“为什么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古怪?”她拿起一盒火柴,点燃了两盏油灯,又点了几支蜡烛。灯光照亮了无数个被擦亮的表面,她吓了一跳,“你把屋子打扫了?”
“只有楼下的房间。还有院子。还有门前的台阶。”我越说越没底气了,“我还给你们做了晚饭。”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为什么!”
“你家里很脏。隔壁的女人说你家脏得出名了。”
“你遇到隔壁的女人了?”
“她还给我喝茶。”
“我才把你留在我家一天,你就把它全变了样。你还认识了我的邻居。我猜你还和我最好的朋友混熟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告诉她,我保证!”安妮在厨房里喊道。
我拽了拽袖口的一根线。“我以为你会高兴,”我轻声说,“会喜欢家里变干净。”我以为这一切会让她喜欢我。在戴安娜的世界,做这些事或别的类似的事情会让她高兴。
“我喜欢我家原来的样子。”她说。
“我不信。”我说。她犹豫了一下,于是我说出了我一直打算对她说的话,“让我留下吧,班纳小姐!哦,请你让我留下!”
她困惑地看着我说:“阿斯特利小姐,这不行!”
“我可以睡在这儿,和昨晚一样。我可以打扫房间,做饭,像今天这样。我可以给你洗衣服。”我越说越着急上火,“哦,当我住在圣约翰伍德的时候多想做这些啊!但是那个和我住一起的魔鬼说必须让仆人做,因为干家务会糟蹋我的手。但是如果我住在这里,哦,我可以在你去上班的时候帮你照顾这个小男孩,他哭的时候我不会给他吃鸦片酊!”
现在弗洛伦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打扫房子,洗衣服?照顾西里尔?我肯定不会让你做这些事的。”
“为什么不?今天我在你这条街上见了五十个女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这很自然不是吗?如果我是你的老婆——我是说拉尔夫的老婆——我肯定也会做这些。”她抱着胳膊。“在这个家里,阿斯特利小姐,这是你最不该提到的理由。”然而她正说着,前门开了,拉尔夫出现了。他一只胳膊下夹着报纸,另一只胳膊抱着西里尔。
“我的天,”他说,“看看台阶,闪闪发亮的!我都不敢踩了。”他看见我,笑了笑说,“你好啊,还在呢?”然后看了看房间,“看看这一切!我没走错地方吧?”
弗洛伦丝向他走去,先是接过了西里尔,然后把他推进厨房。我听到他发出了愉快的惊叹,先是对安妮,然后是对牛肉和土豆,最后是对菠萝。弗洛伦丝抱了一会儿西里尔,他不停地扭动,正在闹别扭,马上就要哭了。我走向她,十分大胆地说——因为我上一次抱婴儿还是四年前抱堂兄的孩子,他还对我尖叫——“把他给我吧,宝宝都喜欢我。”她把西里尔给我,然后奇迹真的出现了,也许是我抱他抱得太不熟练了,让他不知所措,他靠在我肩膀上,叹了口气,然后安静了。
如果我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我会想到,如果一个母亲看到她的养子在另一个女孩的怀里满意地安静了,是绝对不会让那个女孩留在自己家里的。然而,当我再次看到弗洛伦丝的表情,我发现她正看着我,她的表情——就像昨晚一样——透着古怪,几乎有些悲伤,却十分温柔。一缕鬈发从她的发髻上落下,挡住了她的眉毛。当她用手去擦眼睛时,我看到她的指尖似乎有点潮湿。
我心想,哎呀,我女扮男装真是浪费了。我应该去演情景剧。我咬了咬嘴唇,吸了口气。“再见,西里尔。”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我必须戴上我的湿帽子,到黑夜里去,找一张长凳去睡了……”
不过这演得太夸张了。弗洛伦丝哼了一声,表情又变得严肃了。
“好吧,”她说,“你可以留下,一个星期。如果这一个星期证明你可以胜任,我们再试试一个月。我们会把家里的收入给你一份,我想,作为照看西里尔和收拾房间的报酬。但是如果不行,那你得向我保证,阿斯特利小姐,你会离开。”
我保证我能做到,然后把婴儿举到肩上。弗洛伦丝转过身去,我没有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我只是笑了,然后把嘴贴在西里尔头上——他闻起来酸酸的——亲了他一下。
那时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戴安娜的事情!但就算我不是自己伪装成的那样又如何?我曾经是个普通的女孩,我可以再次变得普通——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讲,真的,可能就像是放假。我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然后浑身一凛。我看了一眼弗洛伦丝,心里很高兴——就像从前一样高兴——她非常朴素,也非常平凡。她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鼻子。现在她叫拉尔夫去烧点水。我的欲望曾经来得很快,促使我去追求绝望的快感,然而,我想她并不会引发我的欲望。我也不能——我那颗曾经柔软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近来变得更坚硬了,在奎尔特街,它不可能再次变得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