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电话响起时,凯特·巴蒂斯塔正在屋子后头的花园里忙活。她直起身子,侧耳倾听。妹妹就在屋里,不过这会儿可能还没起床。电话再次响起,接着又响了两次。最后总算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却是留言机发出的自动答复:“嗨!找我们的?看来我们不在家咯?留下——”
此时,凯特已经大踏步往后院台阶走去,一边将头发甩至肩后,一边嘴里愤愤地吐出一声“嗤”。她把手往牛仔裤上擦了擦,猛地拉开纱网后门。
“凯特,”父亲在电话里喊道,“终于接电话了!”
她拿起话筒问:“什么事?”
“我忘带午饭了。”
她的目光落到冰箱旁边的台子上,果然,他的午餐盒还放在昨晚她摆好的位置,动都没动。她总是用超市那种干净的塑料袋套在餐盒外面,里面放了什么一清二楚:一个特百惠沙拉盒和一个苹果。“呀!”她说。
“你能带过来吗?”
“现在?”
“是的。”
“天哪,父亲,我不是驿马快信[1]啊!”她说。
“你还有什么事要做?”他问道。
“今天是周日啊!我在给菟葵地除草呢。”
“啊,凯特,别这样。只要跳进车里,咻一下就到了。乖啦。”
“神哪!”她叹道,然后砰的一声扔下话筒,从台子上拿起午餐盒。
以上对话有几个奇怪之处。首先是这段对话居然会发生。她父亲一向是不信任电话的,事实上,他的实验室里压根就没装电话,所以他肯定是用手机打过来的。这同样是有违常态的,因为他当初会买手机仅仅是拗不过女儿们的坚持要求。刚用上手机时,他也曾心血来潮地买了一堆应用——大多是各种各样的科学计算器——之后便对手机彻底失去了兴趣,现在更是连碰也不碰一下。
第二个奇怪之处在于,他一周通常都会有两次忘带午饭,但以前他似乎从未留意过这事,其实这个男人基本上是不吃饭的。凯特下班回家时,经常会发现他的饭盒还放在台子上没有动过,即使这样,晚上她还是得喊上三四遍,他才会出来吃晚饭。他总是有比吃饭更有价值的事情要做,阅读期刊啦,翻看笔记啦。如果一个人过的话,他很可能会活活被饿死。若是他真的有了些许饿意,他也可以走出去自己买点吃的。他的实验室就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附近,三明治店和便利店随处可见。更别说这会儿都还没到中午。
不过这一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尽管寒意尚存——但也是漫长难熬的严冬过后,第一个还算宜人的天气——所以,她其实并不介意有个理由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但她不会开车,她选择步行。
就让他等着吧。他自己就从来不开车,除非是有什么设备要运的时候。他就是个健身狂人。
她走出门,把门带上时格外用力,因为邦妮睡到这么晚还没起让她满怀不爽。走道上的地被植物看上去有些芜杂凌乱,她默默记下:待会儿给菟葵地除完草后还要把这里修理一下。
她拎着午餐袋子打结的袋口,轻轻晃动着,经过明茨家和戈登家——这两家的房子和凯特家——巴蒂斯塔家的一样(尽管前者保存得更好一些),都是殖民时期风格的庄严气派的砖砌建筑,里面有一个中央大厅——然后转过拐角。戈登太太正跪在她的映山红丛中,往花的根部撒上护根[2]。“呀!凯特,你好啊!”她高声叫道。
“嗨。”
“看起来有点春天的意思了!”
“是呀。”
凯特并未放慢脚步,继续走着,她的鹿皮风衣被风吹动着,在身后飘舞飞扬。两个年轻女子——很可能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学生——在她前面以蜗牛般的速度移动着。“我看得出他想约我,”其中一个说,“因为他老是清嗓子,他们男生总是那样,你懂的吧?然后又不说话了。”
“我就喜欢他们这种害羞得不行的样子。”另一个说。
凯特绕到她们前面,继续走着。
她在下一个街口左转,朝一个功能更为混杂的街区走去,穿过其间的公寓楼、小咖啡馆和隔断成办公室的房子,最后来到另一座殖民时期风格的砖砌建筑前面。这栋房子的前院比巴蒂斯塔家的小,但柱廊却更大,更气派。前门边上挂着六块或八块牌匾,上面写着各种不入流的组织和没名气的小杂志的名字。然而没有一块牌匾上写着路易斯·巴蒂斯塔的名字。这些年来,父亲从一个地方被调到另一个地方,漂泊不定,最后在这栋凄凉冷清的房子里落脚,这时他大概已经觉得没必要再挂上自己的牌匾了:房子离学校很近,但距离医学中心有几英里路。
门廊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排信箱,信箱下面放着一把快要散架的长椅,上面成堆叠放着乱七八糟的广告传单和外卖菜单。凯特走过好几间办公室,其中只有“信佛的基督徒[3]”组织那间的门是敞开的。她往里面瞥了一眼,只见三个女人围着一张桌子站成一圈,第四个女人坐在那里拿纸巾擦拭着双眼(总有什么事发生)。凯特推开大厅尽头的一扇门,沿着一段木台阶往下走,来到底层,她停了一下,随即按下房间密码:1957——某位医学家定义自体免疫紊乱标准的年份。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面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牌桌和两把金属折叠椅。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看起来是另一个人的午餐。凯特把父亲的午餐摆在牛皮纸袋边上,然后走向一道门,动作轻快地敲了几下。片刻之后,她的父亲探出头来——秃顶的脑袋边缘窄窄地长了一圈黑发,橄榄色的脸上突兀地留着一撮黑色的胡子,架着一副无框的圆形眼镜。“啊,凯特,”他说,“快进来。”
“不用了,谢谢!”她说。她受不了这地方的味道——实验室本身散发出的稀薄却刺鼻的气味,以及小白鼠屋里的那股砂纸味。“午饭放在桌上了,”她说,“再见啦。”
“别,等一等!”
他背过身去,朝身后同在屋里的某个人说道:“皮奥德尔?出来跟我女儿打个招呼。”
“我得走了。”凯特说。
“你肯定还没见过我的研究助理。”父亲说。
“那又怎样?”
但是门敞得更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结实、肌肉发达、留着黄色直发的男子,站在了父亲身边。他的实验室白大衣脏得发黑,几乎和巴蒂斯塔博士身上那件浅灰色的工装连体裤是一个颜色的了。“哦嗯!”他说,或者至少听起来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正满怀钦慕地盯着她看。男人初见她时往往都是这副表情。她的秀发,如深蓝色的波浪般一泻而下,直垂到腰际以下。
“这位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父亲向她介绍。
“是皮奥特尔。”男子纠正道,在短促的“特”和花哨的卷舌的“尔”之间不留任何空隙。接着是“施谢尔巴科夫”,爆破似的喷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辅音。
“皮奥德尔,来见见凯特。”
“嗨,”凯特打了声招呼。“待会儿见。”她对父亲说道。
“待一会儿再走吧。”
“为什么呢?”
“嗯,你得把我的三明治盒带回去呀,不是吗?”
“噢,你可以自己带回来,不是吗?”
突如其来地响起一声怪叫,两人同时朝皮奥特尔看去。“跟我们国家的女孩子一个样,”他说道,脸上笑盈盈的,“说起话来粗鲁无礼。”
“跟女人一样。”凯特语带责备地说道。
“对,女人也一样。老婆婆们,大妈们。”
她不再理会他。“爸,”她说道,“你能跟邦妮说一下,让她别每次带朋友过来都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好吗?你今天早上看到电视机房都成什么样了吗?”
“行,行。”父亲说道,然而却边说边走回实验室里头。接着又推着一个带滚轮的高脚凳折回来,把凳子停在牌桌旁边。“坐吧。”他对她说。
“我得回后院里干活了。”
“求你了,凯特,”他说,“你从没陪过我。”
她盯着他看:“陪你?”
“坐,坐,”他说,手指着凳子,“你可以吃点我的三明治。”
“我不饿。”她说。但她还是很不自在地坐上了高脚凳,眼睛仍然盯着他看。
“皮奥德尔,坐。你也可以吃点我的三明治,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凯特独家制作的,全麦吐司配上花生酱和蜂蜜。”
“你知道我不吃花生酱的。”皮奥特尔语气严厉地说道。他拉出一把折叠椅,在凯特斜对面坐下。他的椅子比凯特的高脚凳矮一大截,因此她可以看见他脑袋顶上的头发已经有点稀疏了。“在我们国家,花生是给猪吃的。”
“哈,哈!”巴蒂斯塔博士笑道,“他可真幽默,是吧,凯特?”
“什么?”
“它们连壳一起吃掉。”皮奥特尔说。
凯特注意到,他不太会发/th/这个音[4],而且他的元音发得也不够长。她可受不了外国人的发音。
“我竟然用了手机,让你很惊讶吧?”父亲问她。不知为何,他还站着。他从工装连体裤的一个口袋里掏出手机。“你们说得对,它可真是方便。”他说道,“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多用用它。”他皱起眉头,低头盯了手机片刻,好像在试图想起它是个什么东西。接着他按下一个按钮,把手机举到自己面前。他眯起眼睛,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响起一声机械的点击声。“看见没?还能拍照片。”他说。
“删掉!”凯特命令道。
“我不知道怎么删。”他说,手机又响了一下。
“该死,爸,坐下吃饭吧。我得回去干活了。”
“好吧,好吧。”
他收起手机,坐了下来。皮奥特尔这时打开了自己的午餐袋。他拿出两个鸡蛋、一根香蕉,把它们放在他面前铺平的牛皮纸袋上。“皮奥德尔钟爱香蕉,”巴蒂斯塔博士透露道,“我总跟他讲苹果的好,但他哪会听?”他也打开了自己的午餐袋,拿出他的苹果。“果胶!果胶呢!”他对着皮奥特尔说道,拿着苹果在他鼻子底下晃。
“香蕉是不可思议的食物。”皮奥特尔一边平静地说道,一边抓起自己的香蕉开始剥皮。凯特注意到,他的脸几乎就是个六角形——宽大的颧骨让脸颊两侧各突起一个角,棱角分明的颌骨斜下来交于下巴的尖角,构成另外两个角,最后是额头中央分叉开的两股长发,形成最上面那个角。“还有鸡蛋,”他又说道,“母鸡下的蛋!自给自足,精妙绝伦。”
“凯特每晚临睡前都帮我做好三明治,”巴蒂斯塔博士说,“她很会做家务。”
凯特眨了眨眼。
“然而,是花生酱的。”皮奥特尔说。
“嗯,是的。”
“是啊,”皮奥特尔说着叹了口气,怨念似的望了她一眼,“但不管怎么说都足够好[5]了。”
“你该见见她妹妹。”
凯特说:“哦!父亲!”
“怎么了?”
“这个妹妹在哪儿?”皮奥特尔问道。
“呃,邦妮才十五岁。她还在上高中呢。”
“好吧!”皮奥特尔说道,目光重新回到凯特身上。
凯特断然滑动座椅退到后面,然后站了起来。“别忘了带饭盒回家。”她对父亲说道。
“什么!你这就走了?怎么这么快?”
但凯特只说了声“拜”——主要是对皮奥特尔说的,他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就大步朝门走去,一把将门推开。
“凯瑟琳,最亲爱的,别这么急匆匆的!”父亲也站了起来,“哦,亲爱的,这下全搞砸了!皮奥德尔,她只是太忙了。我从来没法让她坐下来歇口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是她一手操持的?她很会做家务的。哦,我已经说过了。而且她还有份全职工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学前班老师?她教小孩子特有一套。”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凯特质问道,转向父亲,“你是怎么了?我讨厌小孩子,你知道的。”
皮奥特尔又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正咧着嘴抬头朝她笑着。“你为什么讨厌小孩子?”他问她。
“这个嘛,或许你也注意到了,他们可不大聪明。”
他又怪叫了一声。这个声音,加上他手里拿的香蕉,让她觉得他活像只黑猩猩。她猛地转身,阔步走开,砰的一声关上门,两步并作一步地走上楼梯。
她听到门在身后再次被打开了。父亲喊道:“凯特?”她听到父亲跟着爬上楼梯的脚步声,但她继续大步前进,直朝房子前部走去。
踩上地毯后,他的脚步声变得轻柔了。“我只是来送送你,这样不好吗?”他在她身后喊道。
送送她?
但她在走到前门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他朝她赶来。
“我把事情给搞砸了。”他说。他用一只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脑壳。他身上那件工装连体裤是均码的,中间部位特别肥大,让他看上去像个天线宝宝。“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他说。
“我没生气,我是……”
但她没法说出“受伤了”这三个字,因为她可能会抑制不住涌出眼泪的。“我受够了。”她这样说道。
“我不明白。”
对此她其实并不怀疑。接受事实吧:他确实摸不着头脑。
“那你刚才到底在搞什么?”她双手叉腰,质问道,“你为什么对那个助理表现得那么……奇怪?”
“他可不是‘那个助理’。他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有他帮我做事是非常幸运的。他周日还到实验室来!经常这样。况且,他过来都快有三年了,所以我觉得你至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三年了?那恩尼斯呢?”
“老天啊!恩尼斯!恩尼斯都是上上个助理了。”
“噢。”她说。
她不知道他今天怎么这么容易激动。平时他说起助理时都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平时他说起任何事情时都不会如此。
“我好像就是很难留住他们,”他说,“可能是因为在外人看来,我的项目不是很有前景吧。”
他以前从未承认过这点,尽管凯特经常会有这样的猜想。她突然同情起他来。她放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我千辛万苦才把皮奥德尔挖来我们国家,”他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当时他才二十五岁,然而但凡在自体免疫领域有所成就的人都已听说过他。他非常聪明。他拿到的是O-1签证,这在如今可不多见啊。”
“嗯,挺好的,父亲。”
“O-1就是杰出人才签证。就是说他具备某种我们国家的人所不具备的杰出技能或知识,而我所从事的正是一种杰出的研究,所以我需要他。”
“这是好事。”
“O-1签证的有效期是三年。”
她伸出手来抚摸着父亲的额头。“当然了,你总在担心你的项目。”她说,希望自己听上去是在给他鼓劲,“但我打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他问。
她点了点头,笨拙地轻拍着他的臂膀,这一举动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因为他看上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很肯定,”她对他说,“别忘了把三明治盒带回家。”
她推开前门,走入阳光里。“信佛的基督徒”那里的两个女人正坐在台阶上,交头接耳聊得正欢。她们因为什么事而笑得前仰后合,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她,不过接着两人就各移到一边,腾出位置让她过去。
注解:
[1] Pony Express,1860—1861年美国利用快马接力在密苏里州与加利福尼亚州之间传递邮件的快递系统。
[2] 用以保持植物水分、消灭杂草等的覆盖物,如稻草、腐叶或塑料膜等。
[3] 指信仰或传播佛教教义的基督徒。
[4] 它们连壳一起吃掉,原文They eat them with the shells on。其中they和them都包含/th/。
[5] 原文为“pretty enough”,既有“很足够”之意,又有“很漂亮”的意思。皮奥特尔这里可能是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