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之旅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恶梦。机场在遭受暴风雪的反覆袭击后刚刚重新开放,里面挤满焦急的人潮,或等待耽搁已久的航班起飞,或赶来迎候亲友的到来。
葛丽唧泪流满面,依依不舍。我也是。她生怕再也见不到我了,而我也不敢保证,我必定会去法属圭亚那、圣洛朗附近的马罗尼河上游,到圣玛格丽特-玛丽的丛林的传教团驻地去找她。我把她写的地址小心装进口袋,和那些与卡拉卡斯女修道院有关的电话号码或别的号码放在一起,如此那里的修女就会在我找不到路的情况下给我引路。葛丽卿已经预订当天半夜的航班,尽早赶回驻地。
“无论如何,我必须再见到你!”她说,声音让我听了心都要碎。
“亲爱的,我们会重逢的,”我说,“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传教团。会找到你的。”
我这次飞行就像下地狱。绝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昏昏沉沉地半躺着,等着飞机随时爆炸,把我的凡人肉体炸成碎片。喝了大量烈酒和补剂也壮不了我的胆,好不容易摆脱一会儿飞行的恐惧,心里又被面临的困难搅得不得安宁。譬如说,我那楼顶住宅里所有的衣服都不合身。此外我习惯于从楼顶上的一个天窗钻进我的住宅。目前我也没有打开临街楼梯口的钥匙。这钥匙放在我在拉法叶公墓底下的一个夜间休息地点,是个秘密地窖,以我目前凡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到达,因为它有好几道紧锁的门,即使一帮凡人也很难打开。
再说,万一那肉体窃贼先于我到了新奥尔良怎么办?万一他已经把我的楼顶套房洗劫一空,抢走所有藏在那儿的钱?不过这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倘若他偷走了我那不幸的纽约代理人的全部档案?……唉,烦死我了,还是想想飞机爆炸好了。对,还得去找路易。但他不在家怎么办?要是他……总之这一类的问题占据我两小时飞行的大部分时光。
我们的飞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和轰呜,总算笨拙地着陆了。好吓人!外面下着可怕的倾盆大雨。我唤来莫约,扔掉了它的板条箱,领着它勇敢地钻进一辆计程车的后门。车冲进毫不减弱的暴雨。这位凡人司机毫无顾忌地要弄车技,使我和莫约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相撞。
将近午夜,我们总算到达市郊居民区的那些狭窄的林荫道。豪雨还在平稳下着,路边铁栏杆后面的住宅几乎看不清。等我看见路易的那块昏暗、荒芜、老树参天的房地,我便叫司机停下,付钱,抓起手提箱,拎着莫约钻进暴雨。
天很冷;是的,很冷,但不像乔治城的空气那样寒冷刺骨。冰凉的雨水虽然哗哗如注,但大木兰花和常绿梁树的浓密树叶为冬天的新奥尔良平添不少乐趣和可爱。但话又说回来,我还从没用凡人之眼见过路易这所大型住宅这么荒凉破败的房子呢,看来是路易弃之不用、偏偏住在它后面的隐蔽棚屋里的必然结果。我站在雨里,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儿那四个空洞洞的窗口。眼见没人住在这个地方,想到我真是疯了,大概注定要在这脆弱的人体里、水远住下去,一股莫名的强烈恐惧袭上心头。
莫约和我同时跳过那道矮矮的铁篱笆。我们一起绕过那片围绕那个破门廊的深草,向后来到那个湿漉漉、杂草丛生的后花园。夜静得只有刷刷的雨声,但用我这副凡人之耳听上去还是很吵。当我终于见到那座藏在一大片绿油油爬藤里的小屋,我差点流泪。
我轻声呼唤路易的名字。然后等着回应。屋里没人答应。的确,这地方腐朽得快要坍塌。我慢慢接近屋门,又小声喊:“路易,是我,莱斯特!”
我小心翼翼地迈进堆满落满尘土的杂物的屋内。两眼一摸黑!好不容易才看清书桌和上面的白纸,及一根腊烛和它旁边的一小盒火柴。我用打湿的手指颤抖着划火柴去点腊烛。划了好几根才划着,凑过去点燃灯芯。一簇明亮的小火苗照亮了整个房间,映出了我坐的那把红天鹅绒椅子和其它一些破破烂烂、好久没用过的东西。我长长舒一口气,彻底松弛下来。我到这儿啦!我安全了!看来我没发疯。这乱得让人受不了的小屋是我的天地!路易会来的,他过一会儿一定会来,他快要出现了。我筋疲力尽,瘫倒在椅子里。我把双手放在莫约头上抓挠,抚摸它的耳朵。
“宝贝,我们成功了,”我对它说。“不久我们就会追踪那个魔鬼。我们会想办法对付他。”我这才意识到我又在发抖,胸口那个老地方又在隐隐作痛。“我的天,可别再犯,”我自言自语。“路易,看在上帝份上,你快来吧,快来吧!不管你在哪儿,现在赶紧回来,我需要你。”
我刚要伸手去掏口袋,找出一条葛丽卿硬塞给我的纸手巾(她塞给我许多),就猛然觉得一个身影正好站在我的左侧,距离椅子的扶手只有一英寸。同时,一只非常松滑雪白的手正朝我伸过来。莫约猛然跳起来,发出它最凶险的狂吠,准备扑向那个黑影。我想大声喊叫,说明我的身份。但不等嘴张开,我便被猛甩到地上。莫约的狂吠震耳欲聋。我觉得一只皮靴的跟踩在我的喉咙上,可以说正好踏在我的喉咙骨上,力量大得几乎要把它踩碎。我喊不出声来,也挣脱不了。那条狗也发出凄厉的嘶叫,随后便也不作声了,我听见它硕大的身体“扑通”摔倒在地板上的闷响。它的一部分重量压在我的双腿上。我吓得拚命挣扎,但无可奈何。我发疯似地抓挠那只踩住我的脚,捶打那条有力的腿,同时大口喘气,喉咙只能发出断续而嘶哑的呻吟。
路易,我是莱斯特。我穿着一副人体。
那只脚越踩越重。我像被人呃住了喉咙,颈骨都要碎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无法救自己。在我上方的黑暗里,我看见了他的脸,那惨白发幽光的肌肤好像根本就不是肌肤,而是别的什么材料。匀称的眉骨、颧骨、下颚骨。还有那只半举在空中犹豫不决的拳头,那两只深凹的眼睛发出荧荧的绿光,冷冷地向下盯着我。
我使出全身力气又把那个字喊了一遍,但他什么时候听过他受害者的话呢?换上我就会的,但他不会!哦,上帝,救救我!葛丽卿,救救我——我在心里大叫。
见他好像不再犹豫,那只脚准备做最后的致命一踩,我连忙把头使劲往后一拧,绝望地吸足最后一口气,从被紧压的嗓子里嘶哑地喊出最后一个字:“莱斯特!”同时用我右手的拇指指着自己的脸。
这是我能作的最后一个手势。我感到窒息,眼前发黑,感到一阵被扼住喉咙的恶心。但就在我昏头昏脑、全身瘫软、打算彻底放弃抵抗时,脖子上的压力消失了。我打了一个滚趴下,再用双手支撑起身子,艰难地一下接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上帝作证,”我喘着粗气,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喊道,“我是莱斯特。我是待在人体里的莱斯特!你怎么不给我机会说话?你难道把所有偶然间闯进你小屋的倒霉蛋都杀掉吗?你这个嗜血成性的笨蛋,怎么把礼貌好客的古老传统都丢弃!你为啥不把家门安装上铁栏杆?!”我挣扎着跪起来,顿时作呕的感觉涌上来,我吐满一地肮脏的未消化食物,然后躲开它,浑身哆嗦,十分难过,抬头盯着他。
“你杀了这条狗,对不对?你这个坏蛋!”我朝一动不动的莫约扑过去。不过它没死,只是昏迷了,我感到它的心脏还在缓慢跳动。“噢,谢天谢地,它还活着,不然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饶恕你!”
莫约微弱地哼哼了两声,接着左爪动了动,右爪又动了动。我把一只手放在它的两耳之间。对,它醒过来了。它没有受伤。但这一击对它来讲是多么悲惨的经历!天下有那么多地方,但它偏偏在这里差点送命!我又愤怒起来,怒视着路易。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除了外面大雨哗哗下着,漆黑的冬夜静悄悄的,但当我怒视他时,这一切好像都倾刻消失。我还从没用凡人之眼看过他呢。我还从没仔细端祥过这个苍白、幽灵般的美丽吸血鬼呢。当凡人们把目光扫视过他时,他们怎么可能相信他是个人?瞧他那双手,和那些在阴暗神龛里的石膏圣徒手掌一样。那张脸冷冷的毫无表情,两眼根本不是心灵的窗户,而是两颗珍珠般的发光体。
“路易,”我说。“发生了最糟糕的事。那人与我交换身体。但他是个肉体窃贼。他偷走我的身体,而且不打算还给我。”
他听我说着,却显得无动于衷。他显得如此凶恶和麻木不仁,使我不堪忍受而脱口说起飞快的法语来,把我所能想起的所有细节都一吐为快,只希望他能认出我来。我讲出与他在这小屋里的最后交谈,讲出与他在那天主教堂门厅里的短暂碰头。我回忆他对我的警告,这是我一定不能对那个肉体窃贼讲的。我说我对那人的提议实在无法抵御,便北上同他见面,并接受他的提议。
我讲了这么许多,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还是没有动容,像块怪石。我一下子打住不说。莫约这时正试着站起来,不时发出一两声呻吟。我用右臂搂住它的脖子,依靠着它,使劲喘气,并安慰它说现在没事,我们得救了。它不会再遭到伤害。
路易把目光慢慢移到那条狗身上,然后又转回到我身上。他紧绷的嘴角渐渐地舒缓了一点。接着他伸手拉住我的手,不经我的同意和合作,就把我拉起来。
“真的是你,莱斯特,”他说,声音低沉沙哑。
“没错,就是我。知道吗,你差点要了我的命!这样的小把戏你在地球毁灭之前究竟还要玩几回?该死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但你再一次想杀了我!好了,你现在能不能把那些吊在该死的窗子上的窗板都拉下来,再在那可怜的小壁炉里生一堆火?”
我又“扑通”一下坐在那把红绒面的扶手椅上,大口喘着气。这时一阵奇怪的响声吸引我的注意。我抬头望去。路易没有动,仍在盯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又低头看:嘿,原来莫约正在一点点耐心地舔干净我吐一地的脏东西。
我开心地笑两声,这笑声差点演变成一阵十足的歇斯底里。
“路易,请你快点生火,”我催促他。“我在这个凡人身体里快要冻僵了。快去!”
“我的天哪!”他小声惊呼。“瞧你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