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腕表指着两点正。在破旧的遮门板外面,两小多了。我蜷缩在红绒面的扶手椅里,烤着砖头壁炉里的那小团火,但还是冷得打哆嗦,并且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但毕竟事过境迁,这种小事已不会让我再忧虑了。我已把全部过程向路易和盘托出。
凭着某些凡人的那种惊人爽快,我向他讲述所有令我困惑不解的可怕经历,从我与拉格朗-詹姆斯的几次谈话,直到我最后与葛丽卿凄惨的分手。我甚至把我做的梦也告诉他。我讲了很久以前我与克劳蒂娅在那所小医院里的事;讲了我们在那个十八世纪的旅馆套房的客厅里进行的谈话;讲我在爱着葛丽卿的过程中感到的那种可怕孤独感,因为我清楚她在内心深处坚信我疯了,所以她才爱我。她把我视为某种天赐的白痴,如此而已。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那个肉体窃贼。但我一定要找到他。而我只有再次成为吸血鬼后才能开始我的追综,只有把我这副高大强壮的人体输灌超凡的鲜血之后,我才有能力找到他。
虽然仅把路易的威力给我仍会比较虚弱,但我将会比目前强大二十倍,说不定还能招来别的吸血鬼的帮助——天晓得到时我是不是会变成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吸血鬼,引得道深者来辅助我。这个身体经过改造后,我定会具有一定的传心力。我能求到玛瑞斯的帮助,或唤来阿曼德、甚至卡布瑞——我亲爱的卡布瑞——来助我一臂之力。因为她已不再是我的徒弟,已经出道,就算她平时不听我的,但遇到我目前这种情况,她也会答应帮助我。
路易始终坐在桌旁,不顾屋里四处漏风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言不发地听我叙述并观察着我。当我讲到兴奋处,站起来像以前那样来回踱步,他甚至露出痛苦和诧异的表情。
“请别光看到我的愚蠢,”我恳求他,我又向他讲一遍我在戈壁沙漠里受的罪,我与大卫进行的奇怪交谈,大卫在巴黎咖啡馆见到的奇异景像。“我干这事时心情很绝望。你清楚我为什么想交换,用不着我再讲了。可是现在我必须要把我的身体再换回来。”
我又连续咳嗽起来,并不断用那些糟糕的小纸巾使劲摇我的鼻尖。
“你想像不出我待在这个身体里有多么悲惨,”我说。”现在你就来搭救我吧,使出你浑身的解数来帮我。你上次做是在一百年前,谢天谢地,你的威力还没有丧失。我准备好了。来吧,用不着专门准备。等我要回了我的身体,我要把那混蛋塞进这个身体,再把他烧成灰。”
他没有回答。
我站起来,又来回踱步,这次是为了保暖,还因为我突然感到十分恐惧。毕竟,我这就要死去,然后再获得新生,就像两百多年前发生的那次一样。不过,不会有痛苦的。不会疼痛的……只有那种可怕的不适感,不过,和我眼下感到的胸痛、或手指脚趾关节的酸疼比较起来,它根本不算什么。
“路易,看在上帝份上,快干吧,”我说。随后我打住并看着他。”你怎么啦?”
他压低声音迟疑地回答:“这我办不到。”
“什么!”我瞪着他,使劲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可能有什么疑虑,以及我们可能得克服什么困难。我这才意识到他瘦长的脸上已经发生可怕的变化:刚才的平静已完全消失,换上了一副可怜但又无奈的神色。我还再次意识到,我审视他和凡人审视他已没什么两样。一层淡淡的红晕罩住了他绿色的双眼。他的全身看上去虽然结实强壮,但却在发抖。
“莱斯特,这我办不到,”他又说了一遍,似乎非常诚恳。”我帮不了你!”
“你到底在对我说什么呀?”我问他。”是我造就了你。有了我你才活到今天晚上!你说过你爱我。你当然愿意帮我。”
我朝他冲过去,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直视他的目光。
“路易,回答我!你说你帮不了我,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并不指责你干的这些事。我并不责怪你。但是你难道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么?莱斯特,你已经干了这事。你已获得新生,又成为个凡人。”
“路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来看待我换身的时候。别把我说过的话再甩给我!是我错了。”
“不。你没有错。”
“路易,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我得去追击那个混蛋!他偷去我的身体。”
“莱斯特,别的同伴会对付他的。也许他们已经动手了。”
“已经动手了?你是什么意思,已经动手了?”
“你不觉得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既难受又生气。随着他讲下去,他那柔软的脸庞上表情变化多端。”出了这样严重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口气好像在恳求我理解他。”你说这个拉格朗-詹姆斯是个魔法师。但是任何魔法师都逃不过我们这些怪物的眼睛,逃不过威力强大的玛赫特和她妹妹、还有威力无比的凯曼和玛瑞斯,甚至阿曼德的眼睛。况且这又是个十分蹩脚的魔法师,杀害你的凡人经纪人的手段这么血腥、残忍。”他摇着头,突然用双手压住嘴唇。”莱斯特,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知道了。而且很可能你的身体已被摧毁。”
“他们不会这么做。
“怎么不会?你等于把一台毁灭机器交给这个魔鬼。”
“但他不知道怎样使用!它只能供凡人使用三十六个小时!路易,无论如何,你得先把黑血输一些给我。然后再给我讲大道理。你先让黑色赠礼起作用,我就能找到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不然我们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不,莱斯特。我们没浪费时间。我的看法就是这样!那个肉体窃贼他偷的你的身体和我们在这儿的谈话无关。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的灵魂在你现在这个身体发生的情况。”
“那好。就按你的说法。现在请你把这个身体变成一个吸血鬼。”
“我变不了。更确切说,我不想。”
我向他扑过去,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用双手揪住他那件脏兮兮黑外衣的领子,使劲想把他从椅子里拽起来。但他保持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平静地看着我,脸上还是一副悲哀模样。我无能为力,气得只好松开他,站在那儿喘气,努力让自己乱成一团的脑子冷静下来。
“你说的不是真话!”我说,同时又把拳头重重播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你怎么能不帮我这个忙呢?”
“你想不想让我以后还爱着你?”他问我,口气里又充满感情,脸上仍然十分痛苦。“不管你多么苦难深重,怎样哀求我,在我面前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我都不会帮你这个忙。我不帮你,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造出一个同类。你怎么没给我带来大灾大难,你现在倒不受任何可怕灾难的困扰!”他摇着头,难过得好像说不下去,然后接着说:“你现在倒是如愿以偿了。”
“哦,不,不,你误解了……”
“不,我没误解。要不要我把你推到一面镜子前看看?”他慢慢从书桌后面站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要不要我扶你坐下,让你质问我你讲过的那个古老故事?莱斯特,你已经实现我们的梦想!你难道没看见?你办到了。你已经获得再生成了一个凡人。一个强壮健美英俊的人!”
“不,”我说。我摇着头退后一步,举起双手哀求他。“你真是疯了。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我恨这个身体!我恨当个人。路易,假如你多少还有点同情心,就把这些误会丢开,好好听我说!”
“我在听你说。我全听你说了。你怎么不听我说呢?莱斯特,你成功了。你摆脱了恶梦。你又获得了新生。”
“我痛苦极了!”我冲他大喊。“痛苦之极!上帝啊,我怎么才能使你相信呢?”
“没关系。是我得使你相信我。你住在这个身体里怎么样?三天还是四天了?你谈到种种不适,好像它们会要了你的命,你谈到身体上的局限,好像它们是邪恶和惩罚性的限制。可是你这些无休止的抱怨,等于是让我拒绝你的要求!是你自己的一再请求导致我拒绝你!莱斯特,你为什么告诉我大卫-泰柏特和他对上帝及魔王着迷的事?为什么把那修女葛丽卿对你讲的事全告诉我?为什么对我形容你发烧时梦见的那所小医院?哦,我知道来找你的不是克劳蒂娅。我也不说是上帝派葛丽卿这个女人来拦你的路。但你毕竟爱这个女人。你自己承认你爱她。她在等着你回去呢。她可以指引你顺利克服凡人生活中遇到的种种艰辛和困苦。”
“不,路易,你把一切都误解了。我不想让她来指引我。我不想过这种凡人生活!”
“莱斯特,明明给予你这个机会,你难道看不见吗?道路已在你脚下铺平,前途一片光明,你难道看不见吗?”
“你要是继续再对我说这种话,我会发疯的……”
“莱斯特,我们当中又有谁能赎回自己犯下的罪呢?而对这个问题,谁都不如你这样挂在心上,对不对?”
“不,不对!”我举起双臂交叉挥舞,好像要挡开这股汹涌而来、把我逼疯的思想狂潮。“不对!我讲过,你完全搞错了!这是最糟糕的误解。”
他转身离开我。我又向他冲去,无法控制自己。我刚要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他却先我猛一挥手,把我甩开去,撞在椅子上。
我眼冒金星,一只脚踝撞得生疼,摔倒在椅垫上。我气得右手握拳,猛击在左手掌心上。“嘿,你现在先别说教了。”我几乎要哭了。“先别说那些陈词滥调,先别高谈阔论了。”
“那你就回去找她。”他说。
“你疯了!”
“你想想看,”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背对着我,眼睛盯着远方的窗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窗外密密的雨丝映衬着他黑暗暗的身影。“这么多年来你渴望做人,同时凶恶而毫无悔恨地杀人。现在你终于获得新生。在那个小小的丛林医院里你能挽救许多人的生命,从而一次次赎回你杀人的罪过。你看,那么棒的守护天使在呵护着你。她们多么仁慈善良!而你却跑来求我把你再变成可怕的吸血鬼,还口口声声说你见到的那些情况和遭受的罪都很壮观。”
“我向你袒露心扉,你却用它来攻击我!”
“不,我没有。我是想让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你其实正在求我把你赶回葛丽卿身边。也许我才是你唯一的守护神?也许只有我才能确定你这种命运?”
“你这个该死的混帐东西!你要是不把黑血给我,我就……”
他转过身来,脸阴沉得像个魔鬼,漂亮的双眼圆睁着,露出不自然的凶光。“我就是不给你。现在不给,明天不给,永远不给。莱斯特,去找她吧。过好这次凡人的一生吧。”
“你怎么敢为我选择这种道路!”我又站了起来,但接着只能低声下气地乞求。
“你别再过来了,”他耐着性子说。“否则我会伤着你。我可不想伤着你。”
“咳,你已经杀了我!这正是你干的事。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谎言!你诅咒我,让我注定在这腐烂、恶臭、残废的人体里待一辈子,这正是你干的好事!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对我的仇恨,这就是对我创造你的报应!看在上帝份上,你讲真话吧。”
“你讲的不对。其实我很爱你。但你现在丧失了耐心,让身心的痛苦冲昏头。是你永远不会饶恕我——假如我剥夺了你的宿命。过一段时间,你就能看出我现在所做的是为了你好。”
“不,不,请别这样。”我朝他走过去,但这次不是出于愤怒。我慢慢走近他,把两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合着他衣服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尘土和震腐味。天哪,我们的皮肤是什么做的,怎么能这么敏感而细腻地吸收光线?还有我们的眼睛。他的目光看起来这么怪异。
“路易,”我求他,”我想让你带我走。请答应我的请求。随你怎么理解我讲的都行。路易,带着我吧。看着我的眼睛。”我抓起他一只软冰凉的手,把它放在我的脸上。“你感觉一下我身体里的血,感觉一下这热量。你需要我的,这你很清楚。你需要我参与你的力量,一如我很久以前需要你参与我的力量那样。路易,我要当你的徒弟,当你的孩子。请听我的话。别要我跪下来求你。”
我能感到他起了变化,他的眼里突然射出那种野兽见到猎物的凶光。不过还有比他的饥渴更强大的东西,这就是他的决心。
“不行,莱斯特,”他低声道。”我办不到。就算是我错你对,你的所有话都没有言外之意,我也不能这样做。”
我把他搂在怀里。冷冰冰的,硬梆梆的,这就是我从人肉里造出的怪物,我把嘴唇贴在他的面颊上,哆嗦着,我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轻轻往下滑。
他没有躲开我。他鼓不起这个劲来。我感到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胸膛缓缓起伏。
“动手吧,英俊的男孩,”我对他耳语。”把我的热量收入你的血管,把我以前给你的威力都还给我吧。”我又把嘴唇贴在他冰凉无血色的嘴上。“路易,把未来给我,把永恒给我。把我从这苦难的十字架上救走。”
我斜眼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接着我感到几个绸缎般光滑的手指触摸我的面颊。我感到他在磨擦我的脖颈。但紧接着:“不行,莱斯特,我办不到。”
“你能办到,你知道你能办到,”我嘟哝着亲吻他的耳朵,忍住快流出来的泪水,哽咽着,用左臂楼住他的腰。“唉,别把我丢下受苦,救救我吧。”
“请你别再求我了,”他难过地说,“求也没用。我要走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路易!”我紧紧抱住他。”你不能拒绝我。”
“我能,我已经拒绝了。”
我能感到他强硬起来,试着撤身但又不伤害我。我更紧地抱住他,不想撒手。
“你不会再在这里找到我。但你清楚在哪儿能找到她。她在等你。你难道看不见自己的胜利?又成为凡人,而且这么年轻,又这么英俊。而且你原有的聪明才智及坚强意志无一丧失。”
他坚决而轻松地挪开我的臂膀,把我推开,然后双手握住我的双手说:“别了,莱斯特。也许别人会来帮你。等他们觉得你已付出足够的代价,就会来帮你的。”
我最后大叫一声,想扯住他,我很清楚他想做什么。一刹那间,只见黑影一闪,他已经消失了,而我也躺在地板上。
书桌上,那根腊烛已经翻倒,火也灭掉。只有壁炉里的一点残余火光还照亮着小屋。门上的百叶窗打开着,雨丝不断飞进来,细细的,静悄悄的。我明白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向侧面翻身,再用双手撑住不让身体倒下去。我一边爬起来,一边大声喊他,希望他能听见我喊,无论他已走去多远。
“路易,帮帮我。我不想像凡人那样活着并死去!路易,别丢下我不管!我受不了!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得到救赎!”
这些话我不知喊了多少遍。终于,我累得喊不下去,连我自己的耳朵都受不了这种凡人绝望的声音了。
我坐在地板上,一条腿在身下盘着,一只手臂支撑在膝盖上,手指抓着头发。莫约早已不安地跑过来,现在趴在我的身边。我歪着身子,把额头靠在它的毛发里。壁炉里的残火也已熄灭。窗外,雨声嘶嘶响着,又下大起来。讨厌的风已经停止,雨丝从天空直落下来。
我终于抬起头来,扫视这块黑幽幽冷清清的小地方,扫视那些书堆和破旧的雕像,扫视落满灰尘的杂物堆,还有那小壁炉里堆积起来、仍在发光的灰烬。我心灰意懒,气头已过,几乎绝望。
我以前有过这种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吗?我无神而沮丧的目光移向走廊,移向屋外稳稳下着的大雨,移向远方咄咄逼人的漆黑夜。对,投入它的怀抱,你和莫约都去。莫约当然会喜欢的,如同它喜欢雪。你只好投向夜色。你得脱离这地狱般的小屋,并找个舒服的地方休息。
就去我的那间楼顶住宅吧,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进去。一定有办法。再过几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对不对?哦,我的这个城市多可爱,我又要走在它的温暖阳光下。
看在上帝面上,别再哭哭啼啼了。你需要休息和思考。但你在走之前,何不先把他的家给烧了?让那座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孤零零地站着吧。他既然不喜欢住,那就把他的小棚屋烧了吧!我能感到自己咧嘴微笑,一种情不自禁的邪恶之笑,尽管我的眼底仍充满泪水。对,把它烧了!这是他活该。他当然随身带走他写的东西,确实带走了。但他所有的书籍只好付之一炬了!而这正是他活该倒霉的地方。
我立刻着手收拾起他的几幅画:一幅华丽的莫内画,几张小型的毕卡索画,还有一幅中世纪的红宝石蛋白调色画。当然全都糟蹋得很厉害。然后我跑出去,跑进那座陈旧、空荡荡的维多利亚式房子,把这些画放在一个黑黑的、好像既安全又干燥的角落里。
然后我又跑回那个小屋,抓起那根腊烛,把它括进那堆火的余烬里。立刻那些灰爆出一片橘黄色的小火花,点燃了烛芯。
“哼,你活该倒霉,你这个忘恩负义、该死的、狗娘养的杂种!”我愤怒地把火焰凑向挨墙摆着的那个书堆,仔细把书页挑起来,以助于它们燃烧。接着,我又点燃了一件搭在木椅背上的旧外衣,它像稻草似地燃烧起来。接下来是摆在我坐的扶手椅上的几个红色丝绒座垫。哈,烧了它,统统烧掉。
我一脚踢散堆在他书桌底下的发霉杂志,把它们点燃。我一本接一本地燃烧他的书,把它们像扬撒着火的煤球似地,甩向小屋的各个角落。
莫约逐个躲开这些小火堆,最后跑进雨中,保持相当距离,透过打开的房门看这一切。
啊,可这样烧得还是太慢。对了,路易有个抽屉里全是腊烛,我怎么把这忘记,瞧我这该死的凡人记忆!我把抽屉打开,翻出二十来根腊烛,把它们全都点着,也不管是不是烛芯,然后扔在那把红绒布面的扶手椅上,造成一堆大火。又把它们扔在一堆堆烧尽的废物上,再把那些正烧的书甩在潮湿的百叶窗上,再点着东一块西一块、挂在破木棍上无人问津的破窗帘。我把那尊破石膏像踢出几个洞,把燃烧的腊烛扔进去,烧底下的木板条。我又弯腰把那块开线的破地毯点着,再把它弄皱,好让里头通风透气。
数分钟后,这个地方一片火海,其中数那红椅子和那书桌烧得最旺。我冲出房子,钻进大雨,透过破旧的窗格欣赏里面的大火。
随着火舌舔到潮湿的窗板,一股浓烟升起来,缭绕着钻出窗户,扑向那片湿濂绕的树林!该死的大雨!但随着书桌和扶手椅越烧越旺,整座小房子“轰”地一声窜出数条橘红色的火舌!窗格被炸飞上天,房顶上炸出一个大洞。
“对,对,烧得好!烧吧!”我大喊。雨水不断打在我的脸上、眉毛上。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莫约朝后退向那座黑沉沉的大房子,低着头套拉着尾巴。”烧吧,烧吧,”我大声宣布。“路易,但愿我能把你烧死!我会的!唉,要是我知道你白天藏在哪儿就好!”
但即使我在欢喜时,也意识到我正在哭泣。我正在用手背抹去嘴边的泪水,并喊道:“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你怎么敢这样!我诅咒你。”说完泪水又夺眶而出,我又跪倒在雨地。
我把身子向后仰,双手握拳伸向空中,一副被打败的可怜相,仰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远处的住宅里,电灯纷纷打开。我听见尖细的警笛声自远而近。我知道我得开溜。但我仍然跪在地上。这时莫约突然用它最阴沉、凶恶的吼叫把我从迷乱中唤醒。我这才看见它已经站在我的身边,并正用它湿透的毛发蹭我的脸,同时盯着那燃烧的房子。我起身抓住它的颈圈,刚要撤退,这才猛然觉察它狂吠的原因。来的不是个帮忙的凡人,而是个不朽的模糊白影,像个幽灵笔直地站在燃烧的房子旁,被烈焰照得通亮。
即使用这双低能的凡人之眼,我也能看出这是玛瑞斯!我看见他满脸怒容。我还从没见过如此愤怒的表情。毫无疑问,这正是他想让我看到的表情——愤怒之至。
我张开嘴刚想喊,但声音已经窒息在喉咙里。我只能向他伸出双臂,由衷地向他做出恳求原谅和帮助的动作。
莫约又发出凶恶的嚎叫,并随时准备扑过去。
在我浑身颤抖、无奈观望的同时,那身影却慢慢转过身去,最后愤怒而蔑视地瞧我一眼,消失了。
这时我才惊跳起来,高喊他的名字:“玛瑞斯!”我越喊声越大:“玛瑞斯,别把我丢下!帮帮我!”我急得直跳,大吼:“玛瑞斯!玛瑞斯!”
但我知道这是徒劳无功。雨水浸透我的外衣,泡湿了我的鞋袜。我的头发又湿又滑。我是否在哭也无关紧要了,因为雨水已经将泪水冲走。
“你以为我已被打败了,”我嘟啧着。有什么必要向他求援?“你以为你已经宣判我的命运,好像我已经完了。哼,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错!你错了。我绝不会向你报复,但你会再次见到我。咱们后会有期。”
我点了点头。四周都是凡人的叫喊,人们跑来跑去的声音。一个吵闹的大家伙开过来,在远处一个角落猛地停住,是我让这些可怜的凡夫俗子忙个不停。我打个手势让莫约跟我走。我俩偷偷溜过仍然焚烧的废墟,翻过花园的矮墙,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巷,走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再晚一点我们就很可能被抓住,因为我只是一名凡人纵火犯,牵着一条凶恶的狗。
不过抓住了又怎么样?反正我已被路易和玛瑞斯抛弃。尤其是玛瑞斯,可能在我之前找到我原来的超自然身体并当场摧毁它。玛瑞斯可能已将我原来的身体摧毁,这样我只好永远穿着这身人皮。
哦,我在自己的凡人青年时代是否受过这样的罪,这我已记不得了。如果我受过,那么我现在多少还有点安慰。至于我的恐惧,那真是难以言状!理智不可能战胜它。我一遍遍默念着我的希望和脆弱的计划。
“我得找到那个肉体窃贼。我得找到他。玛瑞斯,你一定要给我时间,就算你不帮我,你也得给我时间自己做。”
我在大雨中艰难跋涉,一遍遍念叨着我的计划,就像作念珠祈祷。有一两次我甚至站在一棵不断滴水的大梁树下面,对着黑夜大声作我的祷告,并希望看见光线透过雨蒙蒙的夜空向我靠近。
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帮助我?
大卫是我唯一的希望,虽然他要如何帮我我也不能设想。对,去找大卫!但万一连他也不理我,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