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走进那间旅馆以大理石贴砖的宽敞前厅,仍像个凡人似的惊魂未定,心有余悸。我糊里糊涂地看着周围豪华的装饰和摆设,以及一大盆一大盆的花卉。穿着入时的游客进进出出。这个前两天还是我的高大棕色头发的男人耐心地领着我走进电梯,我们在轻柔的呼啸声中来到高高的楼上。
我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刚才出现的奇迹仍使我心有余悸。我仍能尝到嘴里有那受伤人体的血腥味。
我俩走进的这个套房很宽敞,里面色彩柔和,透过几大扇落地玻璃窗,向夜空敞开胸怀。向外望去,可以看见沿着漆黑宁静的比斯凯因海湾,坐落着许多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
“我这就向你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一定会听明白的。”我说。我很高兴终于又和他单独在一起。我看着他在一张小圆木桌旁和我面对面坐下。“大卫,我打伤他,我一怒之下……把他撞在墙上。”
“莱斯特,你瞧你这火爆脾气。”他的语气又像是在安慰一个过度紧张的孩子。
一次灿烂而温暖的微笑漾起,在这张帅气而棱角分明的脸上以及宽润而镇定的嘴边——毫无疑问,这是大卫的微笑。
我不知怎样回答他好。我慢慢把目光从这张英俊的脸庞向下移到稳靠在椅背上的强壮笔直身躯,最后,到他放松的全身。
“他诱使我相信他就是你!”我边说,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话题上。“他谎称是你。唉,我把所有烦恼都向他倾诉了。他坐在那儿一边套我的话,一边倾听。接着他就要求我给他实施黑色赠礼。他告诉我他已经改变主意。他把我引诱到房间里与他干那事!可怕极了,我一直想干的就是那事。但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身上怎么总有股邪性?我觉得这里面有鬼,可又看不出!我当时真愚蠢。”
“复杂的灵魂与肉体关系。”这个坐在对面的皮肤光滑、镇定自若的年轻男子说。然后他脱下那件轻薄起绉的外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又坐下,把手臂抱在胸前。柔韧紧身的套头衫显示出他发达的肌肉轮廓,干净的白棉布衬出他的皮肤更有颜色,几乎呈现发亮的古铜色。
“是的,我明白了,”他接着说,他那可爱的英国口音流畅自然。“确实令人吃惊,几天前我在纽奥尔良也有同样的经历,当时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就穿着这副身体出现在我面前!我完全同情你。用不着你强调,我很清楚我原来的身体很可能会死去。我只是不知道我们对此能做什么。”
“唔,我们不能接近它,这可以肯定!假使你接近它,詹姆斯可能感觉出来,并集中意念发动脱逃。”
“你以为詹姆斯还在那个身体里吗?”他又扬起眉头问,这是他说话时典型的动作,同时把头略微前倾,嘴角挂着微笑。
这张脸后面确实是大卫!说话的音韵和他一模一样。
“啊……是……什么?……噢,对了,詹姆斯。没错,詹姆斯还在那身体里!大卫,我可是给了他的脑袋猛力一击!你还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要想杀了他,就应该给他脑袋猛力一击。他当时结结巴巴地喊他母亲。他想见她。他不停地说拉格朗需要她。我离开时他还在那副身体里。”
“我懂了。这就是说,虽然大脑受损严重,但还在发挥功能。”
“一定没错!你没看见吗?他以为他穿的是你的身体,就能阻止我伤害他。他钻进你的身体来避难!他打错了算盘!想得美!还企图引诱我给他实施黑色赠礼!真是贼胆包天!他应该搞清楚了。他应该一见到我就老实交代他的小技俩。让他见鬼去吧。大卫,我即使没有杀了你的身体,也给它造成了致命伤。”
他又像他在谈话中习惯的那样陷入沉思,两眼圆睁,目光柔和,透过落地窗和幽黑的海湾上空,向远方凝望。
“看来我得去医院找他了。”他喃喃道。
“看在上帝份上,别去。你想在那身体死去时钻进去吗!真是开玩笑。”
他敏捷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凝视夜空。我看到他典型的站姿,看到他不安时的典型表情从这张新面孔上映现出来。看着这副年轻的形体表现出大卫全然的镇定自若和聪明智能,真是妙不可言!他又低头瞧我,从那双澄澈的年轻眼睛里透出他温柔智慧的目光。
“我的死神在等着我,不是么?”他小声问。
“让它等吧。这是个事故,大卫。不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当然还有一个选择。我们都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他问。
“我们一起去那儿。把那些医护人员迷醉后溜进病房。你把他弄出那身体,你自己钻进去,然后我把黑血给你。我把你变成我的同类。没有什么外伤是不能以我给你全面输血来治愈的。”
“不行,我的朋友。到现在你应该更清楚,我不会这么干。”
“我知道你会拒绝,”我说。“那你就别接近医院。别把他从昏迷中惊醒。”
我俩都沉默了,互相看着。我的戒心在迅速消除。我已不再发抖。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对我起过戒心。
现在他也不怀疑我。他看上去无忧无虑。他正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请我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考虑我。
他是个七十四岁的老人!而且刚钻出一个浑身疼痛、老眼昏花的身体,进入这个硬朗健美的身体。
嘿,我完全可以不管他有什么感觉的!反正我曾经用自己的鬼神之躯交换过这个身体!他也用自己的老年之躯换来这个年轻健美的身体。他的本体行将走向生命的终结,而青春对他来说只是一串折磨人的痛苦回忆,这些回忆如此可怕,使他心境的平和正在迅速而全面地崩溃,并可能使他的残年充满沮丧和辛酸。
而现在他却被重新赋予青春!他可以再把整个人生重来一遍!对这个到手的年轻男体,他自己就曾经觉得十分诱人和美好——他自己就曾对它产生过肉欲。
而现在我却在这儿为一个躺在医院里、受了重伤正在死去的垂垂老体大伤脑筋,何必呢!
“对!”他说,“我敢说你的心情正是这样。但我知道我还是应该去找那个身体!我清楚哪才是我这个灵魂的真正归宿。我知道每多等一分钟,我就会多冒一分不堪设想的风险它可能会断气,那我只好待在这个身体里。可是既然我把你带到这儿来,这里也就是我打算待的地方。”
我浑身颤抖,盯着他贬着眼睛,仿佛要把自己从睡梦中叫醒,接着又发起抖来。最后我大笑起来,疯狂而嘲讽的大笑。之后我说:
“你坐下,给自己倒点那可笑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可没想笑,而是显得迷惑不解,或被动地觉得莫名其妙,目光从那完美的躯体里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瞧瞧地面,一会儿环视四周。
他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眼睛扫视远方带着无数小阳台的高楼大厦,看起来那么洁白。然后又远眺海天一色的地平线。之后,他转身走到角落里的小吧台,步伐敏捷没有丝毫笨拙,举起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又拿了一个玻璃杯,回到桌前。他给自己倒满一杯这恶心的玩意,然后一口气喝了半杯,用他紧绷的新脸皮扮一个可爱的鬼脸,扮得同他原来的松垂老脸一模一样。然后,他又用那不可抗拒的目光盯住我。
“唔,你说过他用我的身体作掩护,”他说。“我本该预见到他会这么做!可是我却没想到,可恶!当时我们正忙着应付交换身体。天晓得,我也没想到他会引诱你与他干那个。当那种血开始流动时,他怎么会认为他能骗得了你呢?”
我作个绝望的手势。
“告诉我发生的一切,”我要求。“他居然把你赶出你的身体!”
“一点不错。而且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想象不出他的威力有多大!当然他也是全力以赴,像我们一样!我自然是在明白过来后马上向他反扑,要回我的身体,可是他挡住了我,接着就用那支手枪向你开火!”
“向我开火?他用那把枪伤不了我,大卫!”
“可是我并不太清楚这一点,莱斯特。万一一颗子弹打中你的眼睛就很难说。我不知道,但他有可能打出漂亮的一枪击中你的要害,并设法再钻回你的身体也没准!我可不敢说自己有当游魂的经验!这方面,我肯定无法与他相比。我当时只有害怕伤心。接着你就逃走了,而我还无法收复我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就把枪瞄准躺在地上的另一副身体。
“我甚至连能否占领这副身体也没把握。我从未干过这种事。连你请我干这事时我都没有试过——占据另一个身体,无法想象!这就如同故意杀人一样在道德上令我憎恶。但眼看他就要把那身体的脑袋打开花了,假如他接着用那把枪的话。但我当时在哪儿呢?我接着会出什么事呢?那副身体是我重新进入物质世界的唯一机会。
“于是我就按我教你进入自己身体的同样办法,钻进这个身体。接着我让它站起来,先推他一把然后拔腿就跑,差点撞掉他手中的枪。此时,外面的信道里已挤满慌乱的旅客和服务生!于是我翻身跃下阳台,掉在下面一层的甲板上,与此同时他又开了一枪。
“我直到落在下面的甲板上才真正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若是用我原来的老年身体跳下来,肯定会摔断脚踝!搞不好还摔断一条腿。当时我是准备好疼到心底,但突然我就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受伤,我毫不费力地站起来,迅速穿过整个甲板,跑进通向皇家餐厅休息室的大门。”
“显然这么走是很错误的。保安人员已经在穿过那个船舱,冲向信号灯甲板的楼梯。我相信他们将会把他逮捕。他们必须抓住他。而他使用起那支枪来还很笨手笨脚。正像你以前形容过他的那样。他真的不会使用偷来的这些身体,总是很笨拙,自己原来的痕迹很重!”
他停下了,又喝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再把酒杯斟满。我入迷地看着他,听他讲,听他那充满权威的嗓音,欣赏他结合着容光焕发和天真无辜的举止。确实,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体内才刚完全成熟,尽管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一点。从各方面来讲才刚刚成熟,就像刚刚铸造出来的硬币那样新鲜,没有一丝玷污和刮痕。
“你穿著这副身体不会喝得那么醉吧!”我问。
“不会,”他说。“不会的。事实上一切都不同了。我来接着讲。我并不想把你丢在船上不管的。我很担心你的安全。可是我毫无办法。”
“我说过不要担心我,”我说。“哦,上帝,我差不多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当我以为他是你的时候。你接着讲,后来怎样了?”
“嗯。后来我就撤出来,钻进了皇家餐厅休息室后面的那个门厅。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仍能看清里面发生的事倩。我猜想他们一定要经过那儿把他带走。我不知道有任何其它的路。我还得了解他是不是给抓住了。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大帮警官出现了,我——大卫-泰柏特的身体——夹在他们中间。他们簇拥着他——也就是原来的我——匆忙而严肃地穿过皇家餐厅休息室,朝船头走去。我看见他在挣扎着保持自己的尊严,一面飞快而诙谐地和他们讲话,好象是个有钱有势的绅士被牵连进一桩小麻烦的丑闻似的。”
“这我能想象。”
“不过我搞不清楚地在玩什么把戏。我没料到他想得这么远,想利用我的身体逃避你的攻击。当时我只考虑他现在想干嘛?接着我想到他可能会让他们来搜抓我。他会把整个事情都栽赃在我头上。于是我马上翻我的衣袋,找出了谢里顿-布莱克伍德的护照,还有你留下来帮他下船的那些钱,以及打开楼上你原来那间舱室的钥匙。我在考虑该怎么办。假如我去那间舱室,他们一定会来抓我。他并不知道护照上的姓名。当然那间舱室的服务生会把这一切都连系起来想。我正在茫然不知所措时,听到广播里传来他的名字。一个冷静的声音请拉格朗-詹姆斯先生立即去找船上的任何一个官员报到。这就是说他已把我牵连进去,认为我拥有他给你的那本护照。所以谢里顿-布莱克伍德这个名字迟早要被他们与它扯在一起。他很可能现在正向他们描述我的特征呢。我不敢下到五甲板去看你是不是已经安全地藏起来。否则我可能会把他们引到你那儿去。我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先躲起来,直到我确认他下了船为止。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在巴巴多斯因为私带枪支而被拘捕。他很可能不知道他的护照上是什么名字,而他们会在他把它掏出来之前先看它一眼。我下到丽都甲板,大多数旅客都正在这儿用早餐。我也在这儿要了一杯咖啡,偷偷躲在一个角落里喝起来。但几分钟之后我就觉得这一招不灵。两个警官冒出来,并且显然在找什么人。我正好逃过他们的目光。我开始和邻座两名好心肠的女人搭讪,所以多少算是加入她们这个小团体。这两名警官刚走,广播里又传来了一个通知。这次他们把名字搞对了。请谢里顿-布莱克伍德先生马上向船上的任何一名警官报到。我想到了另一种可怕的可能性,我正穿着这个杀害了全家人、并从一所疯人院里逃走的伦敦机械师的身体!这个身体的指纹很可能已建在警察局的档案中。詹姆斯在这方面没有躲过当局的调查。而现在我们又要在英属巴巴多斯靠岸!一旦我被捕,泰拉玛斯卡也无法把这个身体保释出去。所以尽管我很担心离开你,也只能想办法下船。”
“你应该知道我没事的,但他们为什么没有在舷梯那儿拦住你呢?”
“哦,他们差点抓住我,但当时的忙乱帮了我的忙。布里奇敦港很大,我们就在码头靠岸。没必要用那条小船来回运送。海关工作人员花了很长时间做上岸前的清船工作,致使有几百名游客在低层甲板的过道上等着下船。”
“那些警察全力以赴在各个上岸通路值勤。我又设法混进一批英国女士当中,大声跟她们谈论巴巴多斯的可爱天气和美丽风光,就这样混下了船。”
“下船,来到水泥码头后,我朝着海关大楼走去。现在我担心的是,在那楼里他们会检查我的护照,完了才让我通过。”
“你得记住,那时我钻进这个身体还不到一个小时!每走一步我都觉得特别不习惯。我不住地朝下看,看这双手,感到特别吃惊——我是谁呢?我刻意地盯着别人的脸看,好象从一堵白墙壁的两个洞里朝外看。我想象不出他们看到了什么。”
“我非常了解。”
“不过这身体可真棒,莱斯特。这你想象不出。我就好象喝了某种强烈的兴奋剂,让它浸透了每一条纤维!这一对青年人的眼睛也使我能看得很远,很清楚。”
我点点头。
“唔,老实说,”他说,“当时我几乎理不清头绪。海关大楼里人满为患,港口里还停着几艘游船,风歌号在那儿,鹿特丹号在那儿。我想皇家海盗太阳号也在那停泊,就在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对面。这地方挤满了游客。不久我便弄清楚,只有对那些返回船上的人才检查护照。我走进一家小店铺——你知道,就是那种摆满稀奇古玩商品的铺子——买了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就是你皮肤特别苍白时常戴的那种。还买了一条上面有只鹦鹉的T恤。我把我的夹克和套头衫脱下来,换上这条难看的T恤,戴上太阳眼镜,找了个车站。从这儿,通过敞开的大门,我能把那座码头一眼望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很担心他们会搜查船舱!他们要是发现五甲板上的那个小舱门打不开怎么办?或是发现你的身体躺在那个大箱子里怎么办?但话又说回来,他们怎样展开这种搜查?再说他们未必觉得有这种必要,反正带枪的人已经抓到了。”
他又停下喝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他讲述这一切时显得既沮丧又无辜,甚至委曲,他在自己原来的体内不可能显出这样的表情。
“我气疯了,气得七窍生烟。我试图使用我原来的传心术,结果没多久就找到感觉,这副身体和我贴得这样紧,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这不奇怪。”我说。
“接着,我就从最靠近我的旅客心里接收到各种念头、想法和图像。一点用也没有。幸亏就在这时,我的气恼突然结束了。他们把詹姆斯带上岸来。他身边仍围绕着一大帮警察。他们一定认为他是西方世界最危险的罪犯。他还提着我的行李。他装出有钱有势的英国绅士派头,无视那些带他到海关官员面前、察看他护照的警官满脸狐疑,还面带笑容地与他们闲聊。我意识到他要被迫永远离开这条船。他们甚至搜查他的行李,然后才把这帮人带走。这段时间我一直躲在这座楼里的墙角处,像个楞小子,把我的外衣和衬衫搭在手臂上,透过这副大太阳眼镜,注视着我自己的身体在那儿摆着架子装模作样。我想,詹姆斯想干嘛,他为什么想要我的老朽之躯?我讲过,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招很聪明。我跟着这些人走出大楼,外面有辆警车在等候。他们把他的行李塞进去,他则站在那儿喋喋不休,并同那些留下的警官一一握手道别。我尽量靠近,听见他连声致谢和道歉,全是些委婉的客套和废话,还热情地连声宣布,他十分享受这次短暂的航行。看来他对自己的演技十分得意。”
“对!”我忧愁地说,“这正是咱俩对付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他们为他把住车门、让他进去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一切唠叨,转过身来,直盯着我,好象他知道我一直跟着他。只是他把这个姿态做得很隐蔽,两眼来回扫视进出那几扇大门的人群。最后他又迅速看我一眼,脸上露出微笑。
“等警车开走了,我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其实很愿意穿着我的身体跟车开走,而把这副二十六岁的年轻躯体留给我。”
他又举起酒杯啜一口,注视着我。
“也许在这样的时刻交换身体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但事实是,他需要我的身体。就这样,我一个人站在海关大楼外面,而且又……又成了一个年轻人!”
他盯着那个玻璃杯,但显然视而不见。没多久,他又把目光挪向我的眼睛。
“这就像浮士德,莱斯特。我买来青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出卖我的灵魂!”
我没说话,看着他惶惑地坐在对面轻轻摇头,并好象又想开口。我等着他。他终于又说道,
“你能原谅我当时离开你吗?我无法再回到船上。当然,詹姆斯去了监狱,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我当然不会怪你。大卫,我们料到可能会出这种事,预见到你也有可能像他那样给抓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后来你做什么了?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布里奇敦。这其实不是我做的决定。一个年轻漂亮的黑人计程车司机找上门来,说我一定是游船的乘客(我当然是),问我要不要去城里转转,价钱很便宜。他说他在英国生活过好多年。他的嗓音很好听。我可能根本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就钻进了那辆小汽车的后座。他载着我绕着岛转了好几个小时。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古怪的人。我记得我们驶过几片最美丽的甘蔗田。他说这条小路原来是为马拉大车而修。我认为这些田地很可能两百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反正莱斯特知道,他会告诉我的。接着我又低头看自己的这双手。我得动动脚,伸伸手,作个手势什么的,我要感受一下这个年轻男体的健康和活力!我要回到刚才的惊诧状态,彻底忽略这可怜司机的优美嗓音和我路过的景点。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植物园。这个文雅的黑人司机把车停好,请我进去转转。进去看看又有何妨?我就用你留给肉体窃贼的钱(放在衣袋里)买张门票,走进植物园,这才发现我来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莱斯特,这一切真像梦里的仙境!我一定要带你去参观这个地方,你得看看它,既然你这么喜欢海岛。其实,我当时想到的……只有你!”
“我得向你讲清楚一点,自从你第一次找到我时起,只要我注视你的目光,听到你的声音,甚至一想到你,我就感到痛苦。没有一次例外。这是一种和凡人的必死性有关的痛苦,因为我能意识到你在变化,你有着生命的局限,逝去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你意识到这一切,所以你才痛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这次你在植物园里闲逛,也想到我,却没有感觉到那种痛苦,对吧?”
“对,”他小声回答。“我没有感到那种痛苦。”
我等他继续讲下去。他默默地坐着,又贪婪地喝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把酒杯推到一边。他优雅的内涵气质外加绅士的举止风度,完全驾驭这个高大健壮的年轻身体。他那适度平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们一定要去那儿看看,”他说。“站在山顶上俯瞰大海。你这还记得在格林纳达的椰林声响,它们在风中摇曳发出的咋喀咋塔声?你在巴巴多斯的植物园里还能听到这样美妙的音乐,在别处就难得听到。噢,还有那些野花,狂乱生长的野花。那里是属于你的天然花圃,但又那么温顺、柔和、安全!我见到一棵巨大的旅人棕榈,它的枝枚好象是编织的发辫,从主茎戛拧着长出来!还有虾爪,一种稀奇古怪像腊似的植物;还有姜百合……哦,你一定要去看看。它们在月光中也一定特别美,十分赏心悦目。我真想永远待在那里。这时开来一辆满载旅客的游览车,把我从心旷神怡中惊醒。知道吗,他们是从我们船上来的。全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上的游客。”
他朗声大笑起来,脸上表情很难捉摸,笑得浑身颤抖。“我只好迅速溜走了。我走出公园,找到我的司机,让他带我路过那些花稍的旅馆,到岛的西边海岸看看。许多英国人都在那儿度假。那里豪华奢侈,与世隔绝,有高尔夫球场。随后我发现了一个特殊地点,是一处盖在海边的疗养所,正是我想脱离伦敦、飞跨世界去找个温暖可爱地方隐居的理想之地。我让司机把车开上一条大道,好让我仔细观赏。这是座向四周扩展的别墅,粉红色的墙壁,在游廊的屋顶下面有个漂亮的露天餐厅,沿着白色的沙滩向大海敞开。我边散步边想着问题,但理不清头绪,最后决定先在这里下榻。我付了车费,住进一个漂亮的面对海滩的小房间。服务生领着我穿过花园到达那里,然后带我走进一座小楼,我住进这个小房间,见到它的门朝向一个有顶的小门廊,从那儿沿着一条小径可直达沙滩。在我和蓝色的力勒比海之间除了椰子树和几大片木仅丛之外,没有任何阻隔。木仅上盛开着圣洁的红花。莱斯特,此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而眼前的这一切是否只是最终帷幕落下之前的幻影!”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后来我躺在床上,你知道我干嘛了?我睡着了。我穿着这个身体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这又算什么,”我微笑着说。
“嘿,对我来说这可太神奇了。真的。你一定会特别喜欢那个小房间的!它就像个安静的小贝壳,朝着贸易风打开。等我在下午三、四点钟醒来时,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大海。然后我才震惊地意识到我仍待在这副身体里!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担心詹姆斯可能会找到我,并把我轰出这个身体,让我只好作个游魂,四处漫游,无形无影,无法找到肉体归宿。我确定这样的事会发生。我甚至想过我会变成一个无着落、软绵绵的孤魂。但那只是幻想。毕竟我确确实实躺在床上,你的破表告诉我时间是三点钟刚过。我马上打电话给伦敦。”他们自然相信先前给他们打过电话的詹姆斯是大卫-泰柏特。我只有在耐心听完后才大概了解发生的情况:我们的律师立刻去居纳尔公司的总部,并为他(詹姆斯)办妥一切,他此到正在飞赴美国的途中。泰拉玛斯卡还以为我正在从迈阿密海滩的中央公园旅馆给他们打电话呢,要告诉他们我已安全到达,并已收到他们电汇的救急款——他们把我当成詹姆斯。”
“咱们早该预料到他会这么干。”
“唉,是呵,多大一笔钱呀!而且他们马上就寄出,毕竟大卫-泰柏特是他们的会长。我把对方讲的一切都耐心地听完,然后请他们让我可信赖的助理和我讲话,并把实际发生的情况大致告诉他。我说我被一个外形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冒名顶替,此人非常能模仿我的声音。他就是拉格朗-詹姆斯这个恶魔。不过,如果他又打电话的话,千万不要他让他听出你们已经识破,而是继续假装对他有求必应。我不认为世界上会有第二个机构相信这样一个故事会是真的,哪怕就说者是他们的会长也罢。确实!我非得极力说服他们不可。但事实上并没那么困难,比我设想的简单得多——他们相信我。毕竟我说出许多细节和只有我和我助手两人才知道的事情。识别我的身分不成问题。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正被牢牢困在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身体内。不过我告诉他,我需要马上得到一本新护照。我不想带着印了谢里顿-布莱克伍德这个名字的照片离开巴巴多斯。我指示我的助手打电话墨西哥城的老好人杰克,让他把一个在布里奇敦的内线的名字告诉我,此人可在当天下午就把一切办妥。最后我说我也急需一笔钱。我刚要挂上电话,我助手又说,那个冒名顶替者打电话给莱斯特-狄-赖柯特留了言,要他尽早与他在迈阿密的中央公园旅馆碰头。冒名顶替者说,莱斯特-狄-赖柯特一定会打电话要这个留言,一定要准确无误地将留言转达给他。”
他又停住,这次叹一口气。
“我知道我本该直接去迈阿密。我本该警告你肉体窃贼就在那儿。但我在获悉这个消息时突然有个想法。我知道我可以直达中央公园旅馆去会会那个肉体窃贼,如果马上动身,或许能赶在你之前见到他。”
“可是你不想这么做。”
“对,我不想。”
“大卫,这些我能理解。”
“是吗?”他盯着我问。
“你在问像我这样的一个小魔鬼吗?”
他惨淡地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这才接着说:“我在巴巴贝斯岛上过了一夜,以及今天的上半天。新护照在昨天按时准备好,我可以用它乘坐飞往迈阿密的最后一班飞机。但我没这么做。而是待在那个美丽的海滨旅馆里。我在那儿吃了饭,又去布里奇敦这个小城市转了一圈,直到今天中午才离开。”
“我说过,我很了解。”
“真的吗?要是那个恶魔再次袭击你怎么办?”
“不可能!这你我都清楚。他要是能成功,他早就成功了,用不着等到现在。别再担心了,大卫。我昨天夜里没有来,虽然我想过你可能需要我。我去找葛丽卿。”我痛苦地耸耸肩。“别无事自扰了。你知道什么事要紧,什么事无关紧要。你原来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才要紧。幸亏它没有殃及你,我的朋友。我给那个身体致命的一击!我能看出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你以为你听懂了,可你还是糊里糊涂没醒过来。”
这几句话肯定使他震惊。
看到他痛苦的目光,我很难过,他的眼睛黯淡下来,身上未损伤的嫩肉似乎也布满忧郁的皱纹。不过,他的圣洁灵魂与年轻肉体的结合是如此神奇动人,使我再次盯着他目不转睛,并朦胧回想起他在纽奥尔良时盯着我看的奇怪目光,那种使我当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的古怪目光。
“我一定要去那儿。莱斯特。去医院,我得看看出了什么事。”
“我也去。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可是只有我才能走进那个病房。电话在哪儿?我得给中央公园旅馆打电话,他们把泰柏特先生送到哪儿去了。他们很可能又在找我,因为事情发生在我的房间里。也许我该直接给医院打电话。”
“不行!”他伸出手按住我的手。“别打。我们应该去那儿。我们应该……亲眼看看。我想亲眼看看我自己。我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也是。”我说。这不只是凶兆。
毕竟,是我看着那个灰发老头躺在沾满血迹的床上浑身抽搐,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