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综合性大医院,接受所有类型的急诊,深更半夜送来的也不例外。所以,即使这么晚了,还有救护车往来于它的门前。那些穿白衣的医生也在忙着抢救出交通事故的人、心脏病发的患者,受到刀伤或枪伤的人。
但是大卫-泰柏特却被送到一个远离耀眼灯光和喧嚣嘈杂的地方,那就是楼上一个安静的病区,叫“加护病房”。
“你在这儿等着,”我坚定地对大卫说,同时把他领到一个消过毒的小休息室,内有难看的现代家具和一堆翻烂的杂志。“别离开这个地方。”
宽敞的走廊寂静无声。我朝尽头的几个门走去。
才过一会儿我又回来了,大卫正坐在那儿发楞,翘着长长的二郎腿,双臂抱在胸前。他好象被从梦中惊醒似地抬起头来。
我又开始浑身哆嗦,几乎控制不住,他脸上平静安详的表情更加深我的恐惧、痛苦和懊悔。
“大卫-泰柏特已经死了,”我小声说,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几个字吐出来。“半个小时之前他死了。”
他听了后不动声色,仿佛我根本没说似的。此时我只想说,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个决定!我办到了。我把肉体窃贼带进了你的世界,虽然你警告我别这么做。把那个身体打倒的也是我!天晓得你在明白出了什么事后会怎么想。你其实并不知道。
他慢慢站起身来。
“噢,可是我知道,”他理智地小声说,并走过来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整个举止真像他原来的他,使我觉得好象正在注视两个被揉在一起的人。“他是浮士德,亲爱的朋友,”他说。“而你并非魔鬼梅菲斯特。你只是莱斯特,愤而出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慢慢向后退一步,目光移向别处,表情茫然,脸上的沮丧神情却荡然无存。他陷入沉思,仿佛与世隔绝,似乎我也不存在了。我仍站在原地颤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他希望的结局。
我再次从他的视线中证实这点。他怎么会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呢?不过我也明白另外一点。
我已永远失去了他。他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同意跟我走。由于有了这个奇迹,任何把他收编、归我所有的机会都已彻底不复存在。怎么不会是这样收场呢?我已感到它在一点点地渗透,深刻而平静。我又想起葛丽卿,想起她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我怏然地回到那个房间,我与那个冒牌的大卫在一起,他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看着我,说他想要我的黑暗礼物。
我心里感到一阵痛楚,接着这感觉越来越真切和强烈,仿佛我的身体正在猛烈地上火,要把我烧焦。
我一言不发,先看着那些难看的日光灯嵌在有坡度的天花板,再看着那些没意思的家具,上面不是有污迹就是开线;又看着一本翻烂的杂志,封面上有个咧嘴笑的小孩。我凝视着他。渐渐地,这痛苦淡化成一点隐痛。我期盼着。此时我不可能讲出一句合理的话。
经过长时间的沉思默想,他好象从符咒的魅力清醒。他那优雅、稳重而又敏捷的举止一如既往再次迷住我。他嗫嚅着说,他必须去看看那尸体。这应该不成问题。
我点点头。
他把手伸进衣袋,抽出一小本英国护照。是他在巴巴多斯弄到的那本假护照。他凝视着它,仿佛要洞察一个虽小但很重要的秘密。然后他把它递给我。为什么?我想象不出。我端详着上面的照片,是张英俊年轻的脸,透出沉稳、智能的气质。我看它干嘛?但他显然很想让我看,那我就看吧。于是,我在那张新面孔的下面看到那个老名字:
大卫-泰柏特。
原来,他已把自己的姓名用在这份假护照上,好象他……
“是的,”他说,“好象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永远不会是那个年迈的大卫-泰柏特。”
已经死亡的泰柏特先生的尸体还没有给运到太平间去。这是因为他的一位生前好友叫阿伦-莱特纳先生的——正在从纽奥尔良飞往迈阿密的路上。他乘坐的包机不久就会到达。
遗体躺在一个洁净的小屋里,是个满头灰黑头发的老人,一动不动彷佛在沉睡,一颗大脑袋枕在朴素的枕头上,两臂平放在身体两边。他的两颊已经略微凹陷,拉长了脸,鼻子在电灯的黄光照耀下显得比平常更瘦长一点,而且坚硬得彷佛不是由软骨而是由骨头构成。身上的亚麻布西装已经脱去,经过清洗和修饰,穿上了一件朴素的棉布睡衣,还盖上一条白色的毯子。另有一块浅蓝色的单子盖住毯子的上沿,平整地盖在死者的胸前。眉头经过修整,显得太靠近眼睛,好象皮肤已经在下陷,甚至溶解。在我这个吸血鬼的敏锐鼻子闻来,它已经散发出死亡的淡味。
可是大卫就看不出来,也闻不出那种气味。
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这具尸体,看着他自己安静的面容。它皮肤微黄,胡子渣儿显得有点肮脏和邋遢。他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抚摸他自己的灰头发,几个手指停留在死者右耳前的那几缕葱曲的头发上。接着他撤回手,低头肃立,像在葬礼上瞻仰死者的遗容,表达哀悼之意。
“它死了,”他嘟哝着,“真的死了。”他长叹一声,眼睛扫过天花板和小屋的墙壁,扫过拉上窗帘的窗子和铺着暗色漆布地砖的地板。“我感觉它体内和旁边都没有生命了,”他仍用压抑的声音说。
“是的。完全死掉了,”我附和。“已经开始腐烂了。”
“我原以为他会出现在这儿!”他小声说。“就像一缕姻雾在空屋里漂浮。我原以为我肯定能感觉到他在我旁边,拼命想钻回我现在的身体。”
“或许他还在这儿,”我说。“但他办不到了。这场面即使对他来讲也太可怕了。”
“不,”他说,“这里没有别人了。”说完又凝视他原来的身体,好象无法把目光挪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观察着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那细嫩润泽的脸皮上注满难过的表情,接着又舒展开来。他现在释然了吗?他又靠我那么近,而且似乎更紧密地和这副新身体结合在一起,尽管他的灵魂仍透过它放射出如此美丽的光芒。
他又叹息,然后挺直身体,我俩一起走出小屋。
我们站在米黄色墙壁的昏暗走廊,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惨淡的光线。遮着薄薄一层暗色窗帘的玻璃窗外,迈阿密在闪烁发光。从附近的高速公路上传来隆隆的闷响,一排排车头灯的光线在道路突然转弯时危险地横扫过来,转瞬间又开上钢筋混凝土的狭长高架桥,车灯的强光也随之猛地射向另一个方向。
“你要知道,你已经失去泰柏特庄园,”我说。“它属于躺在那小屋里的那个男人。”
“是的,这我想过,”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是那种天生破财的英国人。而且想想看吧,它要归我一个没出息的小表弟所有,此人只想立刻将它搬到市场上出卖。”
“我把它再买回来给你。”
“我的组织可能会这么做。我在遗嘱里写明他们将拥有我的大部分房地产。”
“别那么肯定。即使泰拉玛斯卡的人也未必对此有心理准备!再说,人在遇到关于钱的事时也会变成十足的野兽。给我的巴黎代理人打电话。我要指示他绝对满足你的任何需求。我要确保把你的财产归还给你,一分钱都不少,尤其是要把那房子给你。我能给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拥有。”
他略显吃惊。接着感动不已。
我也不禁感到吃惊。我曾像他这样如此适应这副高大柔韧的身体吗?显然我那时的动作更冲动、生硬一些,甚至有点猛烈。的确,它的力量使我变得有点粗心大意、满不在乎。可是现在大卫却了解了这副身体的全部构造和功能。
我又在回忆中见到他。那个老大卫大踏步走过阿姆斯特丹狭窄的石板路,躲避着呼呼响的脚踏车。那时候他就像现在一样泰然自若。
“莱斯特,你现在不要再为我负责,”他说。“这一切又不是你造成的。”
我突然感到特别难过。但该说的话总得说出来,不是吗?
“大卫,”我说,同时竭力掩饰痛苦。“因为有了你,我才能打败那家伙。在纽奥尔良我对你说过,只要你帮我从他那儿收复我的身体,我就永远做你的奴仆。而你做到了。”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想这样,但控制不住。何不趁着现在一吐为快?省得总是痛苦。“大卫,我当然清楚我已永远失去了你。我知道你从现在起绝不会接受我的黑色礼物。”
“可是莱斯特,你怎么能说你失去我了呢?”他低声热切地说。“我为什么非要死了才能爱你呢?”他紧抿嘴唇,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太动感情。“为什么要以这作为代价,特别是现在我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劲?上帝啊,你显然是领会了过去所发生的那么多事的根本含义,那就是:我获得了新生。”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手指想捏住我这强健到几乎感不到他触摸的身体,或者感到一种全新的他根本不知道的感受。“我爱你,我的朋友,”他还是热烈地小声说。“现在请你别离开我。这一切已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大卫,没有。在过去这几天里,我俩之所以亲密,是因为我俩都成为凡人。我们看的是同一个太阳,同样的黄昏黎明,我俩感受到脚下同样的地心引力。我俩一起吃喝。我俩或许还要一起做爱,假如你允许的话。可那是过去。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重获青春,以及伴随这个奇迹而来的所有奇妙的东西。而我却是吸血鬼的老样子,一见到你还是像见到了死亡。我见到一个走在阳光下的人,就同时见到死神正盘旋在他的肩头上方。我现在知道我不能再当你的伙伴,你也不能再当我的同伴。不然我会付出太多痛苦的代价。”
他低下了头,默默而勇敢地努力控制住情绪。“先别离开我,”他大声说。“除了你,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了解呢?”
我突然想向他恳求。我想说:考虑一下吧,大卫,你能在这年轻美丽的形体里获得永生。我想告诉他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我们两个不死的吸血鬼一起去,还可以见到许多奇观。我想向他描述那个我在热带雨林深处发现的黑色神庙,想告诉他带着能洞察一切的千里眼勇敢地在丛林中漫游是什么滋味……哦,这些话倾刻间都会从我嘴里奔涌而出,我也没想遮掩我的想法和感情。哦,是的,你又年轻了,而且你可以永远年轻下去。年轻是你驶入黑暗的最好礼物,这种黑暗本该是任何人都能适应的。这就好象那些幽灵已经为你作好进入黑暗的准备!智慧和美貌都会属于你。我们的诸神已经念开魔咒。来吧,跟我一道走吧。
但我没有说。我没有恳求他。我只是默默地站在走廊里,闻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血味。这种气味从所有凡人身上都冒出来,但冒出的方式因人而异,从不雷同。注意到他的这种新生命、更高的体温和更健康舒缓的心跳使我倍感折磨。听着这心脏的跳动,我感到这年轻的身体仿佛正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对我说话,然而他并不以这种方式对他自己说话。
在纽奥尔良的那间咖啡馆里,我也曾从这个凡人体内嗅到浓烈的生命之味,但浓烈的程度不同。绝对不同。
把这个念头断掉很容易。我断了这个念头,撤回像普通通人那样的脆弱、孤独而安静的心态。我躲避他的目光。我不想再听到任何道歉和推托的话。
“不久我再来看你,”我说。“我知道你会需要我。你会在你忍受不了一切的过度恐怖和神秘时,需要我这个唯一的见证者。我会来的。但要给我时间。回屋要记住,给我的巴黎代理人打电话。不要依赖泰拉玛斯卡。你一定不愿把这次生命也交给他们吧?”
我转身刚要走,听见远处电梯门沉闷的开门声。他的朋友到了,是个个头矮小白头发的男人,穿着和大卫常穿的一样,一身合身的老式西服,里面是搭配的衬衣。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朝我们走过来,表情焦虑。接着我见他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并放慢脚步。
我赶紧走掉,不管我已意识到此人认识我。他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的。真气人!不过这样更好,我心想,因为这样一来,在大卫讲述他奇怪的故事时,他一定会相信的。
夜色一如既往在等待我。我已经饥渴难耐。我仰头闭目站了一会儿,张着嘴,感觉着这种饥渴,并想象头饥饿的野兽那样嚎叫。是的,当一切美食对我而言又不存在时,就只有饮血,当这个世界虽然美丽但对我来讲似乎又恢复空虚无情、而我自己也彻底失落时,就只能重操旧业。把我的老朋友、死亡以及汹涌的血液给我。吸血鬼莱斯特又回来了。他渴了,今夜就像以往所有的夜一样,不可忽视他的存在。
可是我在搜寻那些肮脏的黑街、寻觅我特别喜欢的那些凶残的罪犯解渴时,心里就明白:我已经失去美丽的南方海滨城市迈阿密。至少是暂时失去。
我不断在心里想到那个在中央公园旅馆里的漂亮小房间,窗户朝向大海,那个假大卫对我说他想要我的“黑色礼物”!我也想起葛丽卿。我会有那些把葛丽卿忘掉的时刻吗?——那些我把葛丽卿的故事向我以为是大卫的那个人和盘托出,然后我和他爬上楼梯走进那个小房间,我的心怦怦狂跳,并想:“总算要和他干了!终于盼到这一天”的时刻。
痛苦,愤怒,空虚!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些南方海滩的漂亮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