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不久以后,总司令部便发表杨虎为上海警备司令,陈群除东路军政治部主任一职之外,又兼任了警备部特别军法处处长、廿六军政治部主任、上海宣传分会分会,一时他的兼差多达二十余个。杨虎自幼失学,有勇无谋,尤其食财好色,酖于享乐。「上海警备司令口」是他一生最高的政治目标自民元到民十六,冒险犯雄,艰辛奋鬪一十六年,好不容易到手这项职位,他难免踌躇满志,拔扈飞扬,警备司令部里事无巨细,他一概交给陈群代为处理,而陈群平时也颇对杨虎表示尊敬,处处为杨虎提高声望,扩张声势,这两个人合作,自然是互为表里,密切无间,允称最佳搭档。
警备司令部的工作亦以清党为中心,于是高组「上海清党委员会」,由杨虎陈群分任正副主任委员,芮庆荣仍旧当他的行动大队长,委员会址还在枫林桥淞沪交涉使公署。杨陈大权在握,黄杜张门下的人,多少有个门路可走,不但不愁生路缺缺,而且还大有发展余地。这个局面,当然是张啸林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陈群赴南京公干,为了争取时间,当夜便搭卧车返沪,翌日中午他假嵩山路十八号俱乐部设宴,和老朋友把晤。杜月笙等人见他脚上裹了纱布,趿着一双布鞋,走路一瘸一瘸,行止维艰,不禁吓了一跳,忙问他是怎么带了伤的?陈群一脸苦笑的税
「只怪我夜里睡相不稳,一脚踢破了火车上的玻璃窗,被碎玻璃割破了脚。」
大家听了,啼笑皆非。接着陈群又问:
「我今天还请了金荣哥的,是不是他那个谢绍应酬的一条,连自家兄弟也包括在内?」
「今天中午他自己请客,」杜月笙连忙代为声明:「他要到那边转一转再来,只怕马上就要到了。他叫我们先入席,不必久等。」
于是各人入席就坐,杨虎是个急性子人,开口便问:
「老八,看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回上南京,准是有什么好消息。」
陈群微微的笑,他答:「请等一下,等金荣哥来了再说。」
移时,黄金荣到了,双手抱拳,嘴里连说抱歉。杨虎卸在大嚷大喊─
「金荣哥,用不看抱歉了,你快坐下,我们好听老八报喜讯。」
「什庆喜讯?」黄金荣一边问,一遍绕过枱面,径自走到首席坐定
陈群向他的副官以目示意,等副官把公事皮包递给了他,咳一声嗽,站起来,从皮包中取出三只牛皮纸的大信封,双手放在桌上,这才正色的向在座各人报告,他此次晋京,谒见蒋总司令。总司令提起上海清共之役,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仗义勇为,出力甚多。而往后无论继续清党和维持上海治安,还要对他们三位有所借重,因此,总司令部决定委任他们为少将参议。今年十月十日国庆佳节,尤将颁发勋章,以资激励。
不等陈群说完,杨虎便高与得欢呼鼓掌,高声的向黄杜张三位道贺,当时三大亨的神情反应,黄金荣颔首而笑,喜上眉梢;张啸林得意洋洋,手舞足蹈;杜月笙则表情肃穆庄严,眉掀眼睁,其实他是感激、感动,又复加上了无穷的感触。前尘往事,未来种种,齐同涌向心头,使他心情复杂,不知怎样表示才好,令人陡然看来,以为他是喜出望外,呆怔住了。
酒席上,于是软声阵阵,笑语殷殷,显出从所未有的热闯。陈群和黄金荣接席而谈,谈的都是南京近况,北伐军情,以及蒋总司令的举措言行。
直到盛宴已散,各目归去,杜月笙坐在汽车上,凉风一灌,精神一振,他彷佛从迷怳中醒来。一看自己的手里,不正捧看那张总司令部的委任状吗?座车从他最熟悉的街道疾驶而过,这一条马路,曾经载过他的孤独与凄凉,饥饿与辛酸,也曾掠过他的富贵荣华,欢欣得意。几许血泪,多少汗液,几许泪下襟怀与几许扬声大笑,高桥、黄浦、十六铺、八仙桥和华格臬路,法租界这一角之地宛如一只鸟笼如今笼中之鸟业已振翅高飞,海润天空。河滨里的泥鳅,激流中的鲤鱼,一登龙门,身价十倍!总司令部少将参议的委任状紧紧握在手中,这是四十年的艰辛,四十年的血汗,四十年的最高潮,四十年的最佳机遇,他笑了,唇间一抹含有苦涩的微笑,他把手里的委任状握紧,握得再紧,更紧。
杜月笙一生一世牢牢不忘蒋总司令给他的殊荣赐他的委任。他不是不曾有过官衔,段祺瑞执政时期,财政总长李思浩,曾经聘任他为财政部谘议。孙传芳自任五省联帅,席卷东南,他那个五省联帅总司令部,也曾发给他一张高等顾问的委任状,但是那两张官诰他随手就搁了起来,无论是当时抑或以后,从没有听他提过一语半字。唯独这一次官拜少特参议他有无比的虔敬、感激与重视,他不仅订做军服,拍照留念,而且还大宴亲朋,逐日排开盛筵,道贺者门限为穿,杜公馆着实当桩大喜事办,一连热闸了好些天。奉召晋京譪总司令
热闹过了,心定下来,黄杜张三大亨一商量,杜月笙的意思:蒋总司令青睐相加,拔他们于里闬之间,泥淖之中,他们备受荣宠,光大门楣以后,对于将总司令的一片爱护之心,总得有所表示。于是,张啸林表赞成,他羽扇轻摇,咬文嚼字的说:
「对极,做官的奉了委令,应该办一层手续,叫做『谢委』,这就是说要去晋譪上级,道一声谢,听一次训,然后才可以接篆视事」
黄老板听不大懂,但是意思总归明白,他说:
「照这样看来,我们是该要上一趟南京,拜谢拜谢总司令了?」
张啸林接口便答:「当然。」
「我们三个一道去?」黄金荣再问。
「要去,」张啸林不假思索的下结论:「当然是一道去了。」
「不忙不忙,」杜月笙岔进来摇摇手说:「我们不懂南京的规矩,倘使三个人一道去了,总司令不接见,那就很尴尬了。依我着,这是一桩大事情,最好先跟老八商量一下」
「满对,」黄金荣立表赞成,顺便把这个差使交给杜月笙:「你去问问陈老八看。」
问过了的结果,陈老八说这就用不着了,谢委请训,都是从前官场的陋规,如今已不复存在,国民政府尤其不兴这一套,总司令要召见谁或是由他亲自走访谁,多半是为了政务上的需要。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倘若总司令有事请教,他自会主动的相邀。
黄杜张这层意思打消了,过不多久,陈群专诚拜访杜月笙,他说:蒋总司令希望他晋京一行,没有甚么公事,祇不过见一次面,交换交换意见
杜月笙大为兴奋,他立卽摒挡行装,准备动身。有一些比较亲近点的学生子,也不知道「先生」在做多大的官,见总司令又是甚么样的性质?依他们的想法,民国时代,总司令约见就等于是前清皇帝的宣召,于是一个个的起劲得很,纷纷提出请求,要当杜月笙的随员,跟到南京去,威风威风,光采光采。
杜月笙又好气又好笑,一再的告诉他们,杜月笙不曾做官,所谓的少将参议只不过一项名誉职位,杜某人怎么配有随员?何况到南京去说不定会有公事,又不是去白相,带了一大堆人招摇过市的干甚么?
大多数人知难而退,还有几个缠牢不放,费尽唇舌也说不动,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天是头顶上的两道屋檐当中间,地是上海市黄浦滩上勃兰西,人嚜世界上只有杜先生一个。杜先生上南京,晋见蒋总司令,要是放弃了这个当跟班的机会,那么今生今世再也寻不着出头的日脚了。
实在吃他们缠不过,杜月笙只好答应了多少带几个人。司机保镖万墨林马阿五以外,另外带了几个学生子。动身之前反复不停的向他们说明,只当要好朋友一道去南京玩一趟要绝口不提甚么参议随员,更千万不可拿出勃兰西地界的作风,违禁犯法,闹成笑话。
同行者中有一个黄振东,他父亲在做轮船和糖生意,足有百万当家,但是黄振东旣不读书,又不做事,一向有点憨头憨脑的。曾有一次黄金大戏院「五虎将」之二的汪其俊和孙兰亭,这两郎舅拿他寻开心,说是湖社中坚、素有上海票怪之称的湖州大亨沈田莘,在背底下骂他,两郎舅给黄振东出主意,叫他当众敲沈田莘一记,显显自己的威风,好叫沈田莘服贴。
湖州帮人才辈出,财势绝伦,沈田莘上了一把年纪,头上童山濯濯,他平时老气横秋,目高于顶,卽使三大亨碰上了他,都要退让几分。那黄振东却初生之犊不畏虎,他中了汪其俊、孙兰亭的计,懵懵懂懂,有一天,就在高朋满座的一个场合,大庭广众之中,他一声不吭,跑到沈田莘的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湘妃竹折扇,猛然向沈田莘的光头上一敲。
这一敲,敲得沈田莘无名火起,暴跳如雷,在旁边亲眼目睹的朋友群情激愤,为之大哗,要不是有人赶紧说明黄振东是个傻瓜,姑念他是杜月笙的徒弟,使沈田莘转移方向,要去找杜月笙算帐,说不定黄振东当场就要吃大亏的。事情闹得非常严重,杜月笙一面痛责黄振东,一面亲向沈田老道歉。亏得沈田莘通情达理,不与心智不全的黄振东计较,一场大祸,方始消弭于无形。
杜月笙要上南京,黄振东的憨劲复发,牵丝扳藤,一定要跟去开开眼界杜月笙无可奈何,跟他约法三章,此行若不循规蹈矩,万一闯了穷祸,「为师的唯有将你永远逐出杜门。」
黄振东答应了,于是,他随着杜月笙一行,一路有说有笑欢天喜地,乘火车到南京
车抵下关车站,总司令部派有专人迎接,说是杜先生的住处,已经订好了中央饭店。杜月笙知道中央饭店是首都最高级的旅馆,专门招待各地来的方面大员和国际贵宾,自己带了这许多人,要占不少的房间,他心中颇感不安,当时便悄声吩咐万墨林,等下最好自己先把房间租金预付掉。
一群人进了中央饭店,虽然设备未见得比上海的几家大饭店好,但是它的清洁整齐,安静宁谧,以及茶房的彬彬有礼,都使杜月笙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有肃然起敬的感觉。
所以,他一进房间,略事休息过后,又把与他同行的人全部招来,再一次谆谆告诫,不可做这,不可做那。
第二天,总司令召见。
民国十六年,总司令四十一岁,杜月笙四十整,一位是一腔忠荩万里转战,神武英发的大元戎,统一国家的新希望,中华全民救星;一位是赤手空拳,崛起沪滨,多年来随波逐流,毁誉参半的侠林人物,市井之徒。如果以当时的身份地位而言,相距实有天渊之别。然而总司令志业如日中天,光芒万丈,杜月笙也因一念之转,正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转折点,和这位东亚巨人的一度晤见,对于杜月笙的一生,实有极重大的影响。往后他奋斗挣扎,迎头赶上,其阴黯面的逐渐消褪,光明面的迅速滋长,他所凭恃的原动力,无非那次晋见,总司令畀予他的殊荣与温煦,使他惕励奋发,念兹在兹,而总司令深仁厚泽,涵煦草茅,亦能感动杜月笙如此之深,自兹而后,杜月笙旣非国民党员,亦不曾担任过政府官吏,却能为党国掬诚尽瘁,迭有重大的贡献。因此这一次晤面,可以目为一段佳话,为荀子「尚贤使能,则民知方」作一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