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甬清党,南京譪蒋,亲眼目睹时代巨轮的迅速转动,革命浪潮之汹涌澎湃,同时受到新中国领袖的感召与鼓舞,杜月笙的人生境界,于是又进一阶,国家民族思想在他内心里根深蒂固,个人的言行作为更是从善如流,洗心革面。他在「力争上游」的初期,实具有狂热的倾向。
上海清党一役轰动中外,使共产党的窃国阴谋为之粉碎,由于上海清党的成功,南京、宁波、杭州、南昌、九江、长沙……一连串的展开行动国民政府建都南京,为共党把持的武汉政权乃告分立,国民党转危为安,北伐军齐同步伐,逐有一年后的华北敉平,西北底定,以及东三省张学良的易帜,中国民国宣告统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飘扬全境。我国之能有民十六迄廿六年的小康局面,倾全国之力艰苦抗战八年,终获全面胜利,忝列次殖民地的东亚睡狮,一跃而为世界四大强国之一这二十几年的中国近代历史,四一二的上海清共之役,可以说是极重大的契机。
在这一战役中杜月笙功劳很大,是为不容否认的事实,杜月笙倘若是个好大喜功之徒,攘权夺利之辈,民十六年以后他在上海,尽可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因为当时的情势对于他确实无往不利,做官发财的机会简直很难推开。四月十一日之夜歃血为盟的六位把兄弟黄老板信心恢复,精神焕发,只要月笙有意,他随时愿意重新出山,再一度黄杜拍挡,威镇沪上。杨虎是现任的上海警备司令,直接掌握上海市民的生杀予夺大权,杜月笙想利用杨虎建立威望,独霸一方,只怕杨虎跟杜月笙合作起来,还要比陈群气味相投得多。王柏龄在清党以后再次膺任要职,总司令部派他充任镇江要塞司令,镇江两岸都是他的辖区,想照柏龄哥的牌头当然轻而易举。陈群是上海党政军的实际负责人,他身兼二十余要职,掌握权力之大,可想而知。而往后陈群见黜,他竟甘为杜月笙策划,屈就杜公馆的记室,杜月笙对于他的影响力,还能说是不够大吗?
至于张啸林,他也能把握机会,大展鸿猷,早时他懔于国民党的正气沛然莫之御,对自身前途极表悲观,但是他不曾想到,撵走共产党之后,上海的新局面对他更为有利,他自恃组织共进会讨赤有功,黄浦滩上的新主人,杨虎、陈群又是他的拜把弟兄,黄杜张门下的叶焯山、芮庆荣、谢葆生、马祥生、乔松生一个个位居要津,有权有势,这正是他放手大干的天赐良机。
由张啸林极力主张,积极筹备,他要在上海开设一片空前绝后规模允称全国第一的豪华赌场。杜月笙不赞成,黄老板不表示意见,张大帅又发急,吐沫星子四溅,他大呼小叫的说:
「『时来顽铁成金,运去黄金变铜』!人生在世,能有几次好机会?放着坦荡荡的财路不走,我们手底下万把个弟兄,不给他们找一笔财香,国民党真做出来,你叫他们去喝西北风?」
发过了脾气,跨出了大门,张啸林闷声不响,亲自策划准备,带七分投机,有三成赌气,他这一回做得有声有色,派头大来兮。他化一个月四千两银子的租金,租下福煦路一百八十一号一幢巨宅前门开在福煦路,后门直抵巨籁达路上。占地六十余亩,双扇铁门,汽车可以直进直出。建筑是英国式的,进门是一座辟有亭台楼阁,柳岸梅洲的大花园,正中一片碧茵草坪,坪中间有奇花异卉,四季长春。坪后一栋三层楼大洋房,崇伟闳丽,大有月殿云堂之概。这一座华夏是洞庭山富户席姓的产业,在法租界算是数一数二的私邸
一楼二楼辟为赌场,三十六门的轮盘赌枱,就有八张之多,环绕在中间广厅的四周,又有数不清的大小赌室,牌九麻将,梭哈摇缸,凡是有名堂的赌博,可以说是无奇不有,一应俱全。
三楼设为赌客燕息之所,迷宫般的大小房间,新颖设备,高级享受,从吞云吐雾的鸦片烟,到名牌洋酒,大菜咖啡。包括名厨烹调菜肴,中西各色美点,在这里是日夜供应,不虞匮缺,尤有经过特别训练的美貌少女,彩蝶儿似的飞来飞去,挑土烧烟,侍奉巾栉,莺啼燕语,娇声呖呖,秀色可餐的姿容,舌底生花的谈吐,能使赢钱的更加落胃,输了的也忘其所以。
黄浦滩有了这么一丬大赌场,众口腾传,全国轰动,成了举国第一的销金窟用不着登广告,不需要发消息。开张以后,福煦路巨籁达路顿时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一时竟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杜张原不分家,杜月笙的手下,也就是张啸林的人马。张啸林不经杜月笙同意,开了这一丬天字第一号的销金窟他唯恐杜月笙坚拒到底,自己毕竟有点心虚。于是他想出了一条妙计,借杜月笙的名义,把杜公馆的帐房钱惠宝喊来当一八一号的经理任杜月笙的开山门徒弟江肇铭为挡手。「挡手」便是赌场里主持赌博之人,江肇铭得了这个差使,真是不胜之喜;赚大钱不说,同时也将他在赌国的身价,提高了不少。黄浦滩上「摇缸」,推江肇铭为第一把手,便是这个时候传出来的。
一八号开张,黄浦滩豪赌之风迅速蔓延,达到骇人听闻的程度。挥金如土的大赌客,一夕胜负动辄十万八万,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犹被老上海津津乐道,以为他们所造成的奢风,是民国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轶闻。然而他们之间声名较著者,早先都是杜公馆的座上客,或者是经常陪杜月笙白相相的老朋友。
譬如说逊清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几位少爷小姐,素有「赌国魁首」之称。盛宣怀本人以受知于合肥相国李鸿章,兴办洋务而起家,他剙始招商局、汉冶萍煤铁公司,汉阳兵工厂、上海制造局……等等国营事业,又复督办全国铁路,其宦囊之富,堪称敌国,留下的产业极其可观。再加上几位少爷亦复大有父风,长袖善舞,能赚大钱也会花大钱。当年盛家沪宅在静安寺路,和我国早起名诗人邵洵美比邻而居,邵洵美的太太是盛宣怀孙女,他父亲邵月如则娶了盛宣怀的女儿,盛邵两家都是巨富,于是父子郎舅姑嫂经常都是一八一号的座上客他们至亲之间对赌的时候,锱铢必计,当「钱」不让,赌的兴起,干脆用寸土寸金的房地产道契为采,输赢三五十万,照样面不改色。
又如叉袋角朱家,应以朱如山为代表人物。叉袋角位于上海北火车站附近,位置横跨闸北和公共租界西区,乃是长安路底麦根路北近苏州河一带的统称。这一带地势冲要,工厂林立,几乎全是朱家的物业。朱如山可谓黄浦滩上最懂得享受之人。他到一八一号去赌钱打麻将已老法币六七万元为一底,以当时的金价计算,约合黄金六七百两,伸合今日之新台币,则为NT$一百二十万至一百四十万之间了
朱如山颇多内宠,但是他御妇有方,家规纂严,有时候他会率领他所有的姨太太光临一八一号,到场助阵。朱如山的姨太太个个花容月貌,大有艳声,其中没有一位不是他量珠聘来。当这些姨太太与他同行,俱由他的正室夫人亲自带队,姨太太们集体出动时,穿一色的时装,戴同样的首饰,烫一律的发式,──梳S髻,簪一朵鲜花。她们环立在朱如山身后,布置几重肉屏风;她们目不斜视,樱唇紧闭。而在场成千上百的男性赌客,明明知道朱如山搜罗的天下绝色全到了,却是谁也不敢瞄、睖、窥、探那么一眼,因为人人肚里明白,朱如山是杜先生的知己要好朋友。
又有钟可成,一个广东人,而把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察言观色,亦步亦趋,居然学会了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和王旡能一样的几可乱真
钟可成也是出身寒微,当过洋行跑街,考取中国银行练习生,因为「圈」报工作,提要钩玄,颇有识见,受知于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一路拔擢,后来转业中国营业公司任买办,专做地产生意,遂执斯业牛耳。他学杜月笙的阔绰手笔,豪迈作风,寄情蒱摴,一掷十万无吝色。任何人向他开口掉头寸,他更抱定主张,决不拒绝。他每到一处地方,不论住旅馆吃饭看戏买车船飞机票,只要遇见熟人必定由他全部请客。
张大帅孤注一掷,开了这丬举世无双,空前豪华的一百八十一号于是便有杜月笙的这帮赌朋友,不明就里,齐来捧场,除了这些位豪赌客外,国民党的要人之中,如诗酒风流的叶楚伧,民国三十八年至行不坚变节投匪的邵力子,往后也曾在此留连。
在一八一号揭幕初期,裹足不前的反是黄老板和杜月笙,黄老板倒还有理由可说,因为他一向绝迹赌场。杜月笙的消极抗议,却使张大帅对外十分尴尬,他无法自圆其说,几乎每天都有要好朋友问他:
「为啥杜先生还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