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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梦·思考——荣格自传》六 正视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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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之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状况可以称之为失去了方向。我感到完全被悬在了半空中,原因是我此时尚未找到立足点。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有必要对病人采取一种新态度。我决定暂时不把任何理论性前提加到他们头上,而是等着瞧他们会发自内心地说些什么。我的目的是要让事物听其自然。结果,病人便自发地向我报告他们所做的梦和种种幻想了,而我则只问问“与此有关您发生过什么事?”或“您怎么便认为是这样呢?”“您的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及“您对此有何想法?”之类的问题,于是对梦的解释便显得是从病人自愿地作出的回答和联想中得出的了。我避免一切理论的观点,而只是帮助病人自发地理解梦的意象,其间并不应用什么法则和理论。

不久,我便认识到,采取这种方式作为释梦的基础是正确的,因为这便是梦所想达到的目的。它们是我们据以为出发点的事实。自然,从这一方法所产生的各个方面的问题是大量的,因而需要有一种标准便变得日益迫切了——我几乎可以这样说,这就是需要有某个初始的出发点。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体验到了一阵子非同寻常的状态,头脑清晰地回顾了直到目前为止我所走过的道路。我想道:“现在您已掌握着打开神话学大门的钥匙了,并可以自由地打开潜意识精神的所有大门了。”但这时候却有某个东西在低声向我说道:“干嘛把一切大门都打开呢?”于是,到底我取得了什么成就的问题便马上产生了。我把古人的种种神话进行了解释,我写出了一本有关英雄及人总是生活在其中的神话的书。但是今天,人们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神话当中呢?答案可能是:生活在基督教神话里。“您也生活在其间吗?”我问自己道。说句老实话,答案是否定的。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我以什么为生的事。“那么我们不再有任何神话啦?”“对,我们显然不再有任何神话了。”“但是,您的神话——您生活在其中的神话——是什么呢?”在这一点上,我与我自己的对话便变得令人不舒服了,于是我便不再想下去了。我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然后,大约在1912年圣诞节前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处身在一间富丽堂皇的意大利凉廊里,凉廊有不少柱子,地板是大理石的,栏杆也是大理石的。我正坐在一把文艺复兴时期的金交椅上,面前摆着一张桌子,其美稀世罕见。桌子是用绿色的石头做的,像是绿宝石。我就坐在那儿,朝外面的远处望去,因为这凉廊是高高建在一座城堡的塔楼上的。我的孩子们也围桌而坐。

突然之间,一只白鸟落了下来,是只小海鸥或是只鸽子。它姿态优雅地慢慢伏在桌子上休息起来,我示意孩子们坐着别动,免得吓跑了这只漂亮的白鸟。转眼之间,这只鸽子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年纪大约六岁,长着满头金黄色头发。她跟孩子们一起跑着离开了桌子,在这城堡的廊柱间玩了起来。

我陷入了沉思,琢磨着我刚才所体验到的是什么意思。这个小姑娘回来了,温柔地用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然后她便突然消失了,她重新变回成鸽子并慢慢地用人的声音向我说道:“只有在晚间的最初几个小时里我才能变成一个人,因为雄鸽子此时正忙着埋葬那十二只死掉了的鸽子。”然后她便飞进了湛蓝的天空,而我也在这时醒了过来。

我大为激动起来。一只雄鸽子与十二个死人有什么关系呢?联想到那绿宝石色的桌子,塔布拉·斯玛拉格丁娜的故事便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我想起了炼丹术传说里所说的霍姆斯·特里斯米基斯扎斯62 的那张绿宝石做的桌子。据说他死后留下了一张桌子,炼丹术的基本条文便用希腊文刻在了这桌子上。

62 这个名字之意在炼丹术中是“三倍于最伟大的霍姆斯”,是新柏拉图主义者给埃及神祇月神托斯这位据说是炼丹术的发明者所起的名字。

我还想到了那十二个门徒,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黄道带的十二个星宫等等。但对这个谜我却找不出答案。最后我只好放弃了这种努力。我肯定地知道的是,这个梦表明了潜意识的一种非同寻常的活跃。但是我却找不到据以探究我这种内心过程的底蕴的技术,因而我便无事可做而只能等着,一如既往地生活并密切注意我的各种幻象。

有一个幻象不断去而复返,目前有某种东西死去了,但同时它又仍然活着。比如说,尸体放进了焚化炉,但然后却发现它仍然是活人。这些幻象进入到头脑中并同时转变成梦的形式。

我处在犹如靠近阿尔的阿尔斯冈那样的一个地区里。那里的人有一条由大理石石棺构筑成的巷道,而这些石棺则可追溯到梅洛温王朝时代63。在梦中,我正从城里出来并看见在我前方有由一长列陵墓所组成的一条相似的巷道。这些陵墓是些上有石板的基座,死者就摆在石板上。这使我想到了教堂里那古老的墓穴,顶盔贯甲的骑士们手脚伸开地躺在那儿。在我梦里死者就这样躺着,身穿古代的服装,双手紧握着,所不同的是他们并不是用石头凿出来的,而是以某种古怪的方式使其变成了木乃伊。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第一个坟墓前瞧着那死者,死者是个19世纪30年代的人。我很感兴趣地瞧着他的服饰,这时他却突然活动起来并恢复了生命。他的双手松开了,但这只是因为我瞧着他的缘故。我产生了极为不快的一种感觉,于是便走开,来到了另一个尸体的旁边。这尸体属于18世纪。在这里,发生了完全一样的事:当我瞧着他时,他活了过来并把握紧的手松开了。我顺着这一整排的尸体走了下去,一直走到12世纪的尸体处——就是说来到一个穿着锁子甲的十字军的尸体的地方,只见他紧握着双手躺在那儿。他的形体像是用木头刻成的,好长一段时间,我瞧着他并心想他确实是死了的。但突然间,我看见他左手的一只手指轻轻地开始动了起来。

63 梅洛温王朝:公元五世纪前半期,法兰克人向南迁移,最后统一了高卢,克洛维及其子孙于是建立起梅洛温王朝。

当然,我最初是坚持弗洛伊德的看法,认为是存在于潜意识的古代的经验的种种迹象64 。但是像这样的梦及我对潜意识的实际体验却教导我,这样的内容并非是死去了的、过时了的形式,而是属于我们有生命的存在的。我的研究已证实了这一假设,并在尔后的年头里据此而发展起了有关各种原型的理论。

64 弗洛伊德曾谈到过“古代的种种迹象”。——原注

然而,这些梦无法帮助我克服我那失去了方向的感觉。相反,我却如同生活在恒定的内心压力之下。时不时地,这种感觉变得十分强烈,致使我怀疑自己是否有某种精神障碍。因此,我搜索枯肠地把自己整个一生的所有细节过了两次,其中特别注意童年时代的各种记忆,因为我觉得,在我的过去中可能有某种我所无法明白的东西,而这便可能就是这一精神障碍的原因。但这种回顾除了重新承认自己的无知外却未导出任何结果。这时,我便对自己说道:“既然我什么也不懂,那我就干点儿心中所想到的事情。”这样,我便有意识地使自己服从于潜意识的种种冲动之下。

第一件浮现到表面上来的事也许是我十或十一岁时的童年的记忆。那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极喜欢玩积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如何用积木搭小房子和城堡,而用瓶子来构成门窗和拱顶的事。稍后,我便用一般的石头来这样干了,并用泥浆作灰浆。这样建造的建筑物使我着迷了很长一段时间。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与这一记忆同时而来的还有大量的情感。“哈哈,”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东西仍然具有生命力呢。那个小孩仍然就在不远并具有我所缺乏的一种富于创造性的生命。不过我怎样才能找到通向这种创造力的路呢?”因为作为大人来说,我看来不可能在我现在和我十一岁这么大的一段距离上搭起一座桥来。然而我要是想与那个时期重新建立起联系的话,那我别无选择,只能返回那个时期并再次过起那个小孩那样的生活及玩他那种幼稚的游戏。这一时刻是我命运的转折点,只是经过无穷的思想斗争并带着一种欣赏之感,我最后才作了让步。因为认识到除了玩幼稚的游戏之外而别无他法,实在是一种痛苦而丢脸的体味。

尽管这样,我还是开始收集起些适用的石子来,这些石子有些是从湖边捡来的,有些则是从湖里捞起来的。然后我便开始建造起别墅、城堡、整个村庄等。这中间仍然没有教堂,于是我便建造了一个长方形的建筑物,在其顶部有一个六角形的圆柱形墙壁,其上是一个圆顶。一座教堂还要有个祭坛,但在动手建造它时我却有所犹豫。

就在我思忖着如何才能完成这个任务的时候,一天,我又像往常那样沿着湖边散步并在湖边的砾石中捡石子。突然之间,我一眼看见了一块红色的石子,这是块棱锥形的方石,高约一英寸半。它是一块石头的碎块,由于湖水的冲涮而被打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件纯属偶然的产物。我立刻眼前一亮:这就是那祭坛!我把它放在圆顶下方的正中处,而在我这样干着时,我又回想起了我童年时梦里所见到的那个位于地下室里的阳物。这种联想使我产生了一种快感。

我每天吃完午饭之后,只要天气无碍,我便继续进行我这一建筑游戏。一吃完饭,我便立刻开始玩起来,并一直玩到我的病人到来之时,要是诊治工作午后结束得很早,我便又转去继续这一建筑工作。在这一活动的整个期间,我的思想变得清楚了,于是便能够把握住只是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种种幻象的含义了。

我自然便想到了我现正干着的工作的意义,于是我便自问道:“说实在的,您现在在干些什么呢?您正在建筑一个小城镇,仿佛您是在举行祭礼似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作出回答,但我内心确信,我正走在发现我自己的神话的路上,因为这建筑游戏只是个开端,它释放出了一系列的幻象,这些幻象我后来全都仔细地记下来了。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一贯性的,在我下半生的生活中,每当我遇到一堵没门可穿行的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时,我便会画一幅画或雕刻起石头来。每种这样的体验,对于难以深入下去的各种想法和工作,证明了是一种“入门礼”。今年65和去年我所写的一切东西,如《未被发现的自我》、《飞碟:一个现代的神话》、《从心理学上看良心》等,都是产生自我妻子去世66 后我所刻的石雕所给予我的灵感里。生命的行将结束、死亡及它所能使我所认识到的,猛烈地使我与我的自身分离开来。这使我花了很大力气才重新站稳了脚跟,而与石头的接触则对我大有裨益。

65 指1957年。——原注

66 即1955年11月27日。——原注

快到1913年秋季的时候,我感到我身上的压力似乎正在向外移动,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似的。周围的气氛在我看来也确实比原先的沉闷。其情形就像这种压迫感并不只是产生自精神方面的情势,而是产生自具体的现实似的。这种感觉而且愈演愈烈。

10月份,当我独自一人在旅途中时,我突然被一种压倒一切的幻觉镇住了,我看见了一场大洪水把北海和阿尔卑斯山之间的北部和地势低洼的所有土地都淹没了。当洪水淹到瑞士时,我看见群山长得越来越高,以保护我们的国家。我意识到,一场可怕的大灾难正在发展之中。我看见了滔天的黄色巨浪,漂浮在水里的文明的残片及成千上万具被淹死的无数死尸。这整个汪洋大海然后变成了一个血海。这一幻觉持续了大约一小时。我感到迷惑不解和心里作呕,同时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惭愧。

两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在同样的情况下,这一幻觉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景象甚至比上次还更具体生动,而血海则显得更为突出。我心里的一个声音说话了:“好好瞧瞧这个,这完全是真实的并且行将这样。对此您无须怀疑。”那年冬天,有人问我对不久的将来的世界政治形势有何看法。我答道,我对此未作深思,但是我看见了尸积如山和血流成河了。

我自问道,这些幻觉是否指明了要爆发一场革命,但是我却实际上无法想象会有这种事。于是我便得出结论说,这只与我本人有关,并确认我正面临着精神病的威胁。我根本没有得出会有战争的想法。

此后不久,即在1914年的春季和夏初,我一连三次做了同样的一个梦,时值仲暑,一股北极的寒流猛地袭来,把大地全冻得结了冰。比如说,我看见整个洛林地区及其运河全冻上了,人们逃离了这个现已一片荒芜的整个地区。严霜把一切活着的绿色植物全冻死了。这个梦是在1914年的4月和5月做的,最后做这个梦的时间是6月。

在第三个梦里,令人畏惧的严寒再次从天而降,不同的是这个梦有个出乎意料的结局。寒气中出现了一棵只长树叶不结果子的树(我想这是我的生命之树),其叶子由于霜的作用而变成了饱含疗病的果汁的葡萄。我摘下一串葡萄,送给一大群昂头等待着的人。

1914年7月末,英国医学协会邀请我在阿伯丁举行的学术大会上作题为“潜意识在精神病理学上的重要性”的学术报告。我作好了要出事的准备,因为这样的幻觉和梦都是预言性的。在我那时的精神状态及感到了种种恐惧的追踪的情况下,我竟得在这样的时刻就潜意识的重要性作报告,我觉得这不是命运是什么?!

在8月1日这天,世界大战爆发了。我的职责现在明确了:我得竭力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及我自己的体验总的说来与人类的体验到底巧合到什么程度。因此,我的第一个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是探究一下我自己的精神的深处。我把我在做建筑游戏期间出现在我头脑中的种种幻想记了下来,而这便是这种探究的开始。这一工作的重要性高于其他任何别的事。

川流不息的各种幻象蜂拥而至,我尽力保持冷静和不慌乱,并竭力找寻理解这些奇怪的事情的某种方法。我束手无策地站在一个异己的世界面前,其间的一切显得别扭而又无法理解。我正生活在一种不断地紧张的状态,我经常感到,巨大的石块正兜头滚滚向我飞来。雷鸣闪电接踵而至。要经受得住这些暴风雨要求我要有兽性的力量。其他人曾经被这种暴风雨所吓倒——尼采、荷尔德林及其他许多人便是。但是我身上却有着恶魔般的力量,因此,从一开始,我便觉得毫无疑问,相信自己一定能发现我在这些幻象中所体验到的事情的意义。在我经受潜意识的这些猛烈冲击时,我毫不动摇地相信,我正在服从一种更高的意志,而这种感觉便一直支持着我,直到我把握住了情势。

我常心烦意乱,于是我便只好做做某些瑜伽动作来使自己的情感受到控制。但因为我的目的是要知道我心中发生着的事情的意义,因此我练瑜伽只练到足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恢复我对潜意识的探讨时为止。一俟我觉得我已平静下来,我便放弃对情感的这种束缚并让各种意象和内心的声音重新开始说话。与此相反,印度人练瑜伽却是为了完全忘怀大量的心灵内容和种种意象。

一俟我得以把各种情感变成意象——也就是说,发现了掩藏在这些情感中的意象后——我内心便会心平气和下来。要是我让这些意象潜藏在情感中而不被发现,我便有可能为它们撕个粉碎了。我可以成功地把它们一个个分离出来的机会只有一次;但要是这样,我便会不可挽救地变成精神病人并会终于为它们所毁灭。从我的实验里知道,从治疗的观点来看,在找到潜藏在情感后面的特定意象来说,这是极有助益的。

我尽可能地把我的种种幻觉写下来并认真地分析这些幻觉得以产生的精神条件。但我只能通过笨拙的语言而作到这一点:最初,我常常以“夸张的语言”按我所观察到的样子来把事情加以阐述,因为这对应于原型的风格。原型是用富有高度修辞性的、甚至是装腔作势的语言来说话的。这是一种使我感到难堪的风格,它刺激我的神经,情形就像有人在抹了灰浆的墙上向下刮他的指甲,或像有人在粗砺的石板上磨刀的情形一样。但我既然不知道正在发生着的事情,我除了用潜意识本身所选定的风格来写下一切之外别无他法。有时候,我仿佛在用自己的耳朵听它说话,有时候又用嘴来感觉它,仿佛我的舌头正在编造字眼儿一样;时不时地,我听见自己在大声嘀咕着。在意识的阈限以下,一切均沸腾着生命。

从一开始起,我便已把我自愿面对潜意识设想成是一种科学实验,这一实验是我本人所进行的且我对其结果极感兴趣。今天,我同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这是一次在我身上所进行的实验。对我来说,最大的困难之一在于要对付我那采取否定态度的情感。我那时正自愿地使自己服从于我无法真正赞同的情感,而我当时所写下的幻觉则往往使我觉得纯是胡说八道,而且我对它们抱有强烈的反感。因为只要我们无法明白其意义,这样的幻觉便是崇高与古怪的邪恶混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受住了它们,但是我却仍然受到了命运的挑战。只是作出了极大的努力,我才最后得以从迷宫里走出来。

为了把握住“暗地里”活跃在我身上的那些幻觉,我知道我得让自己深入其中。对此,我不但极为反感,而且还抱有一种明显的恐惧。因为我担心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并变成幻想的牺牲品——而作为一个精神病专家来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然而经过长期的犹豫之后,我明白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得冒冒风险,得设法取得驾驭它们的权力,因为我认识到,要是我不那样做,我就得冒着被它们获得驾驭我的权力了。使我敢于作出这种冒险的一个有力的动机是我深信,我自己要是不敢去做的事,那我便无法希望我的病人去做。有一个帮助者站在他们一方的借口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我很清楚,这个所谓的帮助者——也就是我自己——是无法帮助他们的,除非他根据自己的直接体验而能懂得他们的幻觉的材料;此外,我还很清楚,在目前,这个帮助者所拥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其价值令人怀疑的一些理论性的偏见而已。我正在不但为了自己,而且还为我的病人而承担起一种危险的事业的想法帮助我度过了好几个重大的阶段。

正是在1913年基督降临节期间——准确地说也就是12月12日——我决定采取决定性步骤。这时我正坐在桌子旁,反复思考着我的恐惧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让自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突然之间,地面在我的脚下仿佛真的裂开来了似的,我于是便掉进了黑暗的深渊。我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恐怖感。但猝然一下,我的脚便踩到了一堆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原来这个洞并不太深。虽然显然处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这种黑暗,习惯了这很像迟暮的黑暗。我看到,在我面前是一个黑森森的洞穴的洞口,一个侏儒站在那里,其肤色一如皮革,像是个木乃伊干尸似的。我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从狭窄的洞口走进了洞里,然后涉过没膝深的冰水而来到这洞穴突出在一块岩石上的另一个洞口处,在这里,我看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红色水晶石。我两手抓住这石头把它搬了起来,结果发现石头下面有个空穴。起初我什么也分辨不清,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里面有流水。一具尸体从水里流了过去,这是具年轻人的死尸,满头金发的头上有个伤口。跟在尸体后面漂来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色圣甲虫67 ,然后便是一轮从水的深处升起来的红色朝阳。我被阳光弄花了眼,于是便想把石头放回到洞口,但这时一股液体却涨了出来。这是一股血水。一大股血水喷了起来,我感到直想呕吐。我觉得,这血似乎要继续喷涌,喷涌时间会长到令人无法忍受。最后,它终于停止喷涌了,而这幻觉便也到此而止。

67 圣甲虫:一种金龟子科甲虫,埃及人认为它是丰饶和再生的象征,因而往往把它刻在石头上作护符。

我被这一幻觉惊得目瞪口呆。我当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关英雄与太阳的神话,是一出死亡和复活的戏剧,而那只埃及圣甲虫则象征着再生。在末尾处,接着而来的本应是代表新的一天的黎明,可是代之而来的却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喷血——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完全不正常的现象。但我然后又回想起了在这同一年的秋季所有过的血的幻觉来,于是便放弃了想进一步加以理解的一切努力。

六天之后(即1913年12月18日),我做了下面一个梦。我跟一个皮肤棕色、不知其为何许人的圣贤同在一个人迹罕至、风景优美的石山上。此时曙色未临,但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群星渐隐。这时,我听到了西格弗烈68 的号角声在群山中回荡,于是我知道我们得把他杀掉才行。我们拿起了来复枪,在一条狭隘的岩石小道埋伏起来等着他。

68 西格弗烈:德国中世纪的伟大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第一部里的英雄。

西格弗烈高高出现在山巅之处,周身沐浴在朝阳射出的头道金光里。他驾驭着一辆用死人骨头制成的战车,飞速驶下陡峭的山坡。在他拐弯的时候,我们开枪向他射击,他中弹应声倒下死掉了。

由于毁灭了如此伟大和如此之美的一件东西,我心里充满了厌恶和悔恨,加之害怕这一谋杀会被人发现,于是拔腿便逃。但这时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于是我知道这会冲掉死者的一切痕迹。我已经逃脱了被发现的危险,生活可以一如既往了,但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犯罪感却依然驱不走。

当我梦醒之后,我在心里反复琢磨它,但却始终未能明白它的意思。因此我便尽力想再次入睡,但我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却向我说道:“您一定得弄明白这个梦,而且必须马上这样做!”内心的催促越来越紧,最后,可怕的时刻终于来了,于是我听见这声音说道:“要是您无法明白这个梦,您必须开枪把自己杀掉!”在我这晚上使用的桌子的抽屉里就放着一把子弹上了膛的左轮枪,我被吓坏了。然后我再次开始深思,突然之间,这个梦的意思我恍然大悟了。“嘿,这不就是正在世界上演出着的问题吗?”我想,西格弗烈所代表的是德国人所希望取得的,也就是英勇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并不受拘束地自行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我也早想干同样的事了。但现在这却不可能。这个梦表明,西格弗烈这位英雄所代表的态度,再也不适合我了,因此这种态度就得被加以消灭。

在这件事以后,我感受到了一种压倒一切的怜悯之情,一如我本人已被枪杀了一样:这是一种我暗中把自己等同于西格弗烈的迹象,以及一个人被迫牺牲其理想及其自觉的态度之时所感到的那种悲伤。这种同一性和英雄式的理想主义是得抛弃的,因为存在着比自我的意义更崇高的事物,而对这些事物,一个人是必须低头表示服从的。

这些想法在目前是站得住脚的,于是我便又再次睡着了。

那个棕色皮肤的矮个子圣贤一直伴随着我,并且实际上还主动提议杀人,他便是那原始的影子的体现。那场雨表明,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解决了。虽然当时除了这几点暗示外,我无法明白这个梦的更多的含义,但是我身上种种新的力量却得以释放了出来,从而帮助我把对潜意识的实验进行到得出结论的地步。

为了紧紧把握住这些幻觉,我便常常想象成是在走一段陡峻的下坡路。我甚至还作了好几次努力,企图弄个水落石出。比如说,第一次探究到达了约一千英尺的深度,第二次我却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无底的深渊的边缘。这深渊就像是一条通到月球或踏进空无一物的空间的无穷远的路。最初出现的意象是一个火山口,而我于是便觉得自己处身于一个死人的国土之中。其气氛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氛。在靠近一块岩石的陡坡处,我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长着白胡子的老人,另一个则是个美丽的年轻姑娘。仿佛他们是活人似的,我鼓足勇气走近他们并专心致志地听他们对我说的话。那老人解释说,他就是以利亚69 ,这使我吃了一惊。但那个姑娘甚至使我更为吃惊,因为她竟自称是莎乐美70 !她是个盲人。多么奇怪的一对夫妇,莎乐美和以利亚。但是以利亚给我证实说,他和莎乐美从开天辟地至永恒便一直是夫妻,这完全使我骇住了……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条黑色的大蛇,它无疑显出喜欢我的样子。我紧紧贴近以利亚,原因是他似乎是这三者中最讲道理的人,也是具有明确的智力的人。对于莎乐美,我显然心存怀疑。以利亚和我进行了长谈,然而所说的我却不懂。

69 以利亚:希伯莱先知。

70 莎乐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里说她是希律王之女,以舞姿迷住希律,使他杀掉了施洗者约翰。

很自然,我竭力为出现在我幻觉中的这两个《圣经》中的人物寻找一种可以说得通的解释,我提醒我自己说,我父亲就一直是个牧师。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解释,因为那老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莎乐美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俩为什么在一起?只是多年以后,由于我比这时的我懂得了更多东西,老人和那年轻姑娘之间的联系在我看来才显得完全自然。

在这样的梦境里,人们常常遇见有个年轻姑娘陪伴着的老者,而这种夫妇的例子则可以在许多神话故事里找到。因而按照诺斯替教派的传统,西蒙·马格斯71便会带着他在妓院里结识的一位年轻姑娘到处走。这个姑娘的名字叫海伦,而她则被认为就是特洛伊的海伦72 的化身。克林格梭与肯德利、劳泽与舞女等均属于这一类。

71 西蒙·马格斯:古代魔法师。西门派奉他为宙斯化身,他的配偶海伦为雅典娜化身。

72 特洛伊的海伦:希腊传说中最美丽的人,特洛伊战争的间接起因。

我曾经提到,在我的幻觉中除了以利亚和莎乐美外还有个第三者:那黑色的大蛇。在各种神话中,蛇往往是英雄的对等者。其中有无数的故事便讲到他们的相似性。比如说,英雄具有蛇那样的眼睛啦,或者说他死后变成了一条蛇并被敬之如蛇啦,或蛇就是他的母亲啦等等。因此,在我的幻觉中:蛇的出现便表明这是一个英雄神话

莎乐美则是女性意向的形象。因为她不明白事物的含义,因此她是瞎眼的。以利亚则是聪明的老先知的形象,他代表的是理脚与知识的因素,而莎乐美所代表的则是情欲的要素。我们可以说这两个形象是逻各斯与厄洛斯73的体现。但这样一个定义会过于理念化。暂时让这两个形象的意义不作引申——就是说是事件和经验而已——对我来说含义反而更丰富。

73 逻各斯,希腊文智慧之意;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二者表示理性与性爱之意。

这一幻觉出现不久后,又一个形象又从潜意识中产生出来了。他是从以利亚的形象发展起来的,我把他命名为费尔蒙。费尔蒙是个异教徒,他所带来的是带有诺斯替教派色彩的一种埃及与希腊合一的气氛。他的形象最初出现在我下面的这个梦里。

梦中出现了一个像大海那般蔚蓝的天空,天上漂浮着的不是云彩,而是平平的棕色土块。土块像是正在散裂开似的,于是在这些土块之间,蔚蓝的海水便可以让人看见了。但是这海水便是蓝天。突然间,一个带翼的人从右方横驶过天空。我看出来这是个长着牛角的老人。他系着结成一串的四条钥匙,他紧握着其中一把钥匙,像是要打开一把锁似的。他长着翠鸟的羽翼,颜色也跟翠鸟的一样。

我由于不明白这一梦中的意象,于是便把它画了下来以使它印在自己的脑海里。当我正忙着画这幅画的那几天,我在我那靠湖边的花园里竟发现了一只死了的翠鸟!我像被雷击般地吃惊,因为在苏黎世这一带地方,翠鸟是极罕见的,在此之前我也从未发现过一只死翠鸟。这只翠鸟是最近才死的——至多只有两三天——而且身上也未见什么外伤。

我幻觉中的费尔蒙及其他形象使我恍然顿悟:在心灵中存在着的种种事物,它们不是由我生发出来而是自发生发出来并拥有其生命。费尔蒙代表的是并非我自己的一种力。在我的幻觉中,我与他进行交谈,而他则说些我心中并没有想到的东西,因为我清楚地看出,说话的是他而不是我。他说,我对待思想就像是这些思想是我自己所产生的似的。但在他看来,思想却像是森林里的各种动物,或像一个房间里的人们,或像天上飞的鸟儿,他又接着说道:“要是您看见了一个房间里的人们,您就不会认为是您造就了这些人,或认为您应为他们负责了。”正是他,教会了我应具有精神上的客观性,即精神的现实性。通过他,我自己和我思维的对象之间的区别便变得一清二楚了。他以一种客观的方式面对我,于是我便懂得,我身上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会说些我并不知道和并不想说的事,说些甚至可以是反对我的东西。

从心理学上说,费尔蒙所代表的是更高级的洞察力。对我来说他是个神秘的形象。不时地,他对我显得很真实,像是个有生命的人。我与他在花园里到处散步,他对我来说就是印度人叫做宗教导师的人。

每当一种新的化身的轮廓出现时,我便几乎觉得这是我个人的一种失败。它意味着:“这又是您直到现在仍然不懂得的某种东西!”这样一连串的形象可能会是没有穷尽的,而我可能会被困在无知的无底深渊,这种恐惧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我的自我感到了贬值——尽管我在世俗事情上取得了不少成就一事可能会打消我的疑虑。在我的黑暗里(“把我们头脑里可怕的黑暗清除掉。” 《曙光同现》里74 说道),我真希望能有一个真的、活着的宗教导师而不是别的,希望有某个拥有更高妙的知识和能力的人,好帮助我清理清楚我的想象力不自觉地创造的各种东西。这一工作由费尔蒙这个人物承担下来了,在这方面,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是得承认他是我的招魂巫师的。而且实际上,他传给了我许多使人茅塞顿开的想法。

74 托马斯·阿基纳斯所著一篇有关炼丹术的论文。——原注

十五年后,一位有很高修养的印度老者探访了我,他是甘地的一位朋友,而我们便就印度的教育谈了起来——特别是有关宗教导师和弟子之间的关系谈得更多。我犹豫不决地问他道,他能否告诉我点什么有关他的宗教导师的个人和性格方面的事儿,对此他以一种实事求是的口气说道:“啊,不错,他就是商羯罗。”

75 商羯罗(778-820):中世纪印度教吠檀多哲学代表人物。

“您不是指那对《吠陀经》76进行评论的那个死去已有几个世纪的人吧?”我问道。

76 《吠陀经》:印度婆罗门教四部古经的总称。

“对,我指的就是他。”他针对我惊异地答道。

“那您指的是一种精神喽?”我问道。

“这当然就是其精神。”他同意道。

这时候,我想到了费尔蒙。

“还有幽灵性的宗教导师呢,”他接着说道,“大多数的人有的是活着的宗教导师,但也总是有些人让鬼魂来当导师的。”

这一消息对我既具有启发性又有着消除疑虑的作用。因此很显然,我并没有完全脱离尘世,而只是体验到了那种只能发生在对此作出了相似努力的其他人身上的东西而已。

后来,费尔蒙变得具有相对性了,因为这时出现了另一个我称之为“护卫灵”的形象。在古埃及,“国王的护卫灵”就是其尘世的形,也就是有形体的灵魂。在我的幻觉里,护卫灵灵魂来自下方,来自大地,像是从一个深井出来的似的。我画下了他的一幅画,通过他的尘世的形来表现他,把他画成了一个座基是石头而上部却是青铜的隐士。在画面上很高的上方出现的是一只翠鸟的翼,在这翼和护卫灵的头之间的则是漂浮不定的一团圆形的、发光的星云。护卫灵的表情有某种恶魔性的东西——也可以说是糜菲斯托弗里斯77的表情。他一手拿着像是一个有各种颜色的宝塔或一个圣骨盒般的东西,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支铁笔,并用这铁笔在圣骨盒上刻画着。他正说道:“我就是把众神埋进了金玉之中的他。”

77 靡非斯托弗里斯:歌德《浮士德》里的魔鬼。

费尔蒙跋了一只脚,但却是个有翼的精灵,而护卫灵所代表的则是一种地精或金属之精。费尔蒙是精神方面的,或者说是“含义”。另一方面,护卫灵却像希腊炼丹术中的安提洛巴里恩一样是个自然之精——而我在那时,对炼丹术却仍然知之不多78。使一切变得真实的是护卫灵,但他也会使富饶的精神即“含义”变得含混,或用美这一“永恒的影像”来取而代之。

78 安提洛巴里恩是一个矮人,是一种侏儒。他出现在如第三世纪的重要炼丹术士巴诺波利斯的佐斯莫斯的梦幻中。包括安提洛巴里恩的这一群精灵的还有地精,古籍中的钢铁精及供炼丹术士驱遣的矮人们。作为水银之精,炼丹术中的墨丘利乌斯也是安提洛巴里恩这种精灵之一——原注

随着时光的流逝,通过对炼丹术的研究,我便得以把这两个形象结合在一起了。

在我写下这些幻觉时,我再次自问道:“我到底正在干些什么呢?可以肯定,这与科学毫无关系,但那么它又是什么呢?”这时,我心里的一个声音说道:“它就是艺术。”对此我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正在写的东西会与艺术有什么联系。然后我便想道:“也许我的潜意识正在形成一个并非是我的人格,但它又坚持要通过表达来显现出来。”我确实知道,这声音是一个女人发出的。我认得她是一个病人的声音,是个很有才华并曾热烈地移情于我的心理病患者。她已变成了我心灵中的一个有生命的形象了。

显然,我正在干的并不是科学。那么除了艺术之外它还可能是什么呢?这些,仿佛便是世界上的惟一的选择对象了。这便是一个女人的思考方式。

我十分强调地对这个声音说道,我的幻觉与艺术无关,然后我便感到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然而,没有声音传出来,于是我便又继续写了起来。然后,又出现了第二次的重大疑问,而回答再次又是那同样的断言:“那就是艺术。”这一次,我抓住她不放并说道:“不,这不是艺术!恰恰相反,它是自然。”然后我便准备与之进行争论。但那样的事却没有发生,我于是想起,“我心里的这个女人”并没有我所具有的语言中枢。于是我便提议她使用我的。她照办了,并借此发了一通长篇大论。

一个女人竟从我心里来干扰我,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很大兴趣。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一定是原始意义上的“灵魂”,我还开始深思为什么赋予灵魂以“女性意向”的名字的种种原因。为什么把它设想成是女性的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个内心的女性形象在男人的潜意识中是起着一种典型的或者说是原型性的作用的,因此我便称她为“女性意向”。在女人的潜意识中,那对应的形象我便称之为“男性意向”。

开始时,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女性意向的否定性方面。我感到有点儿被她所镇住了,其情形犹如感到房间里有个看不见的人在里面那样。然后,我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在写下所有这些材料以供分析时,我实际上是在给女性意向写信,亦即由我的意识部分从不同的观点出发给我自己的一个部分写信。我获得的是性质非同寻常的和出乎意料的评论。我就像是对一个鬼魂和一个女人进行分析的病人!每天晚上,我十分自觉地写着,因为我觉得,我要是不写,便没有办法让女性意向明白我那种种幻觉了。还有就是,通过把它们写出来,我就使她失去了把它们编织成阴谋的机会了。想把某件事说出来和真正把它说了出来之间是有着巨大差别的。为了尽可能对我自己忠诚老实,我遵照一句希腊的古老格言“有施于人者才能受之无愧”的教导,把一切都仔细地写了下来。

往往有这种情形,就是在我正写着的时候,便会产生古怪的反应,思想便会开起小差来。慢慢地,我才学会了区分我自己及这种干扰。当情感上庸俗和平庸的某种东西涌上心头时,我便会对自己说道:“千真万确,在此时或彼时,我曾想到过和这样感到过,但我现在却可以不必这样想和感到这样了。我不必永远接受我的这种平庸,因为丢这种脸实在没有必要。”

要紧的是通过使这些潜意识的内容具象化,以便使自己有利于它们,同时又使它们与潜意识发生关系。这是剥夺它们的权力的技巧。要把它们具象化并不太难,因为它们总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一种它们自身的独立存在。它们的这种自主性,要是让人迁就它,却是一件十分不舒服的事。然而,潜意识以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这一情形,却使我们获得了控制它的最佳手段。

女性意向所说的话,我觉得处处充满了狡狯。要是我把潜意识的这些幻觉当作艺术,那它们便会如同我在观看一部电影那样只带有视觉的观念而不会使人深信不疑。我于是便会觉得对它们不负道德责任。这时,女性意向便可能很容易诱使我相信我是一个被人所误解的艺术家,而我那所谓的艺术天性便可以使我有权忽视现实。要是我听她的话,她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对我说:“您设想您正忙着写的胡说八道确是艺术吗?根本不是的。”这样,女性意向这一潜意识的喉舌的这种讽刺,便能把一个人完全毁掉。归根到底,意识总是决定性因素,它可以理解潜意识的种种表现形式并对其采取某种立场。

但女性意向也有一种积极的方面。把潜意识的各种意象传达给有意识的心灵的正是她,而我看重她的也主要是这个。几十年以来,每当我情感不安或某种东西模模糊糊地积聚在潜意识中时,我便总是转向女性意向求教。这时,我便会问女性意向道:“您现在在耍什么把戏?您看见了什么啦?告诉我,我会乐于知道的。”经过一阵子不高兴后,她便会按时产生一种意象。这一意象一出现,不安和压迫感便会随之消失。这些情感的全部能量接着便转变成对这意象的兴趣与好奇。我便会与女性意向谈论她所传达给我的这些意象,因为我实在得像对待梦那样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它们。

今天,我不必再去和女性意向对话了,因为我已不再具有这样的情感。但如果我确实有,我便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处理它们。今天,我是直接地意识到女性意向的想法的,因为我已学会接受潜意识的内容并理解它们。我懂得了对待这些内心的意象我该如何行动。我可以从我的梦里直接读出它们的含义,因而便无须再有一个沉思默想者来为它们传信了。

最初,我把这些幻觉写进了“黑皮书”中,后来又把它们转记在“红皮书”里,在这本红皮书里,我画了些插图79 来作装饰,这些插图大多是有关曼荼罗(魔圈)80 的图画。在“红皮书”里,我试图从审美上来详述我的这些幻觉,但却从未写完。我意识到,我仍未找到正合适的语言,我仍然只得把它改变成某种别的东西。因此我便及时地放弃了这种审美化的倾向,转而先经历一番严格的理解过程。我知道,犹如许多的幻觉在其脚下需要有坚实的土壤,我必须首先完全回到现实中去。对我来说,现实意味着合乎科学的理解。我必须从潜意识所给予我的洞察力中提取具体的结论——而这一任务则将成为我终生的工作。

79 “黑皮书”包括六本黑皮的小本笔记本。“红皮书”则是红皮的一本对开笔记本,记有用精妙的文学形式和语言写成的同样的幻觉,用中世纪手稿所用的黑体字书写而成。——原注

80 曼荼罗:印度教密宗与佛教密宗所用的象征性图形。

我这个精神病医生,在我的实验中几乎每一步,碰上的尽是同样的精神性材料,而这种材料又是精神病方面的且又是在精神病人方面发现的,这当然是很有讽刺性。这是使精神病人产生致命的失常的那些潜意识意象的贮备物,然而它又是自我们的理性时代开始后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创造神话的想象力的本源。尽管这样的想象力无处不在,但却被视为禁忌和为人所惧怕,因而无论谁踏上了通向潜意识深处的这条变幻莫测的路,甚至也会显得像是一种危险的实验或一种前途难卜的冒险行为。人们认为这是一条错误之路,一条前途未卜之路和一条误会之路。我回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话:“现在让我放胆洞开那人类的脚步从不曾犹豫地跨越过的大门。”81《浮士德》的第二部也远不只是一部文学作品。它是《金链》82 里所提到的一种连接,从最初的哲学上的炼金术和诺斯替教派起直至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直存在。尽管鲜为人知、难以辨认和充满危险,这却是一条驶向发现世界另一端的航路。

81 见《浮士德》第一部。——原注

82 在炼金术中,“金链”(或“荷马链”)是指一连串大智者,开头一个是连接天和地的赫墨斯·特里斯米基斯托斯。——原注

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也就是我正在深思这些幻觉的含义时,我十分需要在“这个世界”有个支撑点,而我可以说,我的家庭和我的职业工作便是我的这个支撑点。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并以此来抗衡那个奇异的内心世界,对我采说实在至为重要。我的家庭和我的职业一直是我可以随时回归的根基,它们起着肯定我是一种实际的存在,一个普通人的作用。潜意识的内容本来会把我弄得失去理智。但是我有家庭,此外我还知道,我有一个一所瑞士大学颁发的医科学位证书,我必须帮助我的病人,我有妻子及五个子女,我住在库斯纳克特市西斯特拉斯228号——这些实实在在的存在对我提出了种种要求并再三再四地向我证实,我确确实实存在着,我并不像尼采那样是一张白纸,在精神的强风中到处翻飞。尼采失去了其立脚的根基,原因就在于他除了他思想里的内心世界外便一无所有——应该说,他的内心世界拥有他要比他拥有前者更甚。他断了根并在大地的上空飘荡,因此他不得不采用虚夸和不现实的办法行事。但对我来说,这种不现实却是可怕的根源,因为说到底,我是以今生今世作宗旨的。无论我是如何执著或如何洋洋自得,我总是懂得,我正在经验到的一切,最终总是归结到我的这种现实的生活的。我决意要履行生活的职责并使生活的意义更臻完美。我的座右铭是:于此务须立即以真实行为昭示大众,不可搪塞!

因此,我的家庭和职业向来总是一种愉快的现实,并且还是我确实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的保障。

缓缓地,一种内心变化的轮廓开始在我身上出现了。

1916年,我感觉到了要给某种东西赋予具体表现的冲动。这一内心冲动逼着我去详细阐述并表达,比如说,费尔蒙所可能要说的话。这就产生出了“对死者的七次布道词”83及其中所使用的怪僻的语言。

83 私人出版(无日期),采用假名并有一个副标题“对死者的七次布道词,作者亚历山大里亚市的巴斯里德斯,此市位于东西方相接之处。”——原注

这一布道词的开头处就显出一种惶恐不安,不过我却不知道它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或“他们”要我表达些什么。在我身旁的上下四方包围着我的是一种不祥之兆的气氛。我古怪地觉得,空气里到处是鬼的实体。然后我的屋子仿佛开始闹鬼了。我的大女儿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穿过了房间。我的二女儿跟她姐姐不一样,她说,夜里睡觉时她的被子两次无缘无故地给扯掉了。而那同一天晚上,我那九岁的儿子做了一个焦虑不安的梦。第二天早上,他就吵着要他妈妈给他蜡笔,蜡笔到手之后,平常从来不画画的他,这时却画了一幅有关他梦境的画。他把此画叫做“渔夫之画”。一条河流从这幅画的中央处流过,河边上站着个拿着钓竿的渔夫。他钓到了一条鱼:在渔夫头顶的上方是个烟囱,熊熊的烈火和浓烟喷突而出。河的另一边,魔鬼正从天空中飞来。他为他的鱼被人偷走而咒骂着。但是渔夫的上空盘旋着一个天使,天使说:“不准你动他一根毫毛,他只钓你那些作恶的鱼就是了!”我儿子是在星期六画出这幅画的。

大约就在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大门上的铃发疯似的叮叮叮地开始响了起来。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两个女佣都在厨房里,从这里可以看到大门外那空旷的场地。大家立刻起身去看看谁在那儿,但是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我当时正坐在门铃旁边,因而不但听到了铃声,而且还看到了铃在动。我们只好都目瞪口呆地互相望着,当时的气氛十分沉闷,这话我可不是说着玩的!然后,我便意识到发生了某种事情了。整个屋子仿佛进来了一大群人似的塞得满满的,全都让鬼挤满了。它们密密麻麻地一直挤到门口,空气沉闷得使人差不多都喘不过气来了。至于我自己,是周身抖个不停,心里道,“看在上帝份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然后,它们便齐声喊叫起来:“我们是从耶路撒冷84 回来的, 我们要找的东西却在那里找不到。” 这便是 “七次布道词”的开头的话。

84 耶路撒冷:基督教的圣地,位于巴勒斯坦。

然后,其余的话便从我笔下喷涌而出,经过了三个晚上,这篇东西便写成了。我一拿起笔来,这一群鬼便立刻烟消云散了。房间变安静了,空气也清新了。闹鬼的事便至此结束。

这一体验是得按其本来的或其看来应是的情形来加以对待的。它与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有联系,这是毫无疑问的,而这种思想状态,对于灵学现象是有利的。它是一个潜意识的世界,其怪僻的气氛,我认识到它就是一种原型的引导力量。“它到处走动,它是在空中飞着的!”85当然了,理智往往会自称对这种事情拥有某种科学的和物理的知识的,或者宁可把这整个事情一笔勾销,说这是违犯了科学法则的。但是,要是这些法则不是时有被违反的情形,这个世界该有多么沉闷无聊啊!

85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原注

就在经历这次体验之前不久,我记下了我的灵魂从我身上飞了出去的幻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灵魂,即女性意向,确立起了与潜意识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死去的全部人类的一种关系,因为潜意识对应于全部死者的神话性世界,对应于先人的世界。因此,要是有人产生了其灵魂消失了的幻觉,这便意味着灵魂退缩进了潜意识或者说退入了全部死者的国土。在那里,它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活力并赋予祖先的种种形迹即集体性的各种内容以令人可见的形式。它就如同一种媒介,使死者得以有机会显现他们自己。因此,在我的灵魂消失之后不久,那“死去的”便在我面前出现了,而结果便有了《七次布道词》这篇东西了。这就是所谓“丢魂”的一个例子——这种现象在原始人中是经常会遇到的。

从那时候起,死者作为那没被回答、没被解决和没获赎救者的声音,对我来说便显得愈益清楚了;因为既然我命中要我回答的这些问题和要求并不是由外部世界来给予我,因而它们就得经由内心世界来给予我了。与死者进行的这些谈话形成了我得把潜意识方面的东西传达给世人的一种序言,而我所要传达的就是潜意识的一种有序的格局及对其所进行的阐释。

今天,当我对所有这一切进行回顾并思考这期间我对种种幻觉所进行的研究对我产生了什么结果时,其情形就犹如一种信息以无可抗拒之势而降临到了我身上一样。在这些意象里存在着种种事物,它们不但关系到我自己,而且还关系到其他许多人。正是在那时,我不再只属于我自己了,也不再有权这样做了。从那时候起,我的生命便属于那大多数人了。我所关心的,或者说正在找寻的知识在当时的科学里仍然无法找到。我本人还得经历那独特的体验,此外还得尽力把我的体验所结出的种子,种在现实的土壤里;要不然这种体验就会仍然是没得到证实的主观性假设。正是在这时,我才把自己献身于为精神服务。我对它是既爱又恨,不过它却是我的最大一笔财宝。我把自己托付给了它,而这结果便成了我得以忍受自己的生存并尽可能充分地享受它的惟一方式。

今天,我可以说,我一直从未割断我与这些初始的体验的联系。我所有的著作,我的一切创造性活动,都是来自始于1912年即差不多五十年前的这些最初的幻觉和各种梦的。我晚年所取得的一切均已包含于它们之中,不过最初只包含在各种情感和意象的形式里就是了。

我的科学知识是使我得以挣脱那种混乱的惟一手段,不然的话,这些材料便有可能使我陷入荆棘丛中不得脱身,或像原始森林里的匍匐植物那样被窒息而死。我极为小心谨慎地设法去理解每个单独的意象,我的精神存货中的每一项,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把它们加以科学的分类,但最重要的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理解它们。这正是我们通常所忽视了去做的。我们会让意象出现,可能还会对之惊异不已,但却只是到此而止。我们并不想费心去理解它们,更不用说从其中引出伦理方面的结论了。这种突然性中止便会对潜意识产生种种消极的影响。

认为对这些意象获得某种理解便足够了并因而浅尝辄止,这同样也是一种严重的错误。对它们的洞察必须转变成一种伦理性的职责。不这样做便会成为权力原则的牺牲品,而这便会产生种种危险的后果,这种后果不但对其他人是毁灭性的,对洞察者本人甚至也是毁灭性的。潜意识的意象把一种重大的责任放到了一个人的肩上:无法理解它们或逃避伦理上的责任便会使一个人失去完整性并会造成生活痛苦而又四分五裂。

就在我全神贯注于潜意识的这些意象的期间,我决定辞掉大学的教职,作为有职无薪教师,我已在那里讲了八年课了(自1905年始)。我对于潜意识的体验和实验已使我的智力活动走向了止步不前的状态。完成了《潜意识心理学》的写作之后,我发现自己完全失掉了阅读科学书籍的能力。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有三年。我感到,我再也无法与知识界并驾齐驱了,也再无能力去谈论确实迷住了我的事情了。把潜意识的这些材料公之于世,结果差点儿把我弄成了哑巴86 。对此我既无法明白也无法使之具有形式。在大学授课时,我处于一种暴露的地位,感到为了把课程继续在那里讲授下去,我首先便得找出一种全新的、不同的方向。要是我的智力状况不是别的而只是一大堆怀疑与困惑而仍要继续去教年轻的学生,那可是要误人子弟的。

86 在这一“休耕时期”,荣格写出的东西只有一点儿:几篇用英文写的论文,还有就是其论文的第一个英译本《分析心理学论文两篇》。随着1921年《心理学类型》的出版,这个时期便结束了。——原注

因而我便觉得,我现在面临着要么继续我的教学生涯——这条路在我面前是平坦的,要么听从我那内心的人格的法则,听从一种更高的理性的安排,向着我那古怪的任务,向着我面对潜意识所作的这种实验奋力向前。但是,不到这事完成,我是不能在公众面前露面的。

因此,我便有意识地和故意地放弃了我的教学生涯。因为我感到,某种伟大的事即将发生在我身上,而且我是信任这种事情的,我感到这件事在永恒性方面是更重要的。我知道它会充实我的生活,而为了这一目的,我是随时不惜冒任何一种危险的。

说到底,我是否能当上教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了,我不得不放弃这一教职是很令人讨厌的;在很多方面,我不能使自己局限于通常为人所理解的材料上,我对此是感到遗憾的。我甚至会有某些片刻的突然反抗命运之举。不过这种情感都是转瞬即逝的,因而并不会有什么作用。相反,另一方面的情形却是重要的,而要是我们留意内心的人格所希望的和所说的是什么,这种痛楚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是我所再三体验到过的事情,而不光是在我放弃了我的教学生涯之时才体验到了的。不错,在我还是个小孩时,我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体验了。在我的青年时,我脾气暴躁;但每当情感突然上升到其高潮之时,它便会突然转向,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宇宙般的宁静。在这样的时候,我便觉得飘然物外,而刚才还使我激动不已的东西,这时看来却显得像是属于一个遥远的过去的东西了。

我的这一决定及我介入无论我还是别的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上,结果便使我落入一种极端孤独的状态。我到处走来走去,脑子里充塞着种种思想,但我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与之交谈:他们只会产生误解。我觉察到了外部世界和这些意象所构成的内心世界之间,存在着以其最痛苦的方式所表现出的鸿沟。我仍然看不到现在我所理解的这两个世界的互相作用。我看到的只是“内”和“外”之间所存在着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然而,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只要我能够成功地证明——而这是需要费极大的功夫的——精神体验的内容是实有的,不但对于我自己个人的体验,而且对于其他人也拥有的那种集体性的体验来说也是实有的,我便能找到与外部世界及与人们的接触点。后来,在我的科学工作上,我极力去证明这一点并尽我一切能力给交往甚密的友人们介绍一种看待事物的新方法。我知道我要是不能成功,便会落入绝对的孤立的境地。

只是快到接近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时,我才逐渐开始从黑暗中走出来。有两件事造成了这种情况。第一件事是我与那个决心要使我相信我的幻觉具有艺术价值的女人断绝了关系;第二件而且是主要的事件是我开始理解曼荼罗的绘画了。这事发生在1918至1919年。在我写就了《七次布道词》之后,我画出了第一张曼荼罗的画87 。自然,当时我并不理解它。

87 临摹来用作《类型和集体潜意识》的卷首插图。——原注

在1918-1919年间,我作为英军战区战俘监管上校驻扎在夏托达堡。当我还在那里时,每天早上我都在笔记本上画一幅小小的圆形的图,即一个曼荼罗,它看来显得对应于我当时的内心心态。在这些图画的帮助下,我便得以逐天观察我的精神变化。比如说,有一天,我收到了那位具有审美性的夫人寄来的信,她在信中再次固执地坚持认为,从我的潜意识中所产生的这些幻觉是具有艺术价值的,因而应该被认为那就是艺术。这封信使我很不高兴。它并非是愚蠢的,因而便具有危险的说服力。说到底,现代的艺术家是设法出自潜意识地来创造艺术的。掩藏在这一论点后面的功利主义与妄自尊大触到了我身上的一种怀疑,也就是说,我不敢确信我正在产生的这些幻觉确实是自发的和自然的,而并非基本上是我自己随心所欲的种种虚构编造。我根本还算不上已经在意识里没有偏执和狂妄自大了,有这种情形的人便会乐于相信,任何中间性的高尚的灵感,都是一个人行为高尚的结果,而卑下的反应则只是出于偶然,或甚至导源自异己的各种源泉。由于我自身的这种刺激和不协调,因而第二天我便画出了一幅改变了的曼荼罗的图画:图中周边有部分断开了,于是对称性便被破坏了。

事后只是慢慢地,我才发现什么才是真正的曼荼罗:“成形、变形、永恒的心灵的永恒创造。”88而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而如若一切顺利的话,自性是协调的,但它却无法容忍自欺欺人。

88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原注

我所画的曼荼罗图是些关于自性的状况的一些密码,这些密码每天呈现在我脑海中时都是崭新的。在这些密码里,我看到了自性——也就是我的整个存在——在活跃地工作着。可以肯定地说,最初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它们;但对我来说它们却显得极为重要,因而我便像珍珠那样保存它们。我明确地感到,它们是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通过它们而获得了有关自性的一个活生生的观念。我觉得,自性就像我那样的个体,而且还是我的世界。曼荼罗所代表的就是这个个体,并对应于精神的那种微观世界性。

这个时期我到底画了多少幅曼荼罗,我现在再也记不清楚了。不过肯定是许许多多。在我画着它们的时候,这样一个问题一再浮现出来:这样一个过程正导向什么?其目的在哪里?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到这时候我便知道,我不能擅自选择一个在我看来显得没有价值的目标。实际情况已经向我证明,我必须放弃自我占有更高地位的想法。在我本来企图保有它时,我毕竟还是突然地又把它放弃掉了。我本想继续从事对神话进行科学分析的,这工作在《变化的象征》里就已经开始了。这仍然是我的目标——但是我却绝不能再考虑它了!我此时正被迫经历潜意识的这一过程。我必须让自己被这股急流裹胁着前进,根本不知道它要把我引向何处。然而,当我开始画曼荼罗时,我便看出,一切东西,我一直在走着的所有道路,我一直在采取的所有步骤,均正在导向回一个单一点——也就是说,导向居中的那个点。事情对我变得越来越明白,曼荼罗就是中心。它是一切道路的代表,是通向这个中心,通向个性化的道路。

在1918至1920年间,我开始明白,精神发展的目标就是我性。没有直线性的演变,有的只是我性的弯弯曲曲的发展。均匀性的发展充其量来说只有在开始时才会存在。尔后,一切便向着这个中心点而发展。这一顿悟使我安定下来,慢慢地,我的内心平静而复归。我知道,在找到曼荼罗可作表现我性的工具之后,我便获得了在我看来是终极性的东西。也许某个别的人会知道得更多,但这不会是我。

几年之后(1927年),我由于做了一个梦而使我对有关这个中心及我性的想法得到了证实。我可以用我称之为“望向永恒的窗户”的一幅曼荼罗的画来表示其本质。 这幅画后来印在了《金花的秘密》89一书里。一年之后,我又画了一幅同样是曼荼罗的画90 ,在此画的中央处则是一个金色的城堡。这幅画画完后,我问自己道:“这画怎么中国画味这样重?”我对于其形式和色彩的选用印象很深,而且尽管外观上没有什么中国画的东西,我却觉得很有中国画的味儿。而这确实便是它所给我的感受。无独有偶,此后不久,我便收到了理查德·威尔海姆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论述道教炼丹术的文章草稿,标题也是“金花的秘密”,他还要求我就此写一篇评论文章。我立刻如饥似渴地一口气把这草稿读完,因为文中所述对我关于曼荼罗及这中心的绕圈圈的想法给予了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证实。这便是打破了我的孤独的第一件事。我慢慢意识到了一种共鸣,我终于可以与某件事和某个人建立起联系了。

89 参见《原型和集体潜意识》中的“关于曼荼罗的象征性”有关页数的插图。——原注

90 《金花的秘密》中的图10及“关于曼荼罗的象征性”的有关各图。——原注

在回想起这种巧合,这种“同步性”时,我不禁在这幅使我获得了如此深刻印象的具有中国画味儿的画的下面写下了这样的话:“此画作于1928年,画的是一个防卫森严的金色城堡。此时,身居法兰克福的理查德·威尔海姆给我寄来论述黄色古堡即长生不老之源的一篇三千年前的中文文章。”

这就是我在前头就已提到过的那个梦:我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煤灰满地的肮脏城市。时间恰值黑暗的冬夜,兼又冷雨萧萧。这个城市就是英国的利物浦。与几个——比如说六七个——瑞士人一起,我走过了好几条黑洞洞的街道。我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我们正从港口往外走,而那真正的城市实际上却在上方,位于悬崖之上。我们爬上了那儿。这个地方使我想起了巴塞尔,巴塞尔的市场是在下方,然后您便经过托滕嘉申(“死者之巷”)而往上走;这条巷一直通到上方的一片高地,然后再通到彼得广场和彼得大教堂。我们到达这片高地后,发现有一个由昏暗的街灯照着的大广场,许多街道就向这里汇聚。这个城市的各个街区成辐射状绕这广场而布列。广场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水池,水池的中央则是一个小岛。由于雨、雾、烟和昏暗的灯光所无法照透的黑暗,周围的一切全无法看清,但是这个小岛却被阳光照耀得光辉灿烂。岛上只长着一棵树、一棵木兰,树上开满了千百万朵红花。这棵树仿佛就立在阳光之中,但同时又是那光源。我的友人们对这恶劣的天气说三道四,但显然却没有看见这棵树。他们谈起了住在利物浦的另一个瑞士人,对他竟在此定居感到吃惊。我对千花怒放的这棵树的美及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的这个小岛感到心旷神怡,心里想道:“他为什么定居这里,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然后我便醒了过来。

对于梦中的一个细节,我还得添上点补充性的说明:这个城市各个单独的街区的布局绕一个中心点成辐射状布列。这个点形如一个开放性小方块,有一盏更大的街灯照耀着并构成了这个岛的一件小小的复制品。我心里知道,那“另一个瑞士人”就住在这些次级的中心点之一的附近。

这个梦代表着我此时的心境。时至今日我对黄灰色的雨衣及其上闪烁着的水光依然历历在目。一切均令人极为不快,不是黑的就是灰蒙蒙的——一如我当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是我却有过一次具有非尘世之美的幻觉,而这便是我到底生活过来了的原因。利物浦就是“生命之池”。“利物”一词据古人的看法,就是“生命之根”之意——而这便“创造出了生命”91。

91 利物浦(Liverpool)这个英文字分开来便是liver(肝脏之意)和pool(池、塘之意),故荣格有是说。

随这个梦而来的还有一种命中注定感。我看出来,在这个梦里,目的是什么已作出了启示。一个人是无法走到这个中心之外的。这个中心就是那目的,而一切都是引向这个中心的。通过这个梦,我明白了,我性就是方向与含义的原则与原型。其治疗性作用就存在于其中。对我来说,这种顿悟暗示了通向这个中心——因而也就是到达这一目标的方法。有关我本人的神话的第一点细微迹象也从中产生出来了。

做过这个梦之后,我便不再绘画曼荼罗的画了。这个梦描绘了潜意识发展全过程的最高阶段。它使我感到了完全的满足,因为它描绘出了有关我心境的一整幅图景。可以肯定地说,我已经知道,我正忙着的是某种重要的事,不过我仍然对其不甚了了,而我的同事们中也没有一个能了解得了。由这个梦所给予我的头脑清晰,使我得以客观地看待存在于我的存在里的各种事物。

如果没有这一幻觉,我便可能失掉了方向并被迫放弃我那命定的事业了。但是在梦里,其含义已作了清楚的揭示。在我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之时,我便知道自己正一头扎进了那未知世界之中了。弗洛伊德学说以外的世界,我毕竟是一无所知,但是我还是向着黑暗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然后又做了这样的一个梦,一个人便难免觉得这是一种天意。

我花了足足四十五年来蒸馏装在科学器皿里,当时我所体验到了的并写下了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作为年轻人,我的目的一直是要在科学上有所成就。但是然后,我又触到了这股熔岩流,于是其火焰和热便又重新改造了我的生活。促使我去研究它的便是这种根本的东西,而我的著作便是把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结合进这个世界的当代图景的一种或多或少可算是成功的尝试。

我追溯我那些内心意象的年头是我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岁月——一切根本性的东西都在其中确定了。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的细节详情不过是这一材料的补充和详述而已;这材料是从潜意识中爆发出来的并在开头时把我完全淹没了。这,便是那可供终生进行研究的“原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