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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梦·思考——荣格自传》七 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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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生命进入后半生时,我便已踏上了面对潜意识的各种内容的道路。我对此所进行的研究是一件年深日久的事,而且只是在经过大约二十年的研究之后,我才对我的各种幻觉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首先,我得找出我这些内心体验的历史先例。也就是说,我得问自己:“我的这些特定的前提在历史上的什么地方已经出现过?”要是我无法找到这种例证,我便绝不可能使我的想法具体化。因此,接触到炼丹术便对我具有了决定性意义,因为它给我提供了直至此时我仍然缺乏的历史基础。

分析性心理学基本上是一门自然科学,但是它比起任何其他学科来在更大程度上受观察者的个人偏见所左右。因此,心理疗法医生要是想排除至少是判断上的最粗率的错误,他就得在最大程度上有赖于历史上的和文学上的类似性人物。在1918至1926年间,我认真地研究了诺斯替教派的一些作家的著作,因为他们也曾正视过潜意识这个最早的世界并探讨过其内容,探讨过显然受到直觉世界所污染的种种意象。由于可查找到的资料太少,至于他们是怎样去理解这些意象的情形就很难说了;此外,就是这些资料,也大都是出自他们的反对者们即基督教产生后头六个世纪解释教义的一批作家们(

)。我觉得,他们对这些意象是很不可能具有一种心理上的观念的,但是诺斯替教派由于与我相距太遥远,因而便无法就我所面临的各种问题与他们建立起任何联系。就我所知,有可能使这一教派所推崇的神秘的直觉与现在联系起来的传统看来已被割断了,因此,要想找到从诺斯替教派——或新柏拉图派——通向当代世界的桥梁,长期以来已证明是不可能的。但当我开始理解了炼丹术后,我认识到了它就代表着与诺斯替教派的历史性联系,因而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便有了一种连续性。由于炼丹术是基于中世纪的自然哲学,因而它一方面形成了通往过去的桥梁,另一方面又是通往未来和通往现代的潜意识心理学的桥梁。

这方面的开创者是弗洛伊德,他随此而引入的还有古典的诺斯替教派的性欲动机及邪恶的父辈的权威。诺斯替教派的耶和华与造物者之神的动机再次出现在弗洛伊德有关那本源性父亲及衍生自这位父亲的阴暗的超我的神话里。在弗洛伊德的神话里,他变成了创造出了无穷无尽的失望、错觉及痛苦的魔鬼。在炼丹术士对物质的秘密的专注里,物欲的倾向便已经流露出来了,这一倾向对弗洛伊德来说有着掩盖诺斯替教派的另一本质性方面的作用:作为另一个更高的神祇的精神的原始意象,这位神祇送了一个混合器皿给人类,一个转变精神的器皿92 。这个器皿是一种女性原则,在弗洛伊德的家长式世界里是没有其地位的。附带说一下,在这种偏见方面他绝不是无独有偶的。在天主教思想的王国里,上帝之母及基督的新娘只是最近才被接纳进了神圣的内室(洞房)里,而这是经过了千百年的犹豫后才有了这种变化的,因而可以说至少这种看法已获得了部分性的承认93 。但是在新教和犹太教的范围里,父权却一如以前那样继续起着主宰性作用。另一方面,在哲学意义上的炼丹术里,女性原则却起着男性原则的同样的作用。

92在异教的诺斯替教徒波伊曼德勒斯的著作里,这个器皿充满着“精神”,是造物主之神送到尘世的,为的是让想达到更高意识境界者可以在其中受洗。这是精神在其中获得更新和再生的一种子宫,对应于炼丹术中物质在其中产生质变的器皿。在荣格的心理学中与此对等的是叫作个性化过程的内心转变过程。——原注

93 这指的是教皇比乌斯十二世的训令“仁慈的上帝”(1950),其中宣布了圣母玛利亚的升天。这一新教义肯定,玛利亚作为新娘,与圣子在天国的新房里结合了,而作为索菲亚(智慧),她则与上帝结合了。这样,女性原则便从而变得接近于富于男性气质的三位一体了。参看荣格的《东西方心理学与宗教》里的“答约伯书”部分。——原注

在我发现炼丹术之前,我做了一系列的梦,梦中反复出现的都是同样的主题。在我的房子旁边立着另一所房子,也就是说是另一配房或一座附属建筑物,它在我看来是古怪的。每次做梦,我都感到奇怪为什么这座房子虽然一直坐落在那里,我自己却对它一无所知。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到了这侧房。我发现这房子里有一个奇妙的图书室,很可能在16和17世纪时就已存在。包以猪皮面的又大又厚的一册册对开本的书便沿墙的四壁摆放着。这些书中有几本饰有特色古怪的铜板画,其插图则包括有我前所未见的一些古怪的象征性符号。当时我并不懂得它们的用意何在,只是较久之后我才认出它们是些炼丹术符号。在梦里,我只意识到这些符号及整个图书室所产生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原来这是一个中世纪的古版书和16世纪印刷品的收藏所。

我的房子这一未知的附属建筑物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一个方面;它代表着属于我的某种东西,只是我对此尚未意识到就是了。它,特别是那图书室,涉及的是炼丹术,对此我仍然一无所知,但很快我便会对之加以研究。大约十五年后,我收集的书已构成了一个图书室,样子与梦中所见的那个十分相像。

预示着我会遇到炼丹术的决定性的梦是在1926年左右出现的,当时我正在南蒂罗尔,时值战时。此时我身处意大利前线,正坐在一个矮个子农民赶着的马车从前线回来。炮弹在我们周围爆炸,弹片呼啸;我知道,我们必须尽快赶路,因为此地情况十分危险。

94 从空而降的炸弹,从心理学上来阐释,就是从“另一边”飞来的飞弹。因此它们便是从潜意识,从精神的阴暗面产生出来的表象。梦中发生的事情暗示,几年前在外部世界已发生的这场战争,现在仍未结束,而是将继续在精神里打下去。显然,正是在精神里才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要在外部世界里去找是不可能找到的。——荣格注

我们必须通过一座桥,然后便得穿过一条隧道,这隧道的拱顶已部分被炸弹所摧毁。在穿过隧道到达其另一头时,我们看见,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一片阳光灿烂的美景;我认出,这是维洛纳附近的一个地区。在我们下面横卧着的就是维洛纳市,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光彩照人。我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我们继续驱车前行,进入到生机勃勃、一片葱绿的隆巴德平原。一路上经过春意盎然的可爱乡村;我们看到了不少的稻田、油橄榄树和葡萄园。然后,我看到在这条路的斜对过处,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庄园,很像是某个北意大利公爵的宫殿。这是一座典型的庄园,有许多的附属建筑物和外屋。就像卢浮宫95 一样,这条路穿过一个大庭院,再从这座宫殿旁边经过。那个矮小的马夫和我坐着车穿过一道门而进入到庭院,在这儿,透过远处那头的第二道门,我们可以再次看见那一片春光明媚的风景。我向四周看了看:右边是这庄园的正面,左边是仆人住宅区、马厩、谷仓和其他建筑物,一直伸展了好一段路。

95 巴黎的一处王宫,现辟为艺术博物馆。

就在我们到达这庭院的中央处即那宫殿的大门口处时,出乎意料的某种事情发生了:只听见沉闷的砰的一声,这庭院的两道门忽地关上了。那农民从马车上跳下来喊道:“好啊,我们现在可被关在17世纪了。”我无可奈何地想道:“唔,确是这样!不过该怎么办呢?从现在起,我们可得被关上它个好几年。”这时候,一种安抚性的想法又涌上了心头:“总有一天,从现在起再过几年,我总会再次走出去的。”

做了这个梦之后,我在一大堆有关世界历史、宗教史和哲学史的浩繁卷帙里东寻西找,可是有助于解释这个梦的东西却一点儿也没有找到。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认识到,它指的是炼丹术,因为这一科学在17世纪之时发展到了巅峰时期。然而说来奇怪,我已完全忘记了在炼丹术上赫伯特·西尔比勒到底有什么著作96 。那时候,他的那本书已经出版,但我却认为炼丹术是一种旁门邪道并且是很可笑的,其情形一如我欣赏西尔比勒神秘的或建设性的观点一样。那时候,我与他有着书信来往并且告诉过他我对他的作品评价很高。正如他那悲剧性的死亡所表明的,西尔比勒对这个问题虽有所发现,但后来却未能顿悟它97 。他利用过后期的主要材料,而我对此却不甚了了。有关炼丹术的后期文本是奇特怪异的;只有懂得了如何去阐释它们,我们才有可能认识到它们里面埋藏的是什么宝藏。

96 其著作有《神秘主义的问题及其象征性》(纽约版,1917年;德文维也纳版,1914年)。——原注

97 西尔比勒自杀了。——原注

只是读了《金花》的文本之后,对炼丹术的本质我才开始逐渐了解,而这篇中国炼丹术的样本则是理查德·威尔海姆于1928年寄给我的。我被一种欲望激励着,迫切想进一步知道更多的有关炼丹术的文本。我委托了一个慕尼黑的书商,要是有什么炼丹术的书到了他手里,便立刻通知我。不久之后,我收到了这些书的第一本《炼丹术卷二》(1593),这是一本包容广泛的拉丁文炼丹术论文集,其中有几篇堪称是炼丹术的“经典之作”。

我让这本书几乎一动不动地摆放了差不多两年。我只是偶尔才翻看一下里面的图画,而每次都不禁想道:“天啊,这是什么胡说八道的东西!简直无法理解!”但是它却不断地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我决心更为深入彻底地研究它。我于第二年冬天开始动手研究,不久就发现它令人兴奋和引人入胜。可以肯定地说,这些文本在我看来仍然显得像是明显的不知所云,但有些章节我却觉得甚为重要,偶尔还可发现几句我觉得能懂得其意思的句子。最后,我认识到了,原来炼丹术士是用象征来说话的——而这些象征,可是我的老相识啊。“嘿,这可真是太富于幻想了,”我心里想道,“我只好学会对这一切进行破译了。”到了现在,我可是完全着迷了,只要一有时间,我便埋头研究起这些文本来。一天晚上,当我正研究它们时,突然回想起我陷身17世纪里的那个梦。这时,我终于把握住了其含义。“原来是这样!现在,我可不得不从头开始来研究炼丹术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在炼丹术思想发展过程的迷宫中找到了自己的路,因为没有什么阿里阿德涅在我手里塞进过什么线团98 。在阅读16世纪的一个文本《哲人的玫瑰园》时,我注意到某些奇怪的表达方式和措词往往反复出现,如“分解与凝结”、“神秘管”、“石头”、“本源物质”、“水银”等便是。我看得出来,这些表达方式是按特定的含义而再三加以使用的,不过我却无法弄清楚其含义到底是什么。因此,我便决定着手编一本主要用语的词典,其中的用语则可以交互参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积累起了好几千个这样的主要用语和词汇,而抄下来的摘录也占满了好几本。我是沿着语言学的方向来开展研究的,其情形就像我正设法猜破一种未知的语言的谜一样。按这种方式进行下去,炼丹术的表达方式的意义便逐渐呈现出来了。这一工作,我专心致志地一搞就是十余年。

98 忒修斯来到克里特,要进入迷宫杀死牛头怪。克里特国王之女阿里阿德涅送给他一个线团。他把线头拴在门口,边走边放线,杀死怪物后忒修斯便顺着线走出了迷宫。作者借用这一典故,意指他在研究炼丹术时没有得到过什么人的帮助。

我很快便看出来,分析性心理学以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而与炼丹术不谋而合。炼丹术士们的体验在一定意义上便是我的体验,而他们的世界便是我的世界。这一点当然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我无意中触到了我那潜意识心理学历史上的对等物。可以与炼丹术进行比较及存在着一条向后通回到诺斯替教派的不曾中断的智识链条,便为我的心理学提供了具体的例证。在我研读这些古老的文本的时候,一切便全都各归其所了:各种幻觉意象、我在实践中所积累起来的经验性知识及我从其中所得出的各种结论。我现在开始明白,这些精神性的内容,如果从历史观点上来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我对它们的典型特征的理解得到了加深,而这种理解,在我对各种神话的调查研究里便已经开始了。在我的调查研究里,本源性的意象及类型的性质占有着主要的地位;对我来说,很清楚,要是没有历史,就不可能有心理学,当然也绝不会有潜意识心理学了。可以肯定,一种有意识的心理学是会满足于根据个人的生活而获得的材料的,但只要我们希望解释一种精神病,我们便需要有一份既往病史,因为它比意识里的知识反映得更深刻。而在疗治过程中,每当需要作出非同寻常的决定时,我们便会做梦,而对梦进行阐释,则需要比个人所记得的还要多的知识。

我把自己对炼丹术的研究看作是我与歌德有着内在联系的一种迹象。歌德的秘密在于他处于被一种原型性变化过程的支配,而这一过程,千百年来一直在发生着。他认为他的《浮士德》是一种“重要工作”或“神圣工作”。他把它称之为他的“主要事业”,而他整个一生的行动,都是在这出戏剧的范围之内进行的。因此,在他身上活跃着的便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本质,是一种超人的过程,是原型世界的伟大之梦。

我自己也落入了这同样的梦的把握之中,因此从十一岁时起,我便不得不开始从事一种是我的“主要工作”的一种独一无二的事业。我的生命被一种观念和一个目标所浸润并通过它们而得以维系在一起:这就是渗透人格的秘密。一切都可以根据这个中心点而得到解释,而我的所有著作所述说的也就是这一个主题。

我真正的科学研究开始于1903年所进行的联想测验的实验。我认为这是我在从事自然科学方面意义上的第一次科学研究。《词语联想研究》写出后我又写了两篇其起因我已经述说过的精神病学方面的论文:《早发性痴呆心理》和《精神病的内容》。1912年,我的著作《转变的象征》出版了,而我与弗洛伊德的友谊也至此告终了。从那时候起,我便得单独去打天下了。

由于我对自己的潜意识的种种意象十分迷恋,因此便也就有了一个起始点。这个时期从1913年持续到1917年;此后,川流不息的各种幻觉便日逐减少了。在这些幻觉尚未消退殆尽,而我也不再是个在魔幻之山内的迷途者时,我便得以对这整个的体验采取客观的态度并开始对之加以深思。我给自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人们是怎样看待潜意识的呢?” 我的答案是 《自我和潜意识之间有着种种关系》99一文。1916年,我在巴黎曾就这方面举行了一次讲座100;但是这次讲座的内容却直到过了十二年后才以德文出版,不过内容却大为扩充了。在这一讲座里,我描述了潜意识的某些典型性内容,我还表明,意识着的头脑对它们抱什么态度远不只是麻木不仁的问题。

99 此文收入《分析心理学论文两篇》。——原注

100 《心理学档案》(1916年日内瓦版)中的《潜意识的结构》。——原注

与此同时,我此时还忙着为《心理类型》一书做准备工作,此书于1921年首次出版。我写此书的原因始自我需要界定我自己的观点不同于弗洛伊德的和阿德勒的观点的各个方面。在企图解决这个问题时,我便碰到了类型这个问题;这种心理类型是个人所独有的,它决定了并限制了一个人进行判断的方式。因此,我这本书的目的是企图探讨个人对于世界,对他人和对事物的关系。书中讨论了意识的五花八门的各个方面,也就是意识着的头脑对于世界所可能采取的各种各样的态度,因此,它便构成了一种可以说是从临床角度上来看的一种意识心理学。我把大量的文学作品里的东西揉进了这本书里。斯比特勒的作品更是在其中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而引用最多的又是他那《普罗米修斯与厄皮墨透斯》101。但是我也讨论席勒、尼采和古典时代的知识史及中世纪。我甚至冒昧地给他寄去了一册我的这本书。他没有给我回信,但不久后他却作了一次报告,在报告中他肯定地说,他那本《普罗米修斯与厄皮墨透斯》根本不表示“有”什么含义,正像他很可能会唱出“春天来了,特拉——拉——拉拉”一样。

101 卡尔·斯比特勒(1845-1924),瑞士作家,他最有名的作品除了《普罗米修斯与厄皮墨透斯》外,还包括史诗《奥林匹斯之春》及长篇小说《伊马戈》。1919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原注

论述类型的这本书使我洞悉,单个的人所作出的每一判断是由他的人格所制约的,而且每一种观点都必定是相对性的。这便产生了必须对这种多样性进行补偿的统一性的问题,于是它便把我直接引导到中国的“道”的观念上了。我已经讲到过我的内心变化发展与理查德·威尔海姆寄给我的一个道教文本之间的互相作用的事。1929年,我和他合著了《金花的秘密》。只是在我的思想和我的研究达到了关键之处时,就是说接触到了我性的时候,我才再找到了重返这个世界的归路。我开始到处进行专题讲座并作了好些旅行。这些各种各样的论文和讲演稿便成了我这些年所进行的内心探索的一种衡量其轻重的砝码。它们还包含有我的读者和病人向我提出的各种问题的答案102。

102 这些文章主要散见于《荣格文集》中4、8、10、16几卷。——原注

自从我那本《转变的象征》问世后,我深深地关切的课题便是性本能(里比多)理论的问题。我把里比多设想成是具有物理性能量的一种精神类似物,因而也就或多或少是一种具有数量性的观念,所以它是不应用质的术语来加以界定的。我的想法是跳出当时流行的里比多理论的具体化的窠臼——换句话来说,我希望不再提起饥饿、侵略和性的诸种本能,而是把所有这些现象看作是精神性能量的表现方式而已。

在物理学里,我们也讲到能量及其各种各样的表现方式如电啦、光啦、热啦等等。在心理中的情形也与此一般无二。在这里,我们所处理的也主要是能量,也就是说,要遇到其数值或大或小的强度测量问题。这种能量会以各种各样的伪装出现。我们要是设想里比多是能量,我们就得采取一种综合性的和统一的观点。至于里比多——不论其是性欲、权欲、食欲或别的什么——的性质的数量问题,便消隐于背景性的地位了。我希望为心理学所做的事是得出某种合乎逻辑的并且是彻底的看法,这种看法有似能量学理论在物理各学科中所提供的一样。这正是我在论文《论精神性能量》(1928)里所追求的东西。比方说,我把人的各种动机看作是能量变化过程的五花八门的表现方式,因此这些动机也就有似于热与光等各种各样的力。恰如不会发生现代的物理学家只从比如说热能里导源出一切的力一样,同样,心理学家也应该警惕把一切的本能都归之于性欲的观念的做法。这是弗洛伊德最初的错误,但他后来又提出了“自我本能”一说,因而便纠正了这一差错。再往后,他又提出了“超我”一说并赋予它一种实际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在《自我与潜意识之间的关系》里,我只谈到了我对潜意识的着迷及与这种着迷的性质有关的某些事情,但对于潜意识本身却着墨不多。当我对我的幻觉进行研究时,我才知道,潜意识会经历或引起变化。但只是在我使自己谙熟了炼丹术后,我才认识到,潜意识是一个过程,而精神则利用自我的关系而变化或发展成潜意识的内容。在个性方面,这种转变可以从梦和幻觉中推断出来。在集体生活中,它主要残留于各种宗教体制及其变化着的各种象征里。通过研究这些集体转变过程及通过了解炼丹术的象征性,我便得到了我的心理学的关键性概念:个性化的过程。

我的研究工作的一个根本性的方面在于,它很快就开始触及到一个人的世界观的问题,触及到了心理学和宗教之间的种种关系。我对这些问题作了详尽的研究,研究的结果最早写进了《心理学与宗教》(1938)一文,作为这一文章的直接产品,尔后又写进了《自大狂》(1942)里。这本书的第二篇文章《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自大狂》从这种观点来看显得特别重要。巴拉塞尔索斯103 的著作充满了大量独创性的看法,其中包括清晰地阐述炼丹术者所提出的各种问题,尽管这些问题裹上了死人的古怪外衣。谈到巴拉塞尔索斯,最后我便不得不讨论起与宗教和心理学有关系的炼丹术的本质了——或者换句话说,讨论起作为一种宗教哲学的炼丹术了。我在《心理学与炼丹术》(1944)里确实这样做了。这样,我便终于落到了其下埋有我从1913年至1917年的各种体验的地上了;因为我在那时所曾经历过的过程,对应了在那本书所述及的炼丹术上的变化过程。

103 巴拉塞尔索斯:即西奥弗拉斯塔斯·庞巴斯塔斯·封·霍亨海姆(1490-1541),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在于暗示自己胜过一世纪时的著名作家和医生塞尔索斯。

潜意识的象征性与基督教及其他宗教有何关系,这个问题不断地在我头脑里打转,这种情形实在是最自然不过了。我不但为基督教的启示洞开了大门,而且我还认为它对西方人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性。然而,它需要以新的目光,需要按照当代精神所造成的种种变化来加以对待。不然的话,它便会与时代脱节并对人的整体性不具有任何作用。在我的著作中,我一直极力表明这一点。对于三位一体的教义及弥撒文本,我曾从心理学角度来加以阐释过——对于这二者,我曾与帕诺波利斯的佐西莫斯这位公元3世纪时的炼丹术士和诺斯替派教徒所描写过的种种幻觉进行过比较104 。我的意图是使分析心理学与基督教发生关系,这一做法终于引向了作为一个心理形象的基督的问题。早在1944年,我在《心理学与炼丹术》中,便已论证了基督形象和炼丹术士的关键性概念“(哲人之)石”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

104 这两方面的研究文章,均包括在《东西方的心理学与宗教》一书里。——原注

1939年,我就依格纳蒂乌斯·洛尤拉105的《精神修炼》举行了一次讲谈会。与此同时,我忙着为《心理学与炼丹术》的写作而进行的研究。一天晚上,我醒过来后,在明亮的月光下,看见了床脚处有身背十字架的基督的形象。其大小虽没有真人大小,但却毫发不爽,而且我还看见了他的躯体是用带点绿色的金子构成的。这一景象虽然是惊人的美,但我却依然深切地为它所震撼。像这样的幻觉对我来说绝非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因为我经常在将醒未醒时看到极为生动的种种形象。

105 依格纳蒂乌斯·洛尤拉(1491-1556):西班牙人,天主教耶稣会创立者。

对于出自《精神修炼》的冥想之一的基督之灵,我一直想得很多。这一幻觉的出现似乎在于向我指出,在我的沉思中我忽视了某种东西:基督与炼丹术士的非凡之金及带点绿色之金有其类同性106 。当我认识到这一幻觉所指的是这一关键性的炼丹术的象征,认识到我已对基督获得了本质上乃属炼丹术方面的幻觉时,我便感到释然了。

106 比较严肃的炼丹术士认识到,他们工作的目的并不是要把贱金属变成黄金,而是为了产生一种“非凡之金”或“哲学之金”。换句话说,他们关切的是精神的价值及精神变化的问题。——原注

那带点绿色的金乃是炼丹术士不但在人,而且还在无机的自然物中所看到的那种有生命力的质。它是生命精神、人的灵魂或宏观世界之子、使整个宇宙活跃起来的人类的一种表现。这一精神把自己倾泻进一切事物里,甚至还进入到无机物里,他出现在金属与石头中。我这一幻觉因而便是基督的形象与其在物质中的相似之物——宏观世界之子的一种结合。如果我不是被那带点绿色的金所震慑的话,我大概便难免会假定,某种本质性的东西正从我那“基督教的”视野里消失——换句话说就是,我那传统性的基督形象不知怎么回事仍是有缺陷的,我仍然还得跟上基督教发展的某些部分。然而,对金属的强调却向我表明了,炼丹术毫不掩饰基督的观念乃是一种精神上活着的物质和肉体上死了的物质的结合。

在 《伊涌》 107 中,我再次研究起了基督的问题。但是在这本书里,我感到关切的不是各种各样的历史上的相似物,而是基督的形象与心理学的关系。我并不把基督看成是一个失去了一切外在性的人物。相反,我倒希望表示出他所代表着的、延续了千百年的宗教内容的发展。表明占星术本会如何预言基督的到来及按照他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与在两千年基督教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人们是如何理解他的,这对我来说是同样重要的。这一点以及在几千年的过程中积聚在他周围的一切古怪而有争议的种种光辉,也正是我们所要描绘的。

107 伊涌:始源之意。

就在我对所有这些事情进行探究的时候,那个历史人物——作为人的耶稣——的问题便也跟着出现了。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因为他所在的时代的智力——我们也可以说是已经集聚而成的原型,即“人类”的本源性形象——便已凝聚在他这位差不多无人知晓的犹太预言者的身上了。关于人类的古老观念,一方面植根于犹太人的传统中,另一方面则植根于埃及霍律斯108 神神话中;这一观念在基督教纪元的初始之时便已为人们所接受,因为它是时代精神的一部分。它所关心的主要是“人子”即上帝之子,他站到被神化了的奥古斯都大帝这位这个世界的统治者的对立面去了。这一观念与原本是犹太人的弥赛亚109的问题搅到了一起并使之成了一个世界性的问题。

108 霍律斯:古埃及所奉之神,其形象似隼,太阳和月亮是他的两只眼。

109 弥赛亚:犹太人所期待的救世主,他将使犹太民族从敌人手中解放出来并永远生活在和平与胜利之中。

认为耶稣这位木匠的儿子传播福音并变成了救世主只不过是出于“纯粹的偶然”,这实在是一种严重的误解。他一定是个具有非凡天赋的人,因而才能如此完美地表达和陈述他那时代人们普遍的但却是潜意识的种种期望。没有任何别的一个人能成为这一希望的传播者,只有耶稣这位特定的人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在这样的时代里,由神圣的恺撒所代表的罗马帝国那无处不在且又顺者昌逆者亡的权力,便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无数的个人,或者确实地说所有各民族,便被剥夺了他们文化上的独立及精神上的自主性了。今天,个人和文化面临着同样的威胁,就是说被大众所吞没的威胁。因此,在许多地方出现了渴望基督再次出现的浪潮,甚至说看见基督再世了的谣言也不胫而走,这种情形表达了人们希望获得赎救。然而它所采取的形式,却与过去的任何事情均无法相比较,只是“技术时代”的一个典型的产儿。这就是遍布于全世界的“飞碟”现象(不明飞行物体)。

因为我的目的是为了充分论述我的心理学与炼丹术相对应,或者二者相反,我便希望连同上述那些宗教方面的问题一起,看看在炼丹术士的著作中论述到了心理疗法方面的什么特别的问题。临床上的心理疗法这个主要问题就是移情。在这件事上,我与弗洛伊德意见完全一致。我可以证实,炼丹术也有某种对应于移情的东西——具体地说就是相合的概念,其突出的重要性已为西尔贝勒所注意到了。在我的著作《心理学与炼丹术》就列举有这种对应性的证据。两年之后,也就是1946年,我在《移情的心理》110中对这个问题继续作了进一步的研究,我在这方面的研究最终导致了《神秘的相合》一书。

110 此文收入《心理疗法实践》一书里。——原注

正如与在个人方面或科学方面使我感到关切的所有问题一样,相合的问题一出现,便有种种梦随之而来或作出预兆。在这些梦之一里,这个问题及基督的问题都被凝聚成了一个十分显著的意象。

我再次梦到我的屋子有一座我从未进去看过的附属建筑物。我决心去看看,最后便走了进去。我来到一道很大的重门之前。打开门时,我发现自己处身于摆设成实验室的一个房间里。窗户前面摆着两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许多玻璃器皿和动物学实验室的一切用具。这是我父亲的工作室,然而,他却不在里面。沿墙放着的书架上摆着几百个瓶子,里面盛着各种各样可以想象得出的鱼类。我大吃一惊:原来我父亲现正从事鱼类学的研究!

就在我站在那儿环顾四周时,我注意到有一道布帘不时鼓起来,仿佛不时有强风吹过的样子。突然之间,汉斯这个年轻的乡下人出现了。我叫他去瞧瞧是否在这布帘后面的房间开有窗户。他走了,而且一去就是好长一段时间。当他回来时,我看到他脸上现出一副可怕的神色。他只是说道:“对,有某种东西在里面,它就在那里出没!”

然后,我走了进去,发现了有一道通到我母亲房间的门。房间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其气氛是神秘的。这个房间很大,天花板上悬吊着五个一排的两排柜子,柜子离地约两英尺高。它们看起来就像花园里的小亭子,每个面积约六平方英尺,每个均装有两张床。我知道,这就是我那实际上早已去世的母亲回到阳世时所居住的房间,她摆上这些床就是为来访的鬼魂睡觉用的。它们是成双结对的鬼,也就是鬼夫妻,它们来到这里过夜,或甚至连白天也在那里过。

正对我母亲的房间处有一道门。我把门打开,便走进了一个大厅;这大厅使我想起了一间大饭店的门厅。大厅里安放着安乐椅、小桌子、豪华挂饰品并撑有柱子。一个铜管乐队正大声地演奏着;我本来在后面的这些房间里已听到有音乐声,但不知道它是从那里传来的就是了。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铜管乐队在大声吹奏着舞曲和进行曲。

大饭店大厅的这个铜管乐队意味着豪华的寻欢作乐和世俗性。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吵吵闹闹的门面之后会是阴间,而这阴间又位于这同一幢建筑物之内。大厅的这个梦的意象可以说是对我这个好好先生或世俗的欢乐的嘲讽。但这只是外表的方面;在其后面隐藏着的却是某种大相径庭的东西,这东西是无法在喧闹的管乐声中加以细究的,这就是那鱼类实验室及那为鬼魂而悬吊着的亭子。这二者都是个阴森森的地方,为神秘的一片寂静所笼罩。在它们里面,我有这样的感觉:这里就是黑夜的居处,而大厅则代表着白天的世界及其庸俗浅薄。

这个梦里的最重要的意象是“鬼魂招待室”及那个鱼类实验室。前者以一定程度的闹剧性方式表现了相合;后者则暗示了我对基督的先入之见,即他本人就是鱼类。二者都是使我接连不断地研究了有十余年的课题。

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对鱼类的研究却落到了我父亲的头上。在这个梦里,他成了照管基督徒灵魂的人,而按照古代人的观点来看,这些人都是被基督的门人彼得的网所捉到的鱼。同样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同一个梦里,我母亲却成了被拆散了的鬼魂的保护人。这样,我的双亲看来便都担负着“治疗灵魂”的重担,只不过实际上这重担却落到了我肩上就是了。没有完成并且仍然压在我父母身上的还有某件事;这就是说,这件事仍然潜藏在潜意识中,因而便有待于未来才能解决。我被提醒说我仍未解决“哲学上”炼丹术的主要事情即相合问题,因而也就是尚未回答基督徒的灵魂向我提出来的问题。此外,我妻子定作其终生任务的有关圣杯的传说的主要研究工作也尚未完成111。

111 在荣格妻子于1955年去世后,玛丽与路易斯·封·弗兰茨博士接手圣杯传说的研究并于1958年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工作。参看埃玛·荣格与弗兰茨合著的《从心理学上看圣杯传说》(苏黎世1960年版)。——原注

我回想起当我在《伊涌》中讨论到鱼类的象征时,我脑海里便往往浮现出翠鸟的形象及追寻圣杯的景象。要不是我不愿意闯进我妻子的这个领域,我毫无疑问便会把圣杯的传说包括进我对炼丹术所进行的研究中。

在我的记忆里,我父亲是个受了安福塔斯112 式伤的受伤者,是一只其伤口无法治愈的“翠鸟”——这种伤亦即基督的受罪,而炼丹术士则正是为了治疗这伤而去寻找治病的万灵药的。作为一个“口哑的”帕斯法尔113,在我童年期间,我是这种病症的见证人,并且也像帕斯法尔一样,纵然有口也说不出话来。我只能作点暗示。实际上,我父亲从未能使自己对兽形的基督=符号象征产生过兴趣。另一方面,他实际上直到去世,一直生活在由基督所预见的和许诺的痛苦里,而且还根本并不觉悟到这都是由于效法基督的结果。他认为自己的痛苦是一种个人的病痛,是可以听从医生的忠告而得以疗治的;他并不认为这是在普遍意义上的基督徒的痛苦。加拉太书114 里的话“我活着,但不是我而是基督活在我身上”从未能在其全部的意义上深入到他的脑海里,因为一想到宗教的种种问题,他便会害怕得全身发起抖来。他想要满足于信仰即止,但在他那里信仰却又打破了他的信仰。这种情形往往就是让理性作出牺牲的回报。“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一戒律的,能接受的只有那些该接受它的人……有这样的阉人,他们为了天国的缘故而使自己变成了阉人。能够接受这一点的人,让他接受它好了。”(《马太福音》)盲目地接受绝不会导致问题的解决,它充其量只能导致停滞不前并要下一代付出重大的代价。

112 安福塔斯:圣杯骑士团的首领。

113 帕斯法尔: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据说最后终于一睹那只有完全的圣洁者才能看得见的圣杯。

114 加拉太书:《圣经·新约》的一卷,是使徒保罗写给某些基督教会的书信。

众神的兽形的特征表明,众神不但延伸到超人的范围,而且还进入到不属于人类的王国里。可以说,各种动物便是他们的影子,大自然本身则把这种影子与神的影像联系起来。“基督之鱼”表明,效法基督的那些人本身便是鱼——也就是说是需要动物式的照料的潜意识的灵魂。那鱼类实验室就是教会“对灵魂的照管”的同义词。而正如受伤者使自己负伤一样,同样,医治者也能治愈自己。在这个梦里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具有决定性性质的行动是由死者在意识之外的那个世界亦即在潜意识的世界里对死者而作出的。

因此,在我的生活的这个阶段,我仍然没有意识到我肩上的责任的本质性意义,也无法对这个梦作出令人满意的阐释。我只能感觉到其含意。在我能写出《答约伯书》之前,我仍需克服内心最大的反抗。

上述这一文章的内心根源可以在《伊涌》里找到。在《伊涌》里,我讨论了基督教徒的心理问题,而约伯115 则是某种基督的预兆。这两人之间的联系就是受苦受难的观念。基督是代上帝受苦的仆人,约伯也是这样。在基督的情况里,世界上的种种罪恶便是产生苦楚的根源,因而基督徒的受苦是普遍性的结果。这不可避免地便产生了这样的问题:谁应该为这些罪恶承担责任呢?归根结底,创造了这个世界及这些罪恶的正是上帝本人,因此,为了为人类的命运受苦,他于是便变成了基督。

115 约伯:《圣经》里的人物,以安贫忍耐著称。

在《伊涌》里,有多处提及到这一神圣的形象的光明与黑暗的方面。我列举了“上帝的愤怒”、敬畏上帝的戒律及这样的祈求“别让我们受到诱惑”。 上帝形象的这种矛盾性在《约伯书》116中是起了极重要作用的。约伯希望,在某种意义上,上帝会站到他身边来反对上帝;在这种情况里,我们可以生动地看到上帝是处于怎样一种悲剧性的矛盾里了。这便是《答约伯书》的主要内容。

116 《约伯书》:《圣经·旧约》里的一卷,主述约伯受灾祸的原因。

促使我写这本书的还有其他一些外在性的力量。公众和病人们所提出的许多问题使我感到,对于现代人的种种宗教问题,我必须更加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多年以来,对此我一直犹豫不决,因为我充分认识到了这样做会掀起多么巨大的一场风暴。但是到了最后,我却不能不被这问题的全部紧迫性所支配,尽管勉为其难,我还是不得不对之作出回答。我于是这样做了,回答的方式就跟问题摆到了我面前来的方式一样,就是说,以作为充满感情的一种体验的方式。我是有意去选择这种方式的,为的是免得给人留下我一心想宣布某种永恒真理的印象。我那《答约伯书》只不过意在表达一种个人之见而已,这个人希望并期待着能引起其公众的深思。我根本无意想阐述一种玄妙的真理。然而神学家们却指责我已这样做了,原因是神学思想家们实在太习惯于与永恒真理打交道,因而对其他别的真理也就一无所知了。当物理学家说,原子是如此这般结构的并进而画出一个结构图来时,他实在无意想表达这就是什么永恒真理之类的想法。但是神学家们并不懂得自然科学,特别是不懂得心理性思维。分析性心理学的材料,即其主要的各种事实,构成了表述——以相一致的形式在各种地方和各个时代经常出现的各种表述。

约伯的问题在其所有的派生表述方面同样在梦里已有所预示。这个梦以我去看望我那早已去世的父亲而开始。他住在乡下——乡下的什么地方我可就不知道了。我看见了一座房屋,房子的式样是18世纪的,房间很多并有好几处相当大的附属建筑物。我后来获悉,这座房屋原是坐落于一处矿泉疗养院的一座旅店,而且看来许多要人、名人和王亲国戚也曾在那里居住过。此外,这些人中的好几个已经死去,而他们的尸身则存放在属于这座房屋的地下室里。我父亲则是看守人,看守着这些尸身。

我很快发现,我父亲不但是看守人,而且还是一个合法的著名学者——这在他在世前可绝没有这种事。我在他的书斋里与他见了面,不过说来奇怪的是,医生某——年纪与我相仿——及其儿子(两人都是精神病医生)竟也在场。不知道是否因我提了个问题还是我父亲自动想解释点什么,只见他从一个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很大的书——一部对开本的沉甸甸的《圣经》, 跟我图书室里那本梅里安《圣经》117 一样。我父亲拿在手里的这本《圣经》是用闪闪发亮的鲨鱼皮包装的。他把《旧约全书》部分打开——我猜他是翻到了首五卷处——然后便就某一章节开始进行阐释起来。他解说得十分迅速流利且显得学识渊深,使我竟听着也跟不上了。我只注意到,他所说的话里无意中露出他知识丰富博杂,这种知识的重要我虽能约略领悟,但却无法适当加以评判或掌握。我看出医生某根本不懂,而他那儿子则开始笑了起来。他们觉得,我父亲正在干那不自量力的事,而他所说的简直就是老年人所喋喋不休的废话,不过我却很清楚,他说这些话实非由于病态的激动,也根本没有说什么愚蠢的话。相反,他高谈阔论,知识渊博而又能十分打动听者的理智,只是由于我们的痴愚,我们才几乎无法领悟而已。他所说的是极为重要的事,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他说话说得如此激动,原因就在这里;他脑海里为深刻的观念所充满了。他竟得在我们这三个犹如白痴的人面前说这番话,我是既感恼怒而又深觉可惜。

117 马·梅里安(1593-1650)于1625-1630年出版了有插图的《圣经》,世称此为梅里安《圣经》。

那两位精神病医生所代表的是一种目光短浅的医学观点,这种观点也影响到了作为医生的我。他俩代表着我的阴影——这个阴影的极为相似的两个人,即父与子。

然后,景象便变了。我父亲和我这时处身在这座房屋的前面,面对着显然堆放着木材的某种棚屋。我们听到了沉闷的砰嘭声,好像有人把大厚块的木板扔到了地上或到处乱扔似的。我觉得,一定至少有两个工人在那里忙着,但我父亲却向我示意,说这个地方在闹鬼。某种鬼怪显然正在弄出这样的喧闹声。

我们便走进了这棚屋,于是我看到它有着厚厚的四壁。我们顺着一条狭窄的楼梯爬到了二楼。这里,一种奇怪的景象呈现在了我们面前:一间跟法特赫布西克里118苏丹阿克巴的会议厅完全一模一样的大厅。这是一间高高的圆形房间,沿其墙壁是一道环形回廊,回廊有四座桥通到一个盆形的中心。这盆形的中心置于一根大圆柱的顶端,作这位苏丹的圆形坐椅之用。他便从这高高在上的地方向其谋士和哲学家们讲话,而这些人则绕着回廊的圆形墙壁而坐。这个整体成了一个巨大的魔圈,精确地与这真正的会议厅相对应。

118 印度北方邦阿格拉县城镇,莫卧儿皇帝阿克巴曾建都于此。

在这个梦里,我突然发现,从这中央处有一座陡直的楼梯,向上直通至这墙的一个高处——这个地方与真实却完全不对应。在这楼梯的顶端处有一道很小的门,我父亲这时向我说道:“现在我要引领你到最高的存在处。”然后他便跪了下来并在地板上叩了一个头。我照着他的样子也跪了下来,心情十分激动。出于某种原因,我叩头却无法碰到地板上——大概还差一毫米左右。不过我却至少跟他一样依样画葫芦地做了。突然之间,我忽然知道——也许我父亲早已告诉我了——上头这道门通往的是一个凄凉冷落的房间,而大卫王的大将乌利亚就住在那儿;为了弄到其妻子拔示巴,大卫王竟命令兵士在敌人面前弃乌利亚于不顾而逃,从而可耻地出卖了他119。

119 此故事见《圣经·旧约》有关大卫王的故事。

关于这个梦我还要作几点解释。梦中开头的情景描述的是潜意识的任务是如何完成的,而这个任务我是留给了我“父亲”,即潜意识来办的。他显然迷上了《圣经》——也许是《创世记》吧?——并急于要把他的顿悟转达他人。鲨鱼皮则表示《圣经》包含的是一种潜意识的内容,因为鱼总是有嘴而不会说话和没有意识的。我那可怜的父亲并未能成功地把这二者传达给人,原因是听众部分是由于无法理解,部分是由于愚蠢且又心怀恶意。

这样作失败之后,我们横越过那街道而到了“另一边”,鬼怪就活跃在这种地方。鬼怪现象通常发生在青春期到来之前的年轻人的周围;也就是说,我仍然处于未成熟和过于潜意识阶段。梦中那印度的环境表明的是“另一边”。当我在印度时,议会厅的魔圈结构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觉得它代表着与一个中心有关的一种内容。这中心就是阿克巴大帝的宝座,他统治着一个次大陆,是像大卫王那样的一个“这个世界的君主”。但是位在大卫之上则是那位无辜的牺牲者即他那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乌利亚,后者是由于大卫的出卖才死在敌人手里的。乌利亚是基督的预示,而基督这位神人却被上帝所抛弃了。“主啊主,您为什么抛弃我啊?”在这种喊声之上的则是,大卫把乌利亚的妻子“取而享之”。只是后来,我才明白这个有关乌利亚的暗喻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旧约全书》中上帝形象的这种二重性矛盾,我不但被迫公开地讲出来——这对我是有害而无利的,而且我妻子将被死神从我手中夺去。

这就是隐藏在潜意识里并等待着我的事情。对于这种命运,我只好逆来顺受,并确实应该叩头到地,好使我的谦恭驯顺臻于完美。但某种事情却使我不能完全地这样做,与之相差尚有一发之距。我身上有某种东西在说道:“一切都很好,但不是完全很好。”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不肯俯首听命并决心不做一条哑口无言的鱼;而要不是自由人身上有某种这种东西,在基督诞生前的几百年就不会写出《约伯书》来。人总是有某种思想上的保留性的,即使面对神的谕示时也一样。不然的话,他哪里还能有自由呢?而要是这种自由不能给威胁自由的上帝以威胁,这种自由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因此,乌利亚是生活在高于阿克巴的一个地方的。正如梦中所说的,他甚至是“最高的存在”,这种说法恰当地说只适用于上帝,要不,除非我们是在谈拜占庭的艺术品。在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佛祖及其与众神的关系。对于虔诚的亚洲人来说,如来佛就是一切中的至高者,就是绝对(上帝)。 由于这种原因,佛教小乘120 一直被人怀疑是无神论——这实在十分冤枉。靠着众神的威力,人才得以洞察造物主。人甚至被授予了在本质性方面消灭“万物”的权力,就是说消灭人对这个世界的意识。今天,人已可以利用放射性现象来消灭地球上一切高等生物了。佛祖对世界归于无有的观念已作出过暗示:通过大觉大悟,轮回(Nad?na)的链条——不可避免地导致年老、疾病和死亡的因果关系的链条——便可以被打断,于是乎存在的幻觉便结束了。叔本华对意志的否定预言性地归结到现已迫在眉睫地近的未来的问题。这个梦揭示了早已存在于人类中的一种思想和预兆:造物以一个虽小但具有决定性的因素而胜过了造物主的观念。

120 小乘:佛教的一派,与“大乘”相对,不主张众生皆能成佛的“小乘”说。

经过了这次远足梦的世界之后,我必须再次回到我的写作上来了。在《伊涌》里,我已开始触到了需要分别加以解决的一系列问题。我曾企图解释基督的出现如何与一个新的时间始源的初始即鱼类的一个时代相对应。基督的一生与客观的天文学事件——春分进入到黄道十二宫的双鱼宫处——之间存在着同步性。因此基督就是“鱼”(正如在他之前的汉穆拉比121就是“羊”一样),并作为这个新时代的统治者而出现。这种情形便导致了我在论文《同步性:一种非因果关系的联结原则》122所论及的同步性问题。

121 汉穆拉比(?-公元前1750):巴比伦第一王朝的第六代国王,“汉穆拉比法典”的制定者,在世时发动多次战争,攻城掠地。

122 此文收入荣格与保利合著的《自然与精神释义》(1954)及《精神的结构与动力学》。——原注

在《伊涌》中所提到的基督的问题最后便导致我如何据个人的体验来表达安索洛波斯(人)——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就是我性——的现象这个问题了。在《出自意识之根》(1954)里,我企图对这一点作出回答。在这方面,我所关心的是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互相作用、从潜意识到意识的发展及更大的人格即内心中的人对每个单独的人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问题。

这种研究至《神秘的相合》而臻于充实,在这本书里,我再次谈到了移情的问题,但主要按我原来的意图去写,即把炼丹术的全部内容作为一种炼丹术心理或作为深度心理学的炼丹术基础来加以表述。在《神秘的相合》里,我至少给我的心理学赋予了一种现实的地位并把它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上。这样,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我的工作结束了,而且它现在也站稳了脚跟。我一接触到了根底,便达到了从科学上加以理解的程度,深入到了超验,深入到了原型本身的特性的程度,对于这种特性,要想作出进一步的科学陈述是不可能了。

我在这里对我的研究工作所作的概述当然只是一种简括的总结。我实在应该说得更多些或更少些才对。这是一种即兴性的东西,其情形就跟我在这里所述说的一样。它是临时产生的东西。它对懂得我的工作的人可能会有所助益,其他人则大概就得对我的观点有所了解才能懂得。我的一生就是我所从事过的事情,亦即我的科学工作:前者与后者是不可分的。这工作就是表达我的内心发展;献身于潜意识的内容的研究构成了这个人并改造了这个人。我的著作可以看作是我一生历程中的各个中途站。

我所写的一切可以认为是内心所放到我肩上的任务,其本源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不得不做的事。我所写的都是涌上我心头的事情。我让感动了我的灵魂大声说出它所要说的话来。对于我的著作,我从来不指望什么强烈的反应,什么有力的共鸣。它们代表着对我们时代的一种补偿,而我说这些无人乐于去听的话也实在出于无奈。由于这种原因,我往往感到极为凄凉孤独,特别是在最初的时候。我知道我所说的会不受人欢迎,因为我们时代的人们是很难接受对这个有意识的世界所唱的反调的。今天,我倒可以说,我获得了人们所赋予我的极大成功——远比我所能预料到的还要大——这倒是令我感到吃惊。我觉得,我只是做了我所可能做到的一切就是了。毫无疑问,我这一生的工作本应更多并干得更好才是,但也有很多事情却是我力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