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护理中心名为阿尔法和欧米伽(1),开始和结束——但在这里,两者我都不太可能找到,因为我如同被困在了炼狱中,枯燥无味的日子一天天没有尽头。
护理中心位于一栋单层建筑里,有两间明亮通风的教室,一间小的理疗室,和一个花园。有时我会被推出去晒太阳,但通常情况下我都会待在室内,坐在椅子上,或是躺在地板上。大多数时候我侧身,或平躺着,但有时他们让我把脸朝向一个软楔子,趴在垫子上,一个护工用手掌轻拍楔子,好让我努力把头抬起来。除此之外,我都会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薄荷绿色的墙壁,听着电视或收音机里传出尖细嘈杂的声音,这是我白天生活永恒的背景声音。我比较喜欢听收音机,看电视需要集中力量,而我通常做不到。所以我会盯着灰色的小方地毯,听外面走廊的油地毡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在这里用的是教室语言,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没有人认为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能接受教育。不管是为什么,我和其他儿童有“老师”,并且被分成了两个“班”,每个班里的人还不时有些变化。有时他们按会不会走路分班,有时按会不会穿衣服分班。有一次,我们甚至被按智商来分班,虽然每个人的智商都被认为是三十或更低。对我来说,这有些像细分头发一样。
每天照顾我们的护工有十几个。他们会帮我们放松一下腿脚,或者在我们手上涂满调料,然后把我们的手按到纸上。有几个小孩可以自己做这些,但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无法控制自身行动,什么都做不了。手上抹着凉凉的红色调料,坐在那里等着他们把我的手贴到一张纸上。这种时候我经常想,这些活动的初衷是想为谁好呢,为我们还是我们的家长?一名护工用我们的手画出画时,我们是不是被迫和他们合谋了一个必要的谎言呢?我看过他们把这些画交给很多家长,这些家长肯定知道他们的孩子不可能会画画,但是看这些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质疑过什么。
我只听到过有一位妈妈问这幅画是否真的是他儿子画的。护工没有说话,只是对她笑了笑,仿佛在祈求她不要击碎在我们周围构筑的乐观假象。我了解为什么父母想要抓住一丝希望,无论那多么脆弱。我也知道为什么对有些孩子来说,这种活动很愉快,因为被别人碰触和有人与自己说话是枯燥日子里的一种慰藉。但多数时候,我希望他们不要像这样打扰我。
在我想听广播的时候,经常会有人过来打扰我,虽然他们只是对我笑笑。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出于好意,但我是这里年龄最大的,而那些活动全都是针对年龄小我很多的孩子。仿佛没人想到,即使是被大家认为智力受损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会有所变化。
尽管如此,我从经验中得知,阿尔法和欧米伽比许多护理中心都好。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听到人们很吃惊地低语谈论他们在其他护理中心看到的情况。他们理应感到吃惊,因为我自己也看到过。爸爸有时会出差,妈妈没有足够的信心单独照顾我;家人有时外出度假,因为他们也需要从照顾我的工作中歇一歇:这种时候他们会把我送到其他的护理中心。
每次我被放在那儿的时候,都很害怕他们再也不会接我回家了。随着恐惧渐渐将我笼罩,焦虑也在一天天地增长。到了该来接我的那天,我等着爸妈熟悉的声音出现,这时每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我最大的恐惧,就是被留在那些护理中心。因为所有跟我一样的儿童每天就只能坐着,没有任何互动和娱乐活动。这简直无异于一个活地狱。
所以我很感激这儿的人,他们至少在努力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一些滋味,毕竟并不是谁都喜欢在这种地方工作。我已记不清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护工来来去去。许多人几乎刚来到这里就离开了。我也学会了识别他们的表情,甚至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感受,那种厌恶而又迷惑的神情就已经表露无遗了,但我可以理解。有些人害怕,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唐氏综合征患儿的“小妖精样”(2)外貌,脑瘫患儿扭曲的四肢,脑损伤婴儿空洞的注视——他们看到这些会很不舒服。
有那么多人不能忍受照顾这儿的孩子,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份工作却是他们的使命。最典型的就是护理中心的院长莉娜。她长着圆圆的脸并且总是笑着。她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让我知道有人在乎我。
许多年前,莉娜还不是院长,只是这里的一名老师。她和一个叫萨莉的患有严重先天性脑瘫小女孩很亲近。莉娜很喜欢萨莉:她喂萨莉吃她最喜欢的宝石南瓜,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且给她放音乐听——这总能令她开心地笑起来。莉娜特别关心这个小女孩,甚至萨莉六岁那年死于肺炎的那天晚上,莉娜也在医院陪着她。
自那以后,莉娜的眼睛里少了一些光芒。看到她那么想念萨莉,我想像我这样的孩子对有些人的意义不只是一份工作。这么多年,这个信念一直伴随着我,安慰着我:遇到的人中,有的人把你当一具动物尸体对待,就像要放到锅里的一只鸡一样。没有一丝人性温暖能够融化他们冷冰冰的职业态度;有的人就像扛一袋土豆般把你扛起来;有的人用冰冷的水草草地帮你洗澡,不管你怎么紧闭着眼睛,他也总是把肥皂泡沫弄到你眼睛里,然后他急匆匆地把太烫或太凉的食物放进你嘴里。他们从来不说一句话,也从不笑,因为他们害怕看见你盯着他们看。
更糟糕的是有些护工,他们的麻木不仁纯粹是他们的个人因素,亏他们还是护工!有的把我称为“障碍”,“猴子”或是“垃圾”。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其实这样恰恰表明了他们是多么愚蠢。他们难道以为,一个孩子心智有缺陷,就感受不到别人恶意的碰触和愤怒的声音了吗?我记得特别清楚,每天午睡的时候,一个女人总是很没耐心地抽走我的毯子,让我被冷风冻醒;还有一次一个临时工粗暴地把我扔到椅子里,冲力太大让椅子倒向前,我被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虽然有过这种经历,我还是得出结论:照看我们的人中,好人还是比坏人多。因为我回想起来,看到的是一张张笑脸。尤娜看上去总在流汗,因为她的鼻尖总是闪着亮晶晶的汗水;海勒精力充沛而又容易紧张,所以她紧张地舔嘴唇的时候,舌头也会不住地颤抖。现在的护工包括玛丽埃塔,她喜欢《我们的日子》(3)。她虽然表面上很娴静,脾气却很急躁;海伦挠我痒痒的时候总是咯咯地笑,而且她的手指甲有一道深棕色的中线,所以每次我都忍不住去看它们;还有我自己最喜欢的多拉,她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一直笑着,她的平静让我感到安心,她棕色的眼睛柔波荡漾。
不管她们之间有多大的不同,这些女人的一个共同点是喜欢说长道短,传播小道消息,同情别人的难处。我听过好多故事:一条蛇晚上溜进家里,被谁家勇猛的丈夫打死了;下雨的时候房间漏水,谁家房顶几乎都要掉下来;每次播放某一首歌的时候,谁家孙子孙女们就会在床上兴奋地跳来跳去。我也知道谁在照顾患老年痴呆症的父母,那有多么煎熬,谁又在照顾患病亲戚的各种问题和从不情愿的前夫那里获得赡养费是多么困难。
不管她们有多少话题,我最后发现,女人谈话里有三个永恒的话题:她们的丈夫——常常令人沮丧,他们的孩子——经常惹人称赞,她们的体重——总是不够轻。我听她们一遍遍地说着让男人更有责任感的困难程度和节食减肥的效果。虽然她们和丈夫的问题我理解不了,但每次听她们计算卡路里,我就感到很无趣。女人好像认为节食就能更幸福,实际上,我的经验告诉我,女人吃得越少就会越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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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A&Ω,分别是希腊字母中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译者注
(2) 因染色体异常造成的宽嘴、杏仁眼、鼻孔上翻、耳朵小而尖的面容特征,因像小妖精而得名。——译者注
(3) 美国1965年开拍的一部肥皂剧。——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