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和维娜第一次见面。只有她给过我一条从孤独自我中走出来的通道。现在人们试着用符号和操作板,转换器和屏幕同我交流,维娜和他们不同:她仅凭直觉就可以了。她就像一个大侦探,追随我不经意间留下的线索,而从来都不满足于一个确凿证据。相反,她会把一系列的小碎片组成一个整体。
这需要时间。发现有人想和我交流,我并不太乐意。我不敢相信会有人这样想。但后来我发现维娜并不打算放弃,所以我慢慢打开了心扉,接下来的几个月和几年里,我们成了朋友。
“今天怎么样啊,马丁?”每周她会来阿尔法和欧米伽给我按摩一次,走进这个小房间的时候她都会这样问我。
平躺着的时候,我看她拉开随身带着的小包,里面装满了各种精油。听到瓶子打开的声音,我会等着空气里的味道。橙味、薄荷或者桉树油,不一而足。但是每次闻到精油的香味,我都会像被从堪萨斯州带到了奥兹仙境(1)一般。
“今天我要先按摩你的腿,然后是后背。”维娜告诉我,“我们有几个星期没作按摩,所以肯定会有些疼。”
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维娜瘦小纤细,声音也同样轻柔。我知道她一直是个善良的女孩。从她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就听出来了,而且她帮我按摩长久不使用而僵硬的肌肉时,我也能从她仿佛有治愈能力的指尖感到她的善良。
注视着维娜的时候,我特别激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四十五分钟,就像一个小孩子逐个儿清点一天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一样,我会重温每一分钟。而且我会放慢节奏,这样就可以在脑海里重放,这是现在支撑我的力量。维娜是唯一一个看得见我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相信我,理解我的语言——我所能做出的笑容、注视和点头。
“你家人都还好吗?”她按摩的时候问我。
我平躺着,眼光随着她的动作游走,脸上没有表情,我想让她知道有人病了。
“你爸爸病了吗?”
我没有回应。
“你妈妈?”
还是没有回应。
“那就是戴维?”
我微微笑了一下,表示她猜对了。
“那就是戴维不舒服了啊。”她说道,“怎么了?他感冒了吗?”
我向下点点头。
“扁桃体炎?”
我又动了动我无力的脖子,但这已经让维娜足够明白了。她的手从耳朵、鼻子、喉咙,一直到了胸脯,然后我微笑了一下。
“他患了胸腔感染吗?”
我皱了下眉,表示她接近了。
“不是肺炎吗?”她又问。
我用鼻子大口呼气。
“那能是什么呢?”
我们对视着。
“支气管炎?”她终于猜对了。
我开心地笑了,觉得自己像拳王阿里,约翰·麦肯罗(2),或弗莱德·楚曼(3)。在接受荣誉之后,我绕着体育场慢跑,观众都朝我欢呼祝贺。维娜也对我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我会一遍遍重温这一刻,直到我们下次见面,这些时刻穿透了身上那层令我变成隐形人的外表,进入了我的内心。
维娜还想让别人多和我说话,特别是我妹妹金。我一直知道金在照顾我:因为她知道我喜欢吃,所以喂我吃肉汁,或是让波克坐在我腿上,或者在她看电视的时候把我推到身旁。特别是金知道我能够对维娜的话作出回应后,就更多地跟我说话了——像任何一个妹妹会对哥哥倾诉一样,她跟我讲她的生活,包括她大学里的事。在接受义工培训时,她告诉我她担心自己的课程作业,还有那些让她开心或不开心的朋友们。金当然不知道我能听懂她说的每一个词,如果我能看见她走上台接受学位证书,我的心都会开心地跳出来。除了维娜,她是另一个有时可以明白我意思的人,比很多其他人能更准确地猜到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所以一年前,金搬到英国去之后,我才会如此想她。但至少我还有维娜。在我的生活里,人们不停地谈论我的生理需求:是冷是热,累不累,饿不饿。只有她不把我看做一具空壳。现在金不在身边,无法再拥抱我,维娜是唯一一个不为敷衍了事而碰触我的人。其他人为我擦洗穿衣,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只有维娜会无私地为了放松我疼痛的身体而碰触我——她安抚我,治愈我,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令人讨厌的人,虽然我知道这也只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人们不愿友爱地碰触我,因为他们害怕这样做。如果告诉我真相的话,我也会有些害怕自己。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会立刻看向别处,因为镜子里那个人眼神呆滞,围着围嘴,胳膊抬到胸部,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我自己都几乎认不出这个陌生人了,所以我能理解别人的不愿意。很多年前,参加一次家庭聚会时,我坐在角落里,听到一个亲戚谈论我。
“看看他。”她悲悯地说道,“可怜的孩子。这种生活可怎么过?”
她看向了别处,我感到非常尴尬——她甚至都不敢看我。而我也知道我肯定弄坏了她在这次聚会上的所有兴致。这并不让人感到诧异。面对这样一副悲惨的画面,谁还能玩得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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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电影《绿野仙踪》里的童话王国。——译者注
(2) 约翰·麦肯罗,前美国职业网球运动员,曾是ATP单打和双打世界排名第一。——译者注
(3) 英国板球队员,被认为是史上最快的投球手之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