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是向来不谈政治,却有渔樵闲话与弹词。政治到了不可以入渔樵闲话,不可以入弹词,它就是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下要大乱了。天下大乱,反者四起,这个感觉就是有气概的。民间甚至并不重视形势,听人说国共的优势劣势,都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民间所知的,宁是政治经济军事形势以上的天数世运。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后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正抄到有关国民政府的一章,他停笔欲起,我说无事,你只管抄写,一面开了房门等待被检查。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么?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后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忧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于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后,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校的校长会议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发言,可是秀才遇着兵,终归完结。
我去到雁荡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发生过无数大事,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大总统,竞选副总统,前线邱清泉军团大胜,陈布雷自杀,发行金库券,蒋经国在上海对金融产业界执法如山,温州街角与城郊筑起沙土麻包的碉堡。夏瞿禅在浙大,寒假不回里,他填了一首词叹息时事:
欲待花时寻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红紫属何人,无穷门外事,有限酒边身;并恐花无逃劫地,不如随水成尘,恼他莺燕语殷勤,斜阳余一寸,禁得几消魂。
读到“并恐花无逃劫地”,我亦惊动,但我与温州市井之人一样,虽走进走出看见碉堡,亦不去想象会发生巷战,兴废之际,总是天意浩荡,就没有急景凋年之感。
及过了年,我仍回温州中学教书,写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给外婆钱,秀美来信总道谢,这种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着爱玲是不喜教书的。我每天上完课,且只把《山河岁月》来删改重写。
我仍到时候去看看刘景晨先生。亦常去杨雨农家。杨家有钱我不羡,我喜他有钱能豪华,且豪华得本色。淮中仇校长与我算得投机,但他对村人有一种世家的傲慢,杨雨农却是米店倌出身,不论穿长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与徐步奎去吴家徐家玩。吴天五实在是至诚君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刚而柔,真率恳至,亲热之意出自肺俯,但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徐家却是惟有唱昆曲这桩事我喜欢,徐玄长人原正派,但一个人纵有千般好,欠少英气总难为。
要说到相知,还是只有刘景晨先生。其次杨雨农,单是他的与人平等无阻隔就好,与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单以一个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与他经常在一起。
我向刘先生想要说出身世,却道是我有个亲戚当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与行事,刘先生问叫什么名字,我说是胡兰成:“胜利时他还在汉口汉阳,后来就没有消息。”刘先生道:“这样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几次欲说又止。我问他:“白蛇娘娘就是说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却终究不对许仙说出,是怕不谅解?”步奎道:“当然谅解,但因两人的情好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说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步奎道:“这是严重的警告。”他说时一点笑容亦没有,真的非同儿戏,当下我心里若失,这一回我才晓得待爱玲有错,但亦不是悔憾的事。过后爱玲编的电影《太太万岁》到温州,我与全校员生包下一场都去看,天五步奎赞好,金校长赞好,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赞好,我还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可是只有银幕上映出“张爱玲”三个字,她晓得我。人家说得意忘形,我是连离异都糊涂了,《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离异的真实亦不过是像死生契阔的真实。
温中教员宿舍楼前有株高大的玉兰花,还有绣球花,下雨天我与步奎同在栏杆边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这花重重迭迭像瑶台,雨珠从第一层滴零零转折滚落,一层层,一级级。”他喜悦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凉的雨珠。还有是上回我与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边,步奎看着田里的萝卜,说道:“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他说时真心诧异发笑,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桩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步奎好像梁祝姻缘里吕瑞英演的银心,总使我怀念起另外一个人。
步奎已与肖梅结婚,他却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惯,这真是好。他对他教的那班学生亦不溺情。一次他来我房里,惊骇而且发怒,说道:“学生拔河时,他们的脸叫人不忍看,学校里这种竞赛的教育真是不应该!”我当时想起与爱玲在松台山看见训练新兵。步奎近来读莎士比亚,读浮士德,让苏东坡诗集与宋六十家词。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爱步奎的读书与上课,以至做日常杂事,都这样志气清坚。他的光阴没有一寸是雾数糟塌的。他一点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愤世嫉俗,而只是与别的同事少作无益的往来。
温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员,他们四平八稳,毫无精彩与毛病。他们在本地教育界的职业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经抗战的播迁荡析,怕已成为学阀了,如今美中不足的只是年来物价高涨,家庭负担重了。他们多已年纪五十要出头,倒还是经过五四运动时代来的,如今只落得为官为商皆不如人。其中却也有一位董先生,致力学术,长年累月在寻资料,要依照汉书的体例著民国史,已成列传若干篇,在大荆我还见过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样子他是渐渐要成为宿儒了。但是写历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语,董先生缺少这个。我与他们,见面惟客客气气,从来亦不玩。
尚有比他们年纪轻些,四十几岁的教员当中,颇有几个有才情的,可是又才情太多。一个是郑先生,家里是乐清地主,北伐时他活动过,但他的家业与他的人已多年来停滞破落了,变得沉缅于冗谈,渐渐连他的嘴亦像是梦寐的呓语不清。他却又博极群书,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现代知识的水平亦很高。我听他说科举,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举人的文章要才气如江海,而中状元的文章则要如丝竹之音,我觉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长限制教职员领用信封纸,别人犹还可,忽听见郑先生在走廊里粗声大骂,我着实吃惊,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这郑先生,每隔一两礼拜必回家去,带来一盒私菜,饭厅里与同事一桌吃饭,他拿出私菜,连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顾他自己吃罢了,偏又他的吃相有似狗马占住自己的槽一心在吃,对周围甚为严重。
郑先生与曾先生最要好。这曾先生,单名一个“猛”字,教初中公民与国文,家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带高中二年级学生与秀美去远足过的地方。他当过陈独秀的秘书,虽已脱离多年了,仍说来说去说托派,因为此外他已一无所有。托派的人往年我也见过,却没有像他这样粗暴的,三日两头只听见他在酗酒大骂,听得惯了,亦无人查问他是骂的那个,所为何事。他与郑先生各有一个独子在温中读书,都当自己的儿子是伟大得了不起。此外有个教数学的陈先生,惟他年已五十,应列入前面说过的老教员中,但他要找冗谈(编注:冗谈,日语词,玩笑、戏言之意)的对手还是只能找郑先生与曾先生。他以前曾拿数学研究过《易经》,现在却比郑先生还更惫糍糍,必要人听他撰的对联,诉说他的处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这三人,本来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个草包,靠思想为活的,但是他们合得来,因其没落是一,便连曾猛的性如烈火,说话像汽车的排气管放瓦斯,骨子里也与郑先生陈先生一般是惫糍糍,所以不曾起冲突。他们常在郑先生房里,不然就是在曾猛房里,买来烧酒,拿花生米或腌肉过过,沉缅于冗谈,形势像是作长夜之饮,但便是那饮酒亦没有一点慷慨相。
郑先生的寝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来我房里一坐就不肯走,宁可我先到他房里去一回。亡命以来,我是逢人皆和气,学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着不可与人争是非,但不知郑先生与曾猛从何看出我有着一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竟是对他们无慈悲。他们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证而不得,可比玉泉山关公显圣,叫喊还我头来,但我不能像普静的与以一言点悟,这样就要有不吉了。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试题来问我,我说有个字义不通,这句话也平常之极,焉知是郑先生出的题,他刚巧也在我房里,当即目露凶光,大声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他走回他自己的寝室,又出来立在廊下,还大骂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步奎气道:“真可怕,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惨!”
还有曾猛我也触犯了他。是在他房里,我、步奎、郑先生陈先生与曾猛五个人,步奎是来寻我的,我已要走,却因说了一句吴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猛就装醉大骂吴天五,我来不及拿话给天五收拾,已经夹头夹脑骂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了。我与步奎回到我房里,曾猛还在大骂,也是骂到廊下,声音就像破锣破鼓,使我想起古诗里有一句是“战败鼓声死”。
十五年前我在广西教书,同事也有是从时代的前线退下来的,都没有像这样子。时光真是不饶人,今天曾郑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渐渐要学成通儒,乃至金校长的励精图治,都是“斜阳余一寸,禁得几消魂”。
可是其余许多教员,年纪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单是教书养家,亦有很要朋友的。他们既少野心,亦无卑屈,看来庸庸碌碌,却热络现实,有市井之徒的正直大气,这就健康。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护持,他们与英雄美人倒是性情最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图画的陈先生,还有一位训育主任方先生,他们家里我去过,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还与方先生上街去吃酒,用钱甚少,亦今天真是风光游冶了。方先生乐清人,对训育主任我本来有成见,且又他是国民党员,焉知他这个人竟是不错。
尚有少数新教员是步奎的一辈,刚从大学出来,最是他们身上钟有抗战时期的朝气。他们多思想左倾,但他们的好处有在是非之外。
如今也真是时势艰难,同事家里连请人吃一餐便饭亦请不起,吸烟的人连一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学生装,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书,两人都赚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里,独自坐在阿嬷窗前阶沿上,看着那破院子与堂前间,与简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阵心酸。我不要世上这样贫穷破落!为着爱玲的缘故,我要这世上是繁华的,贵气的!这样想着,我在小椅子上坐着的人亦会一站站起来,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并不是“斜阳余一寸”。如今的时势是《易经》里的第三卦:“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而随即果然来了解放军,只见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来国军的精锐,邱清泉黄伯韬等几个军团已在淮海战场覆没,惟余桂系的军队在武汉,蒋介石退居奉化,副总统李宗仁出主和议,未几陈明仁与程潜叛变,鄂湘并陷,桂军亦尽。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
南京没有抵抗就放弃,上海杭州一路响应起义,解放军昼夜趱程,望见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们的游击队在安民籍府库以待了。我与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时中断。李宗仁代行大总统职务时,报上登载李的亲笔信敦请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长,梁先生拒绝了。他自上次国共和议失败,即回四川北碚,专心办勉仁书院,来信聘我去当教授,就可寄来路费,这是我重新出世之机,焉知不到几天,经过南京武汉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绝,且温州亦于五月里解放了。温州也是行政专员响应起义,雁荡山与瑞安乡下的三五支队于一日拂晓进城,再过一个多月,康生的野战军才开到的。
前人说兵败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师,有征无战”,看了这回的情形,真是这样的。欧阳修序五代史:“自古兴亡之际,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是为不尽人事者说,而今之史学家惟知事务与辩证法,却是应该晓得尚有天命。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晓。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竟有解放军来证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间起兵有这样好,果然给我亲眼看见了。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
我受爱玲指点,才晓得中国民间的东西好。但我一次曾给瞿禅说《玉蜻蜓》里志贞哭灵的唱辞,情之所发,到得无保留,却能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与《诗经》一样是汉民族的,瞿禅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军做了我的知己。《山河岁月》里我写中国文明的兴与赋,初次晓得“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个“兴”字,不胜之喜,但是君毅读了亦不省,这更使我怀念初期的解放军。
我不喜《蒋介石伟大》那样的书名,不喜东条英机,也不喜麦克阿瑟,一种东西,若是像城隍庙里的神道,威灵显赫,或像《白蛇传》里的法海,是个超自然的大力,且总归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见他倒下来,我比谁还更开心。又如地主与世家,也叫人看了心里不舒齐,他们原做不得什么大恶事,因不比西洋的是一个阶级,但单为他们的没出息,也已该有一次扫荡,使他们亦出来见见天日。
又有一些东西,它原本是好的,但在某种情形下,会使人宁可不要。乃至七宝亦不足惜,乃至功业与道德亦不足称。却是这种好的东西需要解放,才又可以风吹花开水流。中国的革命是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物致知,物无不亲,物无不敬。所以我见了初期的解放军有这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