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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人的成圣之道:曾国藩》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9.陈大帅再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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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瑞这个怪人,也是有文字留下,传之于世的:

部民有发僧天元道人顿首再拜,谨奉书于竹崖督帅大公祖阁下:

杜老云:“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其君之来督吾楚救民水火之谓欤?武侯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仆昔日之愚忠,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能剖以示人之苦心欤?五祖云:“心心相印。”非仆与君未谋面之神交欤?语曰:“飞鸟尽,良弓藏。”其千古将帅之定论欤?嗟嗟,“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是仆罢兵后间道取归景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仆初入里门景况。“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仆与家人老弱终夜共话刺刺不休景况。“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是仆与邻人酬酢景况。“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是仆思渴多饮以清肺肝景况。“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是回思辛苦贼中来景况。“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是今日之《无家别》、《垂老别》景况。呜呼!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惟有日夜焚香默祷,以祝吾帅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使死者尽雪耻、生者皆衔恩而已。仆买山以来,旧部士卒生还者,惟千总段得胜一人,昨来相见。仆久居深山,闻足音,则欣然以喜。仆怜其转徙无成,今幸得归隶麾下,伏惟鞭策,使尽其犬马之劳,不胜大幸。

这段怪异的文字,是陈国瑞写于同治五六年之间的,当时曾国藩淮上剿捻,捻子杀奔湖北武昌,朝廷急命曾国荃出山任湖北巡抚,安定大局。而曾国荃就任后,与湖广总督官文合不来,一纸奏参,把官文打回了朝廷,于是朝廷以浙江人谭廷襄署理湖广总督。而陈国瑞此时正因为与刘铭传的冲突,被一撸到底,勒令回老家反省。

这篇文字是陈国瑞的反省心得。

有史家猜测,这篇文章或许是陈国瑞请了乡下私塾先生代笔而写的——纵然如此,那也要陈国瑞满意通过才行。而此文的风格,字里行间,莫不透露出一个初学者的急切与自得。除了每句话必有一个古诗古文引典之外,陈国瑞更是自称“有发僧天元道人”,意思是他老有学问了,已经打通了佛儒道三家,不服?不服你也写篇这种怪文字试试?

人世之间,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陈国瑞属于一生也没摸过学问的边的异类人士,但当洪秀全的太平军及捻乱平灭而后,他也追赶时髦,学别人的样子读读书。他属于那种一碰书本的边就大叫大嚷自己全懂了的无知者,他可不知道书本这东西,须得如曾国藩这般,经年累月蹲在洞房里,把二十三史每行每句分析过,才勉强摸着点门道。陈国瑞以为在写书信的时候摘抄上几段引言名句,就是大学问了——这也是所有初学者的大忌。

陈国瑞写这封怪信的时候,手边正放着一本《辟邪纪实》,写完了这封信后没隔多久,曾国藩入京,他就拿着《辟邪纪实》,追在曾国藩屁股后面,也跑到了北京城,结果书中的神异故事迅速流传,引爆了天津教案。估计事发之后,曾国藩及朝中诸人没少骂陈国瑞。

陈国瑞极是郁闷,见曾国藩回两江处理马新贻遇刺案,他又一路跟来了——他似乎是追在曾国藩后面,想证明自己不是曾国藩想象的那种蠢货,他长得姿容秀丽,自认聪明盖世,一定希望曾国藩能对此给个公正评价。

曾国藩去审理马新贻案件,陈国瑞则到了扬州,买房子置地,过起了幸福自在的舒服日子。这时候,他的昔年好友李世忠来了。

李世忠,原名李昭寿,是河南的捻子出身,他的一生极为传奇,官来他是官兵,匪来他是捻子,颠三倒四,倏忽变幻。这种生存状态,是战乱时代的正常情形,并不稀奇。

老战友来访,陈国瑞喜不自胜,跑出门来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筵,执手相看眼有泪,扔掉琵琶不遮面,与李昭寿共同追忆激情燃烧的岁月。正所谓豪情满怀,气吞河山。

就这样,陈国瑞和老战友李昭寿,一连十几天流连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无比陶醉。这一天他正在家中睡觉,李昭寿又来了。进门之后,李昭寿不由分说上前一脚,一把揪住陈国瑞的头发,把他从睡榻上拖起来,强拖出门。

当时陈国瑞大为诧异:“这是干什么?老战友你这是干什么?”

就听李昭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忘了你在僧王旗下耀武扬威的时候了?那时候你作践老子,杀老子的人,抢老子的盐,连老子的大衣你都给抢走,这事你忘了吗?”

这事……陈国瑞终于醒过神来了,原来,李昭寿才不是找他叙旧来的,而是当年结怨,专门找他来报仇的。想当初他在僧王旗下,仗恃自己长得美貌,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想抢哪个就抢哪个,自己是加害人,杀完打完就忘脑后去了,可人家受害者却是一天也没忘。

假如写一部《人类伤害史》的话,就可以总结出个记忆法则:伤害者记忆力差,杀完人就豪情满怀上路了,早把这事给忘了。而受害人记忆力出奇的好,伤辱之仇,一世没忘。所以这世上有句话:“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话,也只有伤害者才说得出来,被伤害的人,牙咬骨碎,心噬已残,怎么可能跟你一笑泯恩仇?当别人都缺心眼吗?

李昭寿找上门来,就是要报当年的屈辱之仇,他揪着陈国瑞的头发,把他拖到江边的船上,开船远逸,并逼迫陈国瑞写欠条,打算好好勒索一番。不想陈国瑞的侄子陈泽培带人追上来了,发现李昭寿的小船如飞而去,就大喊道:“有救回陈大帅者,赏银万两!抓获绑匪李昭寿者,也赏万两。”

当时江岸之上尽多湖北人,眼见陈大帅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本已有心出手相救——陈国瑞这种风格的怪人,是下层民众的最爱——此时又听有奖赏,霎时间千帆竞发,百舸争流,顷刻间追上了李昭寿,先把李昭寿的银子抢光,然后将李昭寿捆得粽子模样,扭送到曾国藩这里报案。

一听陈大帅又弄出事来了,曾国藩鼻头险些气歪。你说陈国瑞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曾国藩的心里,大概宰了陈国瑞的心都有,但他终是明理之人,下令先行将陈国瑞释放,然后摆开堂案,宣两造成堂,开始审理起来。

审案时,李昭寿上前呼冤,详细历数陈国瑞杀他的人,抢他的盐,包括抢他的大衣等诸多屈辱事件。曾国藩听得上火,斥骂道:“呸!你还有脸说这事?想想你自己吧!你忽捻忽官,生平杀了多少人?结了多少怨?如果当年的苦主都找上门来,本官杀你的头,你自己说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个……”李昭寿哑口了,“那大人你说怎么判?”

曾国藩拿起笔来:李昭寿绑架陈国瑞,虽然事出有因,但其人屡降屡叛,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往罪不究,现罪必惩。判处将李昭寿软禁起来,面壁思过。

陈国瑞这边,虽说是事出有因,可在双方冲突过程中,陈家逼死李昭寿小妾一人,人家女孩子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活活逼死人家?革去陈国瑞提督官职,命其回老家劳动改造。

还有,陈国瑞手里的那本《辟邪纪实》,立即烧掉,以免再坑害别人。

判决完了,曾国藩心里忽而生起无聊之念。唉,人生一辈子呀,就陪着这些脑壳糊涂如泥的怪人玩,细想是多么不值得啊。

夫子累了。

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