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敏从射虎口抬回老营后,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为着使病人清静,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边,刘宗敏的亲兵头目倒坐在门槛上。慧英正在为总哨的病况发愁,忽见宗敏睁开双眼,眼光依然像平时一样有神,转着眼珠瞅她。她赶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声问道:
“刘爷,要喝茶么……要吃东西么?”
宗敏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下午睡了个又香又甜的大觉,刚刚醒来,仍有余困,不觉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问道:
“总管在哪里?”
慧英俯下身子悄声说:“去寨外布置去了。”
“马三婆呢?”
“坐在院里。”
“叫她来替老子过阴[1]!”
不等慧英说话,几个亲兵已经催促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驱邪。马三婆吓了一跳,慌忙取水净手,扭着倒跟脚走进上房。
马三婆自来到老营之后,只被允许在天井中起坐,她同外边的联系完全掐断了。看见总管十分忙碌,她猜出来老营山寨正在做紧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心中干着急,没法将消息传送出去。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厕,想找机会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宝剑跟随。她解过手,大着胆子笑嘻嘻地问:“姑娘,我是来替刘爷治病的,并无外意,好像你们对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眼下军情紧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随便走动。这是总管的吩咐。”她只好又回到天井里,心中七上八下。晚饭她勉强吃了一点,倒要了半茶盅烧酒吃下,借酒壮胆。在李自成手下大将中,她平日最怕李过和刘宗敏。现在她进入上房,看见宗敏神志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问好,只见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心头狂跳,不敢作声,不自觉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鬓角的头痛膏药。
刘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说:“马三婆,快过阴吧,我要看看你捣的什么鬼。”
马三婆脸色灰白,两腿发软,勉强赔笑说:“总哨刘爷原是天上星宿,下界来替天行道,纵然遇见野神野鬼,也不敢碍你刘爷的事。既然刘爷的身子好起来,我就不必请九天娘娘下凡了。”
“别说废话,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请下来让我看看。”
马三婆明知中了刘宗敏的计,凶多吉少,却不敢违拗,只好打开桌上的黄布包袱,挂好神像,点上蜡烛,焚化香表,跪下叩头,坐在方桌一旁,低头合眼,手指掐诀,嘴中念咒,随即寂然无声,身子前后摇晃,如入梦中;又过一阵,突然浑身哆嗦,大声吐气吸气,如同患了羊痫风一般;又过了一阵,渐渐安静,说了声:“吾神来也!”然后尖声唱道:
香烟缭绕上九天,
又请我九天玄女为何端?
拨开祥云往下看,
………
刘宗敏起初脸带嘲笑,冷眼看马三婆装模作样。到了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马三婆的脑后发髻,说声:“去你妈的!”把她搡出门外,跌了一丈多远。只听“哎哟”一声,跌得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也不能说话。宗敏从后墙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向慧英看一眼,说:
“把这个半掩门儿拉出去收拾了!”
马三婆刚开始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听说要杀她,连忙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慧英由不得她求饶耍赖,左手抓着她的发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宝剑向她脸前一晃,喝道:
“起来!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这时,刘宗敏的几个亲兵都拥到周围,争着要杀马三婆。一个大个子亲兵把慧英推一下,说:“慧英,让我去收拾她,这不是你姑娘家干的活儿。”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同你们男人家一样杀敌人,做这个活儿手脖子也不会软。”
刘宗敏用一只脚踏着上房门槛,望着院中说:“快派人找总管回来!”
“是,派人找总管回来!”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因为明白了总哨的急病是假装的,大家的精神登时振奋起来。
总管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小校正在这时走进了老营大门,听见里边传呼找他,赶快向院里走去。
据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禀报,宋家寨集合的乡勇和官军将由宋文富亲自率领,三更出动,四更到达,袭占老营。他们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带路,赚开寨门,大队跟在后面蜂拥而入。小校还说,宋家寨因得知刘宗敏突然得了紧病,十分高兴,黄昏前杀猪宰羊,对每个乡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劳;还怕吉元的心不稳,又送来四百两犒赏银子。坐在小床上听完小校禀报,刘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兴地大声说:“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只听小床腿咋嚓一声,他一顿脚,忽地站起,把一只脚蹬在方桌子上,一边下意识地绾着袖子,一边对小校说:
“好。你火速回去,对王吉元说,仍按原计行事,务将龟孙们引到老营寨外,不可有误。还有,你悄悄对吉元说:凡是咱们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战时立即取出,缠在臂上,以便识别。你走吧,把马打快,不要误了大事!”
小校走后,刘宗敏望着总管问:
“你是怎么布置的?”
任继荣把自己的布置对总哨回明。他因为自作主张从麻涧把人马撤回老营寨外,生怕会受到宗敏责备,一边回禀一边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意料之外,宗敏用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高兴地说:
“行,老弟,布置得不错。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机好睡一觉。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后,受不了劳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浑身困乏,又转到射虎口,腰疼背酸,头昏脑涨,真他妈的!要不睡这一大觉,实在支持不住。好啦,让宋文富这个王八羔子今夜来袭取老营吧。”他感到还有余困,把两条粗胳膊伸了伸,从关节处发出喀喀吧吧的响声。随即拿起茶壶,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轻轻骂道:“妈的,还有点腥气!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计,咬破舌头,王八蛋们还不会上当哩。”
继荣激动地笑着说:“你这一计,可把我们吓坏了。”
宗敏好像没听见,一口气把大半壶凉茶喝干,随即把空瓦壶往桌上一放,没想到用力过重,只听铿然一声,竟把壶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对总管说:
“你快派人到小罗虎那里传令:三更以前,孩儿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树林中埋伏,只等宋家寨的人马过尽,就赶快占据射虎口,用树枝把道路塞断。要防备宋家寨方面增援,也防备宋文富这班杂种逃出射虎口。再派一个人飞马到野人峪向二虎传令:立刻抽出两百骑兵,臂缠白布,务必在三更以前赶到,埋伏在校场附近。等敌人大股逃到校场,方许出来冲杀。铁匠营的弟兄们现在哪里?”
“现在老营寨中候令。”
“好,你快派人传令去吧,铁匠营的弟兄由我亲自安排。”刘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个哑巴蚊子,然后大声呼喊:“快点拿饭!”
寨里的将士们都已经在黄昏时用过晚饭,只有老营中的人们因总管忙得没工夫吃饭,大家也只好等着。这时只听一声传呼,老营中开饭了。刘宗敏一向不习惯单独吃饭,他这时就像乡下一般下力人一样,用左手三个指头端着一只大黑瓦碗,余下的无名指和小指扣着两个杂面蒸馍,右手拿着筷子,又端着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亲兵们蹲在一起。厨房里替他多预备的两样菜,有一盘绿豆芽,一盘炒鸡蛋,他全不要,说:“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儿放地上,呼噜呼噜喝了几口芝麻叶糊汤杂面条,掰块馍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进嘴里,几乎没有怎么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着,他忽然口中吸溜一声,几乎要把碟子摔出几丈外,喃喃骂道:“妈的,忘记今天咬破了舌头,辣得好疼!”亲兵们赶快替他换了一碟绿豆芽。这时总管也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去传令的两个弟兄已经骑马出发了。宗敏在总管的左脸上瞅了一眼,虽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肿,但想着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对,心头上泛起来一股歉意。
吃毕饭,宗敏带着慧英和亲兵们走出老营,上寨巡视。总管也追了来,随在宗敏身后。老营的山寨有东、西两道寨门。出东门,一条路通野人峪、马兰峪,前往商州;向东北一条羊肠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宗敏决定把人集中在东寨墙上,只留下很少数人守其他三面寨墙。他把守寨事情交给总管,吩咐将百姓编成一队,集中在寨门上,也一律臂缠白布,同义军一样。又指指寨外的一个地方,叫慧英率领娘子军前去埋伏,并要她们多带挠钩、套索。
从铁匠营来的工匠,自从上午来到老营寨内,一直在小树林中休息,等得心焦闷倦。等到现在,才有人跑来传令,说刘爷叫他们到东门里边听令。他们立刻来到了东门里边。刘宗敏没有想到,弓箭老师傅曹老大和铁匠老师傅包仁也都来了。他向两位老师傅说:
“哎呀,你们俩怎么也来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艺。你们何必跟年轻人一道来?”
弓箭老师傅抢先回答说:“嘿嘿,刘爷,你家刘玄德不嫌黄忠老,我同包师傅都才五十出头,你怎么可嫌我们老了?再说,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辈子,每做一张新弓总要自己先试试,也练就一点准头,不说百步穿杨,百步射人倒不会有错儿。可惜我还从来不曾射过人,就让我今晚开开荤吧。”
铁匠包仁接着说:“刘爷,你看我掂的什么家伙?是打铁的大锤!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脑壳上准定不会只起个枣大的青疙瘩。虽说我武艺不佳,可是同敌人厮杀起来,一锤一个,用不到第二下。要是来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们拉我来我也不来。今晚正需我包仁抡大锤,这活儿俺不服老。”
刘宗敏听得高兴,用两只手同时在两位老师傅的肩上一拍,说道:
“好啊,老伙计,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们留下吧,咱们今晚美美地收拾他们!”
宋家寨中,认为胜利已经在握,人心振奋。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出兵顺利。二更时候,寨主叫大家饱餐一顿,然后在大门外的空场上集合站队,看他祭旗。大门的东西两边有两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只有一面鲜蓝大旗悬挂在东边。因为乡勇在公事上叫作练勇,所以旗上绣了个斗大的“练”字。现在西边又升起了一面杏黄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宋”字。尽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备之职尚未正式扎委,但今晚却将藏在后楼上的祖父时代的两个虎头牌取了出来,摆在大门两边,一边写着“守备府第”,另一边写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前边摆着两只很大的白纱灯笼,上边都有今天才写的一行朱红扁体宋字:“崇祯癸酉科武举参将衔陕西省商州守备宋”。
宋文富同兄弟文贵在一群爪牙的簇拥中出来了。后边推出来两个陌生男人,都被脱光上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姓刘,靠打猎为生,曾对着别人骂过宋文富兄弟,还说迟早会有人来攻破山寨。这些话传进宋文富和十几家大户耳朵里,都认为他暗通“流贼”,今天就决定用他的脑袋祭旗。另一个被绑的人姓李,是从外县来逃荒的。片刻之间,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两根旗杆下边。两根旗杆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上有用黄阡纸写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飨。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头。祭毕旗,又回到宅中,在关公像前焚香叩头,默祝神灵保佑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王吉元早已准备停当。他知道罗虎的孩儿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只派二十名弟兄守护射虎口,其余的全部披挂站队,每人身藏白布一块。过了不大一会儿,马二拴骑着一匹瘦马奔来了,告诉王吉元说宋寨主已经动身,叫他赶快准备迎接。王吉元随即上马,带着两名亲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马恭候。
宋文富匆匆披挂,正要走出寨门,忽然一个手下人慌忙赶来,说抚台衙门的刘老爷来到寨中,请他稍候。说话之间,几盏纱灯引着一乘小轿来到。刘老爷从轿中走出,拱拱手,随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几步之外,小声说道:
“宋先生,今夜虽然胜利在握,但流贼多诈,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会不会中了刘宗敏的计?”
宋文富哈哈一笑,说:“刘宗敏作战时慓悍异常,但从来没听说过他会用什么诡计。请阁下务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愿刘宗敏只是个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宝寨秉烛坐候,翘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的秀才族叔叫到面前,嘱托他陪刘老爷在客厅中吃酒闲谈,等候捷报。他的这位族叔也是一位乡绅,连忙答应,又悄悄地附耳叮嘱:
“贤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时赶不回来。你破了贼巢后,务请在呈报有功人员的文书中将你七弟的名字也填进去。倘得朝廷优叙,也不负愚叔半生心愿。”
宋文富匆匆回答:“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写进去。”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宋文富兄弟来到了射虎口外。他们共搜罗了一百多匹战马和走骡,编成一支骑兵,走在前边。后边跟的乡勇全是步兵,最后的二百名官军也是步兵,只有带队的千总和他的四名亲兵骑在马上。宋文富让官军走在最后是有私心的。这样,在袭破李自成的老营之后,官军就没法同乡勇争功,而重要俘虏、妇女、战马、甲仗和各种财物也都首先落入乡勇之手。官军的千总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争执,因为他也有一个想法。他同李自成的义军作过战,懂得他们的厉害。他认为自己的人马走在最后,万一中计,逃走比较容易;倘能真的袭破闯王老营,这功劳也有他一份。
看见王吉元在马上欠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还礼,随即说道:“抚台知道你诚心归顺,十分嘉许。现值国家用人之际,只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难。”
“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报答。”
“请以后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经是商州守备了。闯贼老巢中有何动静?”
“回守备大人的话,黄昏时我派一亲信头目前去老营探看,刚才回来,说刘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马三婆替他下神驱鬼,尚未见效。”
“内应之事如何?”
“众弟兄见大势已去,老营难保,多愿做我们内应。我已同守东门的小校说好:我军到时,先向寨门上放一响箭。要是看见寨门楼上挂起两盏灯笼,便只管大胆前进,他会开门相迎。凡是愿降的将士一律臂缠白布,以便识别。”
宋文富见王吉元态度恭顺,心中颇为高兴。他叫王吉元的骑兵在前带路,并且传知全体兵勇,看见臂缠白布的人不许伤害。三更时分,人马来到了离老营三里开外的一个小山窝里,前队暂时停住,等待后边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马,走到宋文富的马头前边,躬身说道:
“禀守备大人,转过这个小山包就望见老营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经说过愿做内应,有的人尚不知情。只怕夜深人静,马蹄声传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来,为求机密,不妨把马匹骡子都留在此处,留下少数弟兄看守。再说,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帐篷和树木很多,万一厮杀起来,只利短兵步战,不利骑战,有马匹反而成了累赘。”
宋文富想了想,一边下马一边说:“你说得有道理,就把牲口留在这里最好。我留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留下几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留下十名。”
留下牲口,全体步行。不久,前队来到了校场附近。这时下弦月已经从东南边山头上出现,淡淡的清辉照着苍茫的群山和东边寨墙。寨墙上不见灯火,寂静异常,只有打更的梆子声和守寨妇女的单调叫声:“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对他的兄弟说:“你听,果然闯贼的老营十分空虚,守寨的多是妇女。”兄弟二人更加胆大,催兵快步前进。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马二拴去告诉王吉元,先派人到前边放一响箭。随即有一支响箭射出。箭声刚落,便有两个白灯笼从寨门楼的前边并排儿高高悬挂起来,微微摆动,同时有几个人影从寨垛上露出,向下窥望。王吉元并不说话,抽出宝剑,直向寨门奔去。马二拴立功心切,跟着王吉元寸步不离。等他们走近寨门,两扇包着铁叶子的榆木门正在打开,门洞中每边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缠白布。马二拴向为首的小校问:
“刘宗敏现在何处?”
小校回答:“还在老营睡着。”
王吉元率领弟兄们一进寨门,直向老营奔去,后边紧跟着宋文富兄弟和他们率领的大队乡勇。王吉元的弟兄们一边跑一边把白布取出,缠在臂上。马二拴连忙问道:“你们为什么也臂缠白布?”一语方了,忽然寨门上一声锣响,从寨墙上到寨里边,一片战鼓齐鸣,喊杀动地。只在刹那之间,马二拴的脑袋已经落地,同时王吉元的部队反身掩杀,大叫着:“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领的乡勇只进来二百多人,一见中计,吓得心胆俱裂,队伍大乱,无心迎战。只知簇拥着两位主人夺路逃命,纷纷被义军杀死和活捉,竟不敢举手抵抗。
宋文富兄弟在众人簇拥中仓皇奔到寨门里边,忽然面前出现了几支火把和一面“刘”字大旗;有一高颧、短须、浓眉、巨眼、长方脸孔的大汉手握双刀,立在大旗前边。他的背后有几十条好汉,一个个臂缠白布,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像墙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认出来大旗前边的大汉正是刘宗敏,登时在心里说:“完了!”回头就跑。但是他一回头不但遇见王吉元的一起义军追来,同时从左右也出现了大群义军,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得无路可走,一片声地叫着捉活的。乡勇们抛掉兵器,跪下哀求饶命。宋文贵吓得两腿瘫软,尿了一裤裆,随着乡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脱,被几只手同时抓住,夺掉他手中兵器,将他绑了起来。
当寨门上锣声响时,守在寨墙上的义军和百姓一齐跃起,滚木礌石、鸟铳、火药包、弩箭、砖石,雨点似的向寨外落下。乡勇登时死伤很多,纷纷溃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门,退不出去,便蹿进寨门洞中,被站在寨门洞里边的义军截住,一阵乱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窝密林中的义军,一闻锣声,呐喊杀出,同王吉元留下的十个弟兄将宋家寨的二十名乡勇杀光,夺了骡马,向老营东门杀来。那埋伏在路边的娘子军和射手,到处擂鼓呐喊,施放乱箭。有的地方,其实只有两三个人埋伏,吓破了胆的乡勇和官兵看见火把摇晃,听见鼓声和呐喊声,却疑心有千百义军杀出,往往把荒草和树木的黑影也当成了埋伏的义军。大家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拥挤、践踏,因而有不少人坠崖摔死和摔伤。
不过半个时辰,结束了这场战斗。刘宗敏回到老营,把宋文富叫到面前,先打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后询问他丁启睿的作战计划,恶狠狠地说:“你王八蛋只要敢说出一句瞎话,老子立刻给你来个大开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吓得宋文富叩头求饶,说丁启睿今夜亲到马兰峪,指挥官军在四更时候进攻野人峪,另一路官军由智亭山进攻清风垭,并与他约定,倘若他袭破闯王老营,就在高山头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后从背后夹攻野人峪。刘宗敏问道:
“还有别的么?”
“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一概不知。”
宗敏对左右一摆头:“把他押下去!”
寨中公鸡啼叫,大概已到四更。他命令从野人峪来的二百骑兵飞速回去,并说他自己马上就到;命王吉元率领手下骑兵立刻携带干粮出发,驰援清风垭,不许耽搁;又命任继荣坐镇老营,将俘获的官兵全部杀掉,免得消耗粮食,并赶快派人搜山。总管问道:
“那些乡勇杀不杀?”
“暂时都不杀,留待闯王回来处置。”提到闯王,宗敏问道,“石门谷和大峪谷都没有消息来么?”
“很奇怪,一个人也没来,什么消息也没有。”
宗敏沉吟一下,想着既然无人回老营报信,闯王可能没有危险,不过事情定很棘手,所以留在那里。他转向亲兵说:“叫慧英!”
慧英正打着火把在寨外山坡上搜索逃敌,听说总哨刘爷找她,不敢耽搁,赶快来到老营。宗敏问道:
“你的娘子军有伤亡没有?”
“娘子军没有伤亡。”
“现在哪里?”
“正在搜山,又捉到二十几个兵勇。”
“你们不用搜山了。快点回营站队,赶到野人峪吃早饭。我在野人峪等着你们,不许迟误。”
“遵令!”
刘宗敏踏着大步走出老营,说一声“把我的大旗带上”!随即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着东方奔去。
四更时候,官军曾经向野人峪的山寨猛攻几阵,但每次都因刘体纯的义军凭险死守而无法得逞,白白地在寨外抛下许多尸体。等到天色微明,官军仍然望不见李闯王老营一带有火光冲起,就猜到宋文富八成中计。丁启睿也看出来宋文富大概是凶多吉少,一面派人飞马去宋家寨询问消息,一面亲自从马兰峪前进到离野人峪二里地方。他坐在一个小山头上望了一阵,悬出重赏务必破寨。随即一声令下,号角齐鸣,鼓声和呐喊声震天动地,大群官兵抬着云梯向山寨下边拥去。
刘宗敏在这次官军发起进攻前来到野人峪。不久,慧英率领的娘子军也跟着赶到。刘宗敏和慧英站在寨墙上望了望,看见了丁启睿的红罗伞和帅字旗,知道官军必然即将有一次进攻。刘体纯站在他身边,指着丁启睿所在的小山头说:
“总哨,让我带三百名骑兵去把他撵走好不好?”
宗敏回头来看了体纯一眼,说:“趁现在敌人没来,你的全部人马赶快下寨去休息,吃饭,不许耽搁!”
“那么守寨的事……”
“交给娘子军。有我在这里,错不了。”
寨墙上只剩下慧英和她的百多名娘子军、刘宗敏和他的十几名亲兵了。他叫大家都蹲在寨垛内吃早饭,不许擂鼓,不许呐喊。寨墙上登时变得十分寂静。官军呐喊着进攻到几十步以内时,仍不见寨上有任何动静,于是一面破坏鹿角障碍,一面向寨上施放鸟枪、火铳和箭。娘子军都放下饭碗,准备从寨上跃起。刘宗敏做个手势,使她们赶快伏下身子。慧英弯着身子跑到他面前,急急地说:
“刘爷,敌人已经在拆除鹿角了!”
“让狗日的替咱们拆除鹿角好啦。没有我的令,不许射箭!”
刘体纯听见敌人的鼓声和呐喊声已近寨边,立刻率领二百人要奔上寨来,忽见刘宗敏做个手势,他只好停下。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说:
“二虎,停在那里等候!没有我的令,不许上寨!”
官军抬着云梯向寨门涌来,都想争取首功。宗敏隔着箭眼,看得清楚,大声说:“快射!”娘子军和他的亲兵们登时向三十步以内拥挤前进的官军乱射,敌人纷纷中箭。慧英看见一个军官拿令旗在后边督战,看神气官职不小。她忽然从寨垛上露出头来,略一瞄准,一箭射去,正中这个人的喉咙。左右人抢了他的尸首,反身就跑。众人跟着溃退,互相践踏,只有十来个人冲到寨墙下边,都被滚木礌石打死。刘宗敏左手摸着短须,右手拍着大腿,连声说好,哈哈大笑。体纯知道官军败退,请求出寨追杀。宗敏说:
“不用,二虎,让狗日的再来一次。慧英,你们娘子军站起来擂鼓呐喊,叫狗日的见识见识。”
娘子军全从寨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呐喊,嘲笑官军。官军见寨墙上全是妇女,便都不再跑了。丁启睿知道这种情况,十分生气,对左右的将领们责备说:
“定是刘体纯率领人马回救老营,只留下妇女守寨。你们从四更攻到现在,损兵折将,竟为妇女所笑,太不像话!你们赶快再去,务必一鼓破开贼寨。倘再畏死不前,本抚院决不宽容。参将以上拜本严参,参将以下就地正法!”
官军重新进攻了。这次因一则丁启睿下了严令,二则都认为只有百十个妇女守寨,所以将士们特别踊跃。路上的鹿角已经破坏,这也使官军比过去几次更容易接近寨墙。不管寨墙上箭如雨下,官军像潮水般地踏着死伤的士兵前进,同时抬着三个云梯奔近寨墙。刘体纯眼看情势危急,大声叫道:“弟兄们赶快上寨!”他首先一跃上寨,弟兄们纷纷跟着上来。刘宗敏对他喝道:
“快下去,全体将士上马站队,听我的命令杀出寨去!”
刘体纯立即跑下寨,下令全体上马,在寨门内站队候令。有四个弟兄紧靠寨门站着,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抽掉腰杠,移开顶石,把寨门打开。
尽管官军死伤枕藉,有两个云梯都被滚木砸坏,但第三个云梯还是靠上寨墙。有一个兵非常矫捷,像猴子似的爬着云梯上来,左手已经攀着寨垛,右手用剑砍伤一个妇女,正要跃上寨墙,慧英眼疾手快,横砍一剑,将他砍落寨下,但是她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又绊住受伤妇女,踉跄跌倒。随即有一个军校,头戴铜盔,口中噙着大刀,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攀援,飞速上来。慧英从地上跃起,猛刺一剑。军校用盾牌一挡,一面骑上寨垛,一面取大刀在手。刘宗敏一个箭步跳到,举刀猛砍,同时说一声“去你妈的”!把这个军校头盔和盾牌全砍坏,从头顶劈到下巴,翻身落下,将云梯上另外两个跟着上来的士兵也砸了下去。跟着,宗敏的亲兵们连扔两个滚木,将云梯砸倒,并将云梯旁边的一群士兵砸得不死即伤。
丁启睿进到离山寨一里远的地方督战,看到三个云梯都毁,死伤众多,只好鸣锣收兵。攻寨的官军都退到百步之外,同娘子军互相对骂。
一个骑马的人到了丁启睿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丁启睿甩甩双手,在一个大石边来回走动。宗敏猜想,这个人准定是把宋文富中计的消息禀报他了。这时,三四里外的山坡小路上又出现了许多旗帜和人马影子,大约有两千官军向这里增援。刘体纯听说官军增援,也来到寨上观看。刘宗敏说道:
“慧英,你留这里守寨,不可大意。二虎,咱们马上出寨,把官军撵回商州。”
体纯说:“总哨,刚才杀出去正是时候,现在官军增援的人马已到,怕不行吧?”
“胡说,现在杀出去正是时候,快跟我下寨上马!”
体纯拦住宗敏说:“总哨,你大病之后,万万不可出战,让我自己杀退官军好啦。”
宗敏并不说话,把体纯向旁一推,走下寨墙,跳上白马,大声说:
“快开寨门,大旗走在前边!”
刘体纯抓住他的马缰恳求说:“总哨,你出战也可以,只是请你不要骑这匹白马,不要打你的大旗,也换掉你的衣服!”
宗敏厉声问:“为什么?”
体纯慌忙说:“自古主将临阵,以不使敌人识出为宜。我们如今出战的不足五百人,而官军有几千人,另外尚有乡勇数千,万一敌人认出你来……”
“你说的算狗屁。正因为今日敌我人数悬殊,我才故意叫人们知道我刘宗敏亲自出战。休啰唆,火速出寨!”他一脚蹬开体纯,大声命令,“开寨门!擂鼓!”
正在寨外休息的官军,完全没想到刘宗敏会在野人峪,突然看见他率领着人马杀出,拔脚就跑。丁启睿震于刘宗敏的声威,也慌了手脚,赶快上马,由一群亲兵亲将保护着逃走。新到的援兵因前边溃退,立脚不住,也回头就走。从东乡和城郊来的几千乡勇,原是乌合之众,一见官军溃退,登时如鸟惊兽骇,只知夺路逃命,把一部分尚能勉强保持队形的官军也冲乱了。那些躲藏在密林中的逃难百姓,看见义军追杀官军,也到处呐喊而起,争杀官军和乡勇,报仇雪恨。
刘宗敏一直把官军追过马兰峪,正在继续追杀,有一名小校奉任继荣之命从老营飞马赶来,向他禀报:
“禀总哨,官军的那个千总和十几名兵丁都在射虎口给罗虎的孩儿兵捉到,已由小来亨押送老营。张鼐小将爷率领几百骑兵于五更时从老营寨东门外经过,未曾进寨停留,向清风垭疾驰而去。”
“什么!小鼐子……”
“他率领几百骑兵向清风垭疾驰而去。”
刘宗敏原计划杀败了这路官军之后,自己立即奔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解救白羊店之危。现在听说张鼐率领几百骑兵向清风垭疾驰而去,想着必是闯王已经顺利地平定了杆子叛乱,派张鼐去会同清风垭的人马进攻南路官军。他放了心,同时也松了劲。又向前追杀一里多远,他觉得浑身酸困,头晕目眩,心口狂跳,很难再支持下去。于是他告诉刘体纯,再追杀一段路赶快收兵,守住马兰峪,休兵待命。他自己则率领亲兵先回老营而去。回到老营,他对总管说:
“派人去告诉补之和小鼐子,赶走智亭山的官军之后,立刻把郝摇旗这个该死的家伙抓来见我!”
说毕,他倒在床上,没过片刻,呼呼入睡。
[1]过阴——巫婆装作神鬼附体叫作过阴,意思是从阳间过到阴间,也叫“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