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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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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月后的一天清晨,尽管天气冷得老鸹在树枝上抱紧翅膀,缩着脖子,却有一队大约五十人的骑兵从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奔驰。队伍中一匹菊花青战马上骑着一位不到四十岁的武将,粗眉,阔嘴,胡须短而浓黑。这时战马一个劲儿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却在马鞍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摇摇晃晃。

六天以来,这队人马总在风尘中往前赶,一路上只恐误了时间。今天早晨,有些人从马上一乍醒来,睁开眼睛看见襄樊二城时,瞌睡登时散开了。那位武将,望望这两座夹江对峙的城池和襄阳西南一带的群山叠峰,不由得在心里说:

“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这儿时的气象不同!”

几个月前,当左良玉在罗猴山战败之后,这位将军曾奉郑崇俭之命来襄阳一趟,会商军事。回去后他对郑崇俭禀报说:虽然襄樊人心有点儿惊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松。现在他距离这两个城市还有十里上下,可以看见城头上雉堞高耸,旗帜整齐,远远地传过来隐约的画角声。向右首瞭望,隔着襄江,十里外的万山上烟雾蒸腾,气势雄伟。万山的东头连着马鞍山,在薄薄的云烟中现出来一座重加整修过的堡寨,雄踞山头,也有旗帜闪动。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顶山,山头上有一座古庙。现在小顶山上也飘着旗帜,显然那座古庙里也驻了官军。从小顶山脚下的平地上传过来一阵阵的金鼓声,可惜傍着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断视线,他看不见官军是在操演阵法还是在练功比武。

这些乍然间看出来的新气象,证实了关于杨嗣昌的种种传闻,也使他真心实意地敬佩。但是他实在困倦,无心多想下去,趁着离樊城还有一段路,又蒙蒙眬眬地打起瞌睡。过了一阵,他觉得人马停住了,面前有争吵声,同战马的喷鼻声和踏动蹄子声混在一起。随后,争吵声在他的耳边分明起来,原来有人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没路引或公文不叫进城。他完全醒了,用米脂县的口音粗声粗气地对左右说:

“去!对他们说,老子从来走路不带路引,老子是从陕西省兴安州来的副将贺大人!”

守门的是驻军的一个守备,听说他是赫赫有名的陕西副总兵贺人龙,慌忙趋前施礼,赔着笑说:

“镇台大人路上辛苦!”

贺人龙愣着眼睛问:“怎么?没有带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进城?误了本镇的紧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请镇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从阁部大人来到襄阳,军令森严,没有路引或别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准进襄樊二城,违者军法不饶。倘若卑将连问也不问,随便放大人进城,不唯卑将会给治罪,对大人也有不便。”

贺人龙立刻缓和了口气说:“好家伙,如今竟是这么严了?”

“实话回大人说,这樊城还比较松一些,襄阳就更加严了。”

“怎么个严法呢?”

“自从阁部大人来到之后,襄阳城墙加高了三尺且不说,城外还挖了三道壕堑,灌满了水,安设了吊桥。吊桥外安了拒马叉,桥里有箭楼。每座城门派一位副总兵大人把守,不验明公文任何人不许放进吊桥。”

“哼,几个月不来,一座襄阳城竟变成周亚夫的细柳营了。”贺人龙转向中军问,“咱们可带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带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们从来没带过什么路引。这次是接奉督师大人的紧急檄令,星夜赶来请示方略,什么文书也没有带。”

贺人龙明白杨嗣昌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来副总兵官的大铜印对站在马前的守备连连晃着,说:

“你看,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进城么?”

守备赶快回答说:“有此自然可以进城。卑将是奉令守此城门,冒犯之处,务恳大人海涵。”

“说不上什么冒犯,这是公事公办嘛。”他转向随从们,“快进城,别耽误事!”

从后半夜到现在已经赶了九十里,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但是贺人龙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下到码头,奔过浮桥。一进到襄阳城内,他便带着中军和几名亲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他上次来襄阳时曾在这里设宴请客,同这个酒馆的人已经熟了。现在他一踏进杏花村,掌柜的、管账的和一群堂倌都迎了上来,一句一个“大人”,跟在身边侍候。贺人龙一边洗脸一边火急雷暴地大声吩咐:

“快拿酒饭来,越快越好!给马匹喂点黄豆!”

当酒饭端上来时,贺人龙自居首位,游击衔的中军坐在下首。闻着酒香扑鼻,他真想痛饮一番,但想着马上要晋谒督师大人,只好少饮为妙。看见管账的秦先儿亲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笑着问:

“老乡,上次本镇请客时叫来侑酒的那个刘行首[1]和那几个能弹会唱的妓女还在襄阳么?”

“回大人,她们都搬到樊城去了。”

“为什么?”

“自从杨阁部大人来到以后,所有的妓女都赶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将的眷属也安置在樊城,襄阳城内五家连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户口,与往日大不同啦。”

贺人龙点点头说:“应该如此。这才是打仗气氛。”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儿又低声说,“从前熊大人在此地时太不像样了。阁部大人刚来的时候,连行辕里都出现无头帖子哩。”

贺人龙在兴安州也听说这件事,并且知道后来竟然没查出一个奸细,但是像这样的问题,他不能随便乱谈,所以不再作声,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

过了一阵,一名小校面带惊骇神色,从外边走进来。贺人龙已经吃毕,正要换衣,望着他问:

“有什么事儿?”

“回大人,皇上来有密旨,湖广巡抚方大人刚才在督师行辕被逮了。”

贺人龙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街上纷纷传言,还有人说亲眼看见方抚台被校尉们押出行辕。”

从行辕方面传过来三声炮响和鼓乐声,贺人龙知道杨嗣昌正在升帐,赶快换好衣服,骑马往行辕奔去。

今天是杨嗣昌第二次召集诸路大将和封疆大员大会于襄阳。三个多月来,他已经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认为可以开始对张献忠进行围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会贻误戎机,而且会惹动朝中言官攻讦,皇上不满。近来,有两件事给他的震动很大:一是熊文灿已经在北京被斩,二是兵部尚书傅宗龙因小事违旨,下入诏狱,传闻也将处死。这两个人都是他推荐的,只是由于皇上对他正在倚重,所以不连带追究他的责任。他心中暗想,朝廷上正有不少不懂军事的人在责备他到襄阳后不迅速进兵,万一再过些天,皇上等得不耐,圣眷一失,事情就不好办了。

升帐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请到节堂,只说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对杨嗣昌来说是前辈,在天启初年曾因得罪阉党被削籍为民,崇祯登极后又重新做官。他从崇祯十一年春天起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抚湖广,一直反对熊文灿的招抚政策。他曾在督率官军对农民军的作战中得过胜利,这就使他对熊文灿更加鄙视。杨嗣昌来到襄阳督师,他虽由当阳赶来参见,心中却并不服气。一则他认为熊文灿的招抚失败,贻误封疆,杨嗣昌应负很大责任;二则他一向不满意杨嗣昌在朝中倚恃圣眷,倾轧异己。杨嗣昌见他往往不受军令,独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决心拿他开刀,替别人做个榜样。恰巧一个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黄冈一带向革里眼和左金王等义军进攻,吃了败仗。杨嗣昌趁机上本弹劾,说他指挥失当,挫伤士气,请求将他从严治罪;同时举荐素以“知兵”著称的宋一鹤为湖广巡抚。崇祯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并饬方孔昭交卸后立即到襄阳等待后命。隔了几天又给杨嗣昌下一道密旨,命他将方孔昭逮送京师。杨嗣昌接到密旨已经两天,故意不发,要等到今天各地文武大员齐集襄阳时来一个惊人之笔。

方孔昭已经上疏辩冤,但没有料到皇上会不念前功,把他逮入京师治罪。杨嗣昌把他请进节堂,让了座,叙了几句闲话,忽然脸色一变,站起来说:“老世叔,皇上有旨!”方孔昭浑身一跳,赶快战栗跪下。杨嗣昌从袖中取出密旨,宣读一遍,随即有两名校尉进来把方孔昭押出节堂。杨嗣昌送到节堂门外,拱手说:“嗣昌王命在身,恕不远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当竭力相救。”方孔昭回头来冷冷一笑,却没说话。杨嗣昌随后吩咐家人杨忠取五百两银子送到方孔昭在襄阳的公馆里作为他的人情。

三声炮响过之后,奏起鼓乐。杨嗣昌在幕僚们的簇拥中来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飞檐下多了一块黑漆金字匾额,四个字是“盐梅上将”。屏风上悬挂着用黄绫子装裱的御制诗,檀木条几上放着一个特制的小楠木架,上边插着皇帝钦赐的尚方剑。白虎堂前一声吆喝,众将官和监军御史在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鹤的率领下由二门外鱼贯而入,行参见礼。

第一个报名参见的是宋一鹤。这个人以心狠和谄媚为熊文灿所信任,现在又受到杨嗣昌的重用。说到心狠,他曾经有一次用毒药毒死了一千多个被骗受抚的义军将士。自从杨嗣昌到襄阳后,为要避嗣昌父亲杨鹤的讳,他每次呈递手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宋一鸟。如今他躬身走进白虎堂,在离开公案约五尺远的地方跪下,高声自报职衔:

“卑职右佥都御史、湖广巡抚宋一鸟参见阁部大人!”

杨嗣昌点头微笑,说声“请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们和随侍中军全都心中鄙笑,暗中交换眼色。特别是江南籍的幕僚们因“鸟”字作屌字解释,读音也完全一样,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鹤叩了个头,站起来肃立左边。看见杨嗣昌和他的亲信幕僚们面带微笑,他的心中深感荣幸。

等众将官和监军等参拜完毕,杨嗣昌正要训话,忽然承启官走进白虎堂,把一个红绫壳职衔手本呈给中军。中军打开手本一看,赶快向杨嗣昌躬身禀道:

“兴汉镇[2]副总兵官贺人龙自兴安赶到,现在辕门外恭候参见。”

杨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开的手本瞟了一眼,说声“快请”!中军随着承启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阶上用洪亮的声音叫:

“请!”

“请!”二门口几个人齐声高叫,声震屋瓦。

咚,咚,几下鼓声,雄壮的军乐重新奏起来。

贺人龙全副披挂,精神抖擞,大踏步走进二门,在两行肃穆无声、刀枪剑戟闪耀的侍卫武士中间穿过,向大厅走去。他见过不少朝廷的统兵大臣,并且在洪承畴手下几年,可是像这样威风的上司还是第一回看见。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暗暗地说:“好大的气派,不怪是督师辅臣!”等他报名参拜毕,就了坐,杨嗣昌于严肃中带着亲切的微笑问:

“兴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余,山路险恶,将军走了几天?”

贺人龙起立回答:“末将接奉钧檄,即便轻骑就道,一路星夜奔驰,不敢耽搁,一共走了六天。”

“将军如此鞍马劳累,请下去休息休息。”

“末将不累,听训要紧。听训后末将还有陕西方面的剿贼军情面禀。”

杨嗣昌心中高兴,点点头说:“也好,将军只好多辛苦了。”

看见贺人龙千里赴会,又对答如此恭顺,杨嗣昌不由得想起左良玉来。上次左良玉从当阳来会,他曾用心笼络,想使这位骄横成性的大将能够俯首帖耳地听他驱使。没想到左良玉调到郧西一带后,竟然又骄横如故。这次他召集诸路大将来会,左良玉借口军情紧急,竟然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将前来。一个要扶植和依靠贺人龙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在他的心上产生了。

杨嗣昌开始训话。所有文武大员都立即起立,垂手恭听。他首先说明,三个月来之所以没有向流贼大举进剿,一则为培养官军锐气,二则为准备粮饷甲仗,三则为使襄阳这个根本重地部署得与铁桶相似,使流贼无可窥之隙。如今诸事准备妥善,所以决定克日进兵,大举扫荡,“上慰皇上宵旰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说到这里,杨嗣昌向大家扫一眼,声色俱厉地接着说:

“可是,三个月来,诸将与监军之中,骄玩之积习未改;藐视法纪,违抗军令,往往如故。本督师言之痛心!岂以为尚方剑无足轻重耶?如不严申号令,赏罚分明,将何以剿灭流贼!”

杨嗣昌特别向左良玉派来的副将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含着杀气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岁的将军脸上,厉声喝问:

“刁明忠!本督师命你自随州经承天赴荆门,你何故绕道襄阳?”

副将刁明忠跪下说:“回阁部大人,末将有老母住在襄阳,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将顺路来襄阳探亲。”

“不遵军令,律当斩首。左右,与我绑了!”

不容分辩,立刻有几个武士将刁明忠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出白虎堂。全体武将和监军御史谁身上没有许多把柄?都吓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总兵陈宏范资望最高,年纪最长,带头跪下求情。跟着几位总兵、副将、大群参将也都跪下,连贺人龙也不得不随着大家跪下。杨嗣昌本来无意杀刁明忠,然而他并不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说:

“数年来官军剿贼无功,多因军纪废弛,以国法为儿戏。如不振作,何能克敌制胜!斩一大将,本督师岂不痛心?然不斩刁明忠,将何以肃军纪,儆骄玩?”

宋一鹤正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瞥见杨嗣昌身边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赶快躬身叉手说:

“阁部大人!刁明忠身为大将,干犯军令,实应斩首。昔孙子三令五申之后,吴王有宠姬二人不听约束,斩之以徇,然后军令整肃。大人代皇上督师,负剿贼重任,更非孙子以妇人小试兵法可比。但恳大人念刁明忠平日作战尚称勇敢,不无微劳,贷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罚。千乞大人开恩!”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诸君所请,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责一百鞭子,革职留用,戴罪效力。诸位将军请起!”

刁明忠挨过鞭子以后,被架回来跪下谢恩。杨嗣昌望着他问:

“刁明忠,你以后还敢藐视军令么?”

“末将永远不敢。”

“下去!”杨嗣昌的眼光转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职在!”兴山道监军佥事殷太白惊魂落魄地从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杨嗣昌问:“殷太白,你两次违反军令,该当何罪?”

殷太白叩头说:“卑职误干军令,前已陈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饰……”

“不许狡辩!绑出去!”

“求阁部大人恩典!求阁部大人恩典!”

“立斩!”

众文武大员一则已经替刁明忠讲过情,二则看见杨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讲话。尤其几个监军御史各人自顾不暇,哪有说话的勇气?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后,杨嗣昌对众文武宣布了殷太白两次违反军令的罪款。其实二条罪款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当时官军中比这些更严重几倍的罪行天天发生,杨嗣昌心中尽知,只是因为殷太白是文官,手中无兵,可以借他的一颗头替自己树威罢了。他离开座位,向北拜了四拜,从楠木架上请下来尚方剑,脱去黄绫套,露出来镂金的沙鱼皮鞘和镀金剑柄,向一位随侍亲将说:

“接剑!”

青年亲将跪下去,双手接了尚方剑,捧出大堂。过了片刻,他捧剑回来,跪下禀道:

“禀大人,殷太白已在辕门外斩讫!”

杨嗣昌望望大家,声音低沉地说:

“本督师并非好杀,实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个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只得忍痛斩他。倘若死者有灵,九泉下必能谅我苦衷。”说到这里,他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回头吩咐中军,将殷太白的尸首用好的棺木装殓,对其在襄阳的妻子儿女好生抚慰,资助还乡。吩咐毕,他向湖广巡抚宋一鹤望了一眼,不再作声。

宋一鹤赶快欠身说道:“没有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使相大人执法从严,不过为早日剿灭流贼,佐皇上中兴之业。昔孔明挥泪斩马谡,马谡死而不怨。陈寿《三国志》称孔明:‘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大人实为今日之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无怨言。”

听了宋一鹤的阿谀话,杨嗣昌心中舒服,又向全体扫了一眼,等待别人说话。众人看透了杨嗣昌的用意,既心中不平,也兔死狐悲,一个个低头不语。一个监军道从刚才的震栗失色中恢复了镇静,在心中说:

“可惜你不是诸葛武侯,殷太白并非马谡!”

杨嗣昌不再等待,接着训话:“去年十月间,革、左诸贼掠叶县,陷沈丘,焚项城四关,又犯光山。副将张琮与刁明忠率禁旅剿贼,斩首一千余级。本督师立即称诏颁赏。如今刁明忠藐视军令,即予严惩,决不宽贷。这就是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望诸君以殷太白、刁明忠为戒,恪遵军令,努力杀贼,勿负朝廷厚望,勿负国恩!”

众文武肃立,齐声回答:“谨遵钧谕!”

杨嗣昌开始指示进兵方略,虽然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他首先说明当时农民军分为四大支:张献忠势力最强,在楚、蜀与陕西交界处屯兵养锐;曹操和过天星等数股人马较多,散布在南漳、房县、远安、兴山四县之间的广大区域,与献忠互相呼应;革、左数营从大别山中出来,出没于随州、应山、麻城、黄冈一带,目的在从后边牵制从襄阳西进的官军;李自成人数最少,且大半都在病中,被围于商洛山中。杨嗣昌接着说:

“在这四股逆贼之中,最可虑者是献、闯二贼。献贼狡黠慓悍,部伍整齐,且有徐以显等衣冠败类为之羽翼,实为当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只需用全力剿灭献贼一股,则曹贼可不战而抚。革、左诸贼,素无远图,不过是癣疥之疾耳。至于闯贼,虽两年来迭经重创,目前又陷于四面被围,然此人最为桀骜难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诱,观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贼中之枭雄。望诸君万勿以此贼力弱势穷而忽之。倘不将此贼扑灭,则必为国家大患。故目前用兵方略:对献贼是全力围剿,务期一鼓荡平。对闯贼是加紧围困,防其逃逸,用计诛之。倘不能用计诛之,当俟荡平献贼之后,再移师扫荡商洛。对此作战方略,诸君有何高见?”

众人唯唯称是,确实佩服这个集中兵力,先献后闯的作战方略。杨嗣昌见无人提出不同意见,就更进一步说出对张献忠的用兵计划:

“献贼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精兵不过两万人。献贼与闯贼,狡黠慓悍相似,但深浅大不相同。自从罗猴之战以后,献贼骄气横溢,视官军如无物。凡用兵,将骄则备疏,轻敌则易败。本督师已严檄蜀抚邵捷春将入蜀各处隘口严密防守,断献忠入蜀之路;檄秦督郑崇俭沿汉水设防,断其入秦之路;湖广大军自东面促之,使之不得回头逃窜。此为圆盘围剿,点滴不漏之计。左总兵与贺副将当乘献贼骄而不备之际,突然进兵,直捣巢穴。至于详细用兵机宜,本督师将另行分别指示。诸君立大功,成大名,在此一举,本督师有厚望焉。今午敬备水酒,一为诸位洗尘,二为预祝成功。在入席之前,请各位去看看军需武库。”

杨嗣昌说毕,退入节堂休息。全体文武大员由他的中军引导,参观了粮食和武库。大家看见杨嗣昌在短短三个月中调集的粮食和甲仗堆积如山,足供防守襄阳数年之用,不能不十分惊佩,同时对于打仗也增强了胜利信心。参观毕,回到白虎堂中赴宴。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几次向大家举杯劝酒,目的是要大家既畏其威,也怀其德。他还单独向贺人龙敬一杯酒,慰劳他一个月前在川、陕交界处打了一个小胜仗。贺人龙感到说不出的荣幸。杨嗣昌见诸将感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所有到会的文武大员,或单独,或分批,都由杨嗣昌在节堂召见,面授机宜。他事先叫人把皇帝赠他的御制诗用双钩影摹法刻版印刷了很多张,都用黄绫装裱,檀木为轴,每一个被召见的文武大员都送给一幅,外加新从北京运到的兵部职方司刊本《练兵实纪》[3]一部。

杨嗣昌单独召见贺人龙,以表示特别看重。自到襄阳以来,他遍观诸将,能够有些作为的实在很少,贺人龙虽有许多缺点,毕竟还是一员战将,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将,实力仅次于左良玉。一个多月前,贺人龙在兴安州境内遇到张献忠派出来的小股打粮部队,截住厮杀,获得小胜,作为一次大捷报功。杨嗣昌明知其报功不实,但是正好利用他的战功上奏朝廷。

在节堂中接见贺人龙时,杨嗣昌的态度特别亲切。他先问了问贺人龙的家庭情形,“投笔从戎”[4]的经过,然后才问到部队人数和粮饷情形。当贺疯子说到部队欠饷三个月时,他立即答应催秦督郑崇俭照发。关于如何向张献忠进攻的问题,他做了一些补充指示,无非是要贺人龙在兴安、平利一带凭险防守,使献忠不能逃入陕西境内,并分兵协同左良玉深入扫荡。他因贺人龙是米脂人,与李自成同里,又打过多年仗,所以对李自成的情形问得特别详细。后来他又问道:

“贺将军,依你看来,目前秦军将商洛山紧紧围困,除感到兵力不足外,还有何项困难?为何不能将闯贼一鼓荡平?”

贺人龙恭敬地欠身回答:“末将愚见,除兵力不足外尚有三点困难。”

“哪三点?”

“第一,李贼盘踞之地,四面有崇山峻岭,易守难攻。第二,李贼在商洛山中打富济贫,笼络人心,故山中军事机密不易探明,且有从贼百姓助他作战。第三,李贼平日粗衣恶食,与士卒同甘苦,故能上下一心,至死不散。”

杨嗣昌拈须微笑,说:“闯贼在商洛山中确实防守严密,也能笼络人心,不过我已经有制闯之策了。”

“大人神机妙算,自然有擒闯之策。敢请明示方略。”

“你专力对付献贼,不必为剿闯军事分心。商洛山中不日定有捷报。”

贺人龙心中半信半疑,但偷看杨嗣昌的神情,分明对胜利很有把握。他忽然想起来曾听说降将周山在一个半月前自山海关外曹变蛟的军中回来,奉杨嗣昌之命去到商州,莫非此人快要建立惊人之功了么?他只能胡乱猜想,不敢多问;又谈了一阵,起身告辞。杨嗣昌把贺人龙送出节堂,拍拍他的肩膀说:

“贺将军,戮力杀贼,不要辜负朝廷。俟将军再打几个胜仗,我一定保奏将军如左帅一样。”

贺人龙赶快转过身来躬身叉手说:“感谢大人栽培!”

回到住处,贺人龙立刻叫亲兵们拿来热酒佳肴,拉两位亲将陪他痛饮,饮到三分酒意,忽然笑着骂道:

“他妈的,今日本镇十分高兴,可惜没有个弹唱侑酒的人!”一个亲兵赶快说:“大人,方才我到杏花村要酒菜,陈掌柜悄悄告我说,那位刘行首今日午后回襄阳来探亲戚,晚上没有走。”

贺人龙瞪大眼睛:“可知她在什么地方?”

“杏花村的陈掌柜知道。”

“快去,趁静街以前,叫一乘小轿把她抬来。”

“怕的是督师大人知道了……”

“咱不敲锣打鼓,他又深居行辕,如何得知?”

“怕的是他下边耳目众多。”

“他手下人同本镇素无嫌怨,谁管这种屁事,招惹麻烦?快去,用轿子把那个姓刘的抬来助兴!”

这天晚上,贺人龙过得非常快活。第二天,他吩咐亲将们把带来的贵重礼物分送给杨嗣昌的左右亲信;又在襄樊置办了一些苏杭绫罗绸缎、时兴物品,准备带回送人。下午,杨嗣昌的一位亲信幕僚前来看他,对他说阁部大人对他十分倚重,决定即日拜本上奏,保他升任总兵;如果他再打一个大胜仗,阁部大人将奏请皇上将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夺来给他。他听了后又振奋,又感激,巴不得插翅飞回防地,使出全力打一胜仗,不使杨嗣昌失望。因为明天五鼓就要启程回防,申时以后他去督师行辕辞行。杨嗣昌留他吃晚饭,又说了些勉励的话,并说保他升任总兵的题本已经拜发。看来杨嗣昌今天的心情十分愉快,对未来军事胜利确有把握。在贺人龙临走时,杨嗣昌对他含笑说:

“商州方面,今日有密报前来,大约不出一月,就有人将李自成、刘宗敏等人首级送到襄阳。剿灭献贼之事,单看将军与左将军努力了。”


[1]行首——班头,多指妓女。

[2]兴汉镇——陕西兴安州和汉中府在明末曾暂时划为一个军区,称为兴汉镇。

[3]《练兵实纪》——戚继光著,共九卷,附杂集六卷。

[4]投笔从戎——贺人龙是以秀才从军发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