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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张献忠与左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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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谷城起义后,有半年时间,张献忠的处境很顺利。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县境内会师,联合攻破房县。七月间,在房县西边的罗猴山杀死明朝大将罗岱,几乎俘虏了左良玉,歼灭明军一万多人。由于张献忠的这一胜利,使崇祯不得不下决心叫杨嗣昌出京督师。正当杨嗣昌在北京受命时,他在竹溪县西北的白土关又打了一个胜仗。

一遇顺境,张献忠就骄傲起来。从屯兵谷城的时候起,他的左右来了一群举人、秀才和山人之类的人物。这班读书人,一旦背叛朝廷,无不希望捧着张献忠成就大事,自己成为开国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于是在献忠周围充满了阿谀拍马的空气。

徐以显的头脑比较清醒,他一再对献忠指出目前正是兢兢业业打江山的时候,不应使阿谀奉承之风滋长下去,劝献忠学唐太宗“从谏如流”,杜绝谄媚。献忠想了一下,忽然拍着军师的肩膀说:

“嗨,你说得对,对!老子好险,给他们这群王八蛋的米汤灌糊涂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个题目整整他们!”

当日晚饭后,张献忠同老营中的一群文武随便聊天。谈到新近的白土关大捷,有人说不是官军不堪一击,而是大帅麾下将勇兵强,故能所向无敌;还有人说,单是大帅的名字也足使官军破胆。献忠在心中说:“龟儿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欢吃这碗菜,连着端上来啦。”他用一只手玩弄着略带黄色的大胡子,把双眼眯起来,留下一道缝儿,从一只小眼角瞄着那些争说恭维话的人,微微笑着,一声不做。等大家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之后,他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说:

“打胜仗,不光是将士拼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纵然将士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行。”

一个人赶快说:“对,对。大帅说得极是。大帅起义,应天顺人,自然打仗时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会罗猴山与白土关连战皆捷。”

另一个人赶忙接着说:“靖难之役[1],永乐皇帝亲率大军南征,每到战争激烈时常见一位天神披发仗剑,立在空中助战。那剑尖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纷纷败退。事成之后,想着这在空中披发仗剑的必是玄武神,故不惜用数省钱粮,征民夫十余万,大修武当山,报答神佑。”

献忠问道:“咱也听说永乐皇帝大修武当山是因为玄武神帮助他打败了建文帝,我看这话不过是生编出来骗人的。即使果然有神在空中披发仗剑,怎么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会是别的神么?”

“大帅问得有道理。永乐当时认为他受封燕王,起兵北方,必是北方之神在天助战。夫玄武者,北方之星宿也,主武事,故知披发仗剑之神必是玄武。”

献忠觉得这解释还说得过去,又问:“咱老子出谷城以后连打胜仗,你们各位想想,咱们应该酬谢哪位神灵?”

人们提出了不同意见。有人说献忠也是起兵北方,也必是得玄武真君护佑。有人说玉皇姓张,大帅也姓张,必是玉皇相佑。献忠自己是十分崇拜关羽的,想了想,摇摇头说:

“我看,咱们唱台戏酬谢关圣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陕西人,山西、陕西是一家,咱打胜仗岂能没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顾咱,不过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关这样的小战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这近处就有一座关帝庙,先给关帝唱台戏,等日后打了大胜仗,再给玉皇唱戏。”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献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护佑,但玉皇事忙,差关帝时时随军相助,极合情理。还有人提议:在给关帝爷唱戏时最好替张飞写个牌位放在关公神像前边,因为他同献忠同姓,说不定也会冥冥相助。献忠听众人胡乱奉承,心中又生气又想笑,故意说:

“中啊,就加个张三爷的牌位吧。他姓张,咱老子也姓张,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联宗哩。你们各位看,戏台子搭在什么地方好?”

几个声音同时说:“自然是搭在庙门前边。”献忠摇摇头:“不行。庙门前场子太小,咱的将士多,看戏不方便。我看这庙后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戏台子搭在庙后。”

片刻沉默过后,开始有一个人说好,跟着第二个人表示赞成,又跟着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还有人称赞说:像这样的新鲜主意非大帅想不出来,也非大帅不敢想。张献忠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声骂道:

“你们全都是混账王八蛋,家里开着高帽店,动不动拿高帽子给老子戴,不怕亏本!老子说东,你们不说西;老子说黑的是白的,你们也跟着说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戏把戏台子搭在神屁股后?老子故意那么说,你们就对我来个老母猪吃黍子——顺杆子上来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这支人马非砸锅不成,打个屁的天下!从今日起,以后谁再光给老子灌米汤,光给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决不答应!”

看见左右几个人有的脸红,有的害怕,有的低下脑壳,献忠觉得痛快,但又不愿使他们过于难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尴尬的局面冲淡。他又说:

“本帅一贯不喜欢戴高帽子,巴不得你们各位多进逆耳忠言,不要光说好听的。咱们既然要齐心打江山,我就应该做到从谏如流,你们就应该做到知无不言。这样,咱们才能把事情办好。对吧?”

大家唯唯称是。有一个叫作常建的中年人,恭敬地笑着说:

“自古创业之主,能够像大帅这样礼贤下士、推诚待人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够像大帅这样喜欢听逆耳忠言,不喜欢听奉承话。如此确是古今少有!我们今后必须竭忠尽虑,看见大帅有一时想不到的地方随时进言,辅佐大帅早定天下,功迈汉祖、唐宗。”

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常建的话里也有阿谀成分,但是他听着还舒服,所以不再骂人。他站起来,在掌文案的潘独鳌肩上一拍,说:

“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潘独鳌参与密议,很见信任。他喜欢作诗,马鞍上挂着一个锦囊,作好一首诗就装进去。现在张献忠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小声问道:

“老潘,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确实跟老熊大不一样,看来他等到襄阳巩固之后,非同咱们大干一仗不可。伙计,你有什么好主意?”

潘独鳌说:“目前我们第一要拖时间,不使官军得手;第二要离间他们。既要离间杨嗣昌和几位大将不和,也要离间左良玉同贺疯子不和。总之,要想办法离间他们。”

“好!……怎样离间这一群王八蛋?”

“我正在思索离间之策。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当禀明大帅斟酌。”

“好。咱们都想想。老潘,近来又作了不少诗吧?”

“开春以来又作了若干首,但无甚惬意者,只可供覆瓿[2]而已。”

献忠笑着说:“伙计,你别对我说话文绉绉的。你们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儿多啦,已经造了反,身上还带着秀才的酸气。”

“大帅此话何指?”

“比如,你要想谦虚,说自己的诗作得不好,你就直说不好,何必总爱说什么‘覆瓿’?咱们整年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坛坛罐罐儿叫你拿诗稿去盖?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后,献忠又说道,“伙计,快念一首好诗叫咱听听。你别看我读书不如你们举人秀才多,别人作了好诗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请大帅不要见笑。我去年秋天作的一首五律,这几天又改了一遍,现在拿出来,敢乞大帅指疵。”

潘独鳌从腰里解下锦囊,取出一卷诗稿,翻到《白土关阻雨》一首,捧到献忠面前,让献忠看着诗稿,然后念道:

秋风白雨声,

战客听偏惊。

漠漠山云合,

漫漫涧水平。

前筹频共画,

借箸待专征。

为问彼苍者,

明朝可是晴?

献忠捋着胡子,没有作声。虽然像“前筹”、“借箸”这两个用词他不很懂得,但全诗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沉默一阵,他微微一笑,说:

“老潘,你虽然跟咱老张起义,一心一意辅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将士们到底不一样啊!你说我说得对么?说来说去,你是个从军的秀才!”

“大帅……”

“去年九月间,在白土关下过一场大雨之后,第二天咱们狠狠地杀败了官军。将士们头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们多勇猛啊!喊杀声震动山谷,到处旌旗招展,鼓声不绝,把龟儿子们杀得尸横遍野,丢盔弃甲。可是你这首诗是大战前一天写的,一点儿鼓舞人心的劲头也没有。你的心呀,伙计,也像是被灰云彩遮着的阴天一样!诗写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将士们那种振奋的心!还有最近作的好诗么?请念首短的听听。”

潘独鳌本来等待着献忠的夸奖,不料却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绝:

三过禅林未悟禅,

纷纷羽檄促征鞭。

劳臣岁月皆王路,

历尽风霜又一年。

献忠觉着音调很好听,但有的字还听不真切,就把诗稿要去自看。他把诗品味品味,故意笑着问:

“伙计,这第三句怎么讲?”

“这句诗中的‘劳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说,辛劳的臣子为王事奔波,岁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发掉了。”

“君王是谁?”

“自然是指的大帅。”

“咱的江山还没有影子哩。”

“虽然天下未定,大帅尚未登极,但独鳌既投麾下,与大帅即有君臣之谊。不唯独鳌如此,凡大帅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独鳌的这几句话恰恰打在献忠的心窝里。他在独鳌的脸上看了一阵,将独鳌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说:

“还是你们读书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在杨嗣昌召集第二次会议后十几天,左良玉的军队和陕西的官军各路齐动,要围攻张献忠。献忠事先得到坐探密报,没有特别重视。他对左右亲信说:

“老左是咱手下败将,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屌!”

尽管张献忠瞧不起左良玉,但还是作了些准备。闰正月下旬,献忠将人马拉到川、陕交界的太平县(今万源)境内,老营和三千人马驻扎在玛瑙山[3],各营分驻在周围两三个地方,为着打粮方便,相距都有二十里以上。这儿是大巴山脉的北麓,山势雄伟,地理险要。献忠暂时驻军这里,一面休息士马,一面收集粮食,打算伺机从太平县突入四川,或沿着川、陕边界奔往竹溪、竹山,重新与曹操会师。

他刚到玛瑙山几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经由湖广进入陕西,在平利按兵不动。多数将领和谋士都认为左良玉被杨嗣昌催促不过,只是做一个前来追剿的样儿给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险深入。纵然有几个人认为左良玉可能向玛瑙山追来,但在张献忠面前也都不敢多说。一种骄傲麻痹的气氛笼罩着献忠的老营。一天晚饭后闲谈,徐以显提到需要在一些险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军偷袭。张献忠笑着说:

“老徐,你不用过于担心。左良玉这龟儿子,自从罗猴山那一仗吃了大亏,听到咱老张的名字就头皮发麻。倘若他再像那样惨败一次,不只是受崇祯严旨切责,只怕前程也难保啦,说不定还会送了他的狗命。如今朝廷大将,谁不是只想着保持禄位?他们的上策是拥兵观望,下策是实打硬拼。老左可没有鬼迷心窍!”

徐以显摇头说:“不然,不然。左昆山久历戎行,断不会因吃了一次败仗就惊魂落魄,不敢再战。听说朝廷对他的拥兵骄横颇为不满,杨嗣昌实想找机会夺他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进到平利,贺疯子等人也从兴安州向我们逼近,都想寻觅机会建功,而老左更想赶快打一个胜仗给杨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儿,总要有备无患,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张献忠哈哈大笑,在徐以显肩上一拍,说:“我的好军师!如今是闰正月,高山上还很冷,你这把鹅毛扇子偏扇冷风,不扇热风!你全不想一想,从罗猴山一战之后,咱们的士气旺盛,官军更加怯战,老左何必来玛瑙山向老虎头上搔痒?他一向同贺人龙各怀私心,尿不到一个壶里,如何能同心作战?你放心吧,他们谁也不敢往玛瑙山来。咱们的粮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马四出打粮要紧!”

左右一些文职人员都附和献忠的看法。徐以显轻轻摇头,不愿多说了。

张献忠随即命亲兵叫来一群担任打粮的大小头目,先将他们臭骂一顿,然后走到一个只有二十出头年纪的小头目面前,扯着他的耳朵问:

“春牛,你这个小王八羔子,怎么率领两百人出去两天,连一颗粮食子儿也没打到?”

青年小头目疼痛地歪着脑袋,大胆地说:“大帅,请你丢了我的耳朵让我回禀。你的手狠,快把我的耳朵扯掉啦。”

献忠放了他的耳朵,亲切地骂道:“好,你龟儿子说清楚吧。”

小头目望着他说:“大帅!方圆几十里内,有粮食的人都逃走啦。如今要想打粮,非到一百里以外不行。可是,大帅你限定只能两天在外,时间限得太紧,我能够屙出粮食?你就是砍了我的头,只流血,流不出一颗粮食子儿!”

献忠问:“来去限三天如何?”

“至少得宽限三天,五天最好。”

献忠捋着长须想一想,说:“好,刘春牛,只要你龟儿子能够打到粮食,三天回来行,五天回来也行。可是至迟不能超过五天。”他望着全体打粮的头目说,“老子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哪个杂种倘若在五天内仍是空手而回,休想活命!大家还有什么话说?”

大家纷纷回答没有别的话说。献忠高兴起来,大声喊叫:

“老营司务!给他们每个小队发两坛子好酒,两只肥羊。今日虽然打粮不多,有的空手回来,可是既往不咎,下不为例。念弟兄们天冷辛苦,发给他们羊、酒犒劳。”

大家齐声欢呼:“谢大帅恩赏!”

张献忠完全没有料到,左良玉指挥的官军已经分几路向玛瑙山逼近;更没有料到刘国能已经从郧阳调来,任为左军前锋。他的一支人马已经进到离玛瑙山只有几十里的地方,埋伏在深谷密林之中。

刘国能是延安人,自号闯塌天,在早期起义首领中也算是有名人物。崇祯十年秋天起义转入低潮时,他开始动摇。到崇祯十一年正月初四日,他首先在随州投降,跪在熊文灿面前说:“国能是个无知愚民,身陷不义已经十年,实在罪该万死。幸蒙大人法外施恩,给小人自新之路,湔洗前罪,如赐重生。国能情愿率领手下全部人马编入军籍,身隶麾下,为朝廷尽死力!”熊文灿大为高兴,说了些勉励的话,给他个署理守备官职,令他受左良玉指挥。他小心听从良玉约束,在一年多时间里屡立“战功”,又招诱了射塌天李万庆等首领投降,遂破格升为副总兵。他官职升得越快,越想多为朝廷立功,也对左良玉越发奉命唯谨。

他一到这里就探知张献忠派小股人马四出打粮的情形,在一个山路上设下埋伏。今天上午,当刘春牛率领弟兄们带着粮食转回玛瑙山时,刘国能的伏兵突起,经过短时激战,刘春牛被杀,其余的或死或伤,部分被俘。刘国能亲自审问俘虏。半个时辰后,他骑马向左良玉的驻地奔去。

左良玉因杨嗣昌连来羽檄并转来崇祯手诏,催他进兵,不得已于几天前暗暗地将大军向玛瑙山附近移动,而在平利县城内虚设了一个镇台行辕的空架子,装作他仍在平利县境按兵未动。昨天他来到紫阳县南的一个山村驻下。由于玛瑙山一带地势很险,他生怕再蹈半年前罗猴山大败的覆辙,不敢贸然深入。正在这时,刘国能来了。

刘国能将情况禀报之后,又献了一个袭破玛瑙山寨的计策。左良玉心中大喜,从椅子上霍地站起,大声说:

“刘将军,你立大功的日子到了!”但又忽然感到不放心,问,“张献忠十分狡猾,万一有备奈何?”

“张献忠虽然狡猾,但是一胜利便骄傲,一骄傲便疏忽大意,他这个老毛病我知道得最清。如今正是他骄傲自满时候,最容易利用他的疏忽大意,袭破他的老营,将他擒获。”

“将军愿做前锋?”

“请大人立即下令,职将愿做前锋,准能成功。”

“好,你快去准备吧。我立刻就向众将下令,随你前进。”

二月初七日,玛瑙山一带像近几天一样,黎明时候就开始起雾。在白雾和曙色的交融中,山寨寂静,只偶尔有守寨士兵的询问声,不见人影。绝大多数将士们还在酣睡,既没有黎明的号角声,也没有校场中的马蹄声和呼喊声。实际上,这里地势险峻,寨内外没有较为宽阔平坦的地方可做校场,所以将士们都乐得好生休息,不再在寒冷的霜晨操练。

突然一个守寨门的士兵听见从一里外的浓雾中传来了马蹄声,警觉起来,赶快叫醒坐在火堆旁打盹的两个弟兄,一起走出窝铺,凭着寨垛下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觉马蹄声更加近了。一个弟兄向旁边问:

“不会是官军来劫营的吧?”

“不会。一则老左在罗猴山尝过滋味,眼下还不敢来自讨没趣,二则咱们在山脚下还扎有一队人马,官军如何能飞过来?”

第三个弟兄说:“没事儿。我看,准是又一队打粮的弟兄们回来啦。不信?老子敢打赌!”

第一个弟兄说:“对,对,又一队打粮的回来啦。不管怎么,把小掌家的叫起来再开寨门。”

守寨门的小头目从被窝里被叫醒了,边揉着惺忪睡眼边打哈欠,来到寨门上,凭着寨垛下望。几个刚惊醒的弟兄簇拥在他背后。他听见了众多的脚步声,喘气声,向寨门走来,并且看见了走在最前边的模糊人影,他完全清醒了,向寨下大声问:

“谁?干啥的?”

寨外拍了两下掌声。寨上回了两下掌声。

“得胜?”寨上问。

“回营。”寨外答。

“谁的小队?”

一个安塞县口音回答:“刘春牛的打粮小队。啊,王大个,你在寨上?对不起,惊醒了你的回笼觉。”

寨上的头目说:“啊呀,春牛,是你,恭喜回来啦!打的粮食很多吧?”

“这一回打到的粮食不少,自家兄弟背不完,还抓了一百多民夫,来去正好五天。紧赶慢赶,没有误了限期。别的打粮队都回来了没有?”

“伙计,只剩下你这一队啦,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哩。”

说话之间,打粮的队伍来到了寨门下边,在晓雾中拥挤着,队尾转入山路的弯曲地方,看不清楚。那绰号王大个的小头目吩咐快开寨门,他自己也下了寨墙,同一群弟兄站在门洞里边,迎接这最后满载而归的打粮队。当他看见进来的弟兄们每两三个人夹着几个衣服破烂的民夫,都背着粮食口袋,马背上也驮着粮食,他高兴地说:

“各位弟兄辛苦啦,辛苦啦。你们打这么多粮食,大帅定有重赏!”

伪装的刘春牛怕自己被认出是假,一直停在寨门外,好像忙着照料打粮队伍进寨。另一个伪装的小头目进寨后停留在王大个的身边没动。

一个没有背粮食口袋的大汉夹在队伍中间,来到王大个面前,忽然将眼睛一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问:

“你认识我么?”

王大个忽然感到不妙,抓住剑柄,回答说:“我想不起来,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是谁?”

“我是闯塌天!”

王大个刚刚拔出剑来,已经被刘国能一脚踢倒,接着被刘的一个亲兵一剑刺死。站在城门洞里的西营弟兄们措手不及,登时都被砍倒。刘国能率领手下人呐喊杀奔献忠老营,乔装民夫的人都把农民的破袄脱掉,露出明兵号衣,新降的打粮士兵都遵照事先规定,一边呐喊带路,一边在左臂上缠了白布。其中有些人不愿投降,在混乱中将身边敌人砍死,四散奔窜,大声狂呼:“官兵劫寨啦!官兵劫寨啦!”在各寨墙上的弟兄们都敲起紧急锣声,大叫:“官兵劫寨啦!”同时向奔跑的人群射下乱箭。

刘国能一路上只担心混不进玛瑙山寨,如今进了寨门,他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样直向献忠的老营奔去。他自己的两千人马像潮水般向寨中涌进,一部分紧跟在他后边,一部分占领了寨墙,从背后包围献忠的老营,防止献忠出后门逃走。左良玉开来玛瑙山的部队有两千人跟着刘国能的部队一起进寨,其余的部队在山下分为三支,截断要道,要使张献忠纵然能逃出玛瑙山寨也逃不出山下大军的手心。

这天早晨,起得最早的是张献忠的第四个养子张定国和军师徐以显。张定国住在老营右边不远的一个院落里,他的士兵有二百人同他住在一起,另外还有三百人住在别的两座院落里,相距不远。他为人勤谨,每天早晨听见鸡叫二遍就起床,在院中舞剑,等候士兵们起床练功。这时他已经舞了一阵剑,练了一阵单刀,退立到台阶上看他的亲兵们练功,而住在同院中的弟兄们正在集合站队。另外三百名弟兄也在别的院中集合站队。徐以显带着三十名亲兵住在老营另一边的一个小院中;加上马夫、伙夫和其他人员,同住的大约有五十余人。他昨夜同献忠商量了一个奇袭平利的方略,准备天一明就离开玛瑙山往张可旺的驻地,所以他的亲兵们都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匆匆漱洗,而马夫们正在从后院中牵出战马。

一听到呐喊声,张定国立即拔出宝剑往外跑,同时大叫一声:“全跟我来!”他的亲兵们紧跟在他身边,而那两百名正在站队的士兵也拔出刀剑随着奔出。这时敌人已经扑到老营大门口,而守卫的弟兄们想关闭大门已经来不及,有的在混战中被敌人砍倒,有的仍在拼死抵抗。定国将宝剑一挥,又说声:“跟我来!”冲进敌人中间,勇不可当。刘国能正要冲进献忠老营院中,冷不防从右边冲出一支人来,在他的背后猛杀猛砍。他只好回头来对付这一股没命的勇士,不能够冲进老营院中,尽管那大门是敞开的,守门兵已经死尽,院里的将士尚未来得及奔出大门口进行抵抗。

徐以显一听到呐喊声就奔出小院大门,看见官兵多如潮水,前队正在猛扑老营。他立刻退回,将大门关闭,吩咐人们从里边用石头顶牢,同时率领亲兵们首先爬上房坡。院中连少数妇女在内,全都跟着上了房坡。他们向敌人成堆的地方用弓、弩不停地射箭,没有弓和弩的人便用砖瓦投掷,使敌人登时受到损伤,不得不分兵应付。

张献忠的老营是并排两座大宅院连在一起,驻有三四百人,其中妇女有几十人。他的第三个养子张能奇住在里边,专负守卫老营的重任。他刚起床,正在扣衣服,听见呐喊声就提剑奔到院中,一边呼叫一边向大门奔去。他的亲兵们和其他将士有的已经起床,有的刚被惊醒,有的是听见他的呼叫才醒来,几乎是出于本能,都拿着兵器向大门奔去。当能奇奔近大门时,守门的弟兄们已经死伤完了。有人在他的身边急促建议:“关大门!关大门!”他没有理会,稍停片刻,看见身边已经有一百多人,其余的继续奔来,他命令一个小校率领二十名弟兄死守大门,随即将刀一挥,大声呼叫:

“弟兄们,跟我来,杀啊!”

在老营前边的打谷场上进行着激烈的混战。在最激烈的中心反而不再有呐喊声和喊杀声,只有沉重的用力声,短促的怒骂声,混乱的脚步声,刀剑的碰击声,以及狼牙棒猛然打在人身上和头部的闷响声。战斗的人群在不断移动,好像激流中的漩涡,有时有人流加进去,有时又有负伤者退出来。那处在激流和漩涡中的人们,不断地踏着血泊,踏着死尸和重伤的人,前进,后退,左跳,右闪,有时自己倒下去,被别人践踏。除老营大门外是主战场之外,寨中有许多地方都发生混战,战斗的方式各有特色。

当呐喊声刚起时,张献忠在敖夫人的房里突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穿好衣服,顺手摸了一把大刀,奔到院中。他听一听,果然是官军进到寨内,大门外正在厮杀。转眼之间,他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刚穿好衣服的亲兵亲将,有的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他跑来。他沉着地低声说:“走,将龟儿子们赶出寨去!”便向大门奔去。当他穿过两进院子跑到大门口时,分明各处寨墙都被官军攻占,有几个地方已经起了火。他听见从东西南北传过来呐喊声和带着胜利口气的呼叫:

“不要叫张献忠逃走了!不要叫张献忠逃走了!……”


[1]靖难之役——公元1399年秋,明燕王朱棣(即明成祖)起兵反叛,宣称他的军队是“靖难之师”。经过三年内战,朱棣打到南京,夺得皇位,史称这一次战争为靖难之役。

[2]覆瓿——古人说自己的著作无足重视便说只可覆瓿。“瓿”是盛酱的瓦罐儿。

[3]玛瑙山——在四川万源县西北七十里处,靠近陕西镇巴县境。